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十八,苞米桿子高過頭頂。媒人領著他,從玉米地那頭鉆出來。李建軍,名字挺響亮。
人看著老實,黑紅臉膛,干活手上有繭子。他爹是木匠,
家里有輛半新不舊的“大金鹿”自行車。這在咱村,算不錯了。“王秀芬同志,你好。
”他搓著手,有點局促。我低著頭,嗯了一聲。心里像揣了個兔子,砰砰跳。
親事就這么定了。簡單,快得像地頭的風。結婚那天,天陰沉沉的。他家借了輛拖拉機,
突突突開到我家土院門口。我穿著半新的紅褂子,抱著個小包袱,坐了上去。
他爹在后頭放了一掛小鞭,噼里啪啦,響了幾下就沒了聲。婆家三間土坯房,墻皮有點掉。
他娘拉著我的手:“秀芬啊,委屈你了,往后就是一家人。”我心里有點酸,
又有點認命的踏實。看著李建軍忙里忙外的背影,心想,人老實,肯干,日子總能過起來。
日子真像磨盤,推著人往前走。一轉眼,七年過去了。女兒小娟都會滿地跑,
脆生生喊“爹”“娘”了。日子還是緊巴巴。土坯房更舊了,墻上裂了縫。
李建軍除了種那幾畝地,農閑就跟他爹出去給人打點零工,賺點油鹽錢。話越來越少,
眉頭總皺著。晚上躺炕上,他背對著我,像堵沉默的墻。我心里也悶,像壓了塊石頭。
可看著身邊睡熟的小娟,那點委屈又咽回去了。過日子嘛,不都這樣?熬唄。那天晚上,
天熱得像蒸籠。蚊子嗡嗡叫。小娟剛睡著,額頭上還帶著汗。李建軍翻來覆去,像烙餅。
突然,他猛地坐起來。“秀芬,醒醒!”我被他嚇一跳,迷糊著睜開眼:“咋了?著火啦?
”“不是火,是好事!”他眼睛在黑暗里亮得嚇人,“天大的好事!”他壓低聲音,
湊到我耳朵邊,一股子汗味兒和旱煙味兒。“村里傳開了,上頭有新政策!”“啥政策?
”我揉著眼睛。“分房!”他興奮得直拍炕沿,“說是咱這片要規劃,按戶口分新樓房!
一戶一套!”我的心猛地一跳。新樓房?村里老張家在鎮上的親戚就住那種樓,白墻,亮瓦,
聽說還有茅房在屋里,不用半夜跑外頭凍屁股。“真的?”我聲音都抖了。“千真萬確!
”他唾沫星子都快噴我臉上,“但有個條件,聽清楚沒?”“啥條件?
”“得是離了婚的單獨立戶,才能多分一套!”他盯著我,像餓狼盯著肉。“離…離婚?
”我懵了,舌頭打結,“建軍,你瘋啦?”“假離婚!”他急急地打斷我,“假的!懂不懂?
就是走個過場!”他一把抓住我的手,攥得死緊,骨頭都疼。“秀芬,你想想!多一套房啊!
咱自己住一套,給小娟留一套當嫁妝!值不值?”黑暗里,他的眼睛像燒紅的炭。
“就…就為多一套房?”我喉嚨發干,心慌得厲害,“這…這能行嗎?”“咋不行?
”他唾沫橫飛,“村東頭老劉家,上個月不就悄沒聲離了?聽說證都拿到手了!
人家兩口子不照樣一個鍋里吃飯?”他湊得更近,聲音蠱惑:“秀芬,為了小娟!
為了咱閨女將來有個好家底!就演場戲,等房一到手,咱立馬去復婚!神不知鬼不覺!
