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然到家時，電子門鎖“咔噠”一聲輕響，在過分安靜的夜里顯得格外清晰。
客廳里只留著一盞光線微弱的小夜燈，堪堪照亮玄關那一小片區域，
投下他風塵仆仆、略顯佝僂的影子。十點零七分，客廳角落那座笨重的老式座鐘，
秒針每一次挪動都帶著沉甸甸的滯澀感，敲打著他耳膜深處的鼓膜。
他動作很輕地換下沾著車間機油和焊錫氣味的工裝鞋，腳底板被堅硬地面冰得一激靈，
疲憊的筋骨似乎都跟著收縮了一下。主臥的門縫下沒有一絲光亮透出來，門板厚重，
沉默地矗立在黑暗中。這扇門，像一道涇渭分明的楚河漢界，
將他和那個理應最親密的空間隔開。他躊躇了片刻，手指蜷了蜷，
終究還是沒有去擰那個冰冷的門把手。轉身，熟門熟路地推開隔壁次臥的門。
房間里有一股長久無人居住的、淡淡的塵埃氣息，
混合著角落里堆放的幾個舊紙箱散發出的陳舊紙張味。一張窄小的單人床貼著墻放著，
上面鋪著素色格子床單，簡單得像臨時招待所。這就是他近幾個月來的“領地”。床頭柜上，
兒子的數學練習冊攤開著，上面用紅筆圈了幾個刺眼的叉。
旁邊是女兒那個毛茸茸的粉色兔子玩偶，一只耳朵滑稽地耷拉著。
蕭然重重地把自己摔進那張單人床，床墊下的彈簧發出一陣不堪重負的呻吟。他仰面躺著，
眼睛盯著天花板上被窗外微弱路燈光映出的一小片模糊光影。身體的疲憊如同沉重的鉛塊，
從四肢百骸沉甸甸地壓下來，可大腦深處卻翻騰著一股難以平息的燥熱和莫名的空虛感，
像一群找不到出口的螞蟻，在骨頭縫里細細密密地啃噬。他側過身，
目光落在床頭柜那個小小的相框上。相框有些舊了，邊緣的金屬鍍層微微剝落，
露出底下灰暗的底色。玻璃后面嵌著的，
是一張被時光暈染得有些模糊的照片——高中畢業旅行時在鼓浪嶼的海邊拍的。照片里，
十七歲的蘇婉穿著一條洗得發白的藍色碎花連衣裙，赤著腳站在沒過腳踝的溫熱海水里，
海風調皮地卷起她的裙擺，露出纖細勻稱的小腿。她笑得毫無保留，眼睛彎成了月牙，
臉頰上還帶著被陽光曬出的薄紅。而他，那個同樣青澀的自己，穿著不合身的寬大T恤，
頭發被海風吹得亂七八糟，一只手有些笨拙地搭在她肩上，另一只手比著傻氣的“V”字，
咧著嘴，露出兩排白牙，笑容里全是那個年紀獨有的、不知愁滋味的明亮。陽光潑灑下來，
海面碎金跳躍，仿佛整個世界都在他們腳下閃閃發光。
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相框冰涼的玻璃面，那里面定格的笑容像一把溫柔的鈍刀，
緩慢地切割著他此刻荒蕪的心境。那時他們怎么會想到，十幾年后，
會隔著這樣一扇冰冷的門，連觸碰都成了奢侈？他閉上眼，
相框里年輕的笑臉和眼前這死寂、隔閡的房間在黑暗中重疊、撕扯，
最終只剩下疲憊和一種深入骨髓的無力感?！芭?！”鉛筆被用力拍在餐桌上，滾了兩圈，
差點掉到地上。兒子蕭宇軒梗著脖子，小臉憋得通紅，眼睛里蓄滿了委屈又倔強的淚水。
“這道題我就是不會！老師講的我都聽不懂！太難了！”蘇婉只覺得太陽穴突突地跳，
像有兩把小錘子在里頭輪番敲打。她深吸一口氣，試圖壓下胸腔里那股蹭蹭往上冒的火氣。
桌上是攤開的四年級數學課本和練習冊，那些彎彎繞繞的行程問題、雞兔同籠，
像一團糾纏不清的亂麻，絞得她腦仁生疼。她白天在水泥廠跟客戶扯皮訂單，
電話打到嗓子發干，耳朵嗡嗡作響，
此刻腦子里殘留的只有那些冰冷的數字和客戶不耐煩的催促聲?！安粫驮傧胂?，
