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三十那天,陸母還親手劈了兩根柴。南方的冬天不至于滴水成冰,
可那股陰冷的濕氣卻像長了眼,專往人骨縫里鉆。她住在剛起好的新房里,屋頂還沒封頂,
夜里風從四面八方灌進來,連棉被都壓不住,身子一夜比一夜僵。她本來可以去市里過年,
兒子陸家恒早在年三十的早上就打了電話:“媽,今年接你來市里過年,我們定了飯店,
包了包間。”電話那頭,只有兒子的聲音。陸母停了幾秒,語氣淡淡地說:“我不去了,
我在老屋陪你爸。”陸家恒沉默了一會兒,沒再勸,只說讓她吃點好的,等過兩天回來拜年。
掛掉電話后,陸母心里盤算著:既然不去,那孩子們總該回來一趟吧?
她佝僂著身子坐在火堆旁,炭火映紅了她臉上的皺紋。手里的紅雞蛋一顆顆腌進壇子里,
動作緩慢卻不含糊。她嘴里默念著孫輩的名字,指頭在膝上一下一下地點著,
生怕漏了哪個孩子——紅蛋,得一樣不少,每個小輩都要有。她以為,年初一他們就能回來。
紅雞蛋一早就腌好了,雞湯也熬上了爐,只等著兒孫進門的那一刻熱氣騰騰地端上桌。
可那一天,村里的親戚幾乎都來了個遍。遠房的、近門的,帶著孩子的、拎著牛奶飲料的,
一撥接一撥地來拜年,連走帶坐熱鬧了一整天。陸母每來人就笑一下,站在門口望望路口,
像是在等誰的影子慢慢靠近。直到夜里,燈都點了三遍,雞蛋數了又數,
那盞她特意為兒子留的煤油燈依然沒有照亮一張熟悉的臉。大年初二一早,
陸母的鄰居們都起得很早,有早起燒火做早飯的,有準備出門走親戚的,
唯獨陸母家門口卻安安靜靜的,灶頭也沒起煙,院子里連雞都沒放出來,顯得格外冷清。
老太太一向早起勤快,哪怕過年也不例外。左鄰右舍互相看了眼,便覺得有些不對勁。
有人過去敲門,敲了許久也沒人應聲。 幾個年輕人越發覺得反常,合計了一下,
干脆搬來梯子,從還沒封頂的二樓翻了進去。陸母躺在床上,頭朝墻,身上蓋得整整齊齊。
就像是睡著了,只不過這次,再也不會醒來了。那只她養了五年的老母雞,
不知什么時候跳上了床,靜靜蹲在她身邊的被窩邊,喉嚨里“咕咕”低叫著,像是在哀鳴。
有個小年輕低聲說:“聽說沒?她孫子,是雞生的。”另一個接道:“她自己說的。
說那娃是她兒子和家里那只神仙雞生的。那陣子天天守著雞窩,樂得嘴都合不攏。
”沒人敢笑出聲,怕驚擾了亡人。陸家恒趕回村,已是初二深夜。
鄰里鄉親早就替他備好了孝衣,他一進門,只需下跪、磕頭、哭幾聲,走個過場就行了。
“人都死了,死者為大。”村中幾位識禮的婦人圍著陸家恒的妻子,
勸她換上孝衣送林老太太最后一程。可陸家恒的妻子一動不動地站在離林老太太最遠的地方,
背著個精致的小包,手里捧著保溫杯,神情倦怠而冷淡。那件已經不知被多少人穿過的孝服,
她連碰都不愿碰一下。屋里屋外的人都不說話,
唯有人群中有人悄聲議論:“看到那個男孩子沒?
