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了。被我的夫君和他心愛的女人聯手害死的。他們管這叫“捧殺”。沈照夜，當朝首輔，
我的夫君。柳扶風，他的心上人，我的庶妹。他們一個冷面冷心，一個弱柳扶風。而我，
江浸月，是那個礙眼的、占著正妻位置的嫡長女。我的死法很“體面”。對外宣稱，
首輔夫人是心絞痛突發，藥石無醫，香消玉殞。只有我飄在半空中的魂魄知道真相。
柳扶風端著一碗黑乎乎的藥汁，柔柔弱弱地依偎在沈照夜懷里，聲音能掐出水：“姐姐，
這是照夜哥哥特意為你尋來的千年老參湯，最是滋補，你快喝了吧。”沈照夜站在一旁，
那張俊美無儔的臉，依舊是萬年不變的冰山。他沒說話，只是眼神落在柳扶風身上時，
會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溫度。他默認了。
默認了這碗摻了劇毒、會讓人心脈寸斷而死的“補藥”，灌進他結發妻子的喉嚨里。
我看著他。看著這個我用盡整個少女時代去仰望、去愛慕的男人。
看著他冷眼旁觀我喝下毒藥。看著他在我毒發，痛得蜷縮在地，指甲摳進金磚縫隙里時，
微微蹙了蹙眉，然后……別開了眼。柳扶風假惺惺地撲過來，哭喊著“姐姐你怎么了”，
手指卻精準地按在我痙攣的心口，加重那份撕裂般的痛楚。沈照夜終于開口了，
聲音像淬了冰的刀子：“哭什么？晦氣。叫太醫。”太醫？呵。他明知道來不及了。
他什么都明白。他只是……不想臟了自己的手，也厭煩了我這個絆腳石最后的掙扎。
魂魄離體的感覺很奇妙。輕飄飄的，沒了痛，沒了愛恨。我看著柳扶風撲進沈照夜懷里，
哭得梨花帶雨。“照夜哥哥，姐姐她……她怎么就去了？
我好怕……”沈照夜僵硬地拍了拍她的背，目光卻落在地上我那具迅速冷下去的軀體上。
那眼神，有些空。像是不解，又像是一絲……茫然？很快，那點異樣就被他慣常的冰冷覆蓋。
“死了便死了。”他說，聲音沒有一絲波瀾，“抬下去，按一品誥命規制發喪。
”他攬著柳扶風，轉身離開我的寢殿，連多看一眼都欠奉。柳扶風回頭，沖著我尸體的方向，
嘴角勾起一個勝利者的弧度。那弧度，真刺眼。我的葬禮辦得極盡哀榮。沈照夜親自操持，
禮部按最高規格辦。滿朝文武，勛貴命婦，無人不贊首輔大人情深義重，痛失愛妻。
只有我知道，那高高懸掛的白幡，那震耳欲聾的哀樂，
那價值千金的楠木棺材……都像一場盛大的諷刺。諷刺我的愚蠢，
諷刺我那喂了狗的一腔癡情。靈堂上，沈照夜一身素服，腰背挺得筆直。
他面無表情地接受著眾人的吊唁和安慰。柳扶風一身素白，跪在一旁，哭得情真意切，
惹人憐惜。
“姐姐啊……你怎么就舍得拋下我們去了……”沈照夜偶爾會遞給她一方干凈的帕子。
動作生疏，卻已是他難得的溫情。沒人覺得不對。所有人都覺得，首輔夫人去了，
扶正這位情深義重的“好妹妹”，是遲早的事。只等喪期一過。我的魂魄被困在沈府，
無法離開。我像個看客，冷眼旁觀。看他下朝回來，習慣性地走向我的院子，
走到門口才猛然頓住，臉色沉得能滴出水。看他獨自一人坐在空蕩蕩的書房里，對著燭火，
一坐就是半夜。案頭堆滿了公文，他卻一個字也看不進去。
看柳扶風端著精心燉煮的羹湯進去，嬌聲軟語。“照夜哥哥，你多少用一些，姐姐在天有靈，
也不愿看你如此傷懷。”沈照夜沒接湯，只抬眼看著她，那眼神很深，深得讓人有些發毛。
“她生前，你也是這樣‘照顧’她的？”柳扶風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隨即泫然欲泣：“照夜哥哥……你是在怪我嗎？我知道，姐姐走了，你心里難過，
可……可我對姐姐的心，天地可鑒啊！那些補品湯藥，哪一樣不是經我的手，
盡心盡力……”沈照夜沉默了很久，久到柳扶風端著托盤的手都開始發抖。他最終揮了揮手，