老師上課怎么講的？”她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
但尾音還是控制不住地帶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岸颊f了聽不懂！你講！
”蕭宇軒帶著哭腔頂撞回來，小拳頭緊緊攥著?！拔摇碧K婉語塞。她大學學的是文秘，
畢業這么多年，那些公式早就忘得一干二凈。她煩躁地抓了抓頭發，
目光掃過墻上掛鐘——八點四十。女兒蕭雨桐在客廳地板上堆積木，
小嘴里咿咿呀呀地哼著不成調的兒歌，粉色的塑料小桶倒扣在頭上，像頂歪歪扭扭的帽子。
廚房里還堆著晚飯后沒來得及收拾的碗碟，水槽里油膩膩的；臟衣籃早就滿得溢了出來，
小山似的堆在墻角；地板上的灰塵和零星散落的玩具碎片，在燈光下顯得格外刺眼。
而主臥的門緊閉著，里面悄無聲息——蕭然還沒回來。
一股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疲憊感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間淹沒了她。
她感覺自己就像一根繃得太久、快要斷裂的弦。
輔導作業的挫敗感、堆積如山的家務、看不見盡頭的等待……所有這一切，
像無數只無形的手，死死攥住了她的心臟，擠壓著所剩無幾的氧氣和耐心。就在這時，
鑰匙轉動門鎖的聲音傳來。蕭然回來了。
他帶著一身車間特有的、混合著機油、焊錫和金屬粉塵的渾濁氣息走進來，
臉上是顯而易見的疲憊，眼下的烏青濃重得像是被人打了兩拳。蘇婉抬頭看了他一眼，
只一眼，那眼神里空茫得沒有一絲波瀾，隨即又落回兒子那令人抓狂的練習冊上。
她甚至連一句“回來了”都吝于出口。
屋子里只剩下蕭宇軒壓抑的抽噎聲和蕭雨桐擺弄積木的輕微碰撞聲。蕭然沉默地換了鞋，
放下沉重的工具包。他看著餐廳里僵持的母子，又看了看客廳里獨自玩耍的小女兒，
最后目光掃過一片狼藉的廚房和角落里的臟衣服山。他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點什么，
也許是“我幫你看看作業”，也許是“碗放著我來洗”，但最終，他只是無聲地嘆了口氣，
拖著灌了鉛似的雙腿走向廚房。他擰開水龍頭，嘩嘩的水流聲打破了沉寂，
他開始笨拙地清洗那些沾滿油污的碗碟。蘇婉聽著廚房傳來的、并不算熟練的碗碟碰撞聲，
只覺得那聲音像砂紙一樣磨著她的神經。她猛地合上兒子的練習冊，
動作大得把蕭宇軒嚇了一跳?！靶辛?，今天先不做了，明天再說！
”她的聲音帶著一種強行壓抑后的緊繃，“去，帶妹妹洗漱睡覺！
”她幾乎是逃也似的站起身，快步走向主臥。身后，傳來蕭然低沉的聲音，
帶著一絲試探：“婉婉？”蘇婉的腳步沒有絲毫停頓。她擰開主臥的門把手，閃身進去，
反手“咔噠”一聲，利落地從里面反鎖了門。背脊抵在冰涼的門板上，她才敢大口喘氣，
胸腔里那顆心瘋狂地跳動著，不是因為悸動，
而是因為一種深不見底的、混合著委屈、煩躁和極度厭棄的疲憊。
她聽見門外蕭然走近的腳步聲，停在門外，似乎猶豫了片刻，然后，
是幾聲極其輕微、帶著遲疑的叩門聲?！巴裢?？”他的聲音隔著門板傳來，悶悶的，
帶著不易察覺的懇求和一絲小心翼翼，“……睡了嗎？”蘇婉死死咬住下唇，
沒有發出一點聲音。她閉上眼睛，強迫自己不去聽，不去想。門外靜默了幾秒，
