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個不停,打在泥濘的集市路上,濺起的臟水浸透了蘇禾的褲腳。
她捏緊了手里剛剛賣繡品得來的最后三十枚銅錢,被牙婆刺耳的叫賣聲吸引過去。
草席子上那青年仿佛剛從地獄里爬出來,額角的傷口皮肉翻卷,鮮血混著泥污糊了半張臉。
牙婆嫌惡地用腳尖踢了踢他失去意識的身體:“山崖底下摔下來的,再救不活,
明早就扔去亂葬崗給野狗啃!”蘇禾的手心全是汗,攥得那幾枚銅板幾乎要陷進肉里。
那青年破敗衣衫下露出的一截手腕,卻是難得的、沒有勞損痕跡的骨節(jié)分明。雨聲更急了。
牙婆扯著嗓子:“不買就讓開,擋我生意——”話音未落,
三枚微暖的銅板被一只纖細卻粗糙的手放進她掌心?!拔屹I了?!碧K禾的聲音不大,
淹沒在嘩嘩雨聲里。______蘇禾拖著他往村里走時,雨水徹底淋透了兩人。
他的身體異常沉重,拖過泥地留下一道深深痕跡。老郎中來看過,
捋著胡須搖頭:“腦袋里的淤血堵住了,人能醒就不錯。前塵過往……怕是找不回來了。
”破敗的茅草屋里漏著雨。蘇禾把最后一點米熬成稀薄的粥,
用勺子小心撬開青年蒼白干裂的唇縫灌進去。不知過了多久,
那雙緊閉的眼睫終于顫動了一下。眼睜開,漆黑的眼珠里是深不見底的茫然和冰寒。
“我是誰?”聲音嘶啞得厲害。屋里光線昏暗,
只有灶膛里最后一點余燼的微紅映著她疲憊的側臉。她將那碗溫熱的粥推到他手邊,
粗糙的陶碗襯得他手指越發(fā)修長:“以后,你就叫阿硯?!笨粗唤獾难凵瘢?/p>
蘇禾扯了下嘴角,似乎想笑卻沒力氣,“硯臺的硯。我爹說過,
讀書人用的東西……離不了的?!卑⒊庮~角那處猙獰的疤開始結痂脫落時,
農忙也到了最吃緊的時節(jié)。蘇禾日日天不亮就下田,插秧、除草、引水,
泥水常常沒過她的小腿。傍晚拖著灌了鉛一樣的腿回家,草草吃過東西,
又就著最后的天光編竹簍。油燈太費油,輕易舍不得點??砂⒊幉灰粯?。
蘇禾每次從田里回來,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總能看到他坐在破舊窗下。窗框早散了形,
歪歪斜斜。月光或是暮色流淌進來,照在他執(zhí)拗的身影上。他用一塊削平的薄木片,
蘸著一種黑乎乎的東西在紙上劃動——那所謂的“紙”,是蘇禾用賣雞蛋的錢去鎮(zhèn)上書局,
好說歹說買來的裁切下來不要的粗麻廢紙,邊緣還毛糙著。“那是什么?”一天,
阿硯的目光終于從紙上的墨痕移開,落在蘇禾滿是泥點和新繭的手上。
他指了指她用破布裹著,藏在墻角的一小罐東西。蘇禾臉一紅,
有些局促:“墨……松樹底下刮的煙灰,拿米湯調和的?!彼龥]多少錢,
連塊成形的墨錠都買不起。阿硯沉默了很久,屋子里只有窗外唧唧的蟲鳴。“為什么要這樣?
”他終于開口,聲音有些澀,“我不種田,不喂雞,像個廢物一樣,
只曉得寫這些沒用的東西。你買下我,圖的什么?
