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攥著磨尖的柴棍踉蹌進(jìn)榜棚時,榜文上的 “林硯” 二字正被血浸透。
裴家少爺?shù)难サ啄脒^我手背,綢緞衣擺掃落的不是喜報,
是我藏在袖里的野莓墨 —— 那截染著膿的指甲還嵌在墨錠里,他們說,
抄書匠的血不配染紅金榜。1我盯著卷子上最后一道題。“下列關(guān)于科舉制度的表述,
錯誤的是 ——”筆尖在 A 和 B 之間抖得像篩糠。腦子里嗡嗡響,
跟塞了十臺豆?jié){機(jī)似的。眼睛澀得能磨出火星子,可我還得瞪著選項看。明天模擬考啊!
這分不能丟!手指狠狠掐自己大腿,想靠疼勁提神。可眼前突然就花了。
不是那種普通的模糊,是像電視信號中斷似的,雪花片子直往眼里鉆。我想抓桌子穩(wěn)住,
胳膊卻沉得像灌了鉛。“咚” 一聲 ——我栽進(jìn)了黑窟窿里。
等我再睜眼 ——臉硌得生疼。不是我那軟和的枕頭。手一摸,是糙得扎人的草席。
身上蓋的布片子,硬邦邦帶著土腥味。“阿硯!阿硯你醒了?
”一個滿臉褶子的老婦人湊過來,眼睛瞪得像銅鈴。“娘?” 我脫口而出,
可這張臉跟我媽沒半分像。“說啥胡話呢?” 她拍我胳膊,“裴家的租子該交了,
你爹讓你趕緊起來下地!”裴家?佃戶?我猛地坐起來,撞得茅草屋頂簌簌掉土。
這破茅屋是哪?我那帶飄窗的臥室呢?我瘋了似的往外跑,想找熟悉的高樓大廈。
可跑出屋門 ——全是泥巴路,兩邊是望不到頭的稻田。幾個光膀子的漢子扛著鋤頭瞅我,
眼神跟看怪物似的。“不種地瞎晃蕩啥?” 一個滿臉橫肉的壯漢攔我面前,“你爹說了,
讓你趕緊回家干活,別想那讀書的歪心思!”“我不是……” 我想解釋,可話沒說完。
另一個老頭呸地吐了口唾沫:“窮鬼還想考秀才?做夢!再瞎跑拿竹條抽你!
”他們手里的鋤頭在太陽底下閃著光,眼神里的輕蔑跟刀子似的扎我。
我才明白 ——不是夢。我真他媽穿到這鬼地方了。連考個試的機(jī)會都沒有,
就得被按在泥地里種地?憑什么!2我在茅屋里翻箱倒柜。手摸到的全是粗麻布和土坷垃。
墻角刨出個木匣子,打開只有半塊干硬的窩頭,還有張破紙。
“裴家佃戶林大牛之子林硯”—— 那歪歪扭扭的毛筆字刺得我眼睛疼。“爹!
” 我沖出去,劈柴的老頭掄起斧頭瞪我。“我問你!我到底是誰?!
”斧頭 “哐當(dāng)” 砍在木樁上,濺起的木屑飛我臉上:“你再發(fā)瘋,老子拿斧頭劈你!
”我盯著他黧黑的臉。這不是我爸。
可這身體里的記憶卻像潮水一樣涌上來 —— 餓肚子的夜晚,
被地主家兒子推到泥里的羞辱,還有…… 想讀書卻摸不到書本的手。“讓我去讀書!
” 我抓住他胳膊,“我能考上秀才!”他一把甩開我,唾沫星子噴我臉上:“讀書?
米缸都見底了!明天去裴家地里插秧,再提讀書,老子打斷你腿!”半夜我溜出家門。
學(xué)堂的木門縫里透著光。我扒著門縫看,里面的孩子搖頭晃腦背 “學(xué)而時習(xí)之”。
我摸進(jìn)門,指尖蹭到桌上的墨漬 —— 前世刷題的觸感突然清晰起來。我抓起半截禿筆,
在破石板上默寫《論語》。剛寫完 “有朋自遠(yuǎn)方來”,后領(lǐng)就被人揪住了。“抓賊啊!
偷紙的窮鬼!” 鄉(xiāng)約的吼聲震得我耳膜疼。被押回家時,村口圍了一圈人。“看這小子,
還想偷書呢!”“窮瘋了吧!”我突然甩開鄉(xiāng)約的手,扯著嗓子就背:“學(xué)而時習(xí)之,
不亦說乎!有朋自遠(yuǎn)方來,不亦樂乎!”聲音在夜里炸開。所有人都愣住了。我爸沖上來,
巴掌差點扇我臉上:“你還要臉不!再敢亂跑,老子現(xiàn)在就打折你腿!
”3我蹲在村口槐樹底下。手里攥著根破木棍,在泥地上劃拉字。突然屁股被人踹了一腳。
“窮鬼寫啥呢?” 地主家兒子叉著腰,后面跟了倆流鼻涕的頑童。
我剛寫了個 “天” 字,泥塊就被他們搶走了。“你爹都在裴家地里吃土呢,
你還想學(xué)寫字?”木棍 “咔嚓” 被掰斷,碎塊砸在我腳面上。我咬著牙撿碎片,
蹲下來用炭條接著寫。“天地玄黃,
宇宙洪荒 ——”圍過來看的婆娘撇著嘴:“識倆字能當(dāng)飯吃?還不如多割兩捆草喂豬。
”那天我揣著一肚子火,摸到私塾墻根下。先生正講 “大學(xué)之道”,我等他歇口氣,
溜進(jìn)去指著書上的 “絜” 字問:“先生,這字咋念?”滿堂哄笑。
穿綢緞的學(xué)生拍桌子:“你手都磨出老繭了,還認(rèn)啥字!”先生扶了扶眼鏡,
冷笑一聲:“你連筆都握不穩(wěn),也配問書?”我腦子 “嗡” 一聲,
前世背得滾瓜爛熟的句子沖上來。“大學(xué)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
在止于至善 ——” 我一口氣背了兩章,聲音抖得厲害。先生捻著胡子,
半天憋出一句:“背得再好,你交得起束脩嗎?”半夜我扛著柴刀上了后山。
裴家的佃戶白天剛把我從河邊沙地趕走,說那是他家主子的地界。
我在山頂找到塊磨盤大的石頭。柴刀砍在石頭上,火星子濺我眼里。“子曰:‘述而不作,
信而好古,竊比于我老彭 ——’”我邊刻邊喊,石子簌簌往下掉。
刻到 “三人行必有我?guī)煛?時,手心里全是血泡。山風(fēng)吹得我直打哆嗦,
可我盯著石頭上歪歪扭扭的字,突然笑了。這破地方不讓我活,我偏要在石頭上鑿出條路來。
4我縮在柴房角落。指甲掐著掌心,拼命想拽出點前世的記憶。數(shù)學(xué)公式像團(tuán)漿糊,
英語單詞全散了架,可腦子里突然炸開一句 ——“學(xué)而時習(xí)之,不亦說乎?