那腳步聲最終帶著沉重的失望，緩緩地移開了，朝著次臥的方向走去。每一步，
都像是踩在她緊繃的心弦上。直到次臥的門也輕輕關上，整個世界仿佛才真正沉寂下來。
蘇婉這才松開緊咬的唇，嘗到一絲淡淡的血腥味。她滑坐到冰涼的地板上，
把臉深深埋進屈起的膝蓋里。黑暗中，只有她自己壓抑到極致的、幾乎聽不見的喘息。
又一個夜晚，被鎖在了門外。周末的陽光難得慷慨，透過陽臺的玻璃門灑進來，
在客廳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諝饫锔又毿〉膲m埃，在光柱中無聲地飛舞。
這本該是屬于休息和慵懶的時刻。然而，客廳里的氣氛卻與這明媚格格不入。
蕭然坐在沙發上，手里拿著手機，眉頭緊鎖，似乎在查看什么工作信息。蘇婉則坐在餐桌旁，
面前攤著女兒幼兒園發下來的下周活動通知單，需要家長簽字確認并準備手工材料。
她指尖無意識地一下下點著紙面，發出輕微卻規律的“篤篤”聲。
兒子蕭宇軒坐在地毯上拼樂高，嘴里念念有詞，時不時碰倒幾塊積木，發出嘩啦的聲響。
女兒蕭雨桐拿著蠟筆在紙上涂鴉，小手揮舞著，蠟筆頭在紙上摩擦出沙沙的聲音。背景音里，
是電視里某個家庭綜藝節目吵鬧的歡笑聲和罐頭掌聲?？諝庀衲痰哪z水，粘稠而滯澀。
夫妻倆各自占據空間的一角，眼神沒有任何交匯。沉默像一張無形的網，籠罩著整個空間，
只有孩子們弄出的聲響和電視的噪音徒勞地填充著這份令人窒息的空曠。
蕭然的目光終于從手機屏幕上移開，落在蘇婉低垂的側臉上。她眼下有明顯的青影，
嘴唇抿成一條缺乏血色的直線。他喉結滾動了一下，放下手機，身體微微前傾，
打破了這片令人難堪的沉寂：“婉婉，下周五晚上……廠里有個技術交流晚宴，要求帶家屬。
你看……”蘇婉點著通知單的手指驀地頓住。她抬起頭，視線卻沒有立刻看向蕭然，
而是先掠過他，飄向電視屏幕里那些光鮮亮麗、言笑晏晏的嘉賓，
又落回自己面前這張印著卡通圖案、沾了一點女兒蠟筆印的通知單上。
戶挑剔的電話、堆積如山的家務、孩子永遠做不完的作業……這些畫面瞬間擠滿了她的腦海。
她扯了扯嘴角，那笑容淡得幾乎沒有痕跡，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倦怠。“我就不去了吧。
”她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電視的嘈雜，“你知道的，周五晚上雨桐有早教課，
我得接送。宇軒的英語單詞還沒聽寫，下周單元測。而且，”她頓了頓，
目光終于落在蕭然臉上，那眼神平靜無波，像一潭不起漣漪的死水，“去了也沒意思，
我誰也不認識，你們那些技術話題我也插不上嘴，就干坐著，挺尷尬的。你一個人去吧。
”理由充分，條理清晰，語氣平靜得近乎冷漠。每一個字都像一塊小小的冰，
砸在蕭然的心口。他看著她，看著她眼底那片揮之不去的疲憊和疏離，
早已在喉嚨里滾了無數遍的“一起去吧”、“就當放松一下”、“同事們都想見見你”的話，
突然就失去了所有分量，變得無比蒼白可笑。他張了張嘴，最終什么也沒說出來，
只是頹然地靠回沙發背里，仿佛全身的力氣都被抽走了。
那點好不容易借著周末陽光積攢起來的、試圖靠近的勇氣，在她平靜的拒絕面前，
瞬間潰不成軍?？蛷d里只剩下電視里虛假的熱鬧和孩子們無知的玩鬧聲，
襯得他們之間的沉默更加深重，如同一條無法跨越的鴻溝。日子像被按下了重復鍵，