”蘇禾正在縫補他一件破爛衣裳上磨開的破口,針線在油燈昏黃的光里穿梭。她頭也沒抬,
手里的動作沒停:“你……不像我們地里刨食的人。像只鶴,該飛在天上的東西。
”她頓了頓,聲音低下去,“你拿筆的樣子,看著就比拿鋤頭順眼。
”油燈的火苗啪地爆了個細小的燈花。阿硯握著那塊當做筆的木片,很久沒有說話,
深不見底的眼眸里,有什么堅冰一樣的東西,似乎悄然裂開了一道細微的縫隙。
那個驚雷滾滾的夏夜,暴雨傾盆而下,屋頂?shù)拿┎荼豢耧L吹得嘩嘩作響,
雨水如同瀑布般從無數(shù)漏洞里灌進來。蘇禾白天冒雨搶收田里稻子,
夜里回來就燒得渾身滾燙,嘴唇干裂起泡,神志不清地囈語著。阿硯的手落在她額頭上,
燙得驚人。他眼底第一次出現(xiàn)了真實的驚慌,不再是平日里的冷漠茫然。“蘇禾!醒醒!
”外面的暴雨沒有任何要停的意思,河水在遠處咆哮。他不再猶豫,
扯下屋里僅有的半塊破席子蓋在她身上,自己只穿著單衣,將她背起,
瘦削的脊骨被蘇禾滾燙的身體貼著。他拉開門,外面是漆黑一片的水世界,
雨水劈頭蓋臉砸下來。水淹沒了通往村外的小路,他深一腳淺一腳地趟進暴漲的冰冷河水里,
水流湍急得幾乎要將他沖倒。每一步都異常沉重艱難,河水漫到他腰間,冰冷刺骨。
背后的滾燙和前方的冰冷煎熬著他。他咬著牙,聽著背上蘇禾痛苦的喘息和含糊的呻吟,
硬是在及腰的水流中一步步挪到了赤腳郎中的矮屋。折騰到后半夜,服了藥的蘇禾燒退了些,
沉沉睡去。阿硯全身濕透,泥水裹著,狼狽不堪,
赤著一只腳——另一只腳上那雙蘇禾好不容易給他縫好的草鞋,早不知被河水卷到哪里去了。
回去的路上,月光掙脫了烏云,慘白地照著泥濘。他背著她,
能清晰感受到她因踩水勞作而遍布血口和老繭的腳掌在他背上細微的磨蹭。
月光從破屋頂?shù)目p隙流瀉進來,像碎銀子鋪在地面。蘇禾疲憊地蜷縮在草席上睡著,
身上蓋著那半塊相對完好的破席。阿硯靠坐在旁邊冰冷的土墻邊,
看著那點月光爬過她安靜蒼白的臉。鬼使神差地,他伸出手,用自己還算干凈的里衣袖口,
輕輕去擦拭她腳踝和小腿上劃破的血口和淤泥。指尖觸碰到粗糙的皮膚和新鮮的傷痕,
一種異樣的悸動和酸楚在心頭蔓延開,混雜著無邊的茫然和一種自己也說不清的澀意。
他在黑暗里守了半夜,聽著她逐漸平穩(wěn)綿長的呼吸聲。那點月光挪到她微微蜷起的手上,
干裂,布滿硬繭。許久,他干澀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很輕,
和脆弱:“蘇禾……如果……我永遠都記不起來我是誰……永遠都只能這樣……”他沒說完,
只是下意識地伸出手,指尖輕輕碰了碰她手腕處的肌膚。
蘇禾的眼睫在昏暗里極輕微地顫動了一下,呼吸似乎亂了半拍。她卻緩緩翻了個身,
背對著他,
聲音還帶著虛弱的?。骸霸罘俊钐趴诨依镞€煨著一碗粥……冷了的話……熱熱再喝。
”她什么也沒回應,只留下一個單薄沉默的背影。阿硯碰過她手腕的指尖,慢慢垂落下來,
在冰涼的泥地上蜷起,如同被風霜打蔫的幼芽。日子在指縫間無聲無息地流淌。秋去冬來,