”我蹭地爬起來,抓起根樹枝就往院外跑。月光灑在河邊沙地上,
我邊寫邊念:“有朋自遠(yuǎn)方來,不亦樂乎 ——”筆尖沙沙響,每個字都跟刻在腦子里似的。
寫完最后一個 “乎”,我渾身都在抖。不是冷的,是激動的!這些字沒跟著我穿越時散掉!
可光記在腦子里沒用。我得寫下來,得讓這破地方知道我是誰!家里找了三圈,
就剩爹糊墻用的半張破草紙。我剛撕下一角,爹的煙袋鍋就砸我背上:“作死!
那是要交租子的!”紙頭碎在地上,我盯著那些字渣,突然想起村東頭破廟供桌上有塊爛布。
半夜摸過去,抓把鍋灰和水,在布上寫。墨汁(鍋灰水)順著布紋往下淌,像血似的。
我把布掛在屋檐下,風(fēng)吹得破布嘩啦響。第二天就有人指著罵:“看那瘋子!
掛塊臟布當(dāng)經(jīng)幡!”我不管。第三天直接蹲到曬谷場中央。“大學(xué)之道,
在明明德 ——” 我扯開嗓子喊。扛麻袋的漢子呸地吐口唾沫:“又犯病了。”可我沒停,
一句句往下背。“在親民,在止于至善 ——”聲音撞在谷堆上,嗡嗡直響。
突然有個光屁股娃湊過來,跟著我念:“在…… 在止于至善?”又來幾個娃,
奶聲奶氣地跟著哼。我看著他們亮晶晶的眼睛,突然覺得這破曬谷場,也沒那么遭心了。
至少有人在聽。至少我腦子里的東西,能從這破布爛草里,鉆出來透口氣了。
5我蹲在破廟墻根下,指甲摳著磚縫。腦子里全是漿糊,背《中庸》剛起頭就卡殼。
“是不是穿過來把腦子穿壞了?” 我砸自己腦袋。
抄起半截磚在墻上劃:“若前世所學(xué)未廢,必逆天改命!”血誓寫完,閉眼深吸一口氣。
“孟子曰:‘盡其心者,知其性也 ——’”開口就停不下來。《盡心上》像開了閘的洪水,
從喉嚨里往外涌。寫完最后一個 “矣” 字,我盯著墻上的字笑出聲 ——一個都沒錯!
連語氣詞的位置都分毫不差!得把這些字弄下來。拿炭條在木板上刻,手都磨出血泡,
字還歪歪扭扭。爹看見劈頭蓋臉一頓罵:“敗家子!柴火不要錢啊?
”半夜我摸進(jìn)裴家私塾后院。窗戶縫里透出光,先生還在批卷子。我瞅準(zhǔn)墻角的廢紙簍,
扒拉半天翻出幾頁沒寫滿的考卷,順走半截禿毛筆。躲在柴房里,用鍋灰兌水當(dāng)墨,
在考卷背面抄《四書集注》。油燈芯爆了三次,天亮?xí)r我捧著一疊 “秘本”,
手指全染成黑的。“都過來!教你們認(rèn)字!” 我在曬谷場喊。領(lǐng)來的幾個娃剛站定,
就有婆娘叉腰罵:“瘋子還想當(dāng)先生?別把我家娃帶壞了!”我沒理她,
指著地上寫的 “天地玄黃” 教娃念。三天后,我把娃們拉到村口:“背!
”幾個奶娃子奶聲奶氣背出《學(xué)而篇》。我指著圍觀的漢子:“你說!我教的跟裴家私塾比,
差哪了?”那漢子張口結(jié)舌,旁邊突然有人咳嗽一聲。我回頭看見個穿長衫的老頭,
捻著胡子盯著我,眼神跟探照燈似的。6我站在私塾那兩扇朱漆大門前,心跳得像擂鼓。
門檻太高,我得踮著腳才夠得著臺階。裴景行斜倚在門柱上,錦袍玉帶,
跟我這一身補(bǔ)丁麻布比,簡直是天上地下。“想進(jìn)私塾?” 他搖著折扇,嘴角翹得老高,
“先作首詩來聽聽。”周圍的富家子弟哄笑起來,
有個胖子還故意清嗓子:“別讓叫花子臟了咱們的地!
”我攥緊了手里的破筆 —— 那是用樹枝削的。抬頭看見天邊一彎殘月,
河面上漂著條空船。“孤舟寒江上,殘月照書生。”我開口時,笑聲突然停了。
裴景行的扇子頓在半空,眼睛瞇成了縫:“有點意思…… 可惜,像抄的。”“抄的?
” 我往前踏一步,鞋底子磨得石階沙沙響,“那再來一首。”風(fēng)吹過竹林,
我想起前世背過的 “無邊落木蕭蕭下”,張口就來:“風(fēng)摧竹影碎,月落大江橫。
莫道寒門苦,筆可撼京城!”這下連看門的老漢都張大了嘴。可裴景行突然笑了,
笑得前仰后合:“‘筆可撼京城’?你也配說這話?我看你是窮瘋了,
偷背了哪本破書上的句子吧!”他身后的人立刻跟著喊:“對!肯定是偷的!”“窮鬼滾蛋!
”門衛(wèi)的棍子已經(jīng)戳到我胸口。我沒退,
反而轉(zhuǎn)向圍過來的幾個娃 —— 是我在曬谷場教過的。“‘呦呦鹿鳴,食野之蘋’,
” 我扯開嗓子背《詩經(jīng)》,“知道這說的是啥嗎?
