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房內死一般的寂靜。碎裂的陶片散落一地,渾濁的米湯混合著顧晚星右手新涌出的鮮血,在冰冷的地面上蜿蜒出暗紅與乳白交織的詭異痕跡??諝饫飶浡鴿庵氐难葰?、米湯的微酸和井底帶上來的、揮之不去的陰冷腐臭。
阿茶婆依舊僵立在供桌前,渾濁空洞的眼睛茫然地望著前方,仿佛剛才那場驚心動魄的“意外”與她毫無干系。那張布滿深刻皺紋的臉上,如同戴著一副僵硬的面具,看不出絲毫的情緒波動。她枯瘦的手指微微顫抖著,沾著一點濺上的米湯。
顧晚星跌坐在冰冷的地上,后背緊靠著粗糙的土墻,右手掌新添的傷口傳來鉆心的劇痛——鋒利的陶片不僅刺穿了之前的包扎布條,更深地扎入了皮肉。鮮血汩汩涌出,順著指尖滴落,與地上的污穢混合。她甚至能感覺到溫熱的血液浸透了布條,黏膩地包裹著手指。
然而,此刻占據她全部心神的,并非掌心的劇痛,而是左手中死死抓住的那半截林禹的靈牌!
牌位沉重冰冷,底座邊緣磕掉了一小塊木屑,露出里面淺色的木質。但顧晚星的目光,如同燒紅的烙鐵,死死釘在牌位平滑的底部——那個被她指尖觸碰到的、極其細微的、環繞底座邊緣的縫隙!
底部中空!
亡夫日記里提到的鐵盒!貢茶秘方!難道真的……藏在所有人眼皮底下、最不可能被搜查的地方——他自己的靈牌里?!
巨大的震驚和狂喜如同電流瞬間竄遍全身,沖散了井底帶來的陰寒和絕望!她甚至想立刻掰開這牌位,看看里面究竟藏著什么!但僅存的理智如同一盆冷水澆下。
不行!絕對不行!
阿茶婆就在眼前!這個“裝聾作啞”的婆婆,剛才那一連串看似癡傻的“意外”,究竟是巧合,還是刻意的指引?她撞翻米湯,碰倒靈牌,真的只是為了打翻一碗米湯?還是……為了讓她顧晚星發現靈牌的異樣?
顧晚星的心臟狂跳著,幾乎要撞破肋骨。她強壓下幾乎要破體而出的沖動,布滿血絲的眼睛如同最銳利的探針,死死鎖在阿茶婆那張毫無表情的臉上。她試圖從那渾濁空洞的眼神里,捕捉到一絲一毫的破綻——一絲緊張?一絲期待?一絲得逞后的松懈?
沒有。什么都沒有。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仿佛被濃霧籠罩的死寂。阿茶婆甚至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自己沾著米湯的手指,放到眼前,仿佛在疑惑這是什么,然后,又毫無意義地在破舊的衣襟上擦了擦。
“阿婆……” 蜷縮在顧晚星身邊、嚇得小臉煞白的林風,怯生生地又叫了一聲,聲音帶著哭腔和巨大的恐懼。他看著繼母鮮血淋漓的右手,看著地上碎裂的碗和污穢,再看看仿佛置身事外的阿茶婆,巨大的茫然和無助幾乎將他吞沒。
顧晚星深吸一口氣,冰涼的空氣帶著血腥味和腐臭灌入肺腑,讓她混亂激蕩的心神稍稍平復。她不能冒險!阿茶婆是敵是友尚未可知!這靈牌的秘密,一旦暴露,后果不堪設想!林守山,七叔公,陳墨竹……任何一方得知,都會立刻引來滅頂之災!
她必須忍耐!必須等待絕對安全的時機!
