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鐵柱被死死按在打谷場冰冷的泥地上,粗糙的砂礫磨著他的臉。村民們驚恐的喊叫、老村長嘶啞的勸誡,都像是隔著一層厚厚的棉絮,模糊不清。他腦子里只有一個畫面在反復灼燒:草席下那只露出的手,覆滿銀白硬毛,指爪蜷曲如鉤,指甲縫里塞滿了黑泥和凝固的血——那是他爹王三刀最后掙扎的印記。那不是人手,是怪物!是那墓里爬出來的東西害的!
一股滾燙的、混雜著絕望和暴戾的血,猛地沖上他的頭頂!
“滾開——!” 王鐵柱爆發出野獸般的嘶吼,全身筋肉賁張,竟硬生生掀翻了壓在身上的幾個壯漢!他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瘋牛,撞開阻攔的人群,直撲向村口那堆被村民視為不祥、準備拖去后山遠遠丟棄的焦黑柴草垛——里面裹著他爹燒不化的尸骨!
“柱子!回來!”
“別碰那邪祟啊!”
驚恐的呼喊被他甩在身后。他沖到柴垛前,一把扯開最外面那層熏黑的破草席。
一股難以形容的、混合著焦肉、骨頭和某種金屬銹蝕的怪異氣味,猛地沖進他的鼻腔,嗆得他幾乎窒息。火光下,那具蜷縮的焦骸暴露出來。大部分皮肉已成黑炭,粘連在扭曲的骨架上,唯有胸口和手臂的位置,密密麻麻、寸許長的銀白硬毛依舊根根挺立,覆蓋在焦黑的骨殖上,閃爍著一種冰冷、妖異的光澤,如同給骸骨披上了一層來自地獄的銀鱗甲胄。最刺目的是那焦黑的頭骨,下頜大張,仿佛凝固著死前最后一聲無聲的慘嚎,空洞的眼窩直勾勾地“望”著他。
王鐵柱胃里一陣翻江倒海,但那股焚心的恨意壓過了一切。他猛地彎腰,雙手插進那堆焦黑滾燙的骸骨里!入手是炭灰的松軟和骨頭的堅硬,以及那些銀毛針扎般的冰冷刺痛感。他不管不顧,用盡全身力氣,將那具覆滿銀毛的焦骸連同粘連的灰燼一起抱了起來!
骸骨滾燙,銀毛冰冷刺骨。焦黑的骨殖在他懷里發出細微的“咔嚓”聲,仿佛隨時會散架。那些銀毛蹭在他裸露的手臂上,留下無數細小的、冰冷的劃痕,隱隱作痛。他爹臨死前那撕心裂肺的嚎叫,仿佛就在耳邊炸響。
“爹!” 王鐵柱喉嚨里滾出一聲壓抑到極致的悲鳴,如同受傷孤狼的嗥叫,“兒子帶你…去找它算賬!” 他猛地轉身,抱著這具燃燒過又冷卻的、散發著死亡和詛咒氣息的骸骨,跌跌撞撞地沖向村外,沖向黑沉沉如巨獸匍匐的秦嶺深山!
“柱子!回來啊!” 老村長的喊聲帶著哭腔,追了幾步,終究無力地停下,絕望地看著那個抱著焦骸的瘋狂身影,消失在通往老龍潭方向的濃重夜色里。
山路崎嶇,夜色如墨。王鐵柱深一腳淺一腳地狂奔,沉重的骸骨壓得他雙臂酸麻,每一次顛簸,那些冰冷的銀毛都更深地刺入他的皮肉,帶來陣陣寒意。汗水混著灰塵流進眼睛里,火辣辣的疼,但他不敢停。腦海里只有一個念頭在燃燒:找到那座墓!找到那只該死的銀貂!把它撕碎!用這骸骨砸碎那口蛇棺!同歸于盡也在所不惜!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憑著兒時模糊記憶找到老龍潭后山坳的。當那座被枯藤半掩、散發著陰森寒氣的墓口出現在視線中時,天邊已經透出一絲灰白。墓口像一張咧開的、通往地獄的巨口。濃得化不開的土腥味、鐵銹味,還有一種若有若無的…血腥氣,從洞口幽幽地飄出來。
王鐵柱在洞口停住,劇烈地喘息著。汗水浸透了單衣,緊貼在身上,冰冷刺骨。他看著懷里父親焦黑的頭骨,那空洞的眼窩仿佛也在回望著他,帶著無盡的痛苦和質問。他咬緊牙關,口腔里彌漫開一股鐵銹般的血腥味。沒有猶豫,他抱著骸骨,一頭鉆進了陰冷的墓道。
墓道狹窄、曲折,向下傾斜。光線被徹底隔絕,只有洞口透進的微光勉強勾勒出石壁粗糙的輪廓。空氣粘稠冰冷,帶著陳腐的死亡氣息,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冰渣。腳下是松軟的浮土,混雜著碎石,踩上去發出令人心悸的“沙沙”聲。他摸索著石壁,一步步向深處挪動。黑暗中,仿佛有無數雙眼睛在窺視,那銀貂冰冷的目光似乎無處不在。
突然,腳下踢到了一個硬物,發出“咔噠”一聲輕響。王鐵柱一個趔趄,骸骨差點脫手。他穩住身形,借著洞口方向投來的最后一點微光,低頭看去。
地上赫然散落著幾根慘白的人骨!旁邊,是一具蜷縮的枯瘦尸體,額頭深深凹陷下去一個血洞,黑紅的血痂糊滿了半張枯樹皮般的臉,一雙渾濁的眼睛大大地睜著,里面凝固著極致的恐懼和絕望——是李麻子!他死前最后看到的景象,想必足以讓任何活人肝膽俱裂。
王鐵柱的心猛地一沉。連李麻子也死在了這里!死狀如此凄慘!那只貂…它就在附近!他猛地抬頭,警惕地掃視著前方濃得化不開的黑暗,全身肌肉繃緊。
就在這時,他懷里的骸骨,那些覆蓋在焦黑骨殖上的銀白硬毛,毫無征兆地動了一下!
