凌晨三點，我對著咖啡拉花缸里凝結的冰碴子嘆氣——樓上那位新鄰居的鍵盤聲又響了。
青盞咖啡的老吊扇轉得慢，梧桐葉沙沙掃過窗沿，混著“噠噠噠”的敲擊聲，
像極了去年梅雨季漏雨的房檐。“再忍忍，”我對著空氣嘀咕，“明早送碗涼蝦過去，
就說‘隔音不好，權當消音費’。”結果敲開閣樓木門時，
我手里的玻璃碗差點摔了——開門的男人襯衫第二顆紐扣松著，指節沾著淡墨，
身后飄來股熟悉的味道——是我上個月在舊書市翻到的《山家清供》殘頁，
墨香里浸著點陳茶的甘。他低頭看我手里的涼蝦，
喉結動了動：“這是...紅糖醪糟配小湯圓？”后來我才知道，
這位總在凌晨敲鍵盤的鄰居，是在整理宋代茶寮筆記。而那碗涼蝦，
成了梧桐巷里最甜的“噪音補償”——從消音到消愁，從茶盞修復到古方調飲，
他翻古籍時摩挲指尖的習慣，最后都落在了我調飲的便簽紙上。
直到某天他捧著新出的《宋時茶事》站在咖啡吧臺前，扉頁夾著張皺巴巴的紙，
上面是我潦草寫的：“試試冰滴咖啡配梅花雪，甜得像樓上的月光。
”1蘇徽音把最后一只骨瓷杯倒扣在托盤上時，樓上的鍵盤聲準時響了。凌晨一點十七分。
她捏著杯底的手指發僵。咖啡館打烊三小時了，她擦了五遍柜臺，補了三次冰桶，
連櫥窗里的咖啡豆罐都重新擺成了金字塔——那聲音還在，
像有人拿細鐵絲一下下刮她太陽穴。“咚。”金屬小勺砸在大理石臺面上。她彎腰去撿，
后腰舊傷抽了根筋，疼得倒吸氣。這是上周搬新到的耶加雪菲生豆時閃的，
當時想著忍忍就好，現在倒成了鍵盤聲的共鳴箱。手機屏幕亮了，
是房東發來的消息：“樓上新住戶簽了半年約，年輕人做文字工作的，體諒下。”體諒？
她扯下圍裙摔在椅背上。上個月暴雨天漏了半屋水，
她踩著梯子修瓦時沒見人體諒；前兒個有醉漢砸了店門玻璃，
蹲在路邊等維修工到凌晨三點時也沒見人體諒。咖啡香混著霉味漫上來。
老房子的墻薄得能聽見樓上拖鞋擦地的聲音，此刻那聲音正往窗邊去，
鍵盤聲陡然變大——對方大概又湊近了電腦。蘇徽音扯過搭在椅背上的薄外套，
突然聽見樓下鐵門“吱呀”一聲。“小蘇啊！”周阿婆舉著保溫桶跨進來，
銀發被夜風吹得翹起幾縷，“我就說你肯定還沒睡，今早熬的銀耳羹，給你留了一碗。
”“阿婆，都兩點了。”蘇徽音接過保溫桶，手被燙得縮了縮。“我家那口子當年寫論文，
也總熬夜敲鍵盤。”周阿婆在吧臺前坐下，從兜里摸出塊桂花糖塞給她，
“后來對門阿姨送了碗綠豆湯，他倒不好意思了，說再敲鍵盤就跟做賊似的。
”蘇徽音咬開糖，甜得發苦。“你不是會做涼蝦嗎？”周阿婆指了指她掛在墻上的木牌，
“青盞咖啡”四個字還是她教蘇徽音寫的，“用紅糖水冰著，端上去說‘夜里吵著您了’，
年輕人面皮薄，保準收斂。”涼蝦。蘇徽音望著吧臺下的石磨發怔。
那是她從舊物市場淘來的，專門做米漿用的。上個月梅雨季，她煮了涼蝦給社區里的老人送，
周阿婆捧著碗說“比我媽當年做的還地道”。第二天正午，
蘇徽音把裝涼蝦的青瓷碗包進藍布巾。碗底壓著張便簽紙，她寫了三遍“您好，
我是樓下的蘇徽音”，最后又添了句“希望這份涼蝦能讓您的夜晚更寧靜”。