是君子待人以禮……”那幾個娃眨巴著眼睛湊過來。更沒想到的是,
私塾里突然溜出來個小胖子,扒著門縫聽我講 “鹿鳴” 的典故,
還偷偷往我手里塞了塊糖糕。裴景行的臉都?xì)饩G了,可我看著那糖糕上的芝麻粒,
突然覺得這破門檻,就算跨不進(jìn)去,也攔不住我把話說給想聽的人聽。
7我蹲在豬圈旁邊的泥地里,扒拉著垃圾堆。指甲縫里全是黑泥,
卻突然摸到塊硬邦邦的東西 —— 是半張被尿泡過的賬單,背面還能看見幾個模糊的字。
又翻出幾塊爛麻布,泡在河里搓了十遍,曬在籬笆上時,爹隔著院子罵:“你個敗家子!
撿這些破爛做啥?”我沒吭聲,把賬單和麻布裁成小塊。鍋底灰拌上水,
拿樹枝蘸著寫《論語》。可字剛寫上就暈開,手指一抹全糊了。急得我在野地里亂轉(zhuǎn),
突然看見被太陽曬焦的野莓 —— 紫黑色的果汁滴在石頭上,曬干后竟成了深褐色。
我撿了一兜莓子,搗成漿糊,又摻了點灶心土。拿破毛筆一蘸,
寫在麻布上:“學(xué)而時習(xí)之 ——”字跡干了以后烏黑發(fā)亮,拿指甲刮都不掉!
我把寫好的麻布縫在一起,用草繩裝訂。封面歪歪扭扭寫著《寒門典要》。
拿去給曬谷場的娃,他娘一把搶過就扔地上:“你想教我兒子寫反詩嗎?快滾!
”夜里我把書塞進(jìn)井邊石縫,壓上塊石頭,留了張紙條:“認(rèn)字的拿走看,不認(rèn)字的我教你。
”第二天早上,石縫里的書沒了。但井沿上多了個粗瓷碗,里面裝著倆熱乎的窩頭。
后來我發(fā)現(xiàn),村西頭聾子阿公的茅屋里,
偷偷掛著我寫的《孟子》麻布片;幫裴家放牛的小子,
拿樹枝在牛背上劃我教的 “人之初”。那些被罵作 “瘋子編的破書”,
就這么順著石縫、牛背、灶膛的火光,在這窮村子里,一點點冒了頭。
8我搬著破桌蹲在田埂上,嗓子都喊啞了。“免費教認(rèn)字啊!念一句給糖吃!
”路過的婆娘拽著娃就走:“別理那瘋子,認(rèn)字能長出稻子來?”日頭曬得我頭暈,
突然想起書包里藏的半塊米糕 —— 那是前天瘸子張嬸偷偷塞我的。我把米糕掰成小碎塊,
在木板上寫了個 “人” 字。“誰念對了,就給一塊!”終于有個光屁股娃湊過來,
奶聲奶氣:“人……”“對咯!” 我把糖塊塞他手里,黏得他滿手都是。
這事很快傳遍村子。爹扛著鋤頭沖過來,一鋤頭砸在桌角:“你想讓全村人戳我脊梁骨嗎?
趕緊滾去喂豬!”我跪在祠堂門口,拿炭條在破木板上寫契約:“三月教十童,不然隨你打。
”圍觀的老漢們嘖嘖稱奇,瘸子張叔摸著胡子:“這娃有種,我作證!
”可教起來才知道有多難。娃們念 “天地玄黃” 跟嚼蠟似的,
有個小子趁我不注意就往草堆里鉆。我蹲在地上抓耳撓腮,突然想起前世老師講的順口溜。
“‘天對地,雨對風(fēng),大陸對長空’——” 我拍著大腿唱,
“就跟你們唱‘板凳歪歪’一樣!”又把 “學(xué)而時習(xí)之” 編成快板:“學(xué)了要復(fù)習(xí),
心里美滋滋,來了好朋友,咱就笑嘻嘻!”曬谷場上,我一邊揮著破扇子打拍子,
一邊喊:“‘有朋自遠(yuǎn)方來 ——’”娃們跟著扯嗓子:“不亦 —— 樂乎!
”聲音撞得谷堆直晃悠,連路過的老黃牛都停下嚼草,拿大眼睛瞅我。遠(yuǎn)處墻根下,
有個穿長衫的老頭背著手偷聽,胡子都笑翹起來了。我知道,這破田埂上的夜課,
算是有點動靜了。9我每天傍晚都蹲在老秀才家墻外。破嗓子吼著《春秋左傳》,
故意把前世老師講的 “燭之武退秦師” 新解混進(jìn)去:“鄭國弱小,
可智謀能抵千軍 ——”窗紙后總有影子晃悠,咳嗽聲壓得很低。
有次我念到 “華元登子反之床”,故意拖長音:“這華元啊,半夜摸進(jìn)敵營,
比咱們村偷雞的二柱子還機(jī)靈!”屋里 “噗嗤” 一聲,接著是茶杯摔碎的響。
那天我把抄好的《大學(xué)》筆記從狗洞塞進(jìn)去。第二天路過,老秀才在門口劈柴,
見我就呸:“寫的什么歪門邪道!
”可他袖子里掉出張紙 —— 正是我筆記里畫的 “修身齊家” 思維導(dǎo)圖,
邊角還多了行批語:“此解甚妙,然不可示人。”三更天我去柴房抱柴,
摸到個硬邦邦的東西。借月光一看,是本線裝書,封皮磨得發(fā)亮,
翻開全是朱紅色批注 —— 居然是朱熹的《四書集注》!書頁間夾著張紙條,
墨字抖得厲害:“裴家耳目多,三更后至后山石洞,勿點燈。”我揣著書躲進(jìn)柴房,
手指在批注上蹭來蹭去。這老秀才,白天拿鼻孔看我,夜里卻把壓箱底的寶貝塞給我。
后半夜我摸進(jìn)石洞,黑燈瞎火里聽見他嘆氣:“你這解法…… 若被裴家知道,
是要掉腦袋的。”“掉腦袋也比種地強(qiáng)。” 我摸出懷里的炭條,“先生,
您看我這‘格物致知’的新解,能不能駁倒裴景行那套陳詞?”洞外風(fēng)聲嗚咽,
老秀才沒說話。但我聽見他往火塘里添柴的聲音,火星子濺起來,
照亮他眼里的光 —— 那是跟我一樣,被這破世道憋得發(fā)慌的光。
10我在曬谷場教娃念《百家姓》時,總覺得樹影里有人盯著。那漢子背著柴捆,
卻老往我黑板(一塊破木板)前湊,耳朵支棱得跟兔子似的。
我故意把 “趙錢孫李” 念成 “趙錢驢李”,娃們笑得前仰后合,
那漢子卻掏出小本子記 —— 哪有樵夫聽課還帶紙墨的?
