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梅溪古鎮靠跳大神騙吃騙喝，舉著淘寶桃木劍直播招魂。灑朱砂時手一抖，
整條街突然天昏地暗。穿紙扎喪服的軍隊從地底爬出，刀鋒離我脖子只差三寸。
“陰兵借道專收神棍，”白胡子老頭踩著屋檐嗤笑，“你那堆網購符咒擦屁股都嫌硬。
”他甩出銅錢釘死紙人眉心，燈籠一亮鬼哭狼嚎變剪紙。我撲通跪進泥水里：“師父！
學費掃碼還是現金？”他瞇眼掐指：“學費？你兜里蹦迪那五枚乾隆通寶就是。
”灰蒙蒙的天光跟篩子眼似的，勉強透過厚重的云層，
有氣無力地灑在梅溪古鎮彎彎曲曲的青石板路上。濕漉漉的晨霧黏在人身上，甩都甩不掉。
我，鄭蘭英，裹著一件褪色得厲害、金粉簌簌往下掉的醬紫色“道袍”——嚴格來說，
是前年廟會打折淘來的戲服改的——像個行為藝術失敗的展示品，
戳在石橋頭那戶李老太太家的大門口。手里沉甸甸的桃木劍，
劍尖飄著幾張薄如蟬翼的“符紙”，印花的劣質符咒邊角已經卷起毛邊，油墨也暈染開了，
散發著一股若有若無的淘寶化工油墨味。我清了清嗓子，
又瞄了一眼藏在道袍大袖子里、調到最暗的手機屏幕。備忘錄上的“跳大神寶典：左三圈，
右三圈，咒語帶顫音”幾個大字，在我眼前晃悠?！疤斓赜姓龤猓?/p>
雜然賦流形……”我的聲音，在死水般的清晨街巷里飄，試圖染上幾分仙氣，
結果比橋下粘稠的溪水還要滯澀。幾個裹著老棉襖、抄著手在街邊曬太陽的老太太，
渾濁的眼神像鈍了的小刀，慢悠悠地在我身上刮擦一遍，嘴角耷拉著，
毫不掩飾那份赤裸裸的嫌棄。不遠處，
一個穿著厚羽絨服、腮幫子凍得通紅的舉著自拍桿的年輕網紅，鏡頭對準了我，
手機里的美顏特效將她的臉弄得過分飽滿光滑，她旁若無人地直播著：“寶寶們！快看！
原生態古鎮跳大神表演！雙擊666，老鐵刷個火箭！”空氣又濕又冷，
吸進肺里像塞滿了冰渣子。我用力吸了吸鼻子，努力壓下那股被圍觀猴子似的躁意，
使勁抓起一把朱砂——紅色粉末里還混著幾片從地上撈起來的彩色紙屑——作勢要往前一揮。
成敗在此一舉！李老太太花一百塊請我來“清宅”，能不能拿到尾款五十，
就看我這最后一下揮得夠不夠氣勢，撒得夠不夠花哨了！手臂帶起一陣微風。就在那一瞬間，
天地驟然變臉。那感覺詭異得令人窒息——像有人猛地把整個世界的聲音按鈕關到了靜音。
的解說、溪水流過的輕微汩汩聲、甚至是我自己那點可憐的呼吸聲……一切屬于陽間的響動，
如同被一只無形的巨手瞬間抹去。只有那股盤踞在巷底的、深入骨髓的濕冷，
驟然膨脹、升騰，帶著一種活物般的惡意，轟然炸開！沉重的死寂，黑得粘稠，
嚴嚴實實地壓了下來。光線像是被潑了濃墨，眨眼間被徹底吞噬。前一刻還模糊灰白的天光，
連同整條老街和那幾張錯愕又茫然的面孔，一并被活埋在這片急速凝固的黑暗里。寒意，
真正的、來自另一個世界縫隙的寒意，像一柄浸透了尸水的鋒利冰錐，
直接鑿穿我厚厚的、舊棉絮填充的道袍，狠狠刺進我的骨頭縫里?！斑郛?！
”手里那個沉甸甸的青瓷大碗沒拿住，徑直掉在石板上摔得粉碎。粘稠的黑霧，
無聲無息地像骯臟的油液，
下的溪水里、石板路的縫隙里、破敗老屋的木門門檻底下……所有的縫隙里瘋狂地洶涌溢出，
翻滾著，向上蔓延。那不是霧。那更像……無數只冰冷潮濕、粘膩得令人作嘔的鬼手，
爭先恐后地從陰溝黃泉里爬出來，要將活人拖拽下去！“啊啊啊——！