“風兒……” 顧晚星嘶啞地開口,聲音因為劇痛和強行壓抑而微微顫抖,“扶……扶阿婆回去歇著……這里臟,別讓阿婆摔著……”
她的話語打破了柴房內令人窒息的死寂。林風愣了一下,看看顧晚星,又看看依舊“茫然”的阿茶婆,最終還是鼓起勇氣,小心翼翼地站起身,走到阿茶婆身邊,伸出小手,怯生生地拉住阿茶婆枯瘦冰涼的衣袖,聲音細弱:“阿婆……我扶您回屋……”
阿茶婆渾濁的眼珠極其緩慢地轉動了一下,似乎才“發現”林風的存在。她沒有說話,也沒有抗拒,任由林風拉著她的衣袖,像個提線木偶般,腳步蹣跚地、一步一頓地朝著柴房門口挪去。她的背影佝僂而遲緩,每一步都透著風燭殘年的無力感。
看著阿茶婆的身影消失在門外,顧晚星緊繃的心弦才稍稍松弛了一絲。但危機遠未解除。右手掌的劇痛一陣陣襲來,鮮血還在不斷滲出。她咬著牙,用左手和牙齒,艱難地撕下自己孝衣相對干凈的內襯布條,試圖重新包扎傷口。每一次觸碰都帶來撕心裂肺的痛楚,冷汗如同小溪般從額頭滾落。
“娘……我幫你……” 林風送走阿茶婆,立刻跑了回來,看著顧晚星笨拙的動作和不斷涌出的鮮血,小臉上充滿了恐懼和焦急。他伸出小手,雖然依舊帶著明顯的顫抖,卻異常堅定地接過了布條。
這一次,他的動作比上次包扎肩傷時熟練了一些,也小心了許多。他屏住呼吸,盡量不去看那血肉模糊的傷口,用布條一圈圈纏繞、勒緊,最后打了一個依舊歪扭、但牢固了許多的結。
“好了……” 林風的聲音帶著一絲如釋重負的微喘,小小的額頭上也滲出了細密的汗珠。他抬起頭,看著顧晚星蒼白如紙、布滿冷汗的臉,黑沉沉的眼睛里充滿了擔憂,“娘……疼嗎?”
“不疼?!?顧晚星勉強扯動嘴角,嘶啞地安慰,盡管那鉆心的痛楚讓她幾乎虛脫。她看著林風眼中那真切的擔憂,心頭涌起一股暖流,沖淡了井底帶來的陰寒。這孩子……真的在一點點改變。
然而,身體的傷痛可以暫時忍耐,更迫切的危機卻如同懸在頭頂的利劍——饑餓!
從靈堂蘇醒到現在,顧晚星只喝了幾口寡淡的米湯。林風和林露更是粒米未進。林露雖然退燒,但身體極度虛弱,急需營養。而林風,小小的身體蜷縮在那里,肚子不受控制地發出“咕嚕?!钡目棺h聲,在寂靜的柴房里格外清晰。他小臉微紅,有些難堪地低下頭。
饑荒!顧晚星猛然想起亡夫日記里零星提到的春荒,以及原身記憶中林家糧倉的拮據。林守山和族老們巴不得她們母子三人餓死在這柴房里,怎么可能施舍糧食?
必須自救!立刻!
顧晚星的目光如同探照燈般掃過陰暗污濁的柴房。角落里堆放著一些干枯的柴草和農具,之前翻找藥膏時似乎還看到過……她強撐著身體,用左手支撐著,艱難地挪到柴草堆旁,不顧右手的劇痛,用力翻找起來。
手指在干枯扎人的柴草間摸索。突然,指尖觸碰到一個硬邦邦、邊緣粗糙的東西!
是那半塊霉變發黑的“癸酉貢”茶餅!
顧晚星的心猛地一跳!這東西霉變得厲害,人肯定是不能吃的,但是……她腦中靈光一閃!
她顧不上多想,抓起那半塊沉甸甸的霉茶餅。又繼續在柴草堆深處摸索。很快,手指觸碰到一些塊狀、帶著泥土氣息的根莖——是之前她為林露找退燒草藥時,順手挖來的幾塊野生蕨根!
蕨根!富含淀粉!是饑荒年代救命的東西!
