產檢單飄到厲嶼深擦得锃亮的意大利手工皮鞋邊時,他正微微傾身,用一方價格不菲的絲帕,
給林薇白擦拭眼角那點若有似無的濕意。我的血,溫熱的,帶著生命急速流逝的黏膩感,
正順著大腿內側蜿蜒而下,浸透了單薄的病號服褲子,在地板上暈開一小灘刺目的紅。
肚子里的絞痛一陣猛過一陣,像有只手在里面瘋狂撕扯。可我的眼睛,
死死釘在那張飄落的B超單上。那上面有個模糊的小點。醫生說過,
那是剛剛有了胎心的小生命。是我和厲嶼深的孩子。就在昨晚,結婚三周年的紀念日。
我親手做了一桌子他喜歡的菜,等到蠟燭燃盡,菜涼透心。最后等來的,
是他特助林恒一條閃爍其詞的短信:“厲總……在薇白小姐這兒,有點事,走不開。
”我不信邪。我像個可笑的、自取其辱的瘋子,驅車沖到了林薇白在市中心的豪華公寓。
密碼沒換,還是厲嶼深常用的那個數字組合。推開門??蛷d燈光曖昧。
厲嶼深昂貴的西裝外套隨意搭在沙發上,領帶松散。林薇白穿著真絲睡裙,頭發微亂,
臉頰泛紅,正端著一杯水遞給只穿著襯衫、扣子解開三顆的厲嶼深??吹轿?,
厲嶼深只是皺了皺眉,眼底沒有驚訝,只有被打擾的不耐煩?!疤K晚星?誰讓你進來的?
”他的聲音,冷得像冰棱,戳得我心臟千瘡百孔。林薇白像受驚的小鹿,
立刻躲到厲嶼深身后,只露出一雙泫然欲泣的眼睛,怯生生地看我:“晚星姐……你別誤會,
嶼深哥只是……只是我胃有點不舒服,他來看看我……”胃不舒服?需要解開三顆扣子看?
需要把外套都脫了看?我張了張嘴,喉嚨卻像是被滾燙的砂石堵住,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巨大的悲慟和荒謬感瞬間攫住了我。眼前陣陣發黑。然后,就是腹部的劇痛,猛地襲來。
再然后,就是救護車刺耳的鳴笛,混亂的醫院走廊。再再然后,就是此刻。
手術室冰冷的感應門在我身后緩緩合攏。最后一眼,我看到厲嶼深終于撿起了那張產檢單。
他的目光在上面停頓了可能只有零點一秒。然后,他隨手把它揉成一團,
像丟棄什么臟東西一樣,扔進了旁邊的醫療廢物垃圾桶。動作流暢,沒有一絲遲疑。緊接著,
他兜里的手機響了。他接起來,語氣是我從未聽過的溫柔耐心:“嗯,還在醫院。別擔心,
我很快回去陪你?!薄稗卑坠裕人!笔中g室的門徹底關上,隔絕了外面那個冰冷的世界。
也隔絕了我對他最后一絲,愚蠢的期待。冰冷的麻藥推進血管。意識沉入黑暗前,
我聽到醫生模糊而嚴肅的聲音:“病人大出血,情況危急!”“立刻準備手術!
通知家屬簽子宮切除同意書!”……不知道過了多久。我從一片混沌的疼痛中掙扎著醒來。
入眼是醫院慘白的天花板,空氣里彌漫著消毒水特有的、死亡般的味道。
身體沉重得像灌了鉛,尤其是小腹那里,空落落的,
帶著一種鈍刀子割肉般的、持續不斷的痛。不是刀口的痛。是更深的地方,
被徹底挖走了一塊,再也填不滿的痛。病房里很安靜。
只有監測儀器發出規律的、微弱的滴滴聲。我艱難地轉動僵硬的脖子。床邊空無一人。
沒有厲嶼深。意料之中。心口那片早就麻木的地方,還是被這預料之中的空蕩,
狠狠鑿了一下。也好。省得我看見他那張臉,會忍不住撲上去撕咬。我閉上眼,
積蓄著一點點可憐的力氣。門被輕輕推開了。不是他。是林恒,厲嶼深的特助。
他手里拎著一個保溫桶,臉上帶著職業化的、恰到好處的歉意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同情。
“夫人,您醒了?!彼驯赝胺旁诖差^柜上,動作輕巧,“感覺怎么樣?