”為了小娟…這話像把錘子,砸在我心口最軟的地方。我看著身邊女兒熟睡的小臉。
為了她…我抬起眼,看著他熱切的臉。黑暗中,他那雙眼睛亮得異常,像兩簇燒著的鬼火,
只映著房子的影兒,照不見我,也照不見小娟。我心里咯噔一下,那火苗燙得我心慌。
可“為了小娟”這四個字,沉甸甸地壓下來。我張了張嘴,
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那…那手續…”“簡單!”他立刻接口,像早等著這句話,
“我都打聽好了!明天!明天咱就去鎮上,把手續辦了!快得很!”“明天?”太快了,
快得我喘不過氣。“夜長夢多!”他斬釘截鐵,“政策說變就變!抓住了才是咱的!秀芬,
為了小娟,為了咱這個家!”家…這個字像針,輕輕扎了我一下。
我看著他那張在昏暗里因為興奮而有些變形的臉,七年同床共枕的熟悉底下,
突然滲出一絲陌生的寒意。鬼使神差地,我點了點頭,喉嚨里擠出一個字:“…行。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李建軍不知從哪借來一輛破自行車,后座硌屁股。他馱著我,
吭哧吭哧往鎮上蹬。路兩邊剛抽穗的麥子,綠油油一片。風吹過來,帶著青澀的麥香。
要是往常,我會覺得這風真舒服。可今天,心口像堵著一團濕棉花,又沉又悶,喘不上氣。
“快到了!”他喘著粗氣,頭也不回地喊,腳下蹬得更賣力了。那背影,透著股急不可耐。
鎮上的小院,灰撲撲的。一間小屋,門口掛著個掉了漆的木牌子。
一個穿著藍布褂子的中年干部,臉木木的,沒什么表情。他推過來兩張紙。“自愿離婚?
”“自愿!”李建軍搶著回答,聲音又響又脆。干部撩起眼皮,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平平的,
卻像根針,扎得我低下頭。“你呢?”我盯著那張薄薄的紙。上面印著密密麻麻的字,
像一群黑螞蟻在爬。“我…我自愿。”聲音小得像蚊子哼。干部沒再說什么,
拿出個印泥盒子,紅得刺眼。“按手印吧。”李建軍毫不猶豫,大拇指狠狠摁下去,
留下一個清晰無比的紅圈。像血。我的手指抖得厲害,沾了印泥,冰涼的。按下去的時候,
那片紅糊開了,邊緣毛毛的,像朵開敗了的殘花。兩張輕飄飄的紙片,換到了我們手里。
一張給他,一張給我。干部最后看了我們一眼,那眼神,像在看兩件剛辦完手續的物件。
“行了,辦妥了。”門吱呀一聲關上,隔斷了外面白晃晃的天光。走出那院子,
太陽明晃晃地掛在天上。刺得人眼睛疼。李建軍捏著他那張紙,對著太陽看了又看,
嘴角咧到了耳根。“成了!秀芬,成了!”他小心地把紙折好,塞進貼身的襯衣口袋里,
還拍了拍。“你那張收好!這可是咱家房子的鑰匙!”他跨上自行車,拍拍后座:“上來!
回家!”我捏著手里那張紙。輕飄飄的,又沉甸甸的。像燒紅的鐵片,燙手。
我把它胡亂塞進褲兜。坐上車后座。他蹬起車,嘴里居然哼起了不成調的歌。
風呼呼地刮過耳朵。路邊的麥浪翻滾。我緊緊攥著車座下的鐵架子,冰涼的鐵銹硌著掌心。
那點涼意,一絲絲滲進皮膚里,卻壓不住心口那股越來越慌的邪火。家越來越近。
熟悉的土路,熟悉的土坯房輪廓。可我知道,有什么東西,不一樣了。他蹬得飛快,
仿佛身后那間按過手印的小屋,是甩掉了的包袱。“等房一分下來,咱立馬復婚!
”他迎著風大聲喊,聲音被風吹得有些飄,“好日子在后頭呢!”后頭…我回頭望了一眼。
鎮上那條灰撲撲的路,越來越遠,縮成一條細線,模糊在麥田的綠色里。那間小屋,
更是看不見了。只有褲兜里那張紙,隨著顛簸,一下下磨蹭著大腿。存在感那么強。回到家,
院子里靜悄悄的。小娟被送到她奶奶家去了。鍋灶冰涼。
李建軍從他那寶貝襯衣口袋里掏出那張離婚紙,又看了一遍,
才鎖進床頭那個掉了漆的小木匣里。“收好了,金貴著呢!”他搓著手,在屋里轉了兩圈,
有點坐立不安。“那…秀芬,我出去一趟。”“去哪?”我下意識地問。“哦,
”他含糊地應著,“去…去鄰村打聽打聽,看別人家進度咋樣了,心里好有個數。
”他腳步匆匆地出了門。門吱呀一聲關上。屋里只剩下我一個。空落落的。心,也跟著空了。
像被挖走了一大塊。我慢慢走到炕邊,坐下。土炕的涼意透過薄薄的褲子傳上來。
我摸出褲兜里那張紙。展開。上面兩個名字,王秀芬,李建軍。
中間印著三個冰冷的黑體大字:離婚證。下面,是那個糊開的、毛邊的紅手印。
像一道永遠合不攏的傷口。眼淚毫無預兆地涌出來。大顆大顆,砸在紙上。
那團紅手印被淚水洇開,變得更模糊,更猙獰。像血在紙上漫開。為了房子?為了小娟?