樓上的門是深褐色的，銅鎖有些銹了。她把碗放在門口時，聽見里面傳來書頁翻動聲。
“啪嗒。”門突然開了條縫。蘇徽音手一抖，藍布巾滑下去，青瓷碗差點摔在地上。
“對、對不起！”她抬頭，撞進一雙深褐色的眼睛里。男人穿著洗得發白的藍襯衫，
第二顆紐扣松著，露出鎖骨下一點皮膚。他手里捏著半卷泛黃的紙頁，
指腹有常年翻書磨出的薄繭。“我是樓下開咖啡館的。”蘇徽音把涼蝦往前遞，
“鍵盤聲...有點吵。”男人低頭看碗，喉結動了動：“抱歉。”他接過碗時，
指尖擦過她手背。蘇徽音突然聞到一股墨香，混著點舊書的霉味，像老房子里曬過的棉被。
“我是陸承硯。”他說，“古籍社的編輯，最近在整理宋代茶寮筆記。”門“咔嗒”關上了。
蘇徽音摸著發燙的手背往樓下走，樓梯吱呀作響。她想起周阿婆說“面皮薄”，
可剛才那男人的眼睛沉得像口井，哪有半分不好意思？當晚十點，
蘇徽音正擦著虹吸壺的玻璃管，聽見門口有響動。是個檀木小盒，用紅繩系著。她解開繩子，
里面躺著本線裝小冊子，封皮寫著《宋時茶事掇英》，還有張便簽：“涼蝦很好，
糖放得剛好。最近要趕校稿，可能還會吵到你。這是我整理的宋代調飲方子，權當賠禮。
”字跡是漂亮的小楷，每個字都壓著筆鋒。蘇徽音翻到內頁，見上面貼著茶筅圖、點茶步驟，
甚至有“以雪水烹茶，味清冽”的批注。她的手指停在“涼蝦”那頁。
筆記里寫：“蜀中夏日，市井有賣涼蝦者，米漿入漏勺，墜沸湯成蝦形，過涼水，拌紅糖，
小兒爭食之。”樓下的老掛鐘敲了十一下。蘇徽音突然聽見樓上傳來拖動椅子的聲音，
接著是鋼筆尖刮過紙頁的沙沙聲。這次她沒皺眉，
反而摸出手機查“宋代茶寮”——原來不止是喝茶，
還記著用荔枝蜜調香、用松針煮茶的法子。“哐當！”一聲巨響驚得她差點摔了手機。
推開門，見巷口的路燈下，輛送快遞的三輪車歪在她店門口，
招牌“青盞咖啡”的木牌掉在地上，“盞”字那部分裂了道縫。“對不住啊姑娘！
”快遞員蹲下來要撿，“我車閘壞了，沒剎住——”“沒事。”蘇徽音蹲下去扶木牌，
指尖觸到裂開的紋路，心里突然空了塊。這招牌是她剛開店時，
周阿婆帶她去老木匠那兒做的，刻著她名字里的“盞”字，說“青盞”聽起來像古茶碗，
有味道。夜風掀起她的衣角。她抬頭望樓上，陸承硯的窗戶還亮著燈，剪影里他正伏案寫字。
木牌裂縫里漏出點木屑，落在她手背上，癢絲絲的。明天得找木匠修。她想著，
把木牌靠在墻上。轉身時，瞥見樓上窗戶的剪影動了動，像是有人探身往下看。2天剛擦亮，
蘇徽音就蹲在店門口。木牌斜靠在墻上，"盞"字那條裂縫像道疤，
木屑碴子扎得她指尖發疼。她翻出抽屜里的白膠，往裂縫里擠，
可膠水剛滲進去就順著紋路淌下來，把木牌染得黏糊糊。"要砂紙嗎？"頭頂傳來聲音。
蘇徽音抬頭，陸承硯站在梧桐樹下，手里提著個深棕色木工具箱，襯衫袖子卷到小臂，
露出一截蒼白手腕。"昨晚看你扶木牌。"他蹲下來，指節敲了敲裂縫，
"木膠得配砂紙打磨，不然粘不牢。"工具箱打開時發出吱呀聲，
里面整整齊齊碼著小刨子、細砂紙、骨膠罐。蘇徽音盯著那罐骨膠，突然想起周阿婆說過，