厲總他……公司那邊有個非常重要的跨國會議,實在走不開。他讓我給您帶了點清粥,
叮囑您好好休息。”走不開。又是走不開。我的孩子沒了,我的子宮也沒了。在他心里,
依舊比不上一個會議。不,或許連林薇白的一根頭發絲都比不上。我扯了扯嘴角,
大概是笑了,但感覺臉上的肌肉都是僵死的?!傲痔刂?,”我的聲音沙啞得像破風箱,
每說一個字,喉嚨都火燒火燎的痛,“麻煩你轉告厲嶼深?!蔽翌D了頓,用盡全身力氣,
清晰地吐出每一個字?!半x婚。”林恒臉上的職業笑容瞬間凝固,
眼神里透出真實的驚愕:“夫人,您……您剛手術完,情緒不穩定,這話……”“我很清醒。
”我打斷他,眼神空洞地看著慘白的天花板,“告訴他,我要離婚。立刻,馬上。
”“讓他擬好協議,拿來給我簽。”“財產我一分不要?!薄拔抑灰x婚。
”林恒大概從未見過我這副樣子。在他印象里,
我永遠是那個溫順的、沉默的、對厲嶼深予取予求的蘇晚星。他張了張嘴,似乎想勸,
但最終還是什么都沒說,只是微微欠身:“……好的,夫人,我會轉達厲總。
”他放下保溫桶,幾乎是逃也似的離開了病房。門關上的瞬間,我積蓄的力氣也耗盡了。
眼淚終于決堤。不是嚎啕大哭,是無聲的,洶涌的淚。浸濕了鬢角,浸濕了枕頭。
為那個來不及看一眼這個世界就離開的孩子。
為那個被強行摘除、永遠剝奪了我做母親資格的器官。為那喂了狗的三年癡心。也為我自己。
那個愚蠢透頂、卑微到塵埃里的蘇晚星。死了。死在了這張冰冷的手術臺上?!旌?,
厲嶼深終于出現了。他推門進來的時候,帶進一股外面清冽的空氣,
還有他身上慣用的、冷冽的雪松香水味。曾經讓我迷戀的味道,此刻聞起來只覺得反胃。
他穿著一身剪裁完美的深灰色高定西裝,頭發打理得一絲不茍,英俊得過分,也冷漠得過分。
手里沒有花,沒有果籃,只拿著一份薄薄的文件。他走到床邊,居高臨下地看著我。
眼神很復雜,有審視,有探究,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煩躁?“聽林恒說,你要離婚?
”他開口,聲音低沉,聽不出什么情緒。像是談論一件無關緊要的公事。“嗯。
”我看著窗外光禿禿的樹枝,不想看他?!盀槭裁??”他問,
語氣里甚至帶著點理所當然的疑惑,“因為那天在薇白那里?我說了,她胃不舒服,
我只是去看看她。”呵。我幾乎要笑出聲。胃不舒服。多么完美的借口?!皡枎Z深,
”我轉過頭,終于看向他,眼神平靜無波,“孩子沒了。”他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薄唇抿緊?!拔抑?。”他語氣生硬,“這是個意外。醫生說了,
你體質本來就弱……”“意外?”我輕聲打斷他,聲音輕得像羽毛,卻帶著千鈞的重量,
“在你陪你的‘薇白’看胃病的時候,你的孩子,在你腳下流掉了?!薄霸谀惆盐业漠a檢單,
像垃圾一樣扔掉的時候,醫生在切掉我的子宮保我的命。”“厲嶼深,
這世上沒有這樣的意外。”“只有你的選擇?!薄澳氵x擇了林薇白?!薄耙淮斡忠淮?。
”病房里死一般的寂靜。窗外的陽光透過玻璃照進來,落在他輪廓分明的側臉上,
卻照不進他深不見底的眼眸。他沉默了。下頜線繃得很緊??諝饽痰米屓酥舷?。過了許久,
他才再次開口,聲音更沉,更冷,帶著一種被冒犯的不悅:“蘇晚星,別無理取鬧。
孩子的事,我也很難過。但事情已經發生了?!薄爸劣陔x婚……”他揚了揚手中的文件,
“你確定?離開厲家,離開我,你蘇晚星什么都不是。你那個半死不活的小畫室,
能養活你幾天?”他以為他在施舍。以為我還是那個離了他就活不下去的菟絲花?!昂灹怂?/p>
”我把視線從他臉上移開,重新投向窗外,聲音疲憊而決絕,“你的錢,你的厲家,我嫌臟。
”他大概沒料到我會用“臟”這個字。眼神陡然變得鋒利,像淬了毒的冰刃?!疤K晚星!
