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進來的頭三天，累得像被抽了骨頭的魚，沾床就睡死過去，連夢都沉在黑暗里，無聲無息。
這間小小的公寓，掏空了我工作幾年攢下的那點積蓄，還背上了沉甸甸的貸款，
可它畢竟是我的了。累癱在硬邦邦的地板上拆最后一個紙箱時，心里那點虛浮的滿足感，
勉強壓過了對未來的惶恐。門就是那時候被敲響的。節奏慢悠悠的，篤，篤篤。
門外站著物業的陳阿姨，一張臉笑成了風干的橘子皮，皺紋里都透著過分的熱絡。“小陸啊，
”她聲音拖得長長的，帶著點本地人特有的黏糊腔調，“可算把你盼來啦！
你是這棟樓最后一戶咯，以前這兒……唉，鬧騰得很，住戶都跑光了。
”她渾濁的眼珠在我臉上轉了一圈，像是掂量著什么，“不過阿姨看你，實誠！面相好，
肯定能安安穩穩住下去。”我那時只當是上了年紀的人沒話找話，含糊地應著，
扯出個笑：“陳阿姨，我一個打工的，老實本分，能有什么事？您放心。”她嘴里嘖嘖兩聲，
又寒暄了幾句才背著手，慢吞吞踱進樓道深處昏沉的陰影里，腳步聲拖沓地遠去。
頭三天確實無事發生。直到第四天深夜。“咚！”一聲悶響，硬邦邦地戳進耳膜，
把我從混沌的夢里猛地拽了出來。心臟在胸腔里擂鼓，咚咚咚，撞得肋骨生疼。
臥室里一片漆黑，窗簾縫隙透進一絲慘淡的路燈光。我屏住呼吸，側耳細聽。死寂。
只有自己血液奔流的轟鳴在腦殼里回蕩。是樓上？還是隔壁？新鄰居搬東西？我赤著腳，
悄無聲息地溜下床，冰涼的木地板激得腳心一縮。湊到貓眼前，外面是濃得化不開的黑暗，
樓道感應燈像個瞎了眼的老頭，毫無反應。消防栓暗紅色的指示牌像一顆凝固的血珠，
幽幽地亮著。什么也看不見。大概是哪個冒失鬼走錯了門吧？我安慰著自己，重新爬回床上，
把被子拉過頭頂，卻再也睡不著，神經末梢支棱著，捕捉著黑暗里每一絲可疑的聲響。
第二天，第三天……那聲音如同上了精準的發條，每晚十二點整，不多不少，準時降臨。
“咚！”一聲，不多不少，不輕不重，敲在門上，也敲在我繃緊的神經上。第七夜，
那聲音落下的瞬間，我后背的汗毛“唰”地立了起來。不是錯覺。這棟空蕩蕩的老樓，
這精準得令人發指的敲門聲，絕不是什么走錯門的鄰居！一股寒意順著脊椎往上爬，
直沖頭頂。第八夜，我豁出去了。十一點五十分，客廳的燈全關了，我像個埋伏的獵手，
背死死抵著冰冷的防盜門，側耳貼在門板上。心臟跳得又急又重，幾乎要撞碎胸腔。黑暗中，
能清晰地聽到自己粗重的呼吸和血液奔流的喧囂。秒針一格一格往前爬的聲音，
在死寂里被無限放大，咔噠，咔噠，催命一般。十二點整！“咚！”那熟悉的聲音，
分秒不差，撞在門板上！一股冰冷的戰栗瞬間流遍全身。我猛地吸了一口氣，
壓下喉嚨口的驚叫，手指哆嗦著，用盡全身力氣擰開了門鎖，
一把拉開了門——樓道里空無一人。濃稠的黑暗像墨汁一樣潑灑開來，
帶著一股陳年灰塵和潮濕水泥的混合氣味。頭頂的感應燈依舊吝嗇地閉著眼。
只有那個消防栓的紅色指示牌，固執地亮著，
在無邊的黑暗里投下一小圈模糊、微弱、像血漬干涸后的暗紅光影。寒意如同冰冷的蛇，
纏繞上我的脖頸。就在我頭皮發麻，準備縮回去的剎那，
一絲極其細微、極其清晰的“滴答”聲，毫無預兆地鉆進耳朵。不是水聲。那聲音……很近。
近得好像就在我身后咫尺之遙的客廳里！我渾身的血液瞬間凍住了。猛地扭過頭，
