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的金輝透過客廳玻璃窗,在淺米色的布藝沙發上投下溫暖的光斑。
四十八歲的陳淑華正低頭織著一件鵝黃色的小毛衣,細密的針腳是給未出世孫輩的溫柔絮語。
她的手指靈活而富有力量,那是二十八年市紡織廠一線擋車工生涯留下的印記。
丈夫張建軍開門進來,帶著一身初夏傍晚的微熱和一種刻意裝點的喜氣?!笆缛A,
”他聲音洪亮,帶著點不容置疑的意味,“小薇的孕檢結果怎么樣?”陳淑華抬頭,
臉上帶著自然的笑容:“挺好,指標都正常,就是小家伙挺活躍。
”她輕輕撫摸著手中柔軟的毛線,仿佛能觸摸到那個新生命的心跳?!澳蔷秃?!
這可是咱們家頭等大事!”張建軍脫了外套,換上拖鞋,走到陳淑華身邊坐下,
語氣突然變得鄭重其事,“淑華啊,我看你也別撐到五十五了,提前辦病退吧。
”陳淑華手上的動作頓住了。病退?她才四十八,離正常退休還有七年。
她是廠里的技術標兵,雖然擋車工辛苦,但那也是她半輩子奮斗的平臺,
是她的社會價值所在。更何況,病退工資比正常退休低一大截,影響后半輩子的生活水準。
“提前退休?”她猶豫地問,“這……沒必要吧?我身體還行。到時候正常退了,
也能幫他們帶孩子。”“哎呀,你懂什么!”張建軍擺擺手,
一副“我都是為了家好”的姿態,“現在廠里效益也就那樣,提前退了能拿點補償。
更重要是,你得全心全意準備照顧孫子!兒子他們年輕人懂什么?頭一個孩子手忙腳亂的,
沒個經驗豐富的老人貼身照顧哪行?你退了,咱們家就能放心了。小薇身體也需要靜養,
多個人照顧不好嗎?”他頓了頓,又補充道,語氣軟化卻帶著無形的壓力:“再說了,
辛苦大半輩子,你也該享享清福了。廠里那份辛苦錢,不掙也罷,家里有我呢。
” “有我呢”這三個字,他加重了語氣,像一塊沉甸甸的石頭,壓在了陳淑華的心上。
兒子張明哲恰好在周末回家吃飯,聽了父親的提議,立刻附和:“是啊,媽!你就聽爸的吧。
你提前退了,我們就不用愁請保姆了。現在好保姆多難找,還不放心。您來帶,
我們一百個放心!”兒子臉上是對即將為人父的憧憬和對母親依賴的理所當然。
兒媳李薇雖然沒明說,但那雙年輕的眼睛里也流露出期待。剛懷孕的職場女性,
面臨工作與育兒的雙重壓力,對未來有著本能的焦慮:“媽要是能幫幫我們,
確實能輕松很多……”家人的目光像一張無形的網,將陳淑華牢牢裹住。
二十多年的習慣讓她下意識地將家庭的“需要”置于自己的意愿之上。
孫子……那是她血脈的延續,是未來日子最鮮亮的希望。她看看兒子,看看兒媳微隆的小腹,
再看看丈夫那張熟悉又帶著幾分急切的臉龐,心里那點對工作的不舍和對退休金的擔憂,
終究被“顧全大局”的慣性思維壓了下去。她輕輕嘆了口氣,點了點頭:“那……好吧。
我去打聽打聽怎么辦?!苯酉聛淼娜兆?,張建軍表現得出奇積極。他似乎早已做了功課,
拿出幾張打印好的表格:“病退要醫院開證明,我已經托老同學王醫生看過了,
你這年齡這工種,頸椎腰椎出點問題符合病退標準,讓他幫幫忙,好辦得很!