老木匠修家具都用這個，"比化學膠結實，能吃木頭的氣"。陸承硯取了砂紙，
拇指壓住裂縫邊緣："我來磨毛茬，你拿布擦灰。"兩人湊近時，蘇徽音又聞到那股墨香。
是從他襯衫口袋里飄出來的——露出半截的牛皮紙信封，邊角被翻得發毛，像是常揣在身上。
"你常修東西？"她遞過抹布。"租的閣樓是老房子，房梁松過，瓦漏過。
"陸承硯的砂紙在木牌上沙沙響，"古籍社的編輯，總得出差跑舊書市，順道學了點手藝。
"木牌上的"盞"字漸漸平滑。蘇徽音看著他捏砂紙的手指，指腹有薄繭，
和翻古籍時摩挲指尖的動作重疊起來。"修好了。"陸承硯把骨膠抹進裂縫，用夾子固定，
"等半個時辰膠干。"蘇徽音站起身，膝蓋蹲得發麻。
她瞥見陸承硯工具箱里還躺著半塊茶磚，包裝紙泛黃，印著"吳裕泰"三個字。"你也喝茶？
""宋代茶寮筆記里記著，點茶要配蜜餞、糖霜。"陸承硯把工具收進箱子，
"昨天嘗你涼蝦，突然想起筆記里寫'糖霜似雪，入口即化'，和你調的糖水一個味兒。
"蘇徽音心跳漏了一拍。她想起昨晚翻的宋代調飲方子，荔枝蜜調香那頁被她折了角。
"我從小跟著周阿婆學做糖水。"她摸了摸圍裙口袋，里面裝著半塊沒吃完的紅糖，
"涼蝦、冰粉、醪糟圓子，阿婆說這些都是老輩傳下來的手藝，不能斷。"陸承硯低頭擦手，
袖扣在晨光里閃了下："我整理的筆記里，有個'梅花湯餅'的方子，用梅花汁和面，
蒸出來半透明。要是能找到會做的手藝人......""我可以試！"蘇徽音脫口而出，
說完又耳尖發燙，"我做咖啡用虹吸壺，和古早法子差不多，
調糖水應該也能......""好。"陸承硯抬頭，眼睛里有光，"等你試出來，
我請你看我校注的手稿。"半塊茶磚突然從工具箱里滾出來。蘇徽音彎腰去撿，
瞥見箱底壓著張紙——是她昨晚收到的便簽，"涼蝦很好，糖放得剛好"的字跡被小心壓平。
膠干了。陸承硯把木牌掛回原處，"盞"字的裂縫淡得幾乎看不見。蘇徽音摸了摸，
木頭上還留著砂紙的溫度。"請你喝冰博克吧。"她轉身進店，"用你送的調飲方子，
我加了點冰博客的濃醇，像不像宋代人說的'茶味厚'？"虹吸壺開始咕嘟作響。
陸承硯站在吧臺外，看著她搖冰、倒奶、壓粉。當咖啡液順著玻璃管流進下壺時，
他突然從口袋里掏出個油紙包："今早路過早點攤，買了糖油果子。
筆記里說宋代'蜜煎'要配茶，這個應該算。"蘇徽音接過來，糖油果子還熱乎，
表皮的糖殼脆得掉渣。她倒了兩杯咖啡，其中一杯推過去："試試？"陸承硯喝了一口，
喉結動了動："比我想象的......更像古方里'甘而不齁'的描述。
"他從牛皮紙信封里抽出一沓稿紙，"這是我正在校注的《南園茶寮記》，
你昨晚看的調飲方子，就摘自這里。"稿紙上的小楷密密麻麻，夾著朱筆批注。
蘇徽音掃過幾行，突然念出聲：" '雪水烹茶，當取初降者，若過午則雜塵，味濁。
' 我昨晚查資料，正好看到這句。"陸承硯的筆停在半空。他盯著她，
像是第一次認識："你......""周阿婆愛喝茶，我從小聽她說這些。