”剛才還在嫌惡撇嘴的李老太太，爆發出非人的、扭曲的尖叫。她布滿老年斑的臉，
因極度恐懼而徹底變形，眼睛凸得像要掉出來，那張沒剩幾顆牙的嘴咧開，
直直指著橋對面那棵歪脖子老槐樹底下，喉嚨里只擠出一個撕裂的音節：“鬼……兵！
鬼兵來…索命了！阿英你個天殺的！招……招來什么了?。?/p>
”“咔……噠…嗒……”沉悶、僵硬、又帶著一種令人牙酸的金屬摩擦聲，
從濃得化不開的黑暗里傳來，像生銹的齒輪在泥濘中艱難轉動。我猛地扭頭，
循著那瘆人的聲響望去。心臟在胸腔里狂轟濫炸，幾乎要沖破我的喉嚨跳出來。
黑霧微微散開些許，露出那棵扭曲老槐樹下的一角。泥土，無聲地翻涌著。一只手，
一只干枯、毫無血色、裹在一層泛著慘白幽光的薄薄皮肉下的手，
猛地從翻開的、似乎冒著寒氣的地底刺了出來！緊接著是另一只。然后是更多。無數只手，
僵硬地向上伸直，從那片土地里戳出。它們動作僵直得如同提線木偶，
扒開沉重的泥土和石板，將自己…從地下，生生地“拔”了出來。
排成了沉默、無邊無際的一列縱隊。它們穿著粗糙的、劣質的紙糊成的喪服鎧甲，
枯槁的面容上沒有任何表情，眼眶是兩個凹陷的黑洞，如同被絕望活生生剜去眼珠。
它們手里，緊握著同樣用慘白發灰的紙卷糊成的長刀、矛戟，
尖端卻反射著一抹令人膽寒的、猶如實質的冷光。無聲無息。它們排著整齊而古怪的隊列，
沒有腳步落地聲，只有紙張摩擦空氣發出的那種令人頭皮發麻的沙沙聲。成千上百的它們，
就這樣，像一個巨大的、緩慢移動的送葬方陣，從那死寂的橋頭，
踏過小溪水面如同踏上平地，向著我，向著這方活人的世界，滾滾碾來！
那純粹的、令人絕望的死氣，裹挾著濃得化不開的冰冷鐵銹味和塵土腐敗氣息，
仿佛積攢了千載的怨毒，撲面壓來，幾乎要將我的靈魂凍結、碾碎！那個舉著自拍桿的網紅，
剛才還亢奮地喊著“老鐵666禮物走一波”，此刻喉嚨里發出一聲短促而驚駭的“呃”，
像只被猛然掐住脖子的雞。她瞪著大大的眼睛，眼白被恐懼瞬間侵蝕，
手機啪嗒一聲滾落在濕冷的石板地上，屏幕瞬間碎裂，直播畫面陷入一片絕望的漆黑。
緊接著，她如同爛泥般癱軟下去，身體重重砸在地上，人事不省。
李老太太則早已嚇得軟了腳，癱在地上，發出嗬嗬的抽氣聲，
渾濁的眼淚順著布滿溝壑的臉頰淌下，褲襠部位迅速洇開一大片深色痕跡。
其他幾個看熱鬧的老太太，哭爹喊娘地往各自門洞里爬，動作狼狽得如同受驚的螃蟹。
死寂的洪流無聲地壓上石橋，橋板沒有震動，它們如踩在虛空之上。
隊伍最前頭那個格外高大的紙兵，裹著的紙鎧甲白得瘆人，兩個空洞的眼窩猛然轉向了我。
它手中那把白紙刀鋒驟然揚起，動作僵硬卻又快得無法捕捉！沒有破風之聲。
只有徹骨的殺意瞬間鎖死了我的心臟！一股難以言喻的腥腐陰風猛地貼上了我的臉，
我的脖頸皮膚瞬間激起一片密密麻麻的雞皮疙瘩。冰冷的死氣鉆進我的口鼻，
喉嚨像被無形的手扼住，想要尖叫，卻只能發出嗬嗬的破風箱聲。那把泛著幽幽紙光的刀鋒，
在我眼中急速放大，再放大！刀尖那點森然的光芒，離我的喉嚨，只剩下最后三寸！完了！
我甚至感覺到了紙刃破開皮膚那種想象中的冰冷劇痛！腦子里一片空白，
只有兩個字在瘋狂跳動——神棍！這他娘的……原來跳大神真的會被雷劈的！這報應，
來得真快！真狠！就在那紙刃即將貼上我喉管的瞬間，
一聲極其突兀、帶著明顯戲謔的嗤笑聲，極其違和地在死寂的洪流上方響起?！皣K，