屋檐下掛上了冰溜子,清寒刺骨。阿硯靠著蘇禾東拼西湊省出來的錢,
終于從鄰村一個失意的老秀才那兒得了些正經(jīng)指點,那寫在粗糙麻紙上的字,
總算少了些懵懂的扭曲,透出幾分隱約的風骨。開春后的一個傍晚,蘇禾比往日回來得早些。
茅屋前幾株半枯的野山茶不知何時悄悄鼓出了花苞,竟有一朵在料峭寒風里執(zhí)拗地開了。
淡粉的花瓣,柔弱的幾乎隨時會被風折斷。她有些驚喜地輕呼一聲,小心翼翼地摘下那朵花,
還帶著泥土里冰涼的潮氣。她回到昏暗的屋內,阿硯正專注地伏在唯一的破桌上,
用小刀削尖一根細樹枝。她沒出聲,輕輕走到他身后。油燈如豆,
跳動的昏黃光暈落在他清俊的側臉輪廓上,也落在他微微蹙起的專注眉宇間。
蘇禾的心輕輕跳了一下,一種陌生的、溫暖的、帶著微微酸澀的沖動涌上心頭。她抬起手,
指尖帶著薄繭和泥土的氣息,小心地將那朵山茶花簪在他束發(fā)用的布帶旁,
襯著他微微散落頰邊的幾縷黑發(fā),竟有種奇異的和諧。
就在那朵柔軟的、還帶著早春寒氣與蘇禾指尖溫度的花,
剛剛觸碰到他鬢發(fā)的瞬間——“砰”一聲巨響!本就不甚結實的木板門被人從外面猛地踹開,
帶著腐朽木屑的碎塊飛濺進來!刺骨的寒風驟然灌入!一道凌厲的刀光,如同淬了寒冰,
破開凜冽的寒風,帶著撕裂空氣的尖嘯,直劈向蘇禾的后心!那力量太狠太快,
完全是奪命的架勢!蘇禾甚至來不及思考,只感覺全身的血液都凍住了。
就在那千鈞一發(fā)的剎那,一直背對著門、專注于手中小刀和木片的阿硯,
身體爆發(fā)出一種超乎尋常的力量與迅疾!完全是出于刻入骨髓的本能反應,他猛地反身,
一把將站在他身后的蘇禾狠狠拽進懷里,用自己的整個背脊迎向那道致命的刀光!
“噗——”沉悶的利刃入肉的聲音清晰響起。蘇禾驚懼地睜大眼,
被阿硯死死箍在他冰冷而突然劇烈顫抖的懷里,鼻尖嗅到濃重的血腥氣瞬間彌漫開來。
她能清晰地看到他驟然慘白的側臉和緊繃到猙獰的下頜線。但他抱著她的手臂,
力道大得像要將她嵌進他的骨頭里,沒有半分松動。踹門的寒風里,
闖進來的并非兇神惡煞的強盜。五個身穿黑色勁裝,腰佩利刃的男子,
如同凝固的雕像般單膝跪在破門涌入的月光和寒風里。領頭一人,臉上滿是刀刻般的風霜,
此刻眼眶竟有些發(fā)紅,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和狂喜:“屬下宋銳!拜見大公子!
丞相大人派我等尋遍四海,終于……終于尋到您了!恭迎大公子回府!”大公子?丞相大人?
蘇禾懵了,像被重錘狠狠砸中了腦袋,耳朵嗡嗡作響,只感覺箍著她的懷抱冰冷異常。
她費力地抬起頭,想看清阿硯此刻的表情。就在她抬眼的瞬間,
她撞進了一雙徹底陌生的眼眸里。方才那道為了護她而被冷兵器撕裂皮肉的劇痛,
似乎成了某種引信,瞬間點燃了他頭顱深處那團凝固了太久的淤血。
那些塵封的碎片——朱漆的回廊,熏香的味道,冰冷的玉扳指觸碰棋子的聲音,
一個少女嬌嫩的呼喚“硯哥哥”……無數(shù)光怪陸離、奢華冷漠的場景如同被煮沸的巖漿,
伴隨著尖銳的刺痛轟然上涌!阿硯抱著蘇禾的手臂猛地痙攣了一下,旋即驟然松開!
