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祠內，死一般的寂靜。那三個牽著手、頂著大大笑臉的稚嫩火柴人，還有那歪歪扭扭的“全家福”三個字，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每一個族老的眼睛里。顧晚星那句“活蹦亂跳就是最大的旺運！最大的福氣！”的嘶吼，帶著泣血的控訴和母獸般的決絕，在香煙繚繞的肅穆空間里回蕩，震得那些刻板威嚴的臉孔上，第一次出現了裂痕。
七叔公干癟的嘴唇哆嗦著，渾濁的老眼死死盯著那張皺巴巴的粗黃紙，臉上的威嚴和鄙夷如同被戳破的氣球，迅速干癟下去，只剩下難堪的煞白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他張了張嘴，似乎想斥責這“粗鄙之物”褻瀆祖宗，但喉嚨里卻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周圍的族老們更是面面相覷，眼神躲閃，剛才那股同仇敵愾的審判氣勢，被這最原始、最直白的孩童訴求沖擊得七零八落。
角落陰影里，林守山抱著雙臂的手，指關節捏得死白。他那張刻薄冷酷的臉上，肌肉極其細微地抽搐著，如同平靜水面下暗涌的激流。顧晚星關于林禹暴斃當夜的質問，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準地刺中了他極力掩藏的隱秘！他冰冷的視線如同毒蛇的信子，死死纏在顧晚星高舉“全家福”的手上，又緩緩移向條凳上那些臉色變幻、氣勢萎靡的族老，眼底深處翻涌著極度的陰鷙和一絲被冒犯權威的暴怒。
這短暫的僵持，是顧晚星用孩子和血淚撕開的喘息之機。她知道，宗族的貪婪和冷酷絕不會因此罷休，林守山的殺機更不會消散。但至少，她暫時逼退了這場赤裸裸的掠奪！
“哼！” 一聲冰冷的、帶著濃重不滿和警告意味的冷哼，如同冰錐，驟然刺破了宗祠內尷尬的死寂。
林守山終于動了。他沒有看任何人，只是從陰影里緩緩踱步而出，刻薄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那雙眼睛，深不見底，冰冷地掃過七叔公等人，最后落在顧晚星身上，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審視和……一絲毫不掩飾的厭棄。
“族老議事，豈容婦孺撒潑？” 他的聲音沙啞低沉，如同砂石摩擦，每一個字都帶著沉重的威壓，瞬間壓下了族老們心中的動搖，“顧氏失心瘋語，當不得真。然念其撫育風、露不易，暫緩交割地契。然，” 他話鋒一轉，冰冷的目光如同實質的枷鎖，牢牢鎖住顧晚星，“宗祠乃祖宗清靜之地，豈容污穢久留？還不速速退下！”
這看似“開恩”的裁決，實則冷酷依舊。暫緩交割，是迫于壓力，更是為了穩住局面。驅逐出宗祠，是維護宗族搖搖欲墜的顏面，更是對她這個“災星”的厭棄和隔離。
七叔公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連忙順著林守山的話，板起臉，對著顧晚星厲聲道：“聽見沒有？還不快滾出去！帶著你的瘋言瘋語，滾回柴房去！再敢胡言亂語，休怪族規無情！”
周圍的族老也紛紛回過神來，臉上重新堆起厭惡和驅趕瘟神般的表情。
顧晚星沒有再爭辯。她緩緩放下舉著“全家福”的手，小心翼翼地將那張承載著孩子念想的粗黃紙折好，塞回懷中，緊貼著油布包裹的亡夫日記。冰冷的觸感和溫暖的寄托在胸口形成奇異的交織。她知道，這場風暴只是暫時平息，更大的漩渦還在后面。她深深地看了一眼條凳上色厲內荏的族老，又看了一眼陰影里林守山那張毫無溫度的臉，然后，拖著沉重而劇痛的身體，一步一步，沉默地、挺直脊背地走出了這座彌漫著腐朽氣息的宗祠大門。
外面的天光有些刺眼。顧晚星扶著冰冷的門框，大口喘息著。身體的劇痛和精神的巨大消耗讓她眼前陣陣發黑。她必須盡快回到柴房，回到兩個孩子身邊。
她沿著來時那條青石板鋪就的窄小甬道往回走。清晨的寒意似乎更重了，穿透她單薄破爛的孝衣，滲入骨髓。右肩的燙傷在布條下隱隱作痛，右手掌的傷口一跳一跳地提醒著它的存在。每一步都走得異常艱難。
甬道盡頭，便是那口幽深的老井。青石壘砌的井臺冰冷光滑，上面覆蓋著一層濕潤深綠的苔蘚。顧晚星的腳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來。她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地釘在井臺靠近內側、靠近井沿的地方。
那里，在一片濕滑深綠的苔蘚上，幾道凌亂、深陷、如同被重物拖拽碾壓過的痕跡，猙獰地印在那里！痕跡的方向，清晰無誤地指向那口黑洞洞的井口！與她記憶碎片里那個血腥夜晚的畫面，與生母墜井的冰冷傳說，瞬間重合！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從腳底竄上頭頂，讓她全身的汗毛都倒豎起來！胃里一陣翻江倒海般的惡心感涌上喉嚨！