聲音疲憊：“下去吧。”柳扶風如蒙大赦，慌忙退下。沈照夜的目光，
卻落在了墻角那個不起眼的炭盆里。里面，有我最后沒燒完的一點東西。
變故發生在我“頭七”那晚。柳扶風大概是覺得勝券在握，開始有些得意忘形。
她指揮著下人，要把我院子里我生前最愛的幾株梅樹移走，換上她喜歡的牡丹。
動靜鬧得有點大。沈照夜不知為何，那晚提前從宮里的議事中回來了。他站在月亮門邊，
看著院子里忙亂的景象，看著那幾株被粗暴挖起、根須暴露在寒風里的老梅。
那是我娘留給我的。“住手。”他的聲音不高，卻像冰錐子，瞬間凍住了所有人的動作。
柳扶風聞聲跑來，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驚慌和委屈：“照夜哥哥，
我只是想著……姐姐的院子空著也是空著，這些梅樹看著也蕭索，
不如……”“誰準你動她的東西？”沈照夜打斷她，眼神銳利得像刀子，刮在柳扶風臉上。
柳扶風從未被他用這種眼神看過，嚇得后退一步，
眼淚說來就來：“我……我也是為了府里好……姐姐已經不在了，
這院子總要……”“這院子，就這樣放著。”沈照夜的聲音斬釘截鐵，“一草一木，
一磚一瓦，都不準動。”他目光掃過那些瑟瑟發抖的下人：“再敢踏入這院子一步，
亂動一物，杖斃。”說完，他不再看臉色煞白的柳扶風，轉身大步離開。背影決絕，
帶著一股壓抑的狂躁。那晚之后，沈照夜變得更沉默，也更陰郁。
他不再允許柳扶風靠近我的院子。他開始頻繁地一個人待在我生前的書房里。
那里有我翻閱過的書，有我練字留下的廢稿，有我用了一半的墨錠。甚至，
有我隨手插在瓶子里，早已干枯的幾枝臘梅。他像個幽靈，在里面翻找，嗅聞。
像是在尋找什么早已不存在的東西。有一次，他翻到了我壓在書箱最底層的一個小木匣。
里面不是什么值錢的東西。只有幾方素帕，上面繡著歪歪扭扭的梨花。還有厚厚一疊藥方。
那是我嫁給他之后，為了調理他那據說幼年落下的畏寒之癥，四處搜羅來的方子。
有些方子極其刁鉆，藥材難尋。我就一遍遍地試，一次次地托人去找。
手上被針扎破過無數次，熬藥時被燙傷也是常事。他那時是怎么說的？“多此一舉。
”“有這閑工夫，不如去學學如何掌家理事。”“婦人之見。”匣子最底下，
壓著一封沒有寫完的信。開頭是：“照夜夫君……”后面只有幾個字，墨跡被一滴水漬暈開，
模糊了。“……何時歸？”沈照夜拿著那封信，就那么站著。站了很久。
久到我以為他化成了一座石雕。然后，我看到一滴水，砸在了那暈開的墨跡上。
和信紙上那滴早已干涸的淚痕，重疊在了一起。他哭了？那個冷硬如磐石，
心腸似鐵鑄的沈照夜，會哭？為了我？我飄在空中，只覺得荒謬至極。遲來的深情，比草賤。
真正撕開那道口子的，是我的貼身侍女，小桃。小桃是我從娘家帶來的，性子倔得像頭驢。
我被“病死”后，柳扶風找了個由頭，把她打發去了最苦最累的漿洗房。
小桃一直不信我是病死的。她偷偷在查。頭七那晚，沈照夜下令不準動我院子的事，
給了小桃一絲希望。她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然避開守衛，在一天深夜，
跪在了沈照夜的書房外。沈照夜當時正在煩躁地批閱公文。“大人！奴婢小桃，求見大人！
事關夫人死因！”她的聲音嘶啞，帶著豁出一切的決絕。沈照夜手中的朱筆，猛地一頓。
一大滴紅墨，滴落在奏疏上，刺目驚心。“帶進來。”他的聲音，啞得厲害。小桃被帶進去，
渾身濕透，凍得瑟瑟發抖，卻挺直了脊背。她重重磕了個頭，抬起頭時，眼睛紅腫，
滿是血絲：“大人！夫人不是病死的！她是被人毒死的！”沈照夜坐在書案后，
陰影籠罩著他大半張臉，看不清表情。只有擱在扶手上的手，指節捏得死白，青筋暴起。
