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紹人王阿姨說陳默像棵沉默可靠的樹,扎根在體制內,踏實,穩重,
不會那些花里胡哨的東西,最適合我這種性子溫吞、有點慢熱的獨生女。她拍著胸脯保證,
仿佛陳默是她親手從苗圃里挑選出來,根系茁壯、絕無病蟲害的良種。
初次見面約在市中心一家安靜的咖啡館。下午的光線斜斜穿過落地玻璃窗,
被窗欞切割成一塊塊溫暖的光斑,懶洋洋地鋪在深褐色的木桌面上。
空氣里浮動著咖啡豆烘焙后的焦香和甜點隱約的奶油氣息,背景是低柔的爵士鋼琴曲,
像一層溫熱的糖漿,包裹著整個空間。我捏著微涼的咖啡杯壁,指尖無意識地沿著杯沿打轉,
心里那點面對陌生人的局促感,被這安逸的環境和舒緩的音樂慢慢熨平。
門上的銅鈴“叮鈴”一聲脆響。我循聲抬頭,看見他推門進來。陳默穿著熨帖的淺灰色襯衫,
袖口一絲不茍地挽到小臂中間,露出的手腕骨節清晰。他個子很高,身形挺拔,
確實像一棵努力向上伸展的樹。只是眼神掃過略顯空蕩的咖啡館,落在我身上時,
帶著一種過于專注的探尋,那目光像細密的網,無聲無息地籠罩過來,
讓我下意識地挺直了脊背。他徑直朝我走來,腳步很穩,臉上沒什么多余的表情,
只微微點了個頭:“你好,林晚?我是陳默。”聲音低沉,
帶著一點不易察覺的、來自小縣城的口音尾調。他拉開我對面的椅子坐下,動作不疾不徐。
服務生過來點單,他看向我:“林晚,你喝什么?”沒等我開口,
又自然地轉向服務生補充道,“她應該喜歡焦糖瑪奇朵,半糖,多加一份香草糖漿,對嗎?
”他微微側頭,征詢似的看著我,嘴角牽起一個很淺的弧度。我愣住了,
那點剛剛被環境安撫下去的局促感又悄悄冒了頭。焦糖瑪奇朵半糖加香草糖漿,
這確實是我喝咖啡時最常點的搭配,但他是怎么知道的?我確定這是我們的第一次見面。
一絲極細微的、被窺探的不自在感,像羽毛尖輕輕搔過心尖。
我掩飾性地端起面前的白水喝了一口,含糊地“嗯”了一聲。點完單,短暫的沉默彌漫開。
咖啡館里的音樂流淌著,隔壁桌低低的談笑聲像背景里的雜音。
我垂眼看著桌面上木頭的紋理,手指在膝蓋上蜷了蜷,習慣性地等著對方開啟話題。
慢熱是我的痼疾,面對陌生人,尤其是異性,開啟對話總像要推開一扇沉重生銹的門。
“聽王阿姨說,你在出版社做編輯?”陳默的聲音打破了沉默。他雙手交疊放在桌面上,
姿態端正得近乎一絲不茍,目光沉靜地看著我。“嗯,對。”我點點頭,
終于找到了一個支點,“主要是文學類的,審稿,也做點策劃。”聲音有點干,
像久未上弦的琴。“挺好的。”他點點頭,眼神里流露出恰到好處的贊許,很真誠,不浮夸,
“和文字打交道,需要耐心和細致。王阿姨總說你性子好,安靜,坐得住。”他頓了一下,
似乎在斟酌詞句,“不像我,在小地方野慣了,剛來這城市那會兒,看什么都新鮮,
也看什么都覺得……格格不入。”他自嘲地笑了笑,
那笑容短暫地沖淡了他身上那種過于板正的嚴肅感。這個話題讓我放松了一點。
關于融入城市的陌生感,我能模糊地理解一些。“慢慢總會習慣的。”我試著接話,
“城市……其實也就這樣,人多,車多,樓高一點。”話一出口又覺得過于蒼白,有點懊惱。
他卻很認真地聽著,目光專注地停留在我臉上,像在捕捉我話語里每一個細微的停頓和轉折。
“是啊,習慣就好了。”他重復了一遍,語氣溫和,“不過,
能找到一點合自己心意的小角落,也挺重要的。比如……”他環顧了一下四周,
“像這樣安靜的咖啡館,就挺好。”他的目光重新落回我臉上,帶著一種沉靜的耐心。
那專注讓我心頭微動,像是沉在深水里的人,忽然被一束專注的光照亮。他那種傾聽的姿態,