"蘇徽音指尖劃過稿紙，"她總說'老理兒不能丟'，所以我開咖啡館也用老虹吸壺，
做糖水按老方子。"陸承硯把稿紙收回去時，
指尖在"山家清供"四個字上頓了頓："我最近在找完整的《山家清供》，
里面有三百多道宋代飲食方子。跑了七家舊書店，都只有殘本。
"蘇徽音眼睛亮了："我認識個陳師傅，在巷尾開舊書店，專收老書。
上個月我還見他淘到本民國線裝的《隨園食單》。""真的？"陸承硯的聲音輕了些，
像怕驚著什么。"明天我去問他。"蘇徽音把最后一口糖油果子塞進嘴里，甜味在舌尖炸開，
"要是找到了......""請你吃我煮的宋代茶泡飯。"陸承硯站起身，
把工具箱挎在肩上，"筆記里說用隔宿飯、新茶、鹽花，簡單得很。
"他走到門口又回頭："對了，你做的冰博克......比涼蝦還甜。
"蘇徽音望著他上樓的背影，陽光透過梧桐葉灑在木牌上。"青盞咖啡"四個字泛著暖光，
"盞"字的裂縫里，似乎有墨香飄出來。她摸出手機給陳師傅發消息："陳叔，
您那有《山家清供》嗎？要完整的。
"對話框彈出個笑臉："有個客人上周拿了本明代刻本來問價，我沒敢收。你要是要，
明早帶過來看看？"蘇徽音盯著屏幕，手指懸在發送鍵上。巷口的風掀起她的圍裙角，
遠處傳來陸承硯拖椅子的聲音——這次不是凌晨，是上午九點，帶著點期待的輕響。
3蘇徽音早上五點就醒了。她盯著天花板上的水漬看了十分鐘，翻身從床頭柜摸出手機。
凌晨三點十七分，陸承硯給她發過消息："需要我帶什么？"她回了個"不用"，
現在又盯著對話框，把"巷口老麻團攤的芝麻球不錯"打了又刪。七點整，她站在巷口。
圍裙口袋里裝著用玻璃紙包好的芝麻球，是特意繞路買的。風掀起圍裙角，
露出里面洗得發白的藍布衫——周阿婆留下的，袖口還綴著她補的雛菊補丁。
陸承硯八點準時出現。白襯衫第二顆紐扣松著，手里提了個帆布包，
上面印著"古籍出版社"的燙金小字。見她站在梧桐樹下搓手指，他愣了愣，
從包里摸出個牛皮紙袋："陳師傅愛喝茉莉花茶，我帶了點明前的。
"蘇徽音把芝麻球塞過去："趁熱。"陳師傅的舊書店在巷尾。紅漆木門半敞著，
門口堆著幾摞舊雜志，最上面那本《大眾電影》封面是林青霞。陳師傅正蹲在臺階上修書架，
見他們來，拍著褲腿站起來："小蘇來啦！這位是陸編輯？"他沖陸承硯擠眼睛，
"小蘇可跟我說了，你找《山家清供》找得頭發都要白嘍。"陸承硯耳尖泛紅："勞您費心。
""跟我來！"陳師傅轉身往店里鉆，舊木板地被踩得吱呀響。店里堆著三排書架，
每一層都塞得滿滿當當，《唐詩三百首》和《電子維修手冊》擠在一起，線裝本的邊角卷著，
沾著不知道哪年的茶漬。陳師傅貓腰鉆進里間，搬出個桐木箱子。銅鎖扣上結著薄銹，
他用袖口擦了擦，"上周那客人拿的明代刻本讓我嚇一跳——品相太好，我怕有詐沒敢收。
倒翻出本八五年的復刻版，帶校注的。"箱子打開時揚起細塵。蘇徽音瞇眼，
看見陸承硯的手指在發抖。他輕輕抽出一本靛藍封皮的書，
封面上"山家清供"四個字是手寫體，墨跡有些暈染。
"《松黃餅》《梅花湯餅》《蓮房魚包》......"他翻頁的動作輕得像怕碰碎什么，