” 他甚至提出:“辦手續材料復雜,你別跑了,我去幫你弄,
需要你簽字的時候告訴我一聲就行。”看著丈夫的“體貼”,
陳淑華心頭那點疑慮被更深的疲憊感取代。她跑了幾趟廠里人事科和社保局咨詢窗口,
準備的材料繁瑣得令人頭疼:歷年工資流水、病歷、診斷證明、申請表……她忙得焦頭爛額,
丈夫則“貼心”地接手了大部分跑腿和“疏通關系”的任務。
陳淑華偶爾會想起丈夫提起的那個離異回鄉后“可憐兮兮”的青梅王秀云,好像就是最近,
丈夫確實提過兩次給她介紹工作也沒成。這念頭一閃而過,很快又被眼前的家庭大事淹沒了。
三個月后,那些繁瑣的證明材料據說都“跑完了”。
張建軍把一疊蓋了紅章的材料遞給她:“剩下最后一步了,
你得本人帶身份證去社保局服務窗口完成最終確認簽字,還有銀行卡登記。
”初夏的晨光帶著一絲灼熱。陳淑華揣著身份證和那疊厚厚的材料,走向市社保服務大廳。
大廳里人聲鼎沸,嘈雜中透著一股冰冷的事務感。排了將近兩小時的隊,終于輪到她了。
她把材料遞進窗口?!稗k理病退申請最終確認登記?”年輕的女工作人員接過材料,
手指在鍵盤上快速敲擊,調取她的社保信息。屏幕上滾動著密密麻麻的數據。
女工作人員看著屏幕,眉頭忽然皺了起來。她反復看了幾次陳淑華的身份證,
又對著屏幕信息仔細核對,表情變得古怪而凝重。
“陳淑華女士……您的個人賬戶狀態有點問題?!惫ぷ魅藛T抬起頭,目光帶著疑惑,
“系統顯示……您的退休養老金……已經在發放了?!卑l放了?陳淑華以為自己聽錯了,
脫口而出:“不可能!我今天是來確認提前退休登記的,怎么可能已經在發放?
”工作人員一臉為難,指著屏幕上一個清晰的支付記錄:“您看,賬戶狀態這里,
確實顯示每月養老金正常發放,從今年二月份就開始了,已經領了快四個月了。
發放銀行賬號是這個……”她念出一串銀行卡號。陳淑華的腦子“嗡”地一聲,
像是被重錘狠狠砸中。二月份?那不就是小薇剛確認懷孕,
丈夫開始攛掇她提前退休的時候嗎?這張陌生的銀行卡號像一條冰冷的毒蛇,鉆入她的耳朵,
纏上她的心臟。寒意瞬間從腳底竄到頭頂,她渾身冰冷,手指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
“這張卡……不是我的!”陳淑華的聲音都在發抖,“我從來沒有辦過這個銀行的卡!
是誰在領我的錢?請幫我查清楚!”“不是您的卡?”工作人員也嚴肅起來,
“領款人姓名顯示是王秀云。這個賬號也是登記在王秀云名下的?!蓖?!秀!云!
這三個字如同三把燒紅的鋼釬,瞬間貫穿了陳淑華的耳膜,直刺心臟!
那個丈夫口中“老實可憐、生活困難”的王秀云!那個丈夫多次欲言又止提及的“青梅”!
一張有些模糊的臉龐在陳淑華混亂的腦海中浮現。那個在丈夫口中只是“像妹妹一樣”,
早年遠嫁他鄉,近幾年“遭遇不幸”離異帶著孩子回來的女人。
以前只在丈夫偶爾的同學聚會照片里見過,沒什么特別印象。最近半年,
丈夫提起她的次數似乎多了些,抱怨世道艱難,說幫了她幾次小忙……原來如此!
巨大的荒謬感和強烈的被欺騙感讓她眼前發黑,她強撐著窗口穩住身體。
“王秀云……是誰在冒領!這肯定是冒領!我要舉報!”陳淑華聲音嘶啞,
像用盡了全身力氣。工作人員表示這是非常嚴重的冒領事件,需要她立刻報案并配合調查。
陳淑華像丟了魂一樣,踉蹌著走出社保大廳。灼熱的陽光照在身上,她卻感覺不到一絲暖意,
只有徹骨的冰涼。回到家里,丈夫正靠在沙發上看電視,一副氣定神閑的樣子。
陳淑華“砰”地一聲將那份社保局打印出來的冒領記錄狠狠摔在茶幾上。
玻璃杯震得嗡嗡作響?!皬埥ㄜ?!你給我解釋清楚!王秀云是誰?
我的退休金為什么是她一直在領?!”張建軍先是嚇了一跳,
隨即臉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但很快被一層強行鎮定的硬殼覆蓋住?!笆裁赐跣阍??
你胡說八道什么?是不是社保局搞錯了?”他起身拿起那張紙,裝模作樣地看了看,
“這肯定是系統出錯!或者是現在詐騙手段高明冒名頂替!你別急,
我明天陪你去找他們領導!這種錯誤必須糾正!
”看著丈夫那副“義正辭嚴”為自己“伸張正義”的虛偽面孔,陳淑華只覺得一陣惡心。
她慘笑一聲,眼中是死灰般的冰冷:“社保局出錯?那為什么賬號是王秀云的?
名字是王秀云的?時間點就是我準備退休這幾個月?張建軍,你還想騙我到什么時候?
”提到“王秀云”這個名字,張建軍的防線似乎被撕開了一個口子,他眼神閃爍,
不敢直視妻子噴火的眼睛。陳淑華不再看他,沖到房間翻出自己的工資卡存折和銀行卡明細。
當她仔細翻看最近的賬戶流水時,一個讓她更加心碎的發現出現了:從去年年底開始,
丈夫好幾次以“兒子買車位要周轉”、“朋友急需”等理由,
讓她從工資卡里提現或轉賬拿出過好幾筆錢!當時她雖有疑慮,但為了家庭和睦還是照做了。
現在回想起來,那些“理由”是那么牽強!難道那些錢,最終也流進了王秀云的口袋?