仿佛我說出的每一個字都值得被鄭重對待,讓我的局促感在不知不覺中消散了大半。
話題就這樣順著城市生活、工作日常慢慢展開。他的言辭并不華麗,甚至有些樸實,
但條理清晰,偶爾流露出的對工作的一絲疲憊和對未來的務實規劃,反而顯得真實可靠。
服務生端來了咖啡。我的那杯焦糖瑪奇朵,奶泡綿密,焦糖醬淋成一個漂亮的旋渦,
散發著誘人的甜香。他面前是一杯簡單的美式。“嘗嘗看。”他示意我的杯子,
“應該沒點錯。”我端起杯子,溫熱的瓷壁熨貼著掌心。小心地抿了一口,
甜度、溫度、香草的氣息,都恰到好處地符合我的習慣。
那點先前的不自在被一種奇異的熨帖感取代了。他不僅記住了我的喜好,
并且如此精準地復現出來。這種被細致關注的感覺,如同冬日里忽然裹上身的厚毯,
暖得讓人一時有些無措。心口那點小小的不安,被這股暖意悄然融化了。
窗外的天光漸漸染上暮色,咖啡館里的人換了一撥。我們聊了挺久,大部分時間是他在說,
我在聽,間或回應幾句。他的手機放在桌角,屏幕朝下,安靜得像塊黑色的石頭。
直到他手機屏幕突兀地亮起,嗡嗡的震動聲在木桌面上沉悶地滾動。
他幾乎是瞬間掃了一眼屏幕。那一眼快得幾乎無法捕捉,
但我清晰地看到他下頜的線條倏地繃緊了,眼神里掠過一絲極快、極深的陰影,
像烏云猝然遮蔽了晴空。他原本放松搭在桌沿的手指猛地收緊,指關節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沒有立刻去接,任由那嗡嗡聲固執地持續著,在安靜的角落顯得格外刺耳。
我的目光下意識地追隨著他細微的變化。空氣似乎凝滯了,剛才流淌的輕松感蕩然無存。
他沉默了幾秒,那幾秒鐘長得令人心頭發緊。終于,他像是下了某種決心,
動作有些滯澀地拿起手機,手指在屏幕上猶豫地懸停了一瞬,才劃開接聽。“媽。
”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一種刻意放柔的、近乎討好的腔調,
和他剛才與我交談時的沉穩判若兩人。電話那頭的聲音很響,即使沒有開免提,
我也能聽到一個高亢、尖銳的女聲穿透聽筒,像一把鈍鋸在神經上來回拉扯。
聽不清具體內容,但那咄咄逼人的語速和拔高的調門,充滿了不加掩飾的憤怒和指責。
陳默的身體微不可察地佝僂了一點,他側過身,幾乎把整張臉都埋向手機的方向,
聲音壓得更低:“是,是……我知道……您別生氣……是我的錯……” 他語速很快,
帶著一種急切的安撫意味,但那份急切里又透著一絲難以言喻的疲憊和麻木。
“……下午單位確實臨時有事,一個緊急的材料要處理……對,
是跟王主任一起……我怎么會騙您呢?”他急急地辯解,語氣帶著一種近乎卑微的誠懇,
“您別聽他們瞎說……沒有的事……真的……”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急促,
像是在暴風雨中徒勞地試圖穩住一條即將傾覆的小船。我坐在他對面,
捧著那杯已經變溫的咖啡,指尖冰涼。咖啡館里輕柔的音樂、咖啡的香氣、鄰座低語的笑聲,
仿佛都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變得模糊而遙遠。
只有陳默那刻意壓低卻依舊泄露著狼狽的聲音,
和他臉上那種混雜著隱忍、焦躁和某種深刻畏懼的表情,無比清晰地烙進我的視野。
那棵“沉默可靠的樹”,在電話鈴聲響起的一剎那,仿佛被無形的狂風猛烈地撕扯著枝干,
顯露出內在的脆弱和扭曲。他反復地說著“對不起”、“我的錯”、“您別生氣”,
語氣里的卑微感越來越濃。最后,他幾乎是屏著呼吸,對著話筒低聲下氣地保證:“……好,