"這頁批注說'采白荷花，以蜜涂，略蒸'，
和我校注的《南園茶寮記》里記載的調飲法能對上。
"陳師傅蹲在旁邊摸下巴："這書我收了三年，一直沒舍得賣。小蘇開口，
我就當給你們做個媒——"他突然住嘴，咳嗽兩聲，"咳，做個順水人情。"蘇徽音沒接話。
她盯著陸承硯的側臉，晨光從霉斑點點的窗紙透進來，在他睫毛上落了層金粉。他翻書時，
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書頁邊緣，像前晚翻古籍時那樣。"多少錢？"陸承硯抬頭。
"你倆請我喝杯咖啡就行。"陳師傅揮揮手，"小蘇店里那老虹吸壺煮的，我惦記半年了。
"出了書店，日頭已經爬上屋檐。蘇徽音摸著圍裙口袋里的玻璃紙，芝麻球早涼了，
可手心還是暖的。她歪頭看陸承硯，他把書小心塞進帆布包，又套了層塑料袋。
"去喝糖水吧？"她突然說，"巷口那家'甜水記'，老板阿婆會做桂花酒釀圓子，
和《山家清供》里的'水團'做法像極了。"陸承硯點頭："好。"甜水記的竹簾被風掀起。
阿婆見蘇徽音來，笑著舀了碗雙皮奶："小蘇今天帶朋友？"她往碗里撒桂花，
"這碗算我的，你們嘗嘗新做的椰奶凍。"蘇徽音端起椰奶凍推過去："宋代人喝蜜水，
會用竹管吸。"她從包里摸出根細竹管，"我按老法子削的，試試？"陸承硯含住竹管。
椰奶凍涼絲絲的，混著桂花香滑進喉嚨。他望著蘇徽音發亮的眼睛，
突然說："我小時候住在老城墻根。"蘇徽音頓住。她正用竹管戳自己碗里的圓子。
"城墻拆的時候，我蹲在瓦礫堆里撿磚。"陸承硯低頭攪椰奶，
"磚上有模印的'洪武三年'，我媽說那是古董，可收廢品的老頭說只值兩毛。"他抬頭，
"后來我才明白，比磚珍貴的是——""是有人記得它原來的樣子。"蘇徽音接口。
陸承硯一怔。"周阿婆走的那天，攥著我的手說：'小徽，老虹吸壺要擦銅，冰要手鑿，
涼蝦的米漿要磨三遍。'她指甲蓋里全是磨米時沾的粉，"蘇徽音用指腹蹭了蹭桌沿，
"我當時想，這些老法子要是沒人做，是不是就跟城墻磚似的，連兩毛都不值了？
"甜水記的掛鐘敲了五下。阿婆收了攤，竹簾外的梧桐葉沙沙響。陸承硯突然伸手，
把她沾著椰奶的指尖拉到自己面前。他從口袋里摸出塊手帕，是洗得發白的藍底白花，
仔細擦著她指腹："不是兩毛。"他說，"是——""是有人愿意為它熬夜校注，
有人愿意為它守著老巷子。"蘇徽音抽回手，耳尖發燙。她低頭看表，"走嗎？
我帶你去看樣東西。"老城區的黃昏來得早。他們穿過三條巷子，
蘇徽音在一棟青瓦白墻的房子前停下。墻根長著半人高的野薔薇，
門楣上"福興茶寮"的木牌裂成兩半，用鐵絲綁著。"要拆了。"她踢飛腳邊的碎磚，
"施工隊下周進場。周阿婆年輕時在這當學徒，說茶寮后堂有口老井，
用井水泡的茶能喝出松針味。"陸承硯伸手摸了摸木牌上的裂縫。風掀起他的襯衫下擺，
露出里面淺灰的背心。他望著爬滿青苔的墻，突然說："《山家清供》里有篇《茶寮小記》，