“證據。”兩個字，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小桃從懷里掏出一個油紙包，顫抖著打開。
里面是幾片干枯的、邊緣泛著詭異青紫色的葉子。
“這是……這是柳姨娘給夫人熬‘參湯’那天，奴婢偷偷從她丟棄的藥渣里撿出來的！
奴婢認得，這是‘斷腸草’！劇毒！”她又掏出一方沾了點點褐色的帕子。
“這是夫人最后喝藥時用的帕子！夫人當時吐了血在上面！大人若不信，可以找太醫驗！
”小桃的聲音帶著哭腔和恨意：“夫人喝那碗藥之前，就腹痛難忍！奴婢想去找太醫，
卻被柳姨娘的人攔在院外！
字……”“她說……她不悔……只盼大人……莫要負了沈家百年清名……”書房里死寂一片。
空氣仿佛凝固了，沉重得讓人窒息。我飄在上方，看著沈照夜。他整個人都隱在黑暗里，
像一尊沉默的、瀕臨碎裂的雕像。過了很久，久到小桃幾乎要絕望。
他才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了手。指向桌上那幾片枯葉和染血的帕子。
聲音沙啞得如同砂紙摩擦：“溫見雪……去請溫太醫。”溫見雪來得很快。
他是太醫院院判的得意弟子，醫術精湛，為人清正，年紀雖輕，卻頗得宮中貴人信任。
他仔細查驗了小桃帶來的枯葉和帕子上的血跡。臉色越來越凝重。最終，他對著沈照夜，
深深一揖，語氣沉重：“沈大人。此葉確系劇毒斷腸草無誤。帕上血跡，
亦含此毒之烈性殘留。夫人……確系中毒身亡，且此毒霸道，發作迅猛，中者……心脈寸斷，
痛苦萬狀。”每一個字，都像一把重錘，狠狠砸在死寂的書房里。也砸在沈照夜身上。
我看到他的身體，幾不可查地晃了一下。他猛地抬手，撐住了沉重的紫檀木書案。
指骨因為用力而泛著青白色，仿佛要將堅硬的木頭生生摳穿。“痛苦……萬狀？
”他重復著這四個字，聲音輕飄飄的，帶著一種空洞的回響。溫見雪垂下眼，
不忍再看：“是。此毒……無解。中者……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呵……呵呵……”一聲低啞的、破碎的笑，從沈照夜的喉嚨里溢出來。那笑聲越來越大，
越來越癲狂，充滿了自嘲和毀滅的氣息。他猛地抬頭，那雙總是冰冷銳利的鳳眸，
此刻赤紅一片，布滿了駭人的血絲，死死盯著溫見雪：“她……最后……痛嗎？
”溫見雪沉默片刻，低聲道：“肝腸寸斷，痛徹心扉。”“噗——”一口殷紅的鮮血，
毫無征兆地從沈照夜口中噴濺而出！星星點點，染紅了案上堆積如山的公文，
也染紅了他素白的衣襟。像雪地里驟然綻放的、絕望的紅梅。“大人！
”溫見雪和小桃同時驚呼。沈照夜卻猛地抬手，阻止了他們靠近。
他用手背狠狠抹去唇邊的血跡，那動作帶著一種近乎自殘的狠戾。他站直了身體，
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那雙赤紅的眼，翻滾著毀天滅地的風暴。“來人。”他的聲音，
冰冷、平靜，卻帶著令人骨髓發寒的殺意。“把柳扶風，”他頓了頓，每一個字都淬著冰渣，
“押入暗室。沒有我的手令，任何人不得靠近。”柳扶風被拖走時的哭喊尖叫，
響徹了整個沈府。她怎么也想不明白，明明前一刻還對她有幾分溫存的男人，
為何轉眼間就變成了索命的修羅。沈照夜親自審了她。沒人知道暗室里發生了什么。
只聽說柳扶風進去時還哭喊著“冤枉”，出來時，已經像個被抽走了魂魄的破布娃娃。
眼神渙散，只會喃喃自語：“他知道了……他什么都知道了……”沈照夜從暗室里走出來時，
臉色蒼白如紙，嘴角還殘留著未擦凈的血跡。他手里，緊緊攥著一枚小小的、金鑲玉的指套。
那是我娘留給我的遺物之一，我一直收在妝匣深處。不知何時，被柳扶風偷了去，
戴在了手上。指套的內側，有極細微的刮痕，殘留著一點難以察覺的褐色粉末。溫見雪驗過，