和陸家媳婦兒真的不像啊……難不成……真是雞生的?”風又灌了進來,
炕上的老母雞微微抖了下翅膀,低低地叫了兩聲。陸家恒呆呆地跪在母親的遺體前,
一句話也沒說。他望著母親的遺體,
眼前浮現出許多年前的那個午后——那是他第一次帶妻子回老家。
母親特意提前幾天蒸了雞蛋,燉了老母雞,連灶屋都收拾得干干凈凈。那天陽光正好,
妻子站在門檻邊,輕聲問:“伯母,水井在哪兒?我想洗個手。”母親笑得合不攏嘴,
一邊從鍋里撈出剛煮好的紅雞蛋,一邊招呼她進來:“快進來,水我燒好了,熱的。
”妻子走進灶屋,洗了手后接過母親遞來的紅雞蛋,輕聲道了句:“謝謝伯母。
” 母親低頭沒應聲,只是繼續在鍋邊忙活,嘴角卻悄悄彎了起來,眼里像是亮了一點光。
陸家恒和妻子左彤是在大學認識的。陸家恒十九歲的時候,高考早已中斷了好幾年。
他原本也認了命,在村里種地,時不時幫著父親修牛棚,給母親提水砍柴。
可后來姐夫升了職,調去新疆兵團,說那邊正缺人,便招呼他去試試,
說不定還能搭上“復讀”那班順風車。母親聽了自然是眉開眼笑,心里早已飛上了天。
整個村子連個正經高中生都沒幾個,要是陸家恒真考上了大學,
那她可就是第一個出了大學生的娘,走哪兒都能挺著腰板說話,誰還敢小瞧她?
光宗耀祖的事,她早就盼了一輩子了。父親也沒攔,
只是悶著頭在那本破舊的賬本上一筆一劃地算著,這一去路費多少,學費多少,
住哪兒又得掏多少錢,連吃幾頓飯都不忘記下來。他嘴上不說什么,筆卻劃得飛快,
仿佛每一分錢日后都要算成自己對兒子的恩情,
好在將來能堂而皇之地提起來:你上大學那年,花的可都是我的血汗錢。于是那年冬天,
陸家恒背著個補丁書包,坐了六天六夜的火車,去了比家鄉更荒涼的地方。風沙走街串巷,
白天挖渠種棉花,晚上在兵團夜校聽課。年末成績一掛上墻,
兵團的人說他可以去報推薦名額——能念大學,成“國家干部”。整個村子都沸騰了。
“陸家那娃,飛黃騰達咯!”“咱村頭一份大學生的福氣!”母親臉上不動聲色,
轉身卻把壓箱底的雞蛋全煮了,挨家挨戶送了一圈。大學沒幾年,但夠陸家恒脫胎換骨。
他收起了方言,學會了寫信用“敬啟者”;開始穿起了帶翻領的白襯衫,
說話時時不忘往鼻梁上推一下那副舊眼鏡。他從林地實驗轉到城市街道,
從勞工營房轉到圖書館、食堂、辯論隊。就是在這期間,他認識了左彤。她是城市知青,
家住江南,講話柔聲細語,手指總干凈得像從來不沾泥巴。第一次見面時,
她坐在黑板前批改筆記,穿一件淡藍色的絨線衣。陽光從玻璃窗里斜下來,
像是小說封面里的人。“你也喜歡《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她輕聲問他。
陸家恒看了她一眼,點點頭,書倒沒看幾頁,倒是那聲調像春風拂過胸口。一來二去,
兩人走得近了。他聽她講城市的書店、電影院,還教他英文筆劃。
她陪他在兵團邊緣找秋葵、寫田野調查,
最后一張合影是兩人坐在荒漠前的沙包上——風吹得他眼睛瞇成一條縫,而她笑得溫婉,
臉頰像染了點紅。大學畢業前那個寒假,陸家恒第一次帶著“城里的女朋友”回了老家。
母親早早燉了雞,蒸了蛋,鋪好炕席,那破舊門簾也因為左彤的到來換上了新衣。
陸母一邊忙著張羅,一邊忍不住多瞄幾眼那個穿著呢大衣、說話輕聲細語的姑娘,
心里別提多得意了。 她暗自想,自家兒子也有出息了,連城里的姑娘都看得上,
果然是咱陸家的種。可這份得意背后,又摻著幾分藏不住的傲氣——她始終覺得,
不是兒子攀上了誰,而是人家姑娘識貨。吃飯的時候,左彤笑得規矩,話也得體,
