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隊!破了!比上次快了兩秒!」塔下傳來小王炸雷般的吼聲,帶著年輕人特有的熱烈。
陳焰沒低頭,汗水沿著眉骨滾下來,刺痛了眼角。他只是下意識抬起手背狠狠抹了把臉,
視線不由自主地投向訓練塔西墻外那條窄窄的巷子對面。老城區擁擠的建筑縫隙里,
嵌著一棟米黃色墻面的舊樓,三樓中間,那扇熟悉的綠漆木窗敞開著。
那是城西特殊教育學校的手語教室。豆綠棉麻連衣裙的身影站在窗邊,
纖細得像一支夏日里的蒲葦。是沈蟬。午后的陽光斜射進去,切割出她清瘦的輪廓,
發梢被微風吹起幾縷,籠著一層毛茸茸的光暈。她正微微傾身,
對著圍坐在地板上的十幾個孩子打著手語。手臂抬起時裙袖滑落至肘彎,露出的手腕細白,
皮膚在光下薄得透明。手指在空中翻飛、停頓、拂過空氣,帶著無聲的韻律,像停駐的蝶翅,
又像風拂過琴弦。教室里靜悄悄的,只有沈蟬指尖劃破空氣細微的「噗噗」聲,
以及孩子們專注仰望的眼眸里跳動的光點。她打了一個手勢:雙手蜷攏聚在胸前,
然后猛地向斜上方彈開,十指如爆裂的火星散開——那是「火焰」。接著,雙手下壓,
掌心朝外,做出一個平穩安撫的姿勢——那是「救援到了,安全了」。
窗臺上一小盆藍雪花開得正好,幾簇細小的淡藍色花朵挨挨擠擠,
被她的手勢帶起的微風拂過,柔弱的花枝輕輕搖晃了一下,一片花瓣飄落,
在陽光下打了個旋,消失在窗框下的視野里。陳焰的目光追隨著那片無形的「火」,
最后落在沈蟬專注而寧靜的側臉上。胸腔里的鼓噪似乎平息了些許。
他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左側肋下,那里隔著厚重的防火服和里面的背心,
藏著一個棱角分明的小硬物——一個藍色絲絨戒指盒。盒子冰涼又滾燙。
他自己偷偷磨了半個多月,用刻紙刀在黃銅戒圈內側一點點鑿出凹痕,
形成一道蜿蜒如火的抽象線條,線條一側包裹著一片欲張未張的、極其纖薄的翼狀刻痕。
他想象著那火焰的軌跡該帶著點不顧一切的勁頭,
道淺淡的、幾乎不可見的月牙形疤痕——七歲那年玩具店那場不大的意外火災留給她的印記,
也像一枚小小的、褪色的蟬翼。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咽下喉嚨干澀的鐵銹味。
「爬滿一百趟就娶你。」他的聲音不大,
混在底下隱約傳來的車流聲和隊友們打鬧的背景音里,被高空的勁風吹得支離破碎。
但這句話燙著他的嘴唇,燙著他的心口。像是某種奇異的感應,窗內的沈蟬突然轉過了頭,
視線直直地穿過蒸騰的熱浪和近百米的距離,落在了塔頂那個一身橙紅、汗水淋漓的身影上。
陳焰猛地回神,心臟失重般下墜了一瞬。陽光直射得他有些眩暈,汗水流進眼角又澀又痛。
他慌忙地扯開一個笑容,露出兩排白得晃眼的牙,隔著老遠,
用盡力氣沖她無聲地、清晰地動了動嘴唇:「等著!」他怕她看不清口型,
還用力揮了一下手臂。隔著兩層玻璃,隔著喧鬧的馬路,隔著整個世界嘈雜的背景音,
沈蟬只看到高塔頂端那個模糊的身影咧著嘴,奮力揮舞著手臂,
像一面在風中招展的、倔強的旗。看不清他臉上汗水的反光,也聽不見他的呼喊,
只有那笑容,隔著這么遠的距離,依舊帶著一種能灼穿空氣的溫度,撞進她眼里。
他總是在笑,無論攀爬得多累多險,落地時總會這樣沖著她笑。像太陽底下永不收斂的鋒芒。
沈蟬的唇邊也勾起一個極淡、極溫柔的弧度。她不需要聽清。她喜歡看他這樣笑。
那笑容里帶著一種野蠻生長的生命力,一種對危險近乎挑釁的無視,
讓她那總是過分寂靜的世界,也跟著微微震動起來。她重新轉向孩子們,指尖抬起,
繼續無聲的講述。窗臺上的藍雪花又落下幾瓣。塔上,尖利的哨聲猝然響起,
陳焰臉上的笑容瞬間隱去,眼神變得銳利如鷹,腰腹瞬間爆發力量,整個人向上猛地一躥,