當(dāng)晚裴景行就在私塾放話:“聽說有個叫花子在村口瞎咧咧,把《論語》編成快板,
成何體統(tǒng)!”他的跟班立刻起哄:“肯定是偷了誰家的書來裝樣子!”過了兩天,
那 “樵夫” 又來聽夜課。我指著木板上寫的 “心即理也” 問:“這話啥意思?
”娃們眨巴眼,那漢子卻猛地站起來:“你…… 你這是異端邪說!”說完撒腿就跑,
柴捆掉了一地。我看著他背影笑了 —— 王陽明的話,果然能釣出裴家的魚。
可村里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還是起來了。“聽說林硯偷過裴家的紙!”“他教的字怕是跟鬼畫符似的!
”我沒吭聲,把娃們的作業(yè)本(破麻布片)掛在村口老槐樹上。
“周吳鄭王” 寫得方方正正,還有個娃在旁邊畫了只歪歪扭扭的雞,旁邊注著 “雞,
家禽也”。來看的婆娘戳著麻布片嘀咕:“這‘禽’字,
比裴家少爺寫的還周正些……”正說著,裴家的管家騎著高頭大馬路過,
鞭子往樹上一指:“這些破爛玩意兒,趕緊給我扯了!別污了路!”我擋在麻布前,
手里攥著娃們送我的野莓墨 —— 這墨汁黑得發(fā)亮,就跟我心里的火似的,
得找個地方好好燒一燒。11我藏在柴房里抄《寒門策論》,筆尖突然斷了。
外頭傳來噼里啪啦的聲響,沖出去就看見裴家的狗腿子舉著火把,
正在燒我掛在老槐樹上的麻布講義。“這破字也配叫文章?” 管家踩著火堆,
火星子濺到他錦靴上,“奉士紳令,禁絕邪說!”私塾里很快傳開了《文風(fēng)整頓令》。
裴景行站在講臺上搖扇子:“凡非朱子注疏者,皆為異端。” 他身后的黑板上,
我的名字被朱砂圈著,旁邊寫滿了 “悖逆”“狂徒”。有次我路過私塾,
看見個學(xué)生偷偷藏我的《論語》麻布片,被先生當(dāng)場搜出,
劈手就扔進(jìn)火盆 —— 那麻布片邊角還留著我用野莓汁畫的小人。
夜里來上夜課的娃越來越少。張嬸拽著孫子往回走:“裴家的巡文吏說了,
再學(xué)就把娃抓去打板子!”我蹲在地上想了三天,把《大學(xué)》編成了猜謎歌:“什么高過天?
修身排在先。什么大過地?齊家要心齊……”教娃們唱的時候,
讓他們在手心畫個 “硯” 字當(dāng)暗號。沒過多久,放牛娃在山坡上對歌,
貨郎走街串巷搖著撥浪鼓唱:“治國平天下,根在格物間 ——” 這調(diào)子,
跟我教的一模一樣。最狠的是那天清晨。我在村口石墻寫《孟子》,剛寫完 “民為貴”,
就看見裴家的師爺騎著馬過來。我故意在旁邊畫了只鸚鵡,爪子捂住嘴。師爺勒住馬韁,
盯著那鳥看了半天,突然冷笑:“林硯,你這是罵誰呢?”“沒罵誰,
” 我用袖子擦了擦汗,“就覺得這鳥跟我似的,有話想說,卻張不開嘴。
”風(fēng)把我袖口的墨跡吹得發(fā)亮 —— 那是用野莓汁混了鍋底灰調(diào)的,黑里透紅,
跟石墻上的字一樣,怎么擦都擦不掉。12我剛在夜校教完 “關(guān)關(guān)雎鳩”,
就聽見墻外有人喊:“瘋了瘋了!林硯背書記傻了!
”第二天村口婆娘見了我就吐唾沫:“離他遠(yuǎn)點,聽說被狐仙纏上了!
”連瘸子張叔都躲著我走,手里攥著我送的《千字文》麻布片,像攥著塊烙鐵。
我搬著破桌蹲到祠堂門口。“鄉(xiāng)親們,” 我拍著桌子,“說我瘋了?行,
那我就瘋一個給你們看!”我閉上眼,扯開嗓子就背《禮記》:“昔者仲尼與于蠟賓,事畢,
出游于觀之上 ——”背到 “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 時,老秀才拄著拐杖來了,
瞇著眼喊:“停!背‘禮運大同篇’最后三段!”我一口氣背完,氣都不喘。
圍觀的娃們張大了嘴,有個婆娘偷偷掐了把自家男人:“這…… 這怕不是真有神助?
”可謠言還是沒停。有天夜里,我在夜校故意講:“我昨晚夢見村口王婆家的井,
要冒黑氣了!”第二天果然圍了一圈人。王婆揪著個放牛娃罵:“是不是你傳的?
”那娃嚇得直哭,兜里掉出半塊裴家點心 —— 是裴家管家塞給他的,
讓他專聽我 “瘋話”。打那以后,我干脆 “瘋” 得更徹底。披頭散發(fā)蹲在曬谷場,
邊跳邊唱《莊子》:“北冥有魚,其名為鯤 —— 這魚啊,能飛上天,比裴家的官轎還高!
