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沉墜,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混沌中遲緩上浮。視覺甫一凝聚,
我便僵立于一片全然陌生的死寂之地。鉛灰色的天幕沉沉下壓,仿佛浸透墨汁的裹尸布,
緊貼著頭頂。空氣里彌漫著雨后濕土的腥氣,混雜著更為濃烈刺鼻的朽木味、陳年香灰燼,
以及一絲若有似無、來自未葬棺槨的微息,令人喉頭發緊。“姑娘安好。
”一個聲音貼著耳根響起,毫無預兆。我悚然一驚,循聲望去,
只見一個穿著靛藍色舊式對襟短褂的中年男人,不知何時已悄無聲息地杵在面前。
他約莫四十許,身形虛胖,頭戴一頂邊緣磨損、顏色褪敗的瓜皮小帽,
一副沉重的圓框墨晶眼鏡嚴嚴實實遮住眉眼,只余一個線條模糊的下頜。
這身裝扮陳舊得如同剛從棺材里扒出,散發著不屬于陽世的、令人窒息的年代霉味。
“老朽是這‘陰壽邸’的賬房朝奉。”他微微欠身,
瓜皮帽檐投下的陰影更深地吞噬了鏡片后的空洞。“賬房…朝奉?”我茫然復述,
聲音干澀如砂紙摩擦。“正是。”他側過身,露出身后那片令人神魂俱顫的奇景,“請看,
此即‘陰壽邸’。”目光越過他虛胖的身影,
周遭景象才如冰冷的潮水般涌入眼底——那是一片龐大扭曲、絕非人間的建筑群落,
如同噩夢強行拓印在灰敗天地間。巨大的圓筒屋體森然矗立,
似腐朽巨獸的肋腔;尖銳交疊的三角錐刺向低垂的天穹,
如同倒插的巨刃;層層傾斜的梯形塔樓搖搖欲墜,
仿佛隨時會坍塌埋葬一切……更有一些形狀支離破碎,如同孩童被惡意揉捏后丟棄的泥偶,
透著癲狂的不祥。其間夾雜幾棟規整的灰白長方樓體,在這片怪誕背景中,
它們反而散發出最冰冷、最純粹的死氣。濕冷的空氣如活物般纏繞、舔舐著裸露的皮膚,
寒意直透骨髓。我不由仰頭,驚覺天空雖灰蒙一片,卻不見半縷云絮,唯有細密冰冷的雨絲,
無聲無息、永無止境地飄落,瞬間便將我的頭發和單薄衣衫浸透。“此地天候,
一年三百六十五日,三百六十日皆是這般落雨不絕。”朝奉的聲音平板無波,
如同念誦陳年流水賬簿,“除卻中元、除夕、正月初一,雨方暫歇。故此,
邸外聚了片不小的‘忘川’,行走時……姑娘需得仔細腳下。”言罷,他便轉過身去,
背對著我邁步:“且隨我來,引姑娘認認居所。”身體竟不受控制,仿佛被無形的絲線牽扯,
我沉默地跟在他那濕漉漉、略顯佝僂的背影之后。一處掛著褪色“陽食坊”木牌的灰瓦矮屋。
一座門扉緊閉、匾額陰刻“往生閣”三字的破敗樓房。
一個僅剩入口、雕著模糊獸頭的石砌浴池殘骸。朝奉用他那毫無起伏的腔調,
如同點數庫中陳年舊物般指點著。雨絲冰冷綿密,天色如墨潑灑,寒意更甚,
仿佛要將靈魂凍結。我和朝奉身上的衣物早已濕透,緊貼皮肉,帶來黏膩刺骨的冰涼。
這所謂的“陰壽邸”,建筑固然扭曲詭異,腳下卻仍是尋常的青石板路與泥濘土地,
墻角隨意堆著幾輛覆滿厚塵、銹跡斑斑的獨輪板車。灌木叢竟修剪得異常齊整,
透著一種不合時宜、近乎妖異的墨綠色。四下不見垃圾,卻總縈繞著難以言喻的污穢感,
空氣中那股潮濕濃郁的霉味與泥土深處的腥腐交織,熏得人頭昏腦漲。
最令我心頭莫名一緊的,是路旁間隔聳立的幾座小小石龕。龕中并非神佛,
而是中式鄉野常見的土地祠模樣,只是祠身被厚厚的、滑膩黝黑的苔蘚完全吞噬,
神像五官模糊,肢體輪廓難辨,仿佛已被遺棄、遺忘在這永世陰雨之中千年萬年。
若有人虔誠擦拭…這念頭剛起,一股巨大的悲涼與悚然便攫住了心臟。
“……那棟樓是做什么的?”我停下僵硬冰冷的腳步,指向遠處一棟朝奉未曾提及的孤樓。
那是一座三層的朱漆樓閣,在一片死寂灰敗中,那抹朱紅如同凝結的血痂,刺目得令人窒息。
它死寂無聲,所有門窗緊閉,厚重的窗簾遮得密不透風,
黑洞洞的窗口如同無數只失神的眼窩,透不出半點生氣。
一股難以言喻的、冰寒刺骨的陰森死氣,隔著重重雨幕撲面壓來,我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
牙齒格格作響。朝奉抬手按住他那頂濕透的瓜皮帽,聲音壓得更低,
幾近氣音:“啊……那‘胭脂寮’……是鄰里們……偶爾……敘些舊情的地方。內里如何,
老朽……不知詳。”他語焉不詳,聲音里罕有地透出一絲局促的避諱。“舊情?