只是筷子從頭到尾沒碰雞爪一回。陸母裝作沒看見,只是心里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別扭。
吃過飯,她看著小兩口進屋,又悄悄嘆了口氣。屋外的夜風吹著窗紙嘩嘩響,
她坐在灶房門口,盯著那堆沒燒透的爐灰出神。 這些年,李莉沒少來家里跑前跑后,
添柴倒水、買藥問診,哪一樣不是她親手張羅的。哪怕陸家恒在外讀書,
她都像個半個兒媳婦一樣守著。 現在陸家恒突然帶了個新姑娘回來,
母親難免有些心虛——要是李莉知道了,鬧起來怎么辦?這要是傳出去,
陸家恒的名聲可就毀了。晚上,她悄悄拉住陸家恒,
在灶屋門口低聲說:“李莉那孩子……你.....”陸母花還沒說完,
陸家恒就拍了拍她的肩膀,聲音不高卻很篤定:“我會親自去跟她說清楚的。”幾天后,
陸家恒就找了個機會,拉著前女友李莉去了田埂邊,說了一通冠冕堂皇的話。
“我們是兩個世界的人。”“你會幸福的,我現在也有更合適的人。”李莉沒哭,
只是把手里攥著的棉線圍巾塞回了他懷里,轉身走得很快。陸家恒回家后,
把李莉織的圍巾隨手塞進母親手里,神色輕松得仿佛不過處理了一件小事,
說:“我已經跟她說清楚了,沒什么事。”他說這話時,嘴角還掛著笑,
像是完成了一項任務般心滿意足,絲毫沒有提起李莉臨走時那雙通紅的眼,
或那一聲沒出口的嘆息。那條圍巾,被他揉得皺巴巴的,線頭松了幾根,掛在母親手上,
就像個無聲的諷刺。陸母聽完沒說話,眼神閃了閃,把圍巾輕輕擱到炕頭。第二天一早,
她提了兩只雞去了李家,邊走邊念叨:“你們娃好,真是好,只是啊……哎,
這也是命里注定的,咱們都沒辦法呀。”話說得惋惜,語氣里卻沒有太多愧疚,
反倒像是在為自家撇清干系。她低著頭,把雞遞過去,眼角余光卻在打量著李家的臉色,
似乎比誰都更怕這事傳出去,壞了兒子的“前程”。三天后,分手定下。半個月后,
喜帖印好。一切都像童話。結婚后,陸家恒和妻子左彤在陸家恒老家的縣里當起了中學老師,
陸家恒教語文,左彤教數學,住在學校分的兩間平房里。墻薄,窗舊,但勝在新鮮。
夫妻倆都是文化人,說起話來斯文帶笑,連同事都羨慕,說這年頭當老師的能娶上城里姑娘,
算是燒了高香。那時候婆媳關系也不差。女方嘴甜,管陸母叫“媽”,燒飯洗衣也勤快。
陸母也爭氣,不像村里那些愛挑刺的婆婆,一開始還常背著一籃雞蛋、一塊臘肉往學校跑,
怕兒媳婦吃不慣食堂飯。大姐有時跟著來,嘴里笑嘻嘻地打趣:“我們弟妹是讀書人,
連洗碗都比我們講究。”一時間,似乎什么都對——夫妻和睦,婆媳有愛,前程體面,
恩愛和美。直到孩子來了。那又是一個冬天,雪下得大,路滑,縣醫院的護士都只來了一半。
陸母和陸家恒的大姐陪著左彤進了產房,借口“男人進產房不吉利”,把陸家恒留在了家中。
折騰到半夜,醫生抱出一個紅通通的小嬰兒,笑著說:“恭喜,是個千金。”大姐愣了愣,
不知道有沒有笑出來,誰也記不清了。陸母卻像是被當頭潑了一瓢冰水,
站在原地發了幾秒呆,隨即掉頭就走。她頂著風雪一路跑回家,推開門時滿臉鐵青,
喘著粗氣對陸父說:“是個女娃,咋辦?”陸父正坐在炕沿上抽旱煙,聽了這話,手一抖,
煙灰灑了一地,嘴里罵了一句:“那你不會掐死她?” 聲音不大,卻冷得像雪夜的風。
陸家恒和左彤兩人是教師,按政策不允許再生二胎,這就意味著——陸家要斷后了。
屋里頓時陷入死一樣的寂靜。他們當然知道掐死孩子是犯法的,可這份冷靜背后藏著的,
是讓人發寒的現實。產后的第二天,左彤虛弱得連水杯都端不穩,病床邊卻一直空空如也。
陸母沒來,大姑姐也沒來。沒人送飯、沒人換洗,就連看一眼的親人都沒有。