哪家的小鬼頭瞎胡鬧？沒瞧見這兒在搞‘陰兵借道’，專收騙吃騙喝的神棍么？
”那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令人窒息的死寂，帶著一種懶洋洋的腔調，
仿佛只是路遇鄰里糾紛，在說著再尋常不過的家常閑話。我一口氣卡在喉嚨里，
上不來下不去。脖子上的死寂壓迫感似乎稍微一松？
我下意識地、幾乎是以一種扭曲脖頸要斷掉的姿勢，猛地抬頭朝聲音來源方向望去。
聲音來自旁邊一棟爬滿了枯藤的老宅檐頂。
一個人影背對著初生的微弱天光——那點可憐的光只在他身后勾勒出一個單薄挺直的輪廓。
他穿著一身洗得略有些發白、但看得出質料很細很軟的家?；也奸L袍，
外面松松垮垮罩了件半舊半新的青色馬甲。手里拎著一團柔和昏黃的暖光。
是個……提燈的老人？身形清癯，花白的頭發隨意在腦后挽了個小髻。
他似乎完全不懼腳下洶涌的黑潮和那沉默的刀鋒之林，
反而微微晃了晃手里那盞樣式古拙的紙燈籠。微黃的燈光灑在他胡子拉碴的臉上，
映出幾分似笑非笑、帶著點鄙夷的神情。他的視線，
精準地落在我手里那把塑料感十足的桃木劍和我散落一地的花里胡哨的紙符上?！熬瓦@？
”他眉毛一挑，拖長了腔調，仿佛在點評一堆垃圾，帶著一股氣死人的悠閑，“小丫頭，
你這一堆地攤上批發的‘寶貝’，別說糊弄死人，拿來擦屁股……老頭子我都嫌它刮得慌咯！
陰兵大爺們火眼金睛，專門愛收拾你們這種嘴皮子利索、手上沒活兒的。撞上他們，
算你祖墳冒……咳，算你運氣差到點兒上咯！”他話音未落，
根本沒給我半點反駁或者羞愧的機會。也沒見他有太大動作，
只是一直提著燈籠的右手食指中指并攏，
底的淘寶桃木劍頭——那里還沾著點我剛才撒出去的黑紅朱砂混雜物——隔空那么輕輕一按！
指尖根本未曾觸及劍尖。“嗤——！”一聲輕響，帶著一種紙張被驟然點燃的焦糊氣！
我眼睜睜看著，我劍尖上那一點點污穢的朱砂混合物，
被一股無形的、灼熱滾燙的氣息瞬間“蒸”得冒起一縷淡淡的白煙！緊接著，
那白煙似乎有靈性一般，并未立刻消散在濃重的陰氣中，反而受某種力量牽引，倏地一閃，
如一道乳白色的小蛇，精準無比地飚射向正前方那個揮刀向我、領頭的白甲紙兵的眉心位置！
紙兵的動作猛地一頓。那張紙糊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但那空洞的眼窩深處，
卻似乎閃過極其微弱的一絲驚愕？電光石火間，
老頭一直拎在左手上、毫不起眼的那盞舊紙燈籠，猛地爆發出刺眼奪目的明黃光芒！
那光芒熾烈如小太陽炸裂，瞬間撕裂了整條街道濃稠如墨汁的黑霧！光之所及，
紙燈籠上描繪的簡陋符文仿佛活了過來，發出嗡嗡的低鳴，
一圈肉眼可見的、泛著溫暖的淡金色漣漪，以燈籠為中心，
“嗡”地一下向四面八方猛烈蕩漾開去！光浪無聲地掃過整條街巷?！巴邸?！
”“呃啊——！”“桀……”剛才那股如死水般沉寂、只聽得見紙甲摩擦的恐怖氛圍，
仿佛被投入了燒得滾燙的烙鐵！
無數凄厲尖銳、不似人聲的鬼哭狼嚎剎那間從每一個角落同時爆發出來！
這聲音直接灌入耳膜，撕裂神經，震得人腦髓都在發麻顫抖！光浪過處，
那些裹著紙鎧甲、手持紙兵器的陰兵，身上的紙甲像是被投入熔爐的冰雪，滋滋作響，
騰起濃郁的白煙！它們猙獰可怖的身形在暖黃色的強光中劇烈扭曲、變形，
動作瞬間變得像壞掉的機械般僵硬古怪，揮出的刀僵在半空。那道金黃色的光浪霸道無比，