”還把《詩經(jīng)》改成打油詩:“碩鼠碩鼠,別吃我黍,再吃我就,告你官府!”越瘋癲,
來看的人越多。外村賣豆腐的都挑著擔(dān)子來聽,回去跟人說:“那瘋子講的‘民為貴’,
比縣太爺說的在理多了!”裴家的管家來趕過三次,每次都被看熱鬧的人擠得直罵娘。
我看著場下笑得前仰后合的村民,
偷偷把藏在袖筒里的《策問十策》又改了兩句 —— 這世道要的不是規(guī)矩,
是比瘋子更瘋的膽子。13我蹲在私塾墻外的老槐樹上,蟬蛻蹭得我脖子發(fā)癢。
窗紙上映著裴景行晃悠的影子,他正搖頭晃腦講《中庸》:“‘致中和,
天地位焉’—— 這‘中和’嘛,就是不偏不倚……”我掏出炭條,在掌心飛快記著,
可他講的跟我背的朱熹注完全不是一回事。突然聽見 “啪” 一聲,
是戒尺打在桌上:“都給我記住!這是標(biāo)準(zhǔn)答案,縣試就考這個!”三更天我摸進(jìn)書房。
月光從窗縫漏進(jìn)來,照見書架上排著的《四書集注》。剛抽出一本,梁上突然跳下只黑貓,
爪子勾住我袖子。我屏住呼吸,摸出炭條在書頁空白處狂抄,聽見門外有腳步聲,
趕緊在墻上劃了句:“師者藏道,與鼠何異?”翻墻出去時,
聽見先生在屋里怒吼:“哪個天殺的敢偷書!”回家攤開掌心的炭痕,越想越不對勁。
裴景行講的 “格物” 是 “研究器物”,可我記得王陽明說 “格物即格心”。
我在破麻布上寫《四書新解》,筆尖戳穿了紙:“物者,事也。格物致知,先明事之理,
再修心之德 ——”寫著寫著,想起老秀才說的 “裴家壟斷注疏”。把新解卷成紙團(tuán),
塞進(jìn)村口老槐樹的洞里。第二天路過,看見放牛娃蹲在樹下念:“‘格物不是搬桌子,
是想明白為啥搬桌子’—— 林先生這解,比私塾先生說的有意思多了!
”樹影里突然閃過個穿長衫的人影,是老秀才。他沖我眨眨眼,把紙團(tuán)揣進(jìn)袖子里。我知道,
這偷來的知識,總算在這破村子里,長出了不一樣的芽。14我把十塊麻布攤在柴房地上,
野莓墨在月光下泛著黑紅。《十策安邦書》—— 第一策就寫著 “廢科舉糊名,
許鄉(xiāng)里公舉”。半夜摸到縣衙牌坊,把麻布往柱子上拴時,手直抖。這要是被抓住,
怕不是要被當(dāng)成反賊砍頭。剛掛完最后一塊,就聽見巡夜兵丁的梆子聲,
我連滾帶爬躲進(jìn)草堆里。天亮?xí)r縣衙前圍滿了人。“‘治水患當(dāng)疏浚河道,
而非筑堤堵截’—— 這說的不就是去年南邊的事嗎!”裴景行帶著家丁沖過來,
劈手就撕麻布:“狂徒!竟敢妄議朝政!”可他撕一塊,
我早就讓娃們把策文編成了快板:“一策二策說科舉,寒門也能有出息;三策四策講治水,
挖通河道不淹地 ——”賣糖葫蘆的、挑糞的都跟著唱,
調(diào)子比裴家少爺們背的《三字經(jīng)》還順溜。縣學(xué)門口,我支起破桌講 “科舉改革”。
“憑啥有錢就能進(jìn)私塾?” 我敲著木板,“要是讓鄉(xiāng)里人都來選,
種地的老漢也能挑出真才子!”穿藍(lán)衫的監(jiān)生們擠在人群里,有個瘦子突然喊:“說得對!
我當(dāng)年就是湊不夠束脩才差點失學(xué)!”話音沒落,裴家的管家就帶著打手沖過來,
桌子被掀翻,墨汁潑了我一身。我抹了把臉上的黑,看著四散的人群里,
有個穿官靴的人在轎簾后點了點頭 —— 是縣令的轎子。當(dāng)晚老秀才摸進(jìn)柴房,
塞給我個油紙包:“縣令想見你,但裴家那邊已經(jīng)放話,說你是‘妖言惑眾’。
”我打開紙包,里面是半塊沒吃完的桂花糕。“見,怎么不見?
” 我把策文又抄了份更狠的,“我這十策,就算是拿命換,也要讓這世道聽聽,
寒門子弟的腦子,到底長啥樣。”窗外的月亮又圓了,跟我掛在縣衙的麻布一樣,亮得刺眼。
15我跪在縣衙大堂的青石板上,膝蓋硌得生疼。縣令捻著胡須看我,
身后屏風(fēng)上的仙鶴被燭火映得晃悠:“你這十策,倒是有些想法,
但按律……”“學(xué)生能背《大學(xué)章句集注》!” 我猛地抬頭,“若老爺信不過,
可當(dāng)場考校!”話音未落就開背,從 “大學(xué)之道” 到 “其本亂而末治者否矣”,
一氣呵成。縣令的茶盞 “當(dāng)啷” 掉在桌上,旁邊的師爺?shù)蓤A了眼睛。
可第二天就傳來消息,裴家聯(lián)合二十個士紳遞了聯(lián)名信。“林硯身世不明,恐是流民冒籍!
” 管家把帖子拍在縣衙門口,“縣令若敢壞了規(guī)矩,我們就聯(lián)名上報府衙!
”我揣著一疊麻布片又去了縣衙。“這是我教村童的字,這是我寫的《論語新解》,
” 我把布片攤在公案上,“至于身世 —— 我爹是林大牛,佃戶,欠裴家五兩銀子,
全縣都知道!”縣令盯著布片上的字,突然笑了:“好個‘身世清白’。也罷,
我給你設(shè)個‘寒門特試’,但若答得不好……”特試設(shè)在文廟偏殿。剛坐下,
主考官就扔來一題:“論‘河圖洛書’之玄機(jī)。
”我心里冷笑 —— 這題出自元朝禁書《乾坤秘典》,裴家果然下了黑手。
揮筆寫下:“河圖洛書,圣人取象于自然,非玄虛之說。今之學(xué)者當(dāng)究其實用,
而非迷于符箓。”又在旁邊加了行小字:“此題引前朝禁書,非科舉正途,恐誤后學(xué)。
”考官們傳閱卷子時,手都在抖。走出文廟時,月亮正爬過屋脊。老秀才蹲在墻根等我,
塞來個熱乎乎的紅薯:“縣令說了,縣試給你個‘特例生’的牌子,但裴家怕是不會罷休。
”我咬著紅薯,燙得直呵氣,卻覺得這口甜能頂住所有刀子。“罷休?