正是斷腸草的粉末。原來如此。她假借端藥親近我，趁我痛苦蜷縮，用戴著這指套的手，
將毒粉狠狠按進我胸口的衣料，甚至皮膚里。加速毒發，確保我必死無疑。
沈照夜捏著那枚小小的指套，指關節捏得咯咯作響。
他走到我的靈位前（我的棺槨早已下葬），
看著那冰冷的牌位——【先妣沈門江氏浸月夫人之位】。他伸出手，指尖顫抖著，
想要觸碰那冰冷的木頭。卻在即將碰到的瞬間，猛地縮回。像是被燙到，又像是……害怕。
“浸月……”他低低地喚了一聲。聲音嘶啞破碎，
帶著一種從未有過的、巨大的茫然和……恐懼。沈照夜病了。病得很重。
溫見雪日夜守在床前，用盡了辦法，才勉強吊住他一口元氣。他高燒不退，神志模糊，
口中反復囈語。有時是厲聲質問：“為何害她？！”有時是痛苦的低喃：“……痛嗎？
”更多的時候，是反復地、絕望地念著我的名字。
“浸月……”“月兒……”“別走……”柳扶風的下場很快傳遍了京城。她瘋了。
在一個寒冷的雨夜，她用一根衣帶，把自己吊死在了暗室的橫梁上。死狀凄慘。
沈府對外只稱柳姨娘因夫人去世，悲痛過度，郁郁而終。但真相如何，權貴圈子里，
早已心照不宣。沈照夜，用最冷酷的方式，為他“心愛”的女人，畫上了句號。
沈照夜病體稍愈，便做了一件震動整個京城的事。他脫下了一品大員的官服，
換上了一身最粗糙的麻衣。在寒冬臘月，大雪紛飛的清晨，一步一步，走到了皇宮最深處，
象征著至高皇權的乾元殿前。然后，在滿朝文武驚駭欲絕的目光中。在皇帝震怒的呵斥聲中。
他直挺挺地，朝著那冰冷的、堅硬的、鋪著巨大漢白玉石板的宮階，跪了下去。
額頭重重地磕在冰冷的石階上。發出沉悶的聲響。“臣，沈照夜，有罪！”“罪在識人不清，
引狼入室！”“罪在剛愎自用，苛待發妻！”“罪在……害死結發之妻江氏浸月！
”他的聲音，穿透凜冽的寒風，清晰地回蕩在空曠肅殺的宮門前。“臣，無顏茍活！
但求陛下，念在亡妻江氏浸月，侍奉公婆，操持沈府，溫良恭儉，
卻含冤慘死的份上……”他再次重重叩首。額頭瞬間青紫一片。“允臣，與亡妻……續弦！
”“臣沈照夜，此生此世，只認江氏浸月一人為妻！生同衾，死同穴！求陛下……恩準！
”續弦？！給一個死人續弦？！這簡直是聞所未聞，驚世駭俗！乾元殿前，死一般的寂靜。
只有呼嘯的寒風，卷著冰冷的雪沫，刮在每個人的臉上，生疼。皇帝氣得臉色鐵青，
拂袖而去。群臣噤若寒蟬，看著那個跪在風雪中，脊背挺得筆直，
卻顯得無比孤絕凄涼的身影。沒人敢上前勸。也沒人敢離開。沈照夜，
這位權傾朝野、冷硬如鐵的首輔大人，就在這漫天風雪里，在冰冷刺骨的漢白玉宮階上，
長跪不起。他一遍又一遍地叩首。額頭磕破了，鮮血混著融化的雪水，染紅了他身下的石階。
麻衣單薄，很快被雪水浸透，貼在身上。他的臉色凍得青白，嘴唇烏紫，
身體在寒風中控制不住地顫抖。唯有那雙眼睛，赤紅著，死死盯著緊閉的乾元殿大門，
燃燒著一種近乎偏執的火焰。他在贖罪。用一種最慘烈、最決絕、最驚世駭俗的方式，
向天下昭告他的悔，他的痛。也向那個早已化為枯骨的我，
卑微地乞求一個……根本不可能的“續弦”。一天。兩天。第三天黃昏，雪下得更大了。
沈照夜依舊跪在那里。身形搖搖欲墜，仿佛下一秒就要被風雪徹底吞噬。他的膝蓋，
早已失去了知覺。鮮血從磨破的褲管里滲出，在潔白的雪地上，暈開一小片刺目的暗紅。
像一個絕望的烙印。宮門緊閉。皇帝沒有絲毫軟化的跡象。朝野震動，
流言蜚語如同這漫天大雪，席卷了整個京城。有人說沈照夜瘋了。有人說他情深似海，
感天動地。更多的人，是在看這場驚世鬧劇如何收場。
就在所有人都以為沈照夜會跪死在宮門前時。第四天清晨，緊閉的乾元殿大門，