”他幾乎是咬著牙叫我的名字,帶著警告的意味?!皡柨偅蔽页冻鲆粋€毫無溫度的笑,
“字,我會簽。麻煩你,出去?!薄皠e在這里,臟了我的地方。
”厲嶼深的臉色瞬間變得極其難看。他盯著我,眼神陰鷙得可怕,像是要把我生吞活剝。
最終,他什么都沒說。只是把那份離婚協議重重地摔在床頭柜上。保溫桶被震得晃了晃。
然后,他轉身,帶著一身凜冽的寒意,摔門而去。巨大的關門聲在病房里回蕩。
震得我耳膜嗡嗡作響。我看著床頭柜上那份協議。封面上,“離婚協議書”幾個加粗的黑字,
像諷刺的烙印。也好。終于,解脫了。一個月后,我出院了。拖著這副殘破的身體,
回到了那個所謂的“家”——市中心寸土寸金的頂級大平層,厲嶼深眾多房產中的一處。
這里更像一個昂貴而冰冷的樣板間,沒有多少生活氣息,更沒有屬于“家”的溫度。我回來,
只是為了收拾東西。屬于我的東西,少得可憐。幾件過了季的衣服,幾本翻舊了的畫冊,
一些零散的顏料和畫筆。一個二十寸的行李箱,綽綽有余。厲嶼深不在。也好。
省得彼此礙眼。我動作很快,只想盡快離開這個埋葬了我三年青春和所有幻想的墳墓。
當我拉著行李箱,最后看了一眼這個空曠得能聽到回聲的房子,準備徹底離開時。門開了。
厲嶼深站在門口。他像是剛從某個重要的場合回來,一身挺括的黑色西裝,襯得他肩寬腿長,
氣勢迫人。只是眉宇間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倦意??吹轿沂掷锏男欣钕洌凵褚怀?。
“去哪?”他問,聲音低沉,帶著慣有的掌控欲?!芭c你無關?!蔽依渥?,
目不斜視地準備從他身邊走過去。手腕卻猛地被他攥住。力道很大,捏得我生疼。“蘇晚星!
”他聲音里壓著火氣,“鬧夠了沒有?離婚協議我還沒簽!你哪也別想去!
”我用力想甩開他的手,卻紋絲不動。抬頭,對上他深不見底的眼睛,
那里面翻涌著我看不懂的怒意和……一絲慌亂?真是可笑?!皡枎Z深,放開?!蔽依淅涞卣f,
“協議我簽了,字跡清晰,意思明確。你簽不簽是你的事。從法律意義上說,
我們已經沒有關系了?!薄皼]有關系?”他像是聽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話,
猛地把我往他懷里一帶,另一只手捏住我的下巴,強迫我抬頭看他,“睡一張床睡了三年,
你跟我說沒有關系?”他靠得太近,那股雪松味混合著淡淡的煙草氣息,
強勢地入侵我的感官。曾經讓我心跳加速的味道,此刻只讓我胃里翻江倒海?!澳鞘沁^去。
”我用力偏開頭,躲開他的氣息,“厲嶼深,別讓我看不起你。死纏爛打,很難看。
”“死纏爛打?”他像是被我的話刺傷了,眼神驟然變得兇狠,“蘇晚星,你搞清楚!
是你死乞白賴要嫁給我!現在你說離就離?你當我厲嶼深是什么?!”“當你是垃圾。
”我迎著他憤怒的目光,一字一頓,清晰地吐出這幾個字。他的瞳孔猛地一縮。
捏著我下巴的手驟然收緊,痛得我悶哼一聲?!昂?,很好?!彼瓨O反笑,
眼神冰冷得像是要把我凍僵,“滾!帶著你的東西,立刻給我滾!”他猛地松開手,
甚至嫌惡地推了我一把。我踉蹌了一下,站穩,拉起行李箱。沒有回頭。徑直走向門口。
“蘇晚星!”他在我身后怒吼,“你最好別后悔!離開了厲家,我看你怎么活!你那點清高,
能當飯吃嗎?!”后悔?我背對著他,嘴角勾起一抹慘淡的弧度。最后悔的,
就是當初瞎了眼,愛上了你?!皡枎Z深,”我沒有回頭,聲音平靜得像結了冰的湖面,
“祝你,和林薇白,鎖死。別再出來禍害別人?!闭f完,我拉開厚重的門。
外面是自由的空氣。我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身后,傳來東西被狠狠砸碎的巨響。
以及厲嶼深壓抑到極致的、野獸般的低吼?!迥旰?。深城最高端的私人會所,“云頂”。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璀璨奪目的城市夜景,萬家燈火如同散落的星辰。包間里,衣香鬢影,
觥籌交錯。今晚是深城商會牽頭的一個高端酒會,能拿到邀請函的,非富即貴。
我穿著一身剪裁利落的酒紅色絲絨長裙,V領設計恰到好處地露出優美的鎖骨線條。
長發挽起,露出光潔的脖頸,只點綴了一對小巧的鉆石耳釘。妝容精致,紅唇秾艷。
手里端著一杯香檳,姿態慵懶地倚在落地窗邊,看著腳下流光溢彩的城市。“蘇總,
”一個西裝革履、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端著酒杯湊過來,臉上堆滿諂媚的笑,“久仰大名!