是真的嗎?一個可怕的聲音,像冰冷的蛇,第一次,清清楚楚地鉆進我的腦子:李建軍,
你是不是在騙我?日子,變得古怪起來。那張輕飄飄的紙,像道看不見的符咒,
把家劈成了兩半。李建軍在家待的時間越來越少。“打聽政策!”“找路子!”“托人!
”“忙分房的大事!”理由多得是。他回來時,身上有時帶著淡淡的酒氣,
有時是陌生的廉價雪花膏味兒。眼神飄忽,不敢看我。問他分房的事,
他就含糊地擺手:“快了快了,別催!急不得!”心,一點點往下沉。像掉進了冰窟窿。
那點殘存的希望,被凍得瑟瑟發抖。那點殘存的火星子,在一個悶熱的午后,
被隔壁快嘴張嬸徹底澆滅了。我正蹲在院里搓洗小娟換下來的臟衣服。汗水順著額角往下淌。
張嬸隔著那堵矮土墻,探過頭,臉上堆著那種知道大秘密又憋不住的表情。“秀芬,
洗衣服呢?”“嗯。”我悶頭應著。她左右看看,壓低了嗓子,神神秘秘:“哎,
跟你說個事兒,你…你可別往心里去啊?”我心里咯噔一下,手停了。“啥事?
”“昨兒個晌午,”張嬸湊得更近,嘴里的熱氣噴到我臉上,“我去鎮上供銷社扯布,
瞅見建軍了!”我低著頭,使勁搓衣服,肥皂沫子濺起來。“哦。”“你猜他跟誰在一塊兒?
”張嬸的聲音帶著刺耳的興奮。我沒吭聲。“跟個女的!燙著大波浪卷兒,穿著花裙子,
胳膊挎著建軍,親熱著呢!兩人在點心鋪子門口,建軍還給那女的買槽子糕!有說有笑的!
”張嬸咂咂嘴。“嘖嘖,建軍現在可真行啊,那點心,可不便宜!
”嗡——腦子里像炸開了一窩馬蜂。槽子糕…小娟饞了很久了。上次趕集,小娟眼巴巴望著,
拽著我衣角:“娘,想吃…”李建軍皺著眉:“吃啥吃!不當家不知柴米貴!
”他拉著我們就走。小娟一步三回頭,扁著嘴,眼淚在眼眶里打轉。原來,不是舍不得錢。
是舍不得給我們娘倆花!原來,那“假離婚”的窟窿,透進來的不是新房的光,
是這么一把淬了毒的冰錐子!我死死攥著手里的濕衣服,指節捏得發白。肥皂水冰涼刺骨。
張嬸還在那兒喋喋不休:“…那女的,看著就不是咱鄉下人,妖里妖氣的…秀芬啊,
不是我說,你跟建軍這…”“張嬸!”我猛地抬起頭,打斷她。聲音又干又啞,像砂輪磨過。
“我衣服洗完了。”我端起沉重的洗衣盆,渾濁的肥皂水晃蕩著。轉身,一步一步,走回屋。
身后,張嬸的嘀咕聲像蒼蠅一樣追過來:“…唉,這傻閨女…”門關上。隔絕了外面的一切。
洗衣盆“哐當”一聲掉在地上。臟水潑了一地。我順著門板,慢慢滑坐到冰冷的地上。
渾身抖得像秋風里的枯葉。牙齒咯咯地打架。假的…都是假的…分房是假。離婚是假。
為了小娟是假。為了這個家更是假得可笑!只有我的傻,是真的。只有小娟沒了爹,是真的。
騙子!李建軍,你這個挨千刀的騙子!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嚨。我死死咬著嘴唇,
嘗到了鐵銹的味道。不能倒。王秀芬,你不能倒!為了小娟!這次,是真的為了小娟!
我成了村里一道沉默的影子。李建軍依舊很少著家。偶爾回來,眼神躲閃,
帶著敷衍的急切問:“房有消息沒?”我低著頭,納著永遠納不完的鞋底。
針尖狠狠扎過厚厚的千層布。“沒呢。”聲音平靜得像死水。“哦…”他明顯松了口氣,
又帶著點不易察覺的焦躁,“咋這么慢!我再出去打聽打聽!”看著他匆匆離去的背影,
我捏著針的手指,用力到骨節泛白。打聽?是去會那個燙卷毛、穿花裙子的狐貍精吧?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