好,我馬上回去……您別動氣,對身體不好……我回去再跟您解釋……”電話終于掛斷。
他握著手機,維持著那個僵硬的姿勢好幾秒,才緩緩放下手臂。
咖啡館里暖黃的燈光落在他臉上,卻照不出一絲暖意。他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
臉色是一種失血的蒼白,嘴唇緊抿成一條僵直的線。他抬起眼,目光對上我的,
里面有一閃而過的難堪,隨即被一種更深的疲憊覆蓋。“……不好意思,”他聲音沙啞,
帶著劫后余生般的虛脫,“家里……有點急事。”他扯了扯嘴角,
想做出一個表示歉意的表情,但那弧度僵硬得如同凍土上強行擠出的裂紋。“我得先走了。
”“哦……好,沒關系。”我的聲音有些發飄,
像是還沒從剛才那場無形的風暴沖擊中回過神來。他站起身,動作有些匆忙,
椅子腿在木地板上刮出短促刺耳的聲音。他幾乎是逃也似的離開了咖啡館,
推門時帶起的風卷起門簾,又重重落下。
我看著他對面那杯幾乎沒動過的、早已涼透的美式咖啡,深褐色的液面平靜無波。
空氣里似乎還殘留著剛才那通電話帶來的、令人窒息的壓力。
心底那點剛剛被暖意捂熱的地方,悄然裂開了一道縫隙,灌進了一絲帶著鐵銹味的冷風。
那通電話像一粒不祥的種子,悄然埋下。陳默的“好”并未因此中斷,
反而以一種更密集、更精確的方式持續著。
他依舊記得我所有的喜好:我隨口提過一次某家老書店的絕版書,
隔天它就出現在我的辦公桌上,書頁間還夾著一枚手工壓制的銀杏葉書簽;我生理期前幾天,
他總會準時提醒我別碰冷飲,保溫杯里裝著溫熱的紅糖姜茶;約會時餐廳的燈光太亮,
我下意識瞇了瞇眼,下一次他預訂的位置必定是光線柔和、靠角落的僻靜處。每一次,
他都做得恰到好處,體貼入微。可那通電話里他卑微顫抖的聲音,如同背景里的雜音,
再也無法徹底消除。我開始在他溫和的笑容底下,
捕捉到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在他專注傾聽我說話時,
留意到他偶爾投向手機屏幕的、帶著一絲警覺的余光。那棵沉默的樹,
樹干深處似乎盤踞著某種不為人知的陰影。關系在表面的平靜中緩慢推進。
他邀請我去他的住處,一個位于城市邊緣老居民區的一居室。理由是,
他“笨手笨腳”地嘗試做了我提過的家鄉菜,想讓我“指點”一下。
那語氣帶著點笨拙的討好,讓人難以拒絕。那是一個普通的周末下午。
樓道里彌漫著陳舊的氣息,混合著各家各戶做飯的油煙味。他掏出鑰匙打開門,
側身讓我先進。屋子不大,但收拾得異常整潔,甚至可以說是一絲不茍。
沙發靠墊擺成精確的直角,書架上每一本書都像士兵一樣排列得整整齊齊,桌面光可鑒人,
沒有任何多余的雜物。這種過度的整潔,透著一股刻板和壓抑,
仿佛每一個物件都被無形的線牢牢固定,不容絲毫偏移。廚房里飄出燉肉的香味。
他系著圍裙,有些手忙腳亂地在灶臺邊忙碌,鍋里咕嘟咕嘟冒著泡。他讓我在客廳坐一會兒,
電視遙控器就放在沙發扶手上一個固定的位置。“我去看看湯。”他轉身進了廚房,
背影顯得有些緊張。客廳里安靜下來,只有廚房傳來鍋碗碰撞的輕微聲響和燉煮的聲音。
我百無聊賴地坐著,目光掃過這過分整潔的空間。茶幾下層是透明的玻璃,
里面整齊地碼放著幾本雜志和一個看起來有些年頭的硬殼筆記本。
我的目光無意中落在那個筆記本上,深藍色的硬殼封面,邊角已經磨損得發白。
它夾在一摞嶄新的財經雜志中間,顯得格格不入。鬼使神差地,我輕輕拉開了玻璃隔板,
沒有發出聲音。指尖觸碰到那筆記本粗糙的封面,
帶著一種窺探隱秘的罪惡感和難以抑制的好奇。我飛快地瞥了一眼廚房門口,