沒想到蘇總這么年輕漂亮,真是年輕有為??!我是宏遠的王建明……”我微微側頭,
臉上掛著恰到好處的、疏離而禮貌的微笑:“王總,幸會。
”“聽說蘇總最近在資本市場動作很大啊,”王建明壓低了聲音,帶著試探,
“尤其是對……厲氏集團?”我晃了晃杯中的香檳,
金黃色的液體在燈光下折射出迷人的光澤?!巴蹩傁⒑莒`通。”我不置可否,語氣平淡。
“哎喲,蘇總,不是我消息靈通,是您這手筆……”王建明搓著手,臉上的肉擠在一起,
“悄無聲息地吸納了那么多流通股,又拿下了幾個關鍵小股東的股份……圈子里都在傳,
您這是要……”他做了個“吞下”的手勢。我沒說話,只是看著窗外。五年。
足夠改變很多事。足夠讓一個心死的女人,從地獄里爬出來,一點點舔舐傷口,
一點點重塑筋骨。足夠讓一個除了畫畫一無是處的蘇晚星,變成深城新貴資本圈里,
讓人談之色變、手腕凌厲的“蘇總”。
我繼承了母親家族一筆極其隱秘而龐大的海外信托基金。加上一點運氣,
和對資本市場近乎殘酷的敏銳嗅覺。五年時間,
我建立了一個低調卻實力雄厚的資本集團——“星晞資本”。晞,是破曉的微光。
是我從漫漫長夜里,為自己撕開的第一道口子。而厲氏集團,
這艘曾經在我眼中龐大到不可撼動的巨輪,這幾年在厲嶼深激進擴張和幾個重大決策失誤下,
早已不是鐵板一塊。資金鏈緊繃,股價陰跌不休。正是下手的好時機。收購厲氏,
讓它改姓蘇。這個念頭,在我簽下離婚協議書的那一刻,就在心底埋下了種子。如今,
是它破土而出、開花結果的時候了?!疤K總,您看……”王建明還想說什么。
包間的門被侍者恭敬地拉開。一股低氣壓瞬間涌入。原本喧鬧的包間,聲音陡然降低了幾分。
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識地投向門口。厲嶼深。他來了。五年不見,
他依舊英俊得極具侵略性。一身純黑色的高定西裝,勾勒出寬肩窄腰的完美身形,
氣質比五年前更冷峻,更沉穩,也更具壓迫感。只是眉宇間,
帶著揮之不去的陰郁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他身邊,跟著精心打扮、小鳥依人的林薇白。
她穿著一身白色的仙女裙,妝容精致,臉上掛著溫婉得體的笑容,緊緊挽著厲嶼深的手臂。
金童玉女。刺痛了不少人的眼。也刺痛了我的。呵。看來,終于修成正果了?厲嶼深的目光,
如同精準的探照燈,在包間里掃視一圈。最終,毫無意外地,定格在我身上。隔著衣香鬢影,
隔著五年的時光和血淚。他的眼神,銳利,冰冷,帶著審視,還有一絲……難以置信的愕然?
顯然,他沒料到會在這里見到我。更沒料到,我會是以“星晞資本總裁”的身份,
出現在這個頂級的圈層里。林薇白也看到了我。她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
挽著厲嶼深的手臂下意識地收緊,眼神里充滿了震驚和毫不掩飾的敵意。我迎著他的目光。
沒有閃躲。甚至,唇角緩緩勾起一抹極淡、極冷的弧度。舉起手中的香檳杯,對著他,
遙遙一敬。厲嶼深。好久不見。游戲,開始了。厲嶼深穿過人群,徑直朝我走來。
他走得不快,但每一步都帶著沉甸甸的壓迫感,周圍的空氣仿佛都凝滯了幾分。
林薇白被他落在身后一步,臉色有些難看,但還是強撐著笑容跟上?!疤K晚星?
”他在我面前站定,聲音低沉,帶著金屬般的質感,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
他的目光銳利地在我臉上梭巡,像是要確認什么。“厲總,好久不見。”我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