寫'檐下有井，徑尺，水甘冽，烹茶尤佳'。"蘇徽音轉頭看他。晚霞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長，
和她的影子疊在一起。"或許......"陸承硯的聲音輕得像風，
"我可以把茶寮的故事寫進新書中。"遠處傳來腳步聲。"救命！"是個小姑娘的聲音，
帶著哭腔。蘇徽音猛地抬頭。陸承硯已經攥住她的手腕，兩人對視一眼，
順著聲音方向跑起來。4蘇徽音的鞋跟磕在青石板上。陸承硯攥著她手腕的手發緊，
兩人轉過最后一道巷口時，看見穿藍布衫的老頭正拍著斑駁木門。"小雯！小雯！
"老頭聲音發顫，布滿老年斑的手扒著門縫往里探，"爺爺在這兒！別怕！""李大伯？
"蘇徽音喘著氣停住。她認得這是常來咖啡館要免費熱水的獨居老人，"小雯怎么了？
""鎖、鎖里頭了！"李大伯轉身，眼眶發紅，"這房子下周拆，我今兒帶她來收老物件，
她偏要去后堂看老榆木梁......門閂自己掉下來，從外頭推不開！
"陸承硯踮腳往院里望。褪色的朱漆門半掩著，能看見青磚地上歪倒的藤編筐，
和墻根一叢蔫了的薄荷。二樓窗戶掛著半截藍布窗簾，玻璃裂了道縫。"窗戶沒封死。
"他松開蘇徽音的手，繞到墻根，扯了扯爬滿青苔的磚垛，"我試試翻進去？""不行！
"蘇徽音拽住他襯衫下擺，"墻皮松，萬一塌了......"她摸出手機，
手指戳開通訊錄，"我打119。"電話接通聲里，李大伯突然蹲下去。
他從褲兜摸出塊花手帕，上面沾著碎木屑："這房子是我爺爺蓋的。民國三十年，
他挑著瓦罐從江西過來，在這兒開米行......"他用手帕擦眼角，"小雯她爸結婚時，
拜的就是堂屋那根老榆木梁......"陸承硯彎腰撿起地上的碎瓦當墊腳，
抬頭看二樓窗戶。風掀起他襯衫，露出淺灰背心的邊。"叮鈴——"警笛聲穿透暮色。
兩輛紅色消防車拐進巷子，幾個穿橙色制服的人跳下來。
為首的高個消防員拍了拍陸承硯肩膀："兄弟，退后。"蘇徽音攥著李大伯的胳膊。
老人的手在抖，掌心全是汗。"小姑娘！"消防員敲了敲裂開的玻璃窗，
"叔叔抱你出來好不好？
"里面傳來抽噎聲："我、我夠不著窗臺......""踩著八仙桌！"李大伯突然喊，
"后堂那張紅漆桌子，凳腳綁過銅鈴鐺的！"玻璃"咔"地一聲被撬開。
消防員側著身擠進去，過了半分鐘，抱著個扎羊角辮的小姑娘鉆出來。小雯臉上掛著淚痕，
手里攥著片缺角的瓷片。"爺爺！"她撲進李大伯懷里，瓷片"當"地掉在地上。
蘇徽音彎腰撿起。是塊茶盞殘片，釉色青中泛藍，像落了層霧。"這是我太奶奶喝茶用的。
"小雯抽著鼻子，"我在梁上的木盒子里找到的......""走，去我家。
"李大伯抹了把臉，扯了扯皺巴巴的藍布衫，"我煮了新采的野菊花茶。
"老房子隔壁的磚房里，煤爐"咕嘟"響著。小雯趴在方桌上，
用紙巾擦茶盞殘片："你們知道嗎？后堂梁上有個洞，我太奶奶藏過銀圓！
我爸說他小時候掏過......"蘇徽音捧著粗陶茶杯笑："青盞咖啡要是能開十年，
我也藏點東西。"她指節抵著杯沿，"比如客人寫的便簽，或者第一爐手鑿的冰。
"陸承硯坐在藤椅里。他盯著小雯手里的茶盞殘片，指尖無意識摩挲著。