” 我抹了把嘴角的渣子,“他們最好祈禱我考不上,不然……”話沒說完,
遠(yuǎn)處裴府的燈籠突然全亮了,像一只只紅眼的狼,盯著我這個敢摸老虎屁股的窮小子。
16我握著筆,盯著縣試卷子上的 “策問” 題,腦子卻像被塞進(jìn)了一團(tuán)漿糊。
明明思路清晰,可筆尖落在紙上就打顫,“民本” 兩個字寫得歪歪扭扭。
“這字寫得顛三倒四,怕是昨夜沒睡好吧?” 旁邊考官陰陽怪氣,
裴景行派來的眼線正盯著我冷笑。我猛地想起墨汁 —— 是今早從家里帶來的,
出門前還好好的。倒了點墨汁在清水碗里,水面立刻浮起層淡綠色油膜,
跟村東頭毒蘑菇的汁液一個顏色。“有人在墨里下藥!” 我把碗推到主考官面前,
手卻抖得厲害。可沒等辯解,裴家的管家就捧著本線裝書沖了進(jìn)來:“大人!
林硯卷子上的‘治河十法’,跟這本失傳的《永慶策論》一模一樣!”書被翻開,
果然有幾行字跟我卷子上的段落相似。主考官臉色一沉:“你這是抄襲前朝禁書,該當(dāng)何罪!
”我看著那本嶄新的 “孤本”,連書頁都沒怎么翻卷過,突然笑出了聲。
“《永慶策論》我確實讀過,” 我站起身,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
“但此書成于元至正年間,作者張元弼在卷末明言:‘治河當(dāng)以疏浚為主,
筑堤為末’—— 可你們這本上,卻把‘筑堤’寫在第一條,分明是后人偽托!”滿堂寂靜。
管家臉漲得通紅:“你…… 你胡說!”“我胡說?” 我走到書案前,
拿起那本 “孤本”,“那我背給你們聽 ——‘黃河之患,患在泥沙淤積,非堵截可治。
元初賈魯治河,乃用沉船筑堤之法,此一時權(quán)宜之計,
非萬世良策也……’”我一口氣背了三章,連文中引用的《宋史?河渠志》段落都分毫不差。
當(dāng)背到 “后人妄改‘筑堤’為上計,實乃誤國之言” 時,
主考官猛地一拍驚堂木:“夠了!”他盯著我,又看看那本被我指出多處錯漏的 “孤本”,
突然把驚堂木往桌上一磕:“此卷疑點重重,林硯暫留考場,待本官徹查!
”裴家的人臉色煞白,管家手里的書 “啪” 地掉在地上。我扶著桌角站穩(wěn),
額頭上全是冷汗 —— 那迷藥勁還沒過去。但看著裴景行派來的眼線慌慌張張往外跑,
我知道,這關(guān)算是硬扛過去了。只是這考場,從來就不是只考筆墨的地方。
17我站在文廟的杏壇下,裴景行帶著一群穿綢裹緞的士子把我圍住。“林硯,
” 他搖著玉骨折扇,嘴角的笑像淬了毒,“聽說你能背《永慶策論》?
該不會是提前把書藏褲襠里了吧?”周圍爆發(fā)出哄笑,有個胖子還故意掀起衣角:“快看看,
有沒有夾帶!”我拍了拍身上的補(bǔ)丁衣裳,連個兜都沒有。“裴公子要是覺得我背得是假的,
” 我盯著他扇子上的 “淡泊明志” 四個字,突然笑了,
“那咱們打個賭 —— 你若能三天內(nèi)背完《尚書》三十篇,我當(dāng)場跳河認(rèn)輸。
”沒等他回話,我抄起旁邊童子的筆,在石板上就寫《堯典》:“曰若稽古帝堯,
曰放勛 ——”裴景行的扇子停在半空。他旁邊的老學(xué)究湊過來看,
突然倒吸一口涼氣:“這…… 這是孔安國注本的《堯典》,
連‘協(xié)和萬邦’的‘協(xié)’字用的古體都沒錯!”裴景行猛地把扇子一合:“雕蟲小技!
有本事解這題!”他掏出個油紙包,里面是幾片碎竹簡,墨跡斑駁。
“《春秋外傳》‘周鄭交質(zhì)’篇的殘卷,” 他故意遮住中間幾句,“你補(bǔ)全看看?
”我掃了眼竹簡,又看了看他眼底的得意 —— 這幾處缺字,
分明是后世書商為抬高價格偽造的錯漏。“‘鄭武公、莊公為平王卿士。王貳于虢,
鄭伯怨王。王曰:“無之。” 故周、鄭交質(zhì)。王子狐為質(zhì)于鄭,鄭公子忽為質(zhì)于周。
’” 我一字不差背完,又指著竹簡上的某個 “質(zhì)” 字,
“但此版本將‘質(zhì)’誤刻為‘贄’,實為宋末書賈作偽,
真正的《左傳》原文……”我從懷里掏出片麻布 —— 那是我昨晚連夜抄的《左傳》原文,
跟竹簡逐字對比。老學(xué)究們?nèi)珖松蟻恚袀€白胡子老頭摸著竹簡直搖頭:“慚愧!
老夫竟被這殘卷騙了多年!”裴景行的臉陣青陣白,突然拔高聲音:“就算你記書厲害,
可懂什么是真學(xué)問?不過是個靠死記硬背的瘋子!”“瘋子?
” 我想起前世課堂上老師放的王陽明紀(jì)錄片,那些話突然清晰起來,“‘知是行之始,
行是知之成。若不會行,只是知得淺。’—— 裴公子,你讀了那么多書,可曾想過,
這‘知行合一’,該怎么合?”這話一出口,全場死寂。
“知行合一” 是百年后王陽明提的概念,裴景行瞳孔驟縮,扇子 “啪嗒” 掉在地上。
我彎腰撿起他的扇子,
在 “淡泊明志” 四個字上抹了把 —— 那上面還沾著今早他吃的桂花糕碎屑。
“看來裴公子的‘志’,挺甜的。” 我把扇子塞回他手里,轉(zhuǎn)身就走。
身后的目光像無數(shù)根針,可我知道,從說出 “知行合一” 的那一刻起,這場架,
我贏定了。18我被鐵鏈鎖在縣衙臨時牢房的柱子上,腳踝磨出了血。
裴家管家?guī)еO(jiān)察官來的時候,手里揮著張公文:“林硯,你引用異端邪說,蠱惑鄉(xiāng)民,
按律當(dāng)流放三千里!”鐵鏈嘩啦作響,我被押著往外走。路過集市時,
我突然扯開嗓子背《禮記?王制》:“‘用器不中度,不粥于市;兵車不中度,
不粥于市’—— 這說的是器物要合規(guī)矩,可我背圣賢書,犯了哪條規(guī)矩?