視線瘋狂掃過身后客廳的沙發、茶幾、電視柜——所有東西都在昏暗的光線里沉默著，
輪廓模糊，紋絲不動。什么都沒有。只有那詭異的“滴答”聲，仿佛憑空出現，
又憑空消失了。冷汗順著鬢角滑下來，冰涼地刺進衣領。我僵在門口，進退兩難。
就在我準備放棄，慢慢將門往回帶的瞬間，眼角的余光瞥見了門下縫隙里卡著的一個東西。
一張紙。對折著，邊緣粗糙泛黃，像被遺忘在角落很多年。我蹲下身，
手指不受控制地微微發抖，把它從冰冷的地磚上撿了起來。樓道里那點暗紅的微光，
勉強照亮了紙上潦草扭曲的字跡，是用一種褪色嚴重的藍色圓珠筆寫的，墨水洇開，
像干涸的血跡：**請不要敲門，我會來找你。**沒有落款。沒有日期。
字跡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僵硬和……非人的冷漠。后背的涼氣“噌”地一下沖到了天靈蓋。
這紙片，這字，像冰錐狠狠扎進我的腦子。誰寫的？什么時候塞進來的？
剛才開門時明明沒有！它怎么出現的？那句“我會來找你”，字字都帶著鉤子，
刮得我神經生疼。巨大的恐懼攫住了我，混合著一種被冰冷視線鎖定的毛骨悚然。
我幾乎是逃命般撞上了門，反鎖的“咔噠”聲在死寂的客廳里格外刺耳。
背靠著冰冷的鐵門滑坐到地上，攥著那張紙片的手心全是冰冷的汗。
心臟在肋骨后面瘋狂擂動，幾乎要破膛而出。這他媽的到底是怎么回事？！第二天一大早，
天剛蒙蒙亮，我捏著那張泛黃發脆的紙條，像攥著一塊燒紅的烙鐵，沖到了物業辦公室。
陳阿姨正慢條斯理地整理著桌上的登記簿。我把紙條“啪”一聲拍在她面前：“陳阿姨！
你看看這個！昨晚塞我門縫里的！”她渾濁的眼睛掃過紙條，
臉上那點慣常的、程式化的笑容瞬間凍住，然后像劣質的墻皮一樣簌簌剝落。
一層灰敗的死氣迅速漫上來，覆蓋了整張臉。她的嘴唇哆嗦了一下，聲音陡然壓得極低，
帶著一種難以置信的驚惶：“這……這字……小陸，你莫要開這種玩笑！”“玩笑？
”我的聲音因為激動和一夜未眠的疲憊而有些變調，指著紙條的手指都在抖，“陳阿姨！
我吃飽了撐的拿這種事尋開心？你看看這紙！這顏色！這字！像是剛寫的嗎？！
”她的目光死死釘在那些褪色的、扭曲的字跡上，瞳孔深處有什么東西在劇烈收縮。
她猛地抬起頭，眼神慌亂地掃過空蕩蕩的樓道，又落回我臉上，聲音壓得更低，
近乎氣音：“這棟樓……這棟樓早就不該住人了……”“什么意思？！
”我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急切地追問，“什么叫不該住人了？你上次說鬧騰，
到底鬧騰什么？這紙條是誰寫的？！”陳阿姨的喉結上下滾動，眼神躲閃，
……都是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說不清……” 她的話被一陣刺耳的手機鈴聲粗暴地打斷。
她手忙腳亂地掏出那個老舊的按鍵手機，看了一眼屏幕，臉色“唰”地一下變得慘白如紙。
接電話時，她背過身去，聲音壓得極低，我只聽到模糊的“嗯…嗯…知道了…馬上…”。
掛了電話，她轉過身，眼神里的慌亂幾乎要溢出來，看都不敢再看我一眼：“小陸，
你先回去！今天……今天會有專業人員來檢查樓里的管道！很重要的檢查！你別亂跑！
”說完，她幾乎是推搡著把我趕出了辦公室的門，然后“砰”一聲，從里面反鎖了。管道？
大白天檢查什么管道？還“很重要”？