他捂住了自己的額頭,指縫間滲出被刀氣劃開的溫熱鮮血,混著冷汗黏膩一片。
他踉蹌著后退一步,靠在冰冷的泥墻上,看向蘇禾的眼神,
不再有絲毫茫然和一絲她熟悉的柔軟溫度。如同凍了萬載的玄冰,幽深、冰冷,
帶著一種驟然回歸的神祇俯視凡塵螻蟻般的疏離和審視。
那里有剛剛被暴力喚醒的記憶洪流沖刷后留下的巨大震動和茫然,但更多的,
是一種蘇禾從未見過的、深嵌入骨髓的、屬于上位者的冷漠和威嚴。
“阿硯……”蘇禾的心沉到了谷底,伸出的手僵在半空,
指尖還殘留著他衣襟上微涼的觸感和血腥氣。他沒有看她伸出的手,
沒有回應她那聲微弱的呼喚。他只是極其緩慢地、動作帶著一種僵硬的優(yōu)雅感,
拭去指縫間的鮮血,目光掃過地上那朵被刀風斬落、泥濘里破碎的粉白山茶花瓣。然后,
視線越過跪了一地的、激動萬分的黑衣人,最終落定在蘇禾身上。那眼神,
銳利得像要穿透她的骨肉,審視著一個突兀闖入他高貴世界的、卑微又陌生的異物。
一種滅頂般的寒意,從蘇禾的腳底板沿著脊椎急速攀升,瞬間凍僵了她全身的血液。
京城的朱門貴府,光鮮得能刺痛凡人的眼睛。丞相府門前的兩座石獅子,狻猊盤踞,
威風凜凜,雙目由不知名的寶石鑲嵌,映著日光透出一種無機質的冰冷,
俯視著臺階下的塵埃。蘇禾局促地捏著肩上的破舊包袱,
那里面是她全部的“家當”——幾件洗得發(fā)白的粗布衣裳。粗布下還壓著一個舊油紙包,
里面是一小撮干透的野山茶。此刻,那些枯槁的花瓣正散發(fā)著最后一點微渺的草木清氣,
與這鋪面而來沉重威嚴的貴氣格格不入。沈硯——不,
現(xiàn)在是恢復了他高貴身份的丞相府大公子沈硯,已然換上了一身華貴的織金錦袍。腰束玉帶,
腳踏云紋皂靴,額角那道疤還在,但被精細梳理過的鬢發(fā)遮去少許,
只給他本就出眾的俊美增添了幾分冷冽的煞氣。曾經(jīng)在破茅屋油燈下伏案寫字的阿硯,
此刻更像是蘇禾記憶里一個荒誕的夢。他步履沉穩(wěn),踏上府門高階,
那紫金蟒袍的下擺拂過冰冷光滑的大理石階,沒有帶起一絲塵埃。門檻之內,
一個明艷動人的少女如云霞般撲了出來,撞進沈硯的懷里,帶著馥郁的香風?!俺幐绺纾?/p>
我的硯哥哥!萱兒等了你好久好久,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柳如萱的聲音又甜又糯,
帶著劫后重逢的哽咽和撒嬌的嬌嗔,藕臂緊緊環(huán)住沈硯的腰身,臉埋在他胸前華貴的錦緞里。
沈硯的身體有那么一瞬間極其細微的僵硬。他的目光垂落,
落在柳如萱梳著精致發(fā)髻、簪著點翠步搖的頭頂,目光深處快速閃過一種近乎冰冷的復雜,
像結了薄冰的湖面下流動的暗流,旋即又被柔和的波紋覆蓋。他抬起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