”圍觀的賣菜老漢們交頭接耳,有個婆娘突然喊:“對呀!他教娃認(rèn)字,咋就成邪說了?
”衙役的鞭子抽在我背上,火辣辣地疼,可我沒停:“‘諸侯之于天子,比年一小聘,
三年一大聘’—— 裴家年年給知府送禮,算不算‘不中度’?”當(dāng)晚我被扔回牢房,
聽見隔壁傳來爹的咳嗽聲。他被帶去問話時摔了一跤,現(xiàn)在還瘸著腿。娘在外面哭,
聲音像針一樣扎心。我摳下墻上的土塊,在稻草堆里寫《自辯書》:“若《四書》是禁書,
則天下無書;若直言是異端,則朝堂失語。”把土塊字包在破布里,趁送飯的老獄卒不注意,
塞到他手里:“大爺,給縣令送去,就說…… 就說寒門也有話要說。”接下來幾天,
我用指甲在墻上刻《諫太宗十思疏》。“誠能見可欲,則思知足以自戒;將有作,
則思知止以安人 ——”刻到 “罰所及,則思無因怒而濫刑” 時,指甲全翻了起來,
血滲進(jìn)磚縫里。換班的獄卒聽見了,偷偷扒著門縫聽。第二天,
就有穿藍(lán)衫的學(xué)子在獄墻外喊:“林先生!我們抄了您刻的《十思疏》!”聲音越來越大,
像潮水一樣涌進(jìn)來。我靠著墻坐下,看著墻上血紅的字,突然笑了。流放三千里?
他們想讓我閉嘴,可我偏要讓這破牢房,變成傳聲筒。只要還有一個人在聽,這口氣,
我就不能咽。19我被推搡著跪在縣衙冰冷的青磚上,裴景行站在一旁,
嘴角掛著勝券在握的笑。主考官重重一拍驚堂木:“林硯,有人舉報你妄議經(jīng)典,
你若能完整背誦《大學(xué)章句集注》,便可自證清白!錯一字,便按異端論處!
”堂下一片寂靜,連風(fēng)穿過窗欞的聲音都聽得真切。我閉上眼,深吸一口氣,
前世課堂上老師逐句講解的聲音突然清晰起來。“大學(xué)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
在止于至善……” 開口的瞬間,聲音竟帶著奇異的穿透力,撞在大堂的梁柱上嗡嗡作響。
背到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 時,裴景行突然打斷:“停!‘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究竟以何為先?少在這裝模作樣!” 他以為能打亂我的節(jié)奏,
卻不知這問題我在破廟背了千百遍。“修身為先。” 我抬眼直視他,
“然‘修身’非閉門造車。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齊,家齊而后國治,
國治而后天下平 —— 此為朱子注疏之根本,裴公子莫非不知?” 話音未落,
我又將 “修身齊家” 整段背誦一遍,連 “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
未之有也” 的抑揚頓挫都分毫不差。主考官的胡須微微顫抖,旁邊的老學(xué)究們交頭接耳。
裴景行臉色鐵青,突然拔高聲音:“就算你背得滾瓜爛熟,也不過是鸚鵡學(xué)舌!
朱熹注疏豈容你等寒門子弟置喙?”“置喙不敢,只是確有一處存疑。” 我朗聲道,
“朱子解‘格物致知’為‘即物窮理’,然《文集》中曾言‘格物是零細(xì)說,
致知是全體說’,此處注疏或可再議。以我之見,格物當(dāng)重實踐,
致知需合心性……”我越說越順,將前世哲學(xué)課上老師分析的朱熹理氣論娓娓道來。
堂下老秀才猛地站起身,指著我激動道:“此解甚妙!老夫鉆研《章句集注》數(shù)十載,
竟未想到如此貫通之法!”裴景行踉蹌后退半步,不敢置信地看著我。主考官沉吟良久,
突然將驚堂木輕輕一放:“林硯…… 此等見解,非死記硬背可得。來人,松綁!縣試資格,
即刻恢復(fù)!”鐵鏈落地的聲響在大堂回蕩,我扶著桌角站起,額角的血珠滴在青磚上,
開出一朵暗紅的花。裴景行死死盯著我,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可我知道,
從背出 “大學(xué)之道” 的那一刻起,這場用知識做武器的仗,我已經(jīng)贏了第一回合。
20我站在縣衙公示欄前,看著自己的名字被紅筆圈在最后一行,
旁邊寫著三個小字:特例生。裴景行帶著一群士子圍過來,有人指著公示欄笑:“快看,
瘋子也要考試了!”縣令在大堂上搓著手:“林硯啊,你這特例生…… 士紳們都盯著呢。
” 我叩首在地:“大人若信得過,可親自出題考我。若答不上來,我自己跳進(jìn)護(hù)城河!
”三日后,縣令果然在文廟設(shè)了私試。題目剛念出來 ——“論青苗法利弊”,
這是百年后王安石的變法內(nèi)容,裴景行肯定以為我沒聽過。
我卻提筆就寫:“青苗法本意惠民,然執(zhí)行不當(dāng)反成苛政,蓋因‘吏不得人,
法雖善而民受其害’……”公示欄前,我用炭條在旁邊空白處寫下對聯(lián):“寒門無路天開眼,
瘋子有書自成章。” 剛寫完,賣豆腐的王大叔就拍手叫好:“寫得好!
比裴家少爺們酸文假醋的強(qiáng)多了!”裴家立刻放出話來:“特例生就是壞了規(guī)矩!
” 還讓人在我考試那天故意撞翻墨硯,污了卷子一角。我抬頭看了眼監(jiān)考的裴家眼線,
拿起筆在污漬旁題了句:“墨污難掩胸中意,筆落當(dāng)驚天下人。”考前夜,
我把夜校的娃們都叫到破廟。“假設(shè)你們是考官,” 我指著墻上的《策問十策》,
“問我‘如何選拔真才’,該怎么答?” 放牛娃舉手:“就說‘不能只看束脩多少’!