陳默的背影還在灶臺前晃動。我屏住呼吸,輕輕掀開了硬殼封面。扉頁上用鋼筆寫著幾行字,
字跡工整,甚至有些刻板: “陳默行為規范與反思錄。”我的心跳驟然漏了一拍。
下面是幾條條目,字跡深淺不一,顯然是不同時期寫下的:“第一條:母親的話永遠正確。
如有質疑,即刻反思自身錯誤。
”“第五條:每日通話匯報行程不得少于三次(早、中、晚)。
遺漏需書面說明原因并深刻檢討。
”“第七條:個人物品擺放需嚴格按照母親規定位置(附圖)。
違反需自行處罰(如:面壁思過半小時)。
”“第十條:個人重大決定(如工作變動、交友、消費超過500元等)必須提前報備母親,
獲批準方可執行。”指尖下的紙張冰冷而粗糙,像觸摸到某種堅硬的外骨骼。那一條條規則,
冰冷、嚴苛,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控制力,像無形的鎖鏈,勒得我有些喘不過氣。
廚房里燉肉的香氣依舊濃郁,卻莫名帶上了一絲令人作嘔的油膩感。“啪嗒”一聲輕響,
是勺子掉落在灶臺上的聲音。我像被燙到一樣猛地合上筆記本,飛快地塞回原位,
拉上玻璃隔板。心臟在胸腔里狂跳,撞擊著肋骨,發出擂鼓般的聲響。廚房門口傳來腳步聲,
我立刻坐直身體,雙手交疊放在膝蓋上,目光投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努力讓表情看起來平靜無波。陳默端著一小碗湯出來,
臉上帶著點期待和緊張:“嘗嘗看咸淡?我第一次做這個,怕掌握不好。”湯碗遞到面前,
濃郁的肉香撲鼻。我接過小碗,湯面上浮著翠綠的蔥花,看起來溫暖誘人。我舀起一小勺,
吹了吹,送入口中。溫熱的湯汁滑過喉嚨,滋味是足的,火候也剛好。可舌尖嘗到的,
卻只有筆記本扉頁上那些冰冷字跡帶來的、揮之不去的苦澀和寒意。
那筆記本里的內容像一根尖銳的刺,扎進了我對這段關系的認知里。
我開始用另一種眼光審視陳默的“好”。他的體貼入微,是否只是某種訓練有素的程序?
他的細致周到,是否源于對規則的刻板執行?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別扭感在心底滋生,
像藤蔓般纏繞,讓我在他下一次精準地遞來我喜歡的點心時,伸出的手有了微不可察的遲疑。
這遲疑似乎被他捕捉到了。他問我是不是不舒服,眼神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
我含糊地搖頭,心里卻像堵了一團濕棉花。轉折發生在一個悶熱的夏夜。
他送我回我租住的公寓樓下,時間還不算太晚,路燈將我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夜風黏稠,
帶著白天地表蒸騰未散的暑氣。他站在我面前,路燈的光線從斜上方打下來,
在他臉上投下濃重的陰影,讓他的神情顯得有些模糊不清。“今天……很開心。”他開口,
聲音在寂靜的夜里顯得有些干澀。“嗯。”我應了一聲,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背包帶子。
空氣悶得讓人心頭發慌,蟬鳴在遠處的樹叢里聒噪。就在這時,他口袋里的手機又響了。
那熟悉的、帶著一種蠻橫穿透力的鈴聲,在安靜的夏夜里顯得格外刺耳。他身體猛地一僵,
像被無形的電流擊中。幾乎沒有任何猶豫,他迅速掏出手機,甚至沒看來電顯示就接通了。
“媽。”聲音立刻切換成那種我熟悉的、低柔而緊繃的模式。即使隔著半米多的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