不是被風吹動。是它們自己,如同沉睡的毒蛇被驚擾蘇醒,根根微微顫動起來!一種極其細微、如同無數鋼針在玻璃上刮擦的“嚓嚓”聲,從骸骨深處響起,在死寂的墓道里異常清晰、刺耳!
王鐵柱頭皮瞬間炸開!他下意識地想把這恐怖的骸骨扔出去,但一股冰冷的、帶著強烈怨念的意志,仿佛順著那些刺入他皮肉的銀毛,瞬間攫住了他的手臂!那骸骨,竟像是活物般,死死地“抱”住了他!
“嚓嚓…嚓嚓嚓…”
聲音越來越密集,越來越響。骸骨上那些銀毛的顫動幅度也隨之增大,它們不再是單純的覆蓋物,更像是一層擁有獨立生命的、冰冷的銀色活物!一股難以言喻的寒意,順著接觸點瘋狂地涌入王鐵柱的身體,試圖凍結他的血液,麻痹他的神經。
“呃…”王鐵柱悶哼一聲,感覺自己的手臂正在失去知覺,那寒意正順著血管向心臟蔓延!他爹臨死前的劇痛,仿佛也透過這骸骨傳遞了過來!
“放開!” 王鐵柱目眥欲裂,發出野獸般的低吼。他拼盡全身力氣掙扎,試圖甩脫這具“活”過來的骸骨。就在這時,他眼角余光瞥見李麻子尸體旁邊,散落著一個火鐮和一小塊引火用的火絨!
求生的本能壓過了復仇的瘋狂!他猛地彎腰,不顧骸骨的鉗制,用還能勉強活動的手指,艱難地夠到了火鐮和火絨!
“嚓!嚓嚓!” 火鐮撞擊燧石,迸出幾點微弱的火星,落在干燥的火絨上。一次,兩次…火星微弱,難以引燃。
骸骨的“嚓嚓”聲更加急促、尖銳,仿佛帶著憤怒和催促。那侵入骨髓的寒意如同無數冰針,瘋狂地刺向他的心臟!王鐵柱眼前陣陣發黑,牙齒咬得咯咯作響,手臂上被銀毛刺入的地方,皮膚下竟也開始泛起一種詭異的、細微的銀白光澤!
“給我著啊——!” 王鐵柱爆發出瀕死的怒吼,用盡最后一絲力氣,狠狠擦動火鐮!
“噗!”
一點豆大的火苗,終于在火絨上艱難地跳躍起來!
微弱的、橘黃色的光芒,瞬間撕開了墓道濃重的黑暗,也照亮了王鐵柱因劇痛和恐懼而扭曲的臉,照亮了他懷中那具瘋狂顫動的、覆滿銀毛的焦黑骸骨,照亮了李麻子死不瞑目的尸體,也照亮了前方不遠處——
那口巨大的、盤踞著青銅巨蛇的棺槨!蛇首高昂,墨玉鑲嵌的眼珠在火光下流轉著冰冷死寂的光。而在那猙獰的蛇首之上,一只通體銀白的小貂,正靜靜地蹲踞著。
它沒有看王鐵柱,沒有看李麻子的尸體,甚至沒有看那具顫動的骸骨。
它那雙墨黑的眼瞳,此刻正穿透搖曳的火光,死死地、一眨不眨地,盯著王鐵柱因為掙扎和寒意而裸露出的、手臂上那片剛剛泛起的…細微的銀白光澤!
墨黑的眼底,那原本沉靜如古井的深處,絲絲縷縷粘稠如血、沉淀了無盡怨毒的暗紅紋路,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死水,緩緩地、清晰地…旋轉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