” 我笑著點頭,摸出藏在懷里的野莓墨 —— 這是我用最后一點莓子熬的,黑得發(fā)亮。
“記住了,” 我盯著娃們亮晶晶的眼睛,“我進(jìn)考場不是去寫字的,
是去讓他們知道 ——”“知道什么?” 娃們齊聲問。“知道這世道的規(guī)矩,
該由會寫字的人來定!” 廟外的風(fēng)卷著落葉,我聽見自己的聲音撞在破廟的梁柱上,
跟縣試那天背《大學(xué)》時一樣響。裴家不是想看我笑話嗎?那就等著吧,這場考試,
我要讓他們笑不出來。21我揣著縣試發(fā)的應(yīng)試牌,剛走出村口就被兩匹高頭大馬攔住。
知府的管家皮笑肉不笑:“林公子,我家大人有請。”府衙大堂比縣衙氣派十倍,
知府端坐在太師椅上,茶盞冒著熱氣:“聽說你縣試得了特例生?年輕人,見好就收吧。
這是百兩紋銀,夠你家還租子了。”我盯著地上的金磚縫,拱手道:“草民只想應(yīng)試。
”“應(yīng)試?” 知府把茶盞重重一放,“裴家是什么門第?你是什么出身?別給臉不要臉!
”我抬頭看他,聲音不大卻清楚:“大人問出身,可孔子當(dāng)年也是寒門。草民不求臉,
只求筆能寫心。”回家就看見爹蹲在門檻上哭,
手里攥著封匿名信:“他們說再考就扒了咱家房!”我沒說話,
摸出炭條在破木板上寫《誓學(xué)書》:“生為寒門子,死作讀書魂。若奪我筆,寧死不從。
” 按上手印時,血滲進(jìn)木紋里。把木板掛到老槐樹上,瘸子張叔看了直抹淚:“這娃,
比裴家那些狼崽子有種!”可裴家的人更瘋了。私塾門口,有個考生指著我罵:“瘋子!
聽說你連‘以德報怨’都敢亂解!”我把破桌往路中間一擺,
展開麻布寫《論語?憲問》:“或曰:‘以德報怨,何如?’子曰:‘何以報德?以直報怨,
以德報德。’—— 諸位且看,圣人說的是‘直’,不是‘忍’。若惡人皆得善報,
那善又該報給誰?”圍過來的老秀才們交頭接耳,有個白胡子老頭突然拍手:“這解才對!
老夫讀了一輩子,竟被朱熹注疏框住了!”裴家的管家沖過來要掀桌子,
卻被看熱鬧的村民攔住。我看著他們眼里的光,突然覺得這百兩紋銀,還有那知府的威脅,
都沒那么沉了。大不了就是一死,但死前,我得讓他們知道,瘋子講道理,比誰都狠。
22我被爹鎖在柴房里,門板縫隙漏進(jìn)月光,
照見墻角堆著的破麻布 —— 那是我寫滿策論的 “書”。
爹在門外砸煙袋鍋:“知府都說了!再考就把咱家地契收走!你想讓全家喝西北風(fēng)嗎?
”我摸著墻上的土塊,刻下 “父生我身,志定我命”。
又把藏在草堆里的《鄉(xiāng)試策綱》—— 用野莓墨寫在碎布上的提綱,
塞進(jìn)老秀才送來的空飯碗底。他顫巍巍接過:“娃,你爹也是怕……”“我知道。
” 我打斷他,“但我更怕這輩子都在地里刨食,連筆都摸不到。”晚飯時,
桌上只有窩頭和咸菜。娘往我碗里多塞了塊咸菜,又趕緊抹眼淚。
爹突然把筷子拍在桌上:“你要是敢去,就別認(rèn)我這個爹!”我沒說話,
端起碗走到祖宗牌位前,“撲通” 跪下。窩頭掉在供桌上,
碎屑沾在 “耕讀傳家” 的牌匾上 —— 那是祖上唯一留下的字。
娘 “哇” 地哭出來,爹的煙袋鍋掉在地上,火星濺在他補(bǔ)丁摞補(bǔ)丁的褲腿上。后半夜,
我搖醒弟弟:“幫哥個忙,寫封悔過書給爹。” 他揉著眼睛看我,
我塞給他半塊偷藏的糖糕:“就說我想通了,不去考了。
”等爹拿著 “悔過書” 鼾聲響起,我用柴刀撬開窗栓。夜風(fēng)吹進(jìn)柴房,
帶著遠(yuǎn)處裴家守夜人的梆子聲。我摸了摸懷里的策綱布包,里面的野莓墨還帶著潮氣。
翻過后墻時,聽見娘在屋里哭。我咬著牙往村口跑,月光把我的影子拉得老長。路過老槐樹,
看見我掛的《誓學(xué)書》還在,只是被人劃了道口子,像道傷疤。百里外的考場,
此刻應(yīng)該點著燈吧。我深吸一口氣,踩碎了路邊的野草,朝著那片燈火,頭也不回地跑了。
身后的村子越來越小,爹的怒吼和娘的哭聲,都被風(fēng)吹散了。但我知道,這一步踏出去,
就再也回不去了。23我蹲在村口的老槐樹下,磨著手里的野莓墨。裴家的惡奴堵在路口,
手里揮舞著棍棒:“林瘋子,知府大人說了,你敢去考就打斷你的腿!”我站起身,
把墨塊揣進(jìn)懷里,聲音不大卻傳遍了整個村口:“我不求他們公平,我只求贏。
”惡奴們哄笑起來,有個瘦子指著我鼻子:“贏?你連筆都買不起,還想贏?
”我躍上旁邊的大石,月光把我的影子投在祠堂的墻上,像個張牙舞爪的瘋子。
“你們聽著 ——” 我深吸一口氣,開口便是前世背得滾瓜爛熟的《留侯論》,
“古之所謂豪杰之士者,必有過人之節(jié)。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見辱,拔劍而起,
挺身而斗,此不足為勇也……”一字一句,清晰得像刻在石板上。圍過來的村民越來越多,
連裴家的惡奴都聽傻了。等我背完最后一個字,祠堂的鐘聲響了 —— 已是鄉(xiāng)試前夜。
“好!” 瘸子張叔第一個叫好,“這文章,比裴家少爺們念的強(qiáng)百倍!”第二天進(jìn)考場,
有個穿綢緞的考生攔住我,手里晃著賭契:“林硯,敢不敢賭?你要是落榜,
這輩子別想再提‘考試’倆字!”我拿過他的筆,在賭契上簽下名字,
又加了一行小字:“若我中了,你們得跪著叫我‘老爺’。”考生們倒吸一口涼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