那……那是風月……”我猛地醒悟,倒抽一口涼氣。“嗯,許是吧。”朝奉似不愿多言,
近乎倉皇地將視線從那刺目的朱紅上移開,腳步加快,“姑娘還是先往緊要處去。
莫誤了時辰。”“也是……我不過是個高三學生,確實不該問這些……”我喃喃自語,
試圖壓下那棟樓帶來的強烈不適。沒錯,我十八歲,高三。明年本該考大學了。
可是……等等……“我為什么會在這里?!”一股深入骨髓的冰冷恐懼猛地攥緊心臟!
冷汗瞬間浸透內衫,雙腿如同被抽去了筋骨,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姑娘何故?
”朝奉察覺異狀,轉過身,沉重的墨晶鏡片轉向我,手依然死死按在帽檐上,
仿佛那是他唯一的錨點。“我……這是什么地方?你……你究竟是誰?
”我的聲音抖得不成調子,幾乎無法連貫。“哦?
”朝奉語氣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疑惑,“老朽方才已言明。
此處是‘陰壽邸’,老朽乃賬房朝奉。”說著,
他不慌不忙地從短褂深襟內掏出一本線裝藍皮簿子,紙張焦黃發脆如陳年符紙。
他枯瘦的手指翻了幾頁,發出干澀刺耳的“沙沙”聲,在單調的雨聲中格外清晰。
“嗯……姑娘年方二九,是名高中女學生。至于緣何在此……”他頓了頓,
墨晶鏡片在灰暗天光下仿佛閃過幽冷的微芒,“姑娘可是在學堂后山……遭了毒手?
尸骨草草掩埋,香火冷清,無人誠心祭奠……唉,真是慘事,可悲可嘆。”話音落下的瞬間,
冰冷的記憶碎片如同蟄伏已久的毒蛇,猛然蘇醒,化作無數淬毒的冰錐,狠狠鑿入我的腦海!
班里有個怯懦如鼠的女孩。總是梳著兩根枯黃細弱的麻花辮,說話聲細若蚊蚋,
像墻角最不起眼的塵灰。可不知為何,她便成了那群云端“貴人”們取樂折磨的玩物。
她做錯了什么?沒有。從不口出惡言,從不刻薄待人,成績平平,也不傲慢。
或許只因她面對奚落時那遲鈍麻木的反應惹惱了她們,
或許只因她那毫無反抗的樣子是塊最易拿捏的軟泥。近一年光景,落在這女孩身上的折磨,
已超出了言語的邊界。我與那群“貴人”之首的女孩,面上還算過得去。起初,
尚能裝作視而不見,但很快,那無聲的慘酷便如針般刺入眼底,再也無法忍受。我試圖勸阻,
試圖喝止。然而,這無異于引火燒身。我甚至尋過師長,
師長卻憂心打破這無形的“貴賤”藩籬,選擇了袖手旁觀。結果,那傾盆的惡意,
便轉而澆淋到我頭上。何其荒謬!明年便是及笄之年,本該踏入大學、職校,甚或社會光景。
然而她們卻沉迷于此等稚童般殘酷的戲弄,以他人苦楚為樂,令人作嘔。
我自忖較那怯懦麻花辮的女孩堅韌幾分,于是咬牙隱忍。但是……最終,我死了。
那“貴人”之女。她與一個自外校輟學的浪蕩子廝混一處。那浪蕩子對我嗤笑:“就是你,
先對我家寶貝出言不遜?”我自然爭辯反抗,可他豈會聽進只言片語。我記得放學后,
被誆至學堂后山的荒僻處,爭執推搡間,
一個沉重的冰冷硬物狠狠砸中我的后腦……意識瞬間沉入無邊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