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通往盤縣的綠皮火車內空調溫度給得很低,車窗蒙著層水霧。車廂里味道不太好,也分不清是汗臭味,還是大伙兒呼出的二氧化碳太多。
舒禾規規矩矩坐在椅子上,動都不敢動,總覺得車廂哪哪兒都不干凈。她無聊地望著窗外,鐵軌旁的楊樹一棵接一棵往后退。
正發呆呢,手機在手里震了起來,來電顯示是王鳳蘭。
“禾妹子啊!”
電話里大嗓門一出來,帶著濃濃的東北口音,震得舒禾耳朵嗡嗡響,
“姐這會兒擱陽城進貨呢,沒法兒接你了!鑰匙放在樓下綠霞小賣部,找霞姐拿就行!”
舒禾客客氣氣應了,還說了句給對方添麻煩了。
王鳳蘭大大咧咧地說:“這有啥麻煩的啊,我小前兒(小時候)跟你媽可親了。你媽最近咋樣?咋沒一起來呢?”
舒禾心里直犯嘀咕,小姨讓聯系的這個親戚,感覺不太靠譜啊。
她慢吞吞地說:“我媽沒了八年了……”
電話那頭明顯頓了一下:“咋整的啊?算了,等見了面你再跟姐講吧。那房子是你大侄兒的,他媽也沒了,他爸那老犢子進去了,他自己孤零零也怪可憐的,你倆正好有個照應……”
舒禾聽得一頭霧水,小姨只說讓來盤縣找王鳳蘭,壓根沒提過還有個大侄兒啊。
她剛想問清楚這大侄兒叫啥、多大了,就聽見王鳳蘭突然罵開了:
“媽|了|個|巴|子,窮瘋了?擱老娘眼皮底下坐地起價啊?”
然后就是一連串的高效輸出,舒禾到底也沒插進去一句話,就聽到了嘀嘀嘀的忙線音。
到了車站,外面全是拉客的出租車。舒禾剛下車,立馬圍上來好幾個大漢:“老妹兒上哪去啊?哥這兒順路,馬上就能走!”
舒禾哪見過這場面,就這么被人你爭我搶的,最后隨便上了一輛車。還好是正規出租車,司機是個光頭。
光頭看了看舒禾手機短信里的地址,皺了皺眉,又打量了她一眼:“老妹兒,這趟得一口價60塊。”
舒禾也不知道到底有多遠,人生地不熟的,也不想計較為啥不打表,反正60塊錢也不算貴,就點頭答應了:
“行,走吧。”
光頭見著她還挺好說話,喜笑顏開:“等會啊妹子,馬上人齊了就能走了。”
舒禾語氣中帶了些許不快:“剛剛不是還說馬上就能走嗎?”
光頭哄著她打哈哈:“馬上妹子,馬上了嗷。”
約摸著過了三五分鐘,又上來三個人。舒禾和另外兩個人擠在后排,車里一股汗味混著煙味,熏得人直犯惡心。
舒禾一路死死地貼著一側車門,幾乎整個人都陷進了車門縫隙里,后背硌著金屬鎖扣生疼,眼睛直勾勾地盯向窗外。
她從小在大城市長大,對于鄉鎮村縣都沒什么概念,本來以為盤縣和電視劇里演的一樣,到處都是帶院子的紅磚平房,屋里是鋪著花被的大土炕,外頭是一眼望不到邊的黑土地。
可看著看著才發現,這兒也有不少樓房,甚至還瞧見了幾家連鎖酒店,跟她想象的完全不一樣。
車輪碾過減速帶的顛簸將思緒拉回現實,光頭司機透過后視鏡朝她喊:“老妹兒,到地兒了。”
舒禾踉蹌著下車,后腰和左腿擠得發麻,從后備箱取出行李箱,抬頭就望見“綠霞小賣部”歪斜的招牌。
揉著腿緩了好一會兒,才深一腳淺一腳地走進小賣部。
柜臺后的胖女人正全神貫注地劃動手機,電子音效此起彼伏:
“三帶一!”
“大你!”
“王炸!”
舒禾被這激烈的對戰聲驚得微微一顫,攥緊衣角輕聲開口:“霞姐?我來取鳳蘭姐放著的鑰匙。”
霞姐剛玩完一把,揉著眼睛抬頭,就見著一個白得發光的姑娘站在前面,小臉跟剛剝殼的雞蛋似的。
穿條碎花連衣裙,拖著個米白色帶字母的行李箱,長得像個大明星,說話那小動靜也裊兒裊兒的,挺招人稀罕。
一邊翻身找鑰匙一邊跟小姑娘搭話:“孩兒你外地人吧,上這來干啥啊?”
“嗯,我從島城來,走親戚。”
霞姐問一句,舒禾答一句。
直到把鑰匙遞過去的時候,霞姐又上下打量了她幾眼,一臉疑惑地問:“你和肆兒啥關系啊?”
舒禾反應過來她口中的“肆兒”,回答道:
“他是我大侄兒。”
霞姐聽完,又盯著她看了一會兒,最后啥也沒說。
舒禾取到鑰匙后,對應著信息找到了17號樓,單元門銹跡斑斑,被拿了塊磚頭別在那,大敞四開的。
房子在五樓。她看了看手里的行李箱,認命般嘆了口氣,爬吧。
逼仄的樓道內堆滿了雜物,水泥臺階上堆疊著各種污漬痕跡,樓梯把手上刷的藍漆,掉得一塊一塊的。
一股奇特的氣味撲面而來,酸菜發酵的酸腐味混著大醬的醇厚氣息,在悶熱的樓道里交織彌漫。按理說這個時節不該有酸菜的,可這氣味卻頑固地扎根在這里,可能是腌入味了吧。
各層的平臺儼然成了臨時倉庫,從成捆的大蔥到堆成小山的紙殼箱再那輛突兀停在四樓的自行車,每一樣都彰顯著這里的無序性。
舒禾內心里暗自吐槽,天天把自行車扛四樓也不嫌累得慌。
中途歇了好幾次,她終于拎著行李箱氣喘吁吁地爬上五樓。
站在502室門前,老舊的鐵門上滿是春聯撕下又貼上的膠痕,看著黏糊糊的。
她猶豫片刻,先是禮貌地敲了敲門,然而門內一片寂靜,沒有絲毫回應。
深吸一口氣,她將鑰匙緩緩插進鎖孔。
“吱呀——”
門緩緩打開,眼前的景象讓舒禾瞬間僵在原地。
衛生間的門大敞著,正對著入戶門,一個男生背對著她站在花灑下,水流順著他的脊背淌下。
這一刻,無數念頭在她腦海中炸開:
什么樣的房子設計會讓衛生間門正對大門?
為什么洗澡不隨手關門?
還有,男生的腰怎么能這么細、屁股能這么翹?
舒禾條件反射地反手甩上了門。
聽見屋里傳來水流驟停的悶響,混著一聲低沉的咒罵。
她呆立在門外,樓道里的酸菜味依舊濃郁,卻抵不住她此刻的慌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