她剛才接電話時那副見了鬼的樣子……我心里那點剛被紙條激起的恐慌，
瞬間被更大的疑云籠罩，沉甸甸地壓在心口，喘不過氣。傍晚，
夕陽的余暉掙扎著擠進樓道窄窗，給斑駁的墻壁涂上一層暗沉的血色。我靠著門板，
耳朵緊貼在冰冷的鐵皮上，捕捉著外面的一切聲響。來了。
沉重的腳步聲混雜著金屬工具碰撞的叮當聲，由遠及近，在空曠的樓道里激起沉悶的回響。
不止一個人。我湊到貓眼前，屏住呼吸。
幾個穿著臟污反光背心的男人推著一輛銹跡斑斑的工具車，停在了我的門外。
那反光背心灰撲撲的，前胸后背都光禿禿的，沒有任何公司名稱或者標識，
就是幾塊廉價的、邊緣都磨起毛的塑料布。領頭的是個精瘦的中年男人，臉頰凹陷，
眼神渾濁，透著一種麻木的疲憊。他根本沒朝我的門看一眼，反而扭過頭，
對著我門旁那片空無一物的墻壁，
用一種極其不耐煩、又帶著點奇怪安撫意味的語氣粗聲粗氣地喊：“行了行了！催命呢？
別著急！這就給你通開！堵死了活該！”他對著空氣說話！
那片墻上只有幾道陳年的裂縫和剝落的墻皮！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竄天靈蓋。我再也忍不住，
猛地一把拉開了門！“你們干什么的？”我的聲音因為緊張而有些發緊。
那領頭男人被我突然的開門驚了一下，隨即臉上堆起一種粗糙的、職業化的假笑，
一步橫跨過來，高大的身體有意無意地擋住了我看向工具車和那片墻壁的視線。“哦，
住戶啊？沒事沒事，物業叫我們來檢修下消防管道，例行公事。”他語氣敷衍，
帶著濃重的本地口音，“你回屋待著就行，很快，用不著你操心。”“檢查管道？
”我盯著他反光背心上可疑的污漬，又掃了一眼旁邊幾個同樣面無表情、眼神躲閃的工人，
“哪家公司的？證件給我看看。還有，檢查管道需要對著墻嚷嚷‘通開’？
”男人的假笑僵在臉上，渾濁的眼底飛快地掠過一絲被戳穿的陰鷙。他還沒開口，
一個聲音毫無預兆地在我頭頂上方炸響！那聲音，熟悉得讓我渾身血液瞬間凝固！
“小陸——！快開門讓叔叔們進來呀——！”是我媽的聲音！
那帶著老家口音的、特有的上揚尾音！清晰得仿佛說話的人就貼在我耳邊！“誰？！
”我魂飛魄散，失聲尖叫，猛地扭頭沖回屋里！客廳！空的！
沙發、茶幾、電視柜……一目了然！根本沒有人！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沖撞，幾乎要炸開。
巨大的恐懼像冰水當頭澆下。我僵在原地，全身的骨頭縫里都在往外冒寒氣。是幻覺？
還是……那聲音從哪里來的？！門還大敞著。樓道里的寂靜像一張無形的巨網，猛地收緊。
我強迫自己拖著灌了鉛的雙腿，一步一頓挪回門口。外面空空如也。那幾個工人，
連同那輛叮當作響的工具車，消失了。如同被黑暗瞬間吞噬。
只有一股濃重刺鼻的、鐵銹混合著淤泥的腥臭味彌漫在空氣中。
地上散落著幾件工具——一把沾滿黑泥的管鉗，一個撬棍，
還有幾截斷裂的、濕漉漉的黑色橡膠管。頭頂的消防管道接口處，
正滴滴答答地往下滲著渾濁的黃水，落在地上，積起一小灘污漬，像凝固的膿血。
我靠著冰冷的門框，大口喘著氣，試圖平復快要跳出喉嚨的心臟。
目光無意識地掃過對面斑駁的墻壁，身體猛地僵住，血液再次凝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