怒火徹底吞噬了僅存的信任。陳淑華找到張明哲和李薇,語氣悲憤而平靜地講述了事情真相。
兒子張明哲聽完,臉色瞬間煞白,第一反應是震驚,
然后陷入一種左右為難的慌張:“媽……你……你沒搞錯吧?
爸他……他怎么能這樣……是不是有什么誤會?錢……錢要是能追回來就算了,
這……這鬧開了,多難聽啊!大家以后還怎么見面?”“誤會?
”陳淑華看著兒子懦弱回避的樣子,心冷得像塊石頭,“社保局的記錄,銀行的流水,
這是誤會?”兒媳李薇的反應截然不同。她先是錯愕,隨即臉色漲紅,眼中燃起熊熊怒火。
她猛地站起來,聲音因為憤怒而有些顫抖:“媽!這太過分了!爸他怎么能這樣對您?!
這不光是錢的問題!這是偷!是犯罪!是利用您的信任!不行,這事不能就這么算了!
必須報警!告他們!” 李薇的反應像一道光,照進陳淑華深不見底的絕望深淵。她意識到,
如果連年輕一代的兒媳都明白這是多么嚴重的罪行和背叛,那么自己如果再忍耐下去,
簡直是對自己的侮辱!張建軍被兒媳的指責激怒了,他紅著臉大聲呵斥:“李薇!你懂什么!
這是我們家的事!輪不到你插嘴!”他轉而對著陳淑華,試圖挽回,
語氣軟下來卻又帶著指責,“淑華,你聽我說!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
你非要鬧得家破人亡嗎?臉面呢?我的工作呢?明哲他們以后還要不要做人了?”“家?
這個家早在我不知情的時候,就被你聯合外人掏空了!”陳淑華的聲音異常平靜,
帶著一種風暴過后的死寂。她看著暴怒的丈夫、懦弱的兒子和憤慨的兒媳,
最終目光鎖在張建軍那張試圖狡辯的臉上,“我的臉面?我的尊嚴?我的血汗錢?在你心里,
恐怕早就一文不值了。你放心,我不會讓你的工作蒙羞太久,
也不會讓這個家因為我的容忍繼續腐爛下去。我會用自己的方式,拿回屬于我的一切。
” 說完,她看也不看眾人一眼,徑直回到自己房間,鎖上了門。當夜,無眠。
二十多年的婚姻像一本被撕碎的舊書,碎片在腦海里飛舞。過去無數的犧牲、隱忍、妥協,
此刻都變成了刻骨的諷刺。家庭的責任?丈夫的面子?最后換來的竟是背后捅來的致命一刀。
巨大的痛苦過后,一種前所未有的冷硬在心口凝結成形。她拿起手機,搜索法律援助熱線。
一周后。城市中心CBD的一間小型辦公室里。“陳女士,根據您提供的情況和初步證據,
這起冒領養老金案件性質非常惡劣。
” 對面戴著金絲眼鏡的中年律師李正明語氣沉穩而肯定,
“張先生明知您享有該部分養老金權益,
卻利用您對他的信任以及他在辦理您提前退休事宜中的便利,
伙同王秀云偽造或冒用相關手續,盜取應由您領取的養老金。
這已經涉嫌構成盜竊公私財物數額較大,甚至可能涉及詐騙罪。王秀云作為直接冒領者,
更是直接責任人。我們必須立即啟動法律程序?!彼麠l分縷析地給出建議:“第一,報警。
這是刑事案件,公安機關有權介入偵查,固定關鍵電子數據和個人口供。第二,
同步準備民事訴訟。向張建軍、王秀云二人提出訴前財產保全,申請凍結相關賬戶,
追回全部被冒領款項,并索賠相應利息和因此事造成的精神損害及合理維權費用。第三,
固定所有證據鏈。包括:社保局出具的詳細冒領記錄和賬戶信息;您近幾個月的銀行流水,
特別是顯示您被要求取現轉賬的記錄,
通話錄音或微信、短信記錄(如果可能);我們還可以嘗試在警方介入后調取銀行監控錄像,
確認王秀云是否親自操作?!崩盥蓭煹脑捪褚会槒娦膭?,給了陳淑華明確的方向。
她在絕望中抓住這根繩索。
她開始像一個最縝密的偵探一樣行動:保存好社保局的證明;打印了近一年的全部銀行流水,
開啟所有通話自動錄音(以防丈夫狗急跳墻再打來電話試圖求情或施壓);她還強忍著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