窗外的晚霞褪成淡紫，照得他襯衫第二顆紐扣泛著微光。"陸哥哥？"小雯歪頭，
"你在想什么呀？""在想......"他低頭，看見自己映在茶水里的影子，
"想該怎么把這些故事，寫進書里。"夜里十點，蘇徽音鎖上咖啡館門。
梧桐葉在風里沙沙響，她摸出手機，看見陸承硯的消息："今天的茶盞殘片，能借我看看嗎？
"她抬頭。閣樓窗戶亮著燈，有個影子在紙頁間移動。風掀起她的發梢，
帶著若有若無的墨香——是陸承硯常用的老墨汁味。蘇徽音笑了笑，把殘片裝進棉布袋。
路過甜水記時，阿婆的竹簾還沒放下來，她瞥見桌上攤開的筆記本，
第一頁新寫的標題：《老巷故事錄》。5蘇徽音把棉布袋放在陸承硯的藤桌上時，
天剛泛魚肚白。他昨晚沒睡。案頭攤著本《東京夢華錄》，茶盞殘片壓在書頁間，
釉色在晨光里像浸了霧的湖。"小雯說這是她太奶奶的。"蘇徽音指了指殘片，
"后堂梁上的木盒子，藏過銀圓和回憶。"陸承硯的指尖蹭過殘片邊緣："我查了半夜。
這釉色是宋時建窯的灰被釉，當年茶寮里的茶盞碎了，
茶客會把殘片收在梁上——說是等下輩子湊齊。"他突然抬頭："徽音，老巷里這樣的故事，
是不是快沒了？"蘇徽音想起昨晚小雯撲進李大伯懷里的眼淚，
想起甜水記阿婆本子上的《老巷故事錄》："上周修咖啡機，隔壁裁縫鋪的王嬸說，
她的老縫紉機要被兒子當廢品賣了。"陸承硯從抽屜里抽出張草稿紙，
筆尖在"留住城市記憶"幾個字上頓了頓："我想辦個公益活動。
把茶盞、縫紉機、老咖啡壺這些老物件的故事串起來，
讓年輕人看看——我們的生活不是從外賣和短視頻開始的。
"蘇徽音的眼睛亮了："需要我做什么？""當策展人之一。"陸承硯把筆遞給她，
"你有咖啡館，有客人寫的便簽，有第一爐手鑿的冰——這些都是活的記憶。
"陳師傅的舊書店門還沒開，蘇徽音踮腳敲了敲褪色的銅環。門"吱呀"一聲開了，
陳師傅拎著紫砂壺探出頭："陸編輯？小蘇？這么早？"陸承硯把草稿紙遞過去。
陳師傅掃了眼標題，壺蓋"當"地掉進茶海："好！我這書店二樓空著，能擺展柜！
前兒收了套民國月份牌，正好配你們的老物件！""陳叔這脾氣，答應得比我煮冰還快。
"蘇徽音笑。"我能不答應？"陳師傅拍著胸脯，"上個月有小年輕來問'老巷'在哪，
我指了指梧桐樹，人家說'就幾棵樹啊'——可他們不知道，
樹底下埋著五十年前小孩藏的玻璃彈珠！"話音剛落，
周阿婆的聲音從巷口飄過來："小陸小蘇在這兒吶？我煮了桂花酒釀圓子，來喝一碗！
"她拎著保溫桶，看見陳師傅手里的紙，眼鏡片閃了閃，"辦活動？算我一個！
""阿婆您歇著......"蘇徽音去接保溫桶。"歇什么！"周阿婆把圓子碗塞給她，
"我退休前帶學生辦過傳統文化節，知道怎么把年輕人騙——哦不，吸引來！
你們光展老物件不行，得跟節日搭著！下周末不是七夕？宋代人七夕要'乞巧'，
正好搞茶藝體驗、手作燈籠！"陸承硯的筆在紙上飛："宋代茶寮筆記里寫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