“風兒!找東西!能生火的!” 顧晚星嘶啞地命令,聲音帶著急迫。
林風愣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小臉上露出急切的光芒。他像只小獵犬般,迅速在柴房里翻找起來。很快,他找到了一個邊緣破損、但勉強能用的舊鐵皮罐子,又拖來幾塊相對干燥的柴火和一個火折子(原身記憶里,柴房有時需要點火照明或取暖)。
顧晚星忍著右手的劇痛,用左手和牙齒,艱難地將堅硬的蕨根表皮剝掉,露出里面相對白凈的根莖,再用一塊鋒利的碎陶片(忍著惡心避開沾血的部分)將根莖切成小塊。她又從那半塊霉茶餅上,小心翼翼地掰下相對霉變最輕微的內芯部分,同樣用陶片切碎。
“娘……這個……能吃?” 林風看著那黑乎乎的茶塊,小臉上滿是疑惑和抗拒。霉變的苦澀氣味讓他本能地皺眉。
“不能直接吃,” 顧晚星嘶啞地解釋,動作不停,“混在一起,蒸熟了就能吃!” 這是她在絕境中唯一能想到的辦法——利用蕨根的淀粉,混合霉茶餅里相對“干凈”的茶纖維,做成類似粗糲窩頭的東西充饑!
林風不再多問,學著顧晚星的樣子,笨拙地用陶片切著蕨根塊。小小的臉上滿是專注。
很快,蕨根塊和切碎的茶塊混合在一起,放入那個破舊的鐵皮罐子里。顧晚星讓林風往里面加了少量的井水(柴房里只有之前打來的一點冷水),攪拌成粘稠的糊狀。
林風用火折子點燃了柴火。微弱的火苗在柴房里跳動起來,帶來一絲暖意和微弱的光亮。顧晚星將鐵皮罐子架在簡易搭起的石頭上,懸在火堆上方。罐子里的糊狀物開始受熱,散發出一種混合著蕨根土腥氣和霉茶苦澀的怪異氣味。
等待蒸熟的過程異常煎熬。饑餓感如同無數只螞蟻啃噬著胃壁,傷口的劇痛也隨著精神稍一放松而更加尖銳。林風緊緊盯著火堆上的罐子,小肚子咕咕叫得更響了。林露在昏睡中似乎也聞到了食物的氣味,不安地扭動了一下,發出微弱的嚶嚀。
終于,罐子里傳來“咕嘟咕嘟”的聲音,水汽蒸騰,一股更加濃郁的、混合著焦糊和微苦的奇特氣味彌漫開來。
顧晚星用左手墊著破布,小心翼翼地將滾燙的罐子從火上移開。罐子里的糊狀物已經凝固成深褐色、帶著霉點的塊狀物,看起來毫無食欲,甚至有些令人作嘔。
她忍著燙,用碎陶片小心地挖出一小塊,吹了吹,遞到林風嘴邊:“嘗嘗,小心燙?!?/p>
林風看著眼前這黑乎乎、散發著怪味的東西,小臉上滿是猶豫和掙扎。饑餓的本能和對未知食物的恐懼在他眼中激烈交戰。最終,對食物的渴望壓倒了一切。他閉上眼睛,張開嘴,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口。
粗糙、干硬、帶著濃重的霉苦味和土腥氣瞬間充斥口腔!林風的小臉瞬間皺成一團,喉嚨里發出“呃”的一聲干嘔,眼淚差點被嗆出來。
“別吐!咽下去!” 顧晚星嘶啞地命令,眼神帶著不容置疑的嚴厲,“想活命,就得吃!”
林風被這嚴厲的眼神震住,強忍著巨大的不適感,拼命地咀嚼了幾下,梗著脖子,艱難地將那一小口粗糙的食物咽了下去!小臉憋得通紅,眼角滲出生理性的淚水。
顧晚星看著林風痛苦的表情,心頭如同刀絞。她又挖了一小塊,忍著同樣的不適感,塞進自己嘴里。那味道確實令人作嘔,粗糙得如同沙礫,刮擦著喉嚨。但她同樣強迫自己咀嚼、吞咽!為了活下去!為了孩子!
就在母子二人強忍著惡心,艱難地吞咽著這救命的“粗糲茶糕”時,柴房外,通往茶倉方向的小路上,傳來了沉重而急促的腳步聲,伴隨著林守山那沙啞、刻意拔高、帶著一種炫耀和示威意味的吆喝聲:
“動作都快點兒!把庫房里那幾筐最好的明前芽頭都搬出來!天茗集團的陳總親自來驗貨簽合同!這是我們林家百年茶業翻身的大日子!都給我拿出看家本事來!讓臺商見識見識我們林家祖傳的‘古法七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