在疲憊、沉默和日漸稀少的親密中緩慢地爬行。日歷從周末翻到周一，
再艱難地熬到下一個周末。曾經自嘲的“周末夫妻”，如今連周末的相聚也變得岌岌可危，
正朝著“月度指標”的方向無可挽回地滑落。一個異常悶熱的周三夜晚。
空氣粘稠得仿佛能擰出水來，窗外一絲風也沒有，只有不知疲倦的夏蟲在聲嘶力竭地鳴叫。
蕭然又一次踩著濃重的夜色推開家門?？蛷d里一片漆黑，
只有兒子房間里透出一點微弱的光亮，大概是睡前忘了關臺燈。
他像幽靈一樣穿過寂靜的客廳，習慣性地走向次臥，卻在經過主臥緊閉的房門時，
腳步不由自主地頓住了。一股難以言喻的沖動攫住了他。
也許是這悶熱天氣點燃了血液里蟄伏的焦躁，
也許是連續數周被拒之門外的積累終于到達了某個臨界點。他停在主臥門口，手抬起，
懸在空中片刻，最終還是輕輕落下，試探性地敲了敲門板。“篤，篤篤?！甭曇艉茌p，
在寂靜的夜里卻格外清晰。門內沒有任何回應。只有一片死寂。蕭然的心一點點沉下去，
那股燥熱卻越發升騰。他不死心，又加重力道敲了兩下。“婉婉？”他壓低聲音，
帶著一絲自己都沒察覺的急切，“睡了嗎？開下門？”門內依舊毫無動靜。
仿佛里面根本沒有人。一股混雜著挫敗、委屈和被漠視的怒意猛地沖上頭頂。
蕭然感覺自己的臉頰都在發燙。他不再猶豫，手上用了力，擰動門把手——紋絲不動。
門被從里面反鎖了。這個認知像一盆冰水混合著滾油，兜頭澆下。
冰冷的鎖芯觸感透過指尖直抵心臟，而那股被徹底拒絕的羞憤火焰卻在四肢百骸里熊熊燃燒。
他僵立在門外，黑暗中，只能聽到自己粗重而壓抑的呼吸聲，還有血液沖撞耳膜的轟鳴。
就在這時，門內傳來極其輕微的窸窣聲。緊接著，是蘇婉的聲音，隔著厚重的門板傳出來，
帶著濃重的睡意，卻又異常清晰冰冷，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針：“今天太累了，改天吧。
”“改天吧”。又是這三個字。蕭然猛地收回手，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
他死死盯著那扇隔絕了他所有念想的門板，仿佛要把它燒穿一個洞。
胸腔里堵著一團滾燙的硬塊，噎得他幾乎喘不過氣。黑暗中，他無聲地咧開嘴，
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暗凇叽巍！彼麑χ涞拈T板，
用只有自己能聽到的氣音，一個字一個字地吐出這個冰冷的計數。每一次拒絕，
都像在他心上刻下一道無形的疤，而這一次，被鎖在門外的恥辱感，讓這道疤深可見骨。
他猛地轉身，動作大得帶起一陣風，像一頭受傷而暴怒的困獸，一頭扎進冰冷的次臥。
房門在他身后被狠狠甩上，發出“砰”的一聲悶響，震得墻壁似乎都顫了顫。
這聲響在寂靜的夜里顯得格外突兀而絕望，如同某種東西碎裂的聲音。門內，主臥的大床上。
蘇婉其實根本沒有睡。她蜷縮在被子下，身體僵硬得像一塊石頭。黑暗中，她睜大眼睛，
死死盯著天花板上模糊的陰影輪廓。門外那一聲沉重的甩門巨響，如同一記重錘，
狠狠砸在她緊繃的神經上。她身體劇烈地一顫，下意識地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阻止即將沖口而出的嗚咽。一股巨大的、難以名狀的酸楚和窒息感瞬間攫住了她。
眼淚毫無預兆地洶涌而出，瞬間濡濕了枕巾。那冰冷的濕意貼在臉上，