整個病房靜得只剩下隔壁嬰兒偶爾的啼哭聲。直到下午,陸家恒才姍姍來遲。
他提著一袋營養品,神色平靜,像是探望一個普通的病人。左彤沒有急著說話,
只是看著他替孩子換尿布、熱水倒進保溫壺,一切做得不緊不慢,連眉頭都沒皺一下。
她心里明白,什么都不說,不代表什么都不懂。她垂下眼,
輕聲問:“你是不是也覺得……女兒不好?”陸家恒微微一愣,隨即笑了笑,
語氣淡定得幾乎像是早已準備好的回答:“你多想了。生男生女都一樣。我是讀書人,
又不是老一輩那種封建思想。”他說得理直氣壯,甚至還帶著點倨傲的自信,
好像“男女平等”這四個字,只要他說出來,就足以代表他的開明與進步。左彤沒接話,
只是點了點頭,把那些仍未散去的疲憊和懷疑一并咽回了肚子里。她知道,
這世上從來不缺說得好聽的人。只是這個病房里,冷清得像一場無人問津的慶典,她是主角,
卻連一束祝福的目光都沒等來。村子雖不大,耳朵卻靈。孩子滿月酒那天沒請老家的親戚,
有人還理解,說是住校教書,路遠不方便;可到后來一年兩年,老陸家再沒動靜,
連二胎的風聲都沒透一點,大家就開始議論了。“唉,城里女人果然不一樣喲,
一個女兒就想收山,這不是要絕后咯?”“現在說得好聽,將來哭都來不及。
你看我家大兒子,頭胎閨女,照樣偷偷摸摸咬牙生了三胎,才抱上孫子。
傾家蕩產罰錢我們也愿意。”“陸家那小子也怪,咋就不管呢?他爹娘說幾句也不聽,
他是讀書讀傻了,還是讓老婆騎到頭上了?”有時候,陸母從鎮上買菜回來,剛走到小道口,
就能聽見背后幾聲低低的“嘁嘁喳喳”。她不愿搭理,可越是不搭理,傳得越兇。
還有人故意擠眉弄眼地問:“陸老師家的小外孫女長大了沒?
聽說不打算再生了啊……那以后陸家香火就靠她改姓咯?”陸母每每聽到這話,
臉色就青一截白一截,回家就摔碗罵人:“我哪兒得罪了老天爺,碰上這么個斷根的貨!
這是來報仇的!”兒媳只是冷著臉看她發瘋,一句不吭。聽夠了這類話,
終于某天冷聲開口:“我這輩子就生這一個,誰愛生誰生。你們要兒子,自個兒去生。
”她是讀過書的,脾氣冷,嘴也毒,說完就轉身關了門。那天晚上,
陸母把自己關在廚房里嚎了一個多時辰,哭到鍋碗瓢盆全掉地上,一邊罵,一邊砸,
說自己命苦,說這城里女人不中用,肚子爭氣才是真的本事。從那以后,
婆媳關系就像那個屋角的臘肉,掛著不動,卻早已餿透了。陸家恒兩頭難做,
夾在中間只會說一句話:“她性子直,你別往心里去。”這話說了三年,陸母聽得膩了,
女主也聽得心涼了。從“媽”到“你們”,從一起吃飯到分鍋分灶,婚后的童話,到這時候,
也就算是徹底結束了。陸家恒不是沒試過勸。可他說得多了,
妻子只是淡淡回一句:“你可以另娶,沒人攔你。”他說不出話來。真的另娶?
他的臉面往哪擱,別人會怎么說他?他可以真的想要兒子,
但不能被別人說為了要兒子就不要女兒。有時候夜深了,陸家恒望著睡夢中的女兒,
心里也會一閃念:要是個兒子,是不是一切都不一樣了?可這念頭一起,他就覺得自己混賬。
他又能說什么呢?那年他帶著她從新疆回來,父母笑得合不攏嘴,
說她一看就是能當家立事的料;可誰想到,她真把這個“家”,立得太過了。
自從那場不歡而散的滿月酒之后,兩家人便徹底分開住了。眼不見為凈,
倒也勉強維持著表面的平靜。只是兩個老人心里始終放不下,
總念叨著:“要是能有個孫子就好了啊。”此后的十幾年,陸家恒和妻子的日子算不上富裕,
但也尚且平穩。夫妻倆幾乎把全部心力都傾注在女兒身上,從學前班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