終于緩緩開啟。一個內侍監捧著明黃的圣旨，走了出來。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風雪似乎也小了些。內侍監尖銳的聲音劃破寂靜：“圣上口諭：沈卿所請，荒誕不經，
有悖人倫！然念及卿輔國之功，及……江氏淑德，特予恩旨——”沈照夜猛地抬起頭，
布滿血污和冰霜的臉上，燃起一絲微弱卻熾烈的希冀。內侍監展開圣旨，
高聲宣讀：“……追封江氏浸月為一品貞懿夫人，準其靈位入沈氏宗祠，享嫡妻香火祭祀。
賜沈卿御醫溫見雪隨侍調養，著即歸府，閉門思過，無旨不得出！欽此——”圣旨讀完了。
沒有“續弦”。只有追封，和變相的軟禁。那絲微弱的希冀之光，在沈照夜眼中，
瞬間熄滅了。只剩下無邊無際的、死寂的黑暗。他維持著跪姿，一動不動。
仿佛一座徹底冰封的雕像。內侍監走到他面前，嘆了口氣：“沈大人，接旨吧。
陛下……已是格外開恩了。”沈照夜的目光，空洞地掠過那明黃的圣旨，越過巍峨的宮門，
投向灰蒙蒙的天空。大雪落在他染血的麻衣上，落在他額頭的傷口上，
落在他長長的、凝結著冰霜的睫毛上。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
卻只發出一聲破碎的、如同瀕死野獸般的嗚咽。然后，他高大的身軀，
如同被抽走了所有支撐的玉山，轟然向前栽倒！重重地砸在冰冷的、被他鮮血染紅的雪地上。
“大人！”驚呼聲四起。溫見雪第一個沖了過去。沈照夜被抬回了沈府。
皇帝派來的內侍和禁衛，也“護送”著他回去，名為照顧，實為監看。
他昏迷了整整三天三夜。高燒，囈語不斷。溫見雪衣不解帶地守著他，用盡了畢生所學。
當他終于從死亡的邊緣掙扎著醒來時，整個人瘦脫了形，眼窩深陷，顴骨突出，
那雙曾經銳利逼人的鳳眸，只剩下一片沉寂的死水。他不再提“續弦”。也不再提我的名字。
他變得異常安靜，異常……順從。像個沒有靈魂的提線木偶，按時喝藥，吃飯，
任由溫見雪診治。只是，他再也不踏出府門一步。皇帝給的軟禁，成了他給自己套上的枷鎖。
他把自己徹底關在了府里，關在了……我那座空蕩蕩的院子里。時間無聲地滑過。冬去春來，
院角那幾株差點被移走的老梅，竟然又頑強地抽出了幾枝新綠。沈府像一座巨大的墳墓，
死氣沉沉。直到一個消息，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掀起了滔天巨浪。
消息是從江南傳回京城的。一個名叫“蘇念”的繡娘，在江南織造府的遴選上，
以一幅巧奪天工的《雪夜寒梅圖》雙面異色繡屏，技驚四座，拔得頭籌。據說，
那繡屏上的梅花，凌霜傲雪，風骨錚錚，尤其是那獨特的針法和用色，
竟與當年名動京城的已故首輔夫人江浸月的手筆，有七八分神似！更重要的是，有人認出，
這位神秘的“蘇念”姑娘，身邊帶著的侍女，
眉眼間竟像極了當年首輔夫人身邊那個叫小桃的丫頭！傳言像長了翅膀，飛進了死寂的沈府。
也飛進了沈照夜沉寂如古井的心里。他枯坐在我院子里的石凳上，對著那株抽出新綠的老梅，
已經一整天了。當管家戰戰兢兢地將外面的流言稟報給他時。他握著茶杯的手，猛地一顫。
溫熱的茶水潑了他一手。他卻毫無知覺。那雙沉寂了太久的眼睛，驟然爆發出駭人的精光！
像是瀕死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蘇念……小桃……”他喃喃自語，
聲音因為激動而劇烈顫抖。“備車！”他猛地站起身，動作太大，帶倒了石凳，
發出刺耳的聲響。“去江南！立刻！”管家嚇得撲通跪下：“大人！不可啊！陛下有旨，
您無旨不得出府啊！外面還有禁衛……”“滾開！”沈照夜一腳踹開管家，雙目赤紅，
狀若瘋魔。他像是完全忘記了皇帝的禁令，忘記了自身的處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