所向披靡?！班！?、“啵”、“啵”……一連串如同巨大肥皂泡破裂的輕微脆響接連響起。
剛才還威風凜凜、要將整個古鎮拖入幽冥的無邊紙人軍陣，就在我的眼前，
在溫暖煌煌的日光燈色包裹下，瞬間……變了！扭曲高大的身影急速坍縮、矮小下去。
猙獰的紙甲、泛著寒光的紙兵器，眨眼間失去了所有兇煞之氣。
那些高大魁梧、透著森森鬼氣的陰兵，像是被無形的魔法棒點過，齊刷刷矮了下去。
一、二、三……一個個干癟瘦弱、頂多只有我大腿高、涂著粗糙紅臉蛋兒的舊式紙扎童子，
歪歪扭扭地出現在原先陰兵站立的位置上。穿著廉價的綠紙褂子，
手里握著粗劣的紙糊小風車或小撥浪鼓。
它們臉上還帶著那種民間藝人生硬勾畫出的、千篇一律的呆滯笑容，
在彌漫的淡淡紙灰味中傻乎乎地站立著。世界恢復了顏色，
雖然依舊是那種灰蒙蒙、濕漉漉的冬日清晨的色調。橋下的溪水又開始發出汩汩的流淌聲。
癱倒的網紅在地上呻吟了一聲，悠悠轉醒，茫然地看著自己被摔碎的手機。
幾個縮在門后的老太太似乎也緩過神來，探頭探腦，臉上是劫后余生的空白和驚疑。
風掃過破碎的瓷碗碎片，發出細微的脆響。一切……似乎都“正?！绷?。
只剩滿院呆立著的舊紙人童子，和地上散落的一團團潮濕發黑的紙灰。只有我。
全身的骨頭仿佛被那陰風抽走了最后的支撐力，膝蓋一軟，完全不受控制。撲通！
我結結實實、干脆利落地跪進了街心那一攤不久前才被李老太太尿濕的冰冷泥水里。
泥水混著尿液腥臊的氣息和方才濃重的腐朽味，瞬間浸透了我的道袍褲子和膝蓋，
刺骨的冰涼讓我激靈靈打了個寒顫。但我什么也顧不上。臉上黏糊糊的，
不知道是汗是淚還是沾的泥點子。我猛地抬起手，連滾帶爬地往前撲，
只想夠到那屋檐下那雙沾了點塵土卻步履安穩的千層底布鞋。我幾乎是用盡了畢生的力氣，
聲音嘶啞尖銳得幾乎變了調，每個字都在抖，混著水漬的泥巴從臉頰往下掉：“師父！
神仙師父！活神仙啊！您別走！” 我的十指因為太過用力，指關節捏得咯咯作響，
死死攥住了他袍角下方那一點布料，像是溺死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
帶著泥漿水漬的指印清晰地印了上去，“收我吧！求求您收了我吧！
端茶倒水打扇子刷馬桶掃院子遛狗喂雞……我啥都會干！錢……學費您說了算！
掃碼轉賬現金……還是……用啥寶貝抵都成??！”我語無倫次，鼻涕眼淚齊下，
恨不得當場把心掏出來給他瞧瞧有多熱乎。一邊說，一邊拼命扭動身體，
把口袋里那丁零當啵的響聲弄得更響了些——那是我的“老本錢”，幾枚壓勝錢，
還有五枚古錢?；遗劾先恕x一言——任由我攥著他沾了泥水的袍角，既不甩開，
也沒有立刻答話。他臉上之前那種打趣懶散的神情不知何時收了起來，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奇怪的、帶著點審視和……玩味的神色？他微微歪著頭，眼睛半瞇著，
目光如同有實質的針，先是在我被泥水汗水眼淚糊得亂七八糟的臉上停留了一瞬，
似乎在我眉心那道磕破的小傷口（大概是掙扎時蹭的）上停頓了一下，
眉頭幾不可察地動了動。然后，他那沒什么光亮的眼神往下挪，慢悠悠地滑過我的脖頸，
我的胸口，最后……落在了我的左邊衣兜上。那目光很沉。好像能穿透濕透油膩的舊棉布，