身體再次利落地楔進更高處的鋼鐵骨架里,向上沖刺。
灰撲撲的防火服在爬升動作時掀起后擺,
露出后腰處一塊被撕裂又粗針大線縫補過的深色補丁,和他同樣顏色深沉的、繃緊的肌膚。
一個扎著歪斜羊角辮的小女孩,仰著蘋果般的小臉,烏溜溜的大眼睛望著沈蟬,
飛快地打著手語:「老師老師,剛才塔上的哥哥像不像大火?」紅紅的火焰。她的手勢活潑,
帶著好奇。沈蟬的目光再次投向那訓練塔頂已然渺小如赤豆的身影。他正頂著烈日,
在滾燙的鋼筋上奮力攀爬,每一次向上,都像是逆著光焰而行。她微微歪了下頭,眼神柔軟,
指尖在陽光里劃出一串流暢如溪水的符號。「像光。」她在滿室的寂靜中無聲地回答。
穿透重重險阻,落到心里的光。---冰冷的雨水像鞭子抽在臉上,生疼。
陳焰趴在訓練塔頂粗糲的水泥邊緣,半個身子探出塔外,在狂風暴雨中努力伸長手臂,
摸索著避雷針基座那塊活動的暗格擋板。暴烈的雨水砸在他光禿禿的頭盔上,
又沿著臉頰瘋狂灌進衣領,整個人從里到外濕得透透的,牙齒都忍不住打顫。
塔下的隊員們縮在屋檐下,遠遠地只剩下模糊的影子。「找到了!」
手指摸到那塊熟悉的小凹槽,他用力摳開那塊被青苔侵染得滑膩膩的擋板,
露出黑黢黢的孔洞。帶著一身泥水和碎苔蘚,他撐起身體,背靠著冰涼的避雷針基座喘氣。
雨點密集得幾乎讓人睜不開眼。
他小心翼翼地從懷里掏出那個用密封塑料袋裹了兩層的藍絲絨盒子。即使這樣,
冰涼的雨水也早已順著縫隙滲進去不少,沉甸甸的觸感帶著透骨的寒,
像攥著一塊寒透心底的冰。解開袋子,打開盒子。昏黑的光線下,
黃銅戒指安然地躺在濕透的絲絨里,內圈他親手刻下的火焰與蟬翼的凹痕里,
積滿了渾濁的水珠,折射不出一點光亮。「隊長!」塔底下傳來吼聲,
隔著急驟的風雨聽不太真切,但他能分辨出是小王,
「藏個寶貝蛋非得擱這鳥不拉屎的尖尖上?蟬姐那恐高癥你不是門兒清嗎?
猴年馬月她能自個兒爬上來瞅見?」恐高。陳焰嘴角扯出一個無奈又心酸的弧度。是。
她連摩天輪的轎廂都不敢踏足,遠遠看見玻璃棧道就臉色發白手心冒汗。
所以他只能把心意藏在這片離天空最近的地方,藏在這狂風驟雨都難以完全侵蝕的角落。
他又一次把戒指放回盒子,用濕透的絲絨布仔細裹好,動作帶著一種近乎宗教徒的虔誠。
然后,深深吸了口氣,屏住呼吸,用盡全力把小小的盒子推向避雷針基座深處最干燥的角落。
合上擋板的那一刻,冰冷的雨水模糊了視線,手背蹭掉雨水時,不知是雨還是別的什么。
喉嚨里堵得難受。「一百趟還沒滿……」他低聲喃喃,也不知是說給誰聽。
冰冷的雨絲灌進去,帶出喑啞的嗆咳。腦海里閃過沈蟬佯裝生氣瞪圓的杏眼,
還有她把印著超市促銷紅章的「金裝」助聽器電池(據她說只比「銀裝」
劃算兩毛三)不容分說塞進他防火服內袋的樣子。
那袋子里總是裝著備用的手電電池、折疊工具刀片之類的小玩意兒。
「下次再沖進去扛煤氣罐不戴面罩試試?省下買電池的錢正好給我換新輪椅!」
她兇巴巴地比劃著,指尖戳著他硬邦邦的胸口,可眼睛里的擔憂像水波一樣晃動著。
然后每次出警前,她還是會變戲法似地往他內袋深處再塞兩粒電池,「留著。省著點用。
聽見沒?要替我把心跳聽完整了帶回來。」
心跳……他下意識隔著濕透的防火服摸了摸左側胸前那個內袋的位置。里面硬硬的,
是一粒超市最便宜、被沈蟬用藍色油性筆笨拙地涂了一個笑臉的電池。
床頭柜那只透明的玻璃罐里,已經積攢了七十八粒同樣的特價款電池,
在昏暗的光線下微微反著光,罐底有幾粒更舊的,外殼微微發黃。第七十九粒,
正躺在他的心口,隨著他的呼吸一起一伏。雨幕深處,刺耳的警笛聲由遠及近,
撕裂沉悶的雨夜。「嗚啦——嗚啦——」,一聲急過一聲,尖銳得讓人頭皮發麻。
兩輛猩紅的消防車沖破雨簾,像受傷的猛獸咆哮著沖進中隊訓練場,
輪胎卷起渾濁巨大的水花。「集合!!星辰鐘表行!頂層全燃!人員被困!緊急!!」