讓她感到一陣刺骨的寒意。她死死咬住下唇，嘗到了更濃的鐵銹味，身體蜷縮得更緊，
像一只被遺棄在暴風雨中的幼獸，無聲地承受著來自內心深處的狂風驟雨。
委屈、愧疚、絕望、還有那壓得她喘不過氣的、無邊無際的疲憊……所有情緒混雜在一起，
將她徹底淹沒。隔著一道門板，兩個人都清醒著，卻又都深陷在各自冰冷的孤島之中。
日子在表面的平靜和深藏的暗流中繼續。那晚甩門的巨響似乎成了一個分水嶺，之后，
連那點勉強的“月度指標”也徹底消失了。蕭然在次臥的單人床上輾轉的時間越來越多，
睡眠卻越來越少。失眠像一條冰冷的毒蛇，纏繞著他。又是一個輾轉反側的深夜。
窗外下著淅淅瀝瀝的小雨，雨滴敲打著空調外機，發出單調而惱人的滴答聲。
蕭然瞪著黑暗中模糊的天花板，毫無睡意。
身體深處那點無法紓解的渴望和心里翻騰的煩悶焦躁交織在一起，像兩股擰緊的繩索，
越勒越深。他煩躁地掀開薄被坐起身，摸索著打開床頭燈。昏黃的光線瞬間刺破黑暗，
讓他下意識地瞇了瞇眼。目光無意間掃過床尾那個半開的五斗柜抽屜。
大概是蘇婉白天拿東西后沒有完全推嚴實。抽屜里似乎塞著一團白色的東西，露出了一角。
鬼使神差地，蕭然下了床，赤腳踩在冰涼的地板上，走到五斗柜前。他伸出手，遲疑了一下，
最終還是拉開了那個抽屜。里面有些雜亂，
塞著一些零碎的小物件：備用鑰匙、幾卷透明膠帶、一小盒針線……而在最上面，
赫然躺著一個小小的、白色半透明的藥瓶。蕭然的心猛地一跳。他拿起藥瓶，湊到燈光下。
瓶身上貼著標簽，上面的英文花體字他看不太懂，
但那個異常醒目、棱角分明的藥品通用名卻像一道閃電劈進他的腦海——氟西汀。
他握著藥瓶的手指瞬間冰涼，血液似乎都凝固了。他僵硬地轉動瓶身，標簽下方，
清晰地印著適應癥：用于治療抑郁癥……“抑郁癥”三個字，像燒紅的烙鐵，
狠狠燙在他的視網膜上，灼痛感直抵心底。他猛地想起蘇婉近幾個月來越來越蒼白的臉色，
越來越空洞的眼神，
越來越難以掩飾的疲憊和煩躁……那些被他習慣性地歸咎于“太累”、“脾氣不好”的細節，
此刻都串聯起來，指向一個他從未敢深想、也從未真正試圖去理解的方向。
巨大的震驚和一種遲來的、尖銳的恐慌攫住了他。他握著那個冰涼的小藥瓶，
如同握著一塊燒紅的炭，燙得他幾乎拿不住。藥瓶在他微微顫抖的手中，
發出極其輕微的、藥片碰撞的沙沙聲，在這死寂的雨夜里，卻如同驚雷般震耳欲聾。
他猛地抬頭，望向那堵隔開主臥的冰冷墻壁。墻那邊，一片死寂。他的妻子，
那個曾經在陽光下笑得像月牙一樣的女孩，那個和他一起從校園青蔥走到婚姻圍城的女人，
此刻就躺在墻的另一邊，獨自吞咽著這種苦澀的藥片，對抗著他全然不知的深淵。而他，
卻只記得自己的欲求不滿，只記得一次次被拒之門外的難堪和怨憤。
一股強烈的、混合著羞愧、心痛和恐懼的洪流瞬間沖垮了他所有的防線。他踉蹌著退后一步，
背脊重重撞在冰冷的墻壁上，發出沉悶的響聲。手中的藥瓶脫力般滑落，掉在柔軟的地毯上，
無聲無息，卻在他心里砸出一個巨大的、冰冷的黑洞。雨聲依舊淅淅瀝瀝，敲打著窗欞，
也敲打著他一片狼藉的心。日子還在繼續，只是空氣里多了一種無形的、沉重的東西。
蕭然知道了那個藥瓶的存在，卻默契地沒有去戳破。他看蘇婉的眼神變了，
多了幾分小心翼翼和難以言說的復雜。他開始更沉默，也更頻繁地在深夜醒來。這天凌晨，
大概三四點鐘的光景。窗外一片濃墨般的漆黑，萬籟俱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