直接看清我兜里的東西。我兜里那五個銅錢，原本只是隨著我的動作偶爾碰撞一下。此刻，
他這么定定地、不緊不慢地看著，那五枚銅錢竟像是被什么東西驚動了！突然！
沒有任何征兆地，在我那破舊道袍的口袋里，劇烈地、瘋狂地跳動震顫起來！
“叮叮當當、叮叮當當……”聲音不大，
但在這驟然安靜下來的、只剩下微弱溪水聲的巷子里，卻異常清晰刺耳。
它們就像被丟進了高溫的油鍋，又像是里面封印的什么東西被這老道的凝視徹底喚醒，
即將破封而出！那跳動撞擊的力度之大，
甚至隔著布料都能感覺到一股灼熱的、躁動不安的沖擊力撞擊著我的大腿！
謝一言半瞇著的眼睛倏然間微微睜開了一線?！昂恰币宦曇馕恫幻鞯妮p笑，
從那留著胡須的唇角邊逸出。他那雙清瘦的手，
卻穩穩地拎著那盞此刻光華已然內斂成普通昏黃燈火的紙燈籠，光暈映著他臉上的表情，
依舊琢磨不透，只有那雙眼睛里似乎掠過一絲……類似于“原來如此”的了然光芒？
他那微微翕動的嘴唇里，慢悠悠、清晰地吐出幾個字：“學費？
”語調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戲謔?！凹笔裁?。”他那雙微瞇著的眼睛里，
似乎有極淡的流光悄然劃過，如同深潭底部被石子驚動的水紋，
“那五枚在你兜里正賣力蹦跶著……想替你出學費的乾隆通寶，”他故意拖長了調子，
像是欣賞我瞬間僵住的臉色，“自個兒不就有‘主意’了？”他像是終于看夠了鬧劇，
也懶得再與我糾纏，那單薄的身形似乎毫無征兆地就要融入背后濕冷的晨霧之中。臨走前，
他的目光如同羽毛般再次拂過我跪在泥濘中的膝蓋。“今晚亥時末?！彼穆曇麸h來，
字字清晰，卻又輕得像嘆息，“梅溪橋頭老槐樹下。
它們‘回去’的地方……沾著人家的‘路費’呢?！畺|西’不收拾干凈，
這滿鎮的‘紙人’回頭……”后面的話沒有說完，已如同被水汽打濕的宣紙，
融進潮濕的空氣里。陰兵留下買路錢（下）謝一言那老家伙說完那句讓人摸不著頭腦的話，
身形一晃，像是滴入水墨畫里的新墨點，
無聲無息地就被背后那片灰蒙蒙、濕漉漉的背景給“融”了進去。檐角的枯藤搖曳了一下，
空留一絲若有若無的紙灰氣味飄散。原地只剩我一個，像個被抽掉脊梁骨的破布偶，
僵跪在泥尿混雜的冰涼腥臊里，兜里的銅錢還在發著瘋?！盎厝サ牡胤健保?/p>
“沾著人家的路費”？“不收拾干凈，紙人回頭”？這幾個詞像冰冷的石子，
硌在我一片混亂的腦子里。李老太太門口那些歪歪扭扭、穿著綠紙褂子的傻笑紙人童子，
忽然顯得格外刺眼。一股寒意猛地從尾椎骨竄起。這不是結束！
我幾乎是手腳并用地從泥水里掙扎起來，顧不上濕透粘膩的道袍死死貼在身上有多狼狽，
更來不及在意那個剛剛蘇醒、還處在巨大懵逼中的網紅女孩，
對著我滿身污濁瘋狂拍照時手機碎裂屏幕閃爍的詭異亮光。膝蓋凍得發木，小腿肚子直抽筋，
我踉踉蹌蹌地撲向橋頭那棵歪脖子老槐樹——剛才那些鬼東西鉆出來的地方！
樹下那塊硬結的泥土還有被強行撐開的龜裂痕跡，像一個丑陋的傷疤。
空氣里濃重的鐵銹味和泥土腐敗氣并未散去，反而混雜在冰涼的晨霧里，
像一塊濕冷的抹布堵在人的口鼻。謝一言最后那句話語無聲，
卻像冰錐一樣扎進我耳朵眼兒里?！罢粗思业摹焚M’呢”。
我的目光像被無形的線牽引著，猛地釘在了自己的右手上！就在剛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