「蹬車!」隊長的嘶吼炸響在院子里,瞬間點燃了死寂的空氣。陳焰猛地回神,
眼神驟然凌厲如刀。所有的溫情、遺憾和那一點隱秘的期盼瞬間被強行壓下。
他像一根被猛然抽緊的弓弦,繃直了身體。迅速檢查裝備,縱身滑下金屬梯,
動作快到留下殘影。雨水和冰冷順著脊椎滑下,但胸腔里只有滾燙燃燒的職責。
拉開厚重冰冷的消防車門,一步跨進腥咸濕潤的車廂。
車廂里彌漫著橡膠、機油和汗水的混合氣味,隊友們沉重急促的呼吸聲此起彼伏。
警報的紅光在每個人臉上閃爍不定。老王把最后半瓶沒喝完的礦泉水一股腦澆在自己頭盔上,
水汽蒸騰起來模糊了面罩。他低聲罵了一句,抹了抹面罩,遞過半瓶塞給旁邊的人:「快!」
陳焰接過來,同樣嘩啦一聲澆在自己的頭盔和防護服的脖頸拉鏈處。
灼熱的水蒸氣瞬間包裹上來,面罩內側立刻凝結起一片白霧。他用袖子胡亂擦了擦面罩內側,
視野清晰了一瞬。口袋里硬硬的觸感還在。車子引擎狂吼,猛地向前沖去。
巨大的慣性讓所有人身體重重撞向冰冷的車廂。透過被雨水沖刷模糊的車窗,
星辰鐘表行那巨大的霓虹招牌在遠處街區搖曳的火光中若隱若現,
像一只扭曲垂死掙扎的巨獸。突然一個念頭閃過!他幾乎是憑本能摸出那部電量飄紅的手機,
屏幕的光在昏暗擁擠的車廂里亮得刺眼。拇指在濕漉漉的屏幕鍵盤上艱難地點戳,
心臟在胸腔里撞擊著肋骨,車速帶來的猛烈顛簸讓他幾次按錯鍵。「塔」「頂」「有」「星」
「星」發送!紅色的進度條開始蠕動。1%…15%…30%……火海越來越近,
濃煙翻滾著遮蔽了大半個車窗。車子猛烈剎車,輪胎摩擦地面發出刺耳的尖叫。「二層東側!
確認有生命體征!三個!全他媽是小孩子!給老子快!」對講機炸裂出隊長沙啞狂暴的咆哮,
每一個字都像帶著血沫。陳焰一把推開車門,濃煙裹挾著嗆人的熱浪和粉塵,
如同地獄伸出的巨舌,狠狠舔上了他的臉!他把還在顯示「70%」
發送中的手機猛地塞回濕漉漉的口袋,頭盔壓到最低,抽出切割器。「砰!」
一腳踹開被高溫烤得扭曲變形的防火門!門板砸在墻上,發出絕望的巨響。
滾燙的氣息裹挾著火焰焚燒一切的可怖氣味,像是固態的火焰狠狠貫入呼吸道!
他感覺自己吸進了一口滾燙的巖漿,喉嚨和肺部瞬間灼痛起來。
---冰冷的雨水劈頭蓋臉砸在瀝青路面上,濺起渾濁不堪的水花,街道流淌著黑色的河。
警戒線內烈焰翻騰,映得半邊夜空詭異血紅;線外,人群推搡喧鬧,警燈旋轉,
在雨簾中劃出變幻莫測的藍紅軌跡,
刺耳的警笛聲和人群的驚呼、呼喊、哭號混亂地絞纏在一起。沈蟬趕到時,渾身已經濕透。
豆綠色的棉麻裙子緊貼在身上,勾勒出單薄的身形,
寒氣順著腳底的薄底板鞋絲絲縷縷往上鉆。
她的世界被巨大的消防車、攢動的人頭和警戒線分割得支離破碎。
濃煙混著水汽形成厚重的灰白色屏障,遮蔽了視線。但透過縫隙,隔著洶涌的人群和喧囂,
一道橙紅色的身影撞進了她的視野!是他!雖然穿著和其他消防員一模一樣的厚重裝備,
頭盔、面罩、呼吸器遮得嚴嚴實實,只剩下一個模糊的人形輪廓,但沈蟬無比確信。
那挺拔、急行中微微前傾的姿態,沖入火場時那股義無反顧的決絕……「轟隆——!」
一聲沉悶的巨響從火場深處傳來,像是什么沉重的東西徹底坍塌!
洶涌的氣浪裹挾著更濃的黑煙和細微的火星,猛地沖破警戒線附近的空氣屏障!「啊——!」
人群爆發出驚恐的尖叫,下意識地向后猛退。沈蟬被涌來的人潮狠狠撞了一下,
踉蹌著差點摔倒。就在這混亂的瞬間,「啪嗒」一聲極其輕微的脆響,
她感覺左耳像是被什么東西瞬間拔掉了插頭——是助聽器!
那顆小小的、傳遞聲音的脆弱設備,被那爆炸性的氣浪掀飛,不知掉到了哪個水坑,
或是沖進了哪個縫隙。世界,驟然被抽干了所有的聲響!警笛刺目的紅藍光依舊旋轉,
圍觀者臉上驚恐的表情夸張地張合著嘴巴,消防員們似乎在聲嘶力竭地吼叫,但在沈蟬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