就在她心神劇震，死死盯著那幾道如同通往地獄的拖痕時，一個柔和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冰冷質感的聲音，如同鬼魅般，在她身后不遠處響起：
“這口井……水還甜嗎？”
顧晚星猛地轉身，心臟幾乎要從嗓子眼里跳出來！
幾步開外，甬道拐角處，一叢開敗的茶花旁，站著一個人。
正是陳墨竹！
她依舊穿著那身米白色的利落西裝套裙，身姿挺拔，妝容精致。晨光勾勒著她姣好的側臉線條，嘴角噙著一絲若有若無、仿佛只是隨意寒暄的淡笑。她手里隨意地捻著一片凋零的茶花瓣，目光卻并未看著顧晚星，而是落在井臺那幾道猙獰的拖痕上，眼神平靜無波，像是在欣賞什么有趣的風景。
顧晚星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這一刻凍結了！她強迫自己挺直脊背，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和翻涌的惡心感，布滿血絲的眼睛迎向陳墨竹那看似平靜的審視。
“陳總對這口井感興趣？” 顧晚星的聲音嘶啞干澀，帶著濃濃的戒備。
陳墨竹這才緩緩轉過頭，那雙微微上挑的丹鳳眼，目光如同精密的手術刀，落在顧晚星蒼白疲憊、帶著新傷舊痕的臉上，在她肩頭簡陋的包扎和右手染血的布條上停留了片刻。那目光里沒有關切，只有一種居高臨下的評估和一絲難以言喻的……興味？
“只是好奇。” 陳墨竹的聲音依舊柔和，仿佛真的只是在閑聊，“聽說，這井有些年頭了，也……有些故事。” 她捻著花瓣的手指輕輕一松，那枯萎的花瓣打著旋兒飄落在地。
她向前踱了一步，高跟鞋踩在青石板上，發出清脆的“篤篤”聲，在寂靜的甬道里顯得格外刺耳。她停在離井臺幾步遠的地方，目光再次投向井口那黑洞洞的深處，嘴角那抹淡笑似乎深了一分。
“井水養人，也能……吃人。” 她仿佛自言自語，聲音輕飄飄的，卻帶著一種穿透骨髓的寒意，“尤其是那些不識時務、擋了路的……總會不小心掉下去，連個水花都濺不起。”
她說著，緩緩轉過頭，目光重新落回顧晚星身上，那眼神平靜依舊，卻如同淬了冰的針，直直刺入顧晚星的心臟深處。
“井里那位……” 陳墨竹微微歪了歪頭，丹鳳眼中閃過一絲極其隱晦的、混合著憐憫和殘酷的光芒，聲音壓得更低，如同情人間的低語，卻字字如刀，“……沒教過你認命嗎？”
井里那位！
生母！
巨大的驚駭和冰冷的憤怒如同海嘯般瞬間席卷了顧晚星！陳墨竹知道！她不僅知道生母墜井的事，她甚至……她在暗示什么？！
那看似溫和的話語，每一個字都裹著劇毒的蜜糖！是赤裸裸的威脅！是居高臨下的嘲弄！是在告訴她，反抗的下場，就是如同生母一樣，無聲無息地消失在這口冰冷的井里！
顧晚星只覺得一股血氣直沖頭頂！連日來的屈辱、傷痛、被步步緊逼的憤怒，在這一刻被陳墨竹這輕描淡寫、卻字字誅心的威脅徹底點燃！
她看著陳墨竹那張妝容精致、帶著施舍般憐憫的臉，看著井臺上那幾道猙獰的拖痕，再想到柴房里兩個驚懼的孩子……
一股玉石俱焚的狠勁猛地從心底爆發！
她沒有說話。在陳墨竹略帶訝異的目光注視下，顧晚星猛地轉身，兩步沖到井臺邊！她左手抓住井沿冰冷的青石，身體因為劇痛和虛弱而微微搖晃，右手卻快如閃電般抄起了井臺邊放著的一個半滿的木桶！
那木桶里，盛著清晨剛打上來的、還帶著寒氣的井水！
“認命？” 顧晚星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里燃燒著足以焚毀一切的火焰，嘶啞的聲音如同受傷的野獸在咆哮！她死死盯著陳墨竹那張終于微微色變的臉，用盡全身力氣，將手中的木桶狠狠向前一潑！
“嘩啦——！！”
冰冷刺骨的井水，如同決堤的瀑布，帶著巨大的沖擊力，瞬間潑灑而出！劈頭蓋臉，毫無保留地澆在了陳墨竹那身昂貴的米白色西裝套裙上！
水花四濺！
陳墨竹猝不及防，被這兜頭的冷水澆得渾身濕透，精致的妝容瞬間花了，精心盤起的發髻也被沖散，幾縷濕發狼狽地貼在臉頰上。那身價值不菲的西裝套裙緊緊貼在身上，勾勒出狼狽的曲線，滴滴答答地往下淌水。她臉上的從容和那絲施舍般的憐憫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只剩下極度的驚愕、狼狽和一種被冒犯的滔天怒火！
“你——！” 她失聲驚叫，聲音因為極度的震驚和憤怒而變了調。
“她托夢給我！” 顧晚星一手扶著冰冷的井沿支撐身體，一手還抓著那個空了的木桶，因為劇烈的動作和情緒的爆發而劇烈喘息著，臉色蒼白如紙，但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如同燃燒的星辰，帶著一種不顧一切的瘋狂和決絕，嘶啞的聲音清晰地砸在死寂的甬道里，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齒縫里迸出來的：
“她說——害人者！遲早下去陪她！！”
話音落下的瞬間，顧晚星抓著空木桶的手猛地一松！
“撲通——！”
一聲沉悶的重物落水聲，驟然從那黑洞洞的井口深處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