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會是那個吧？聽說每個太監(jiān)在有生之年都會將曾經(jīng)屬于自己的那個物什藏起來，
等死后隨著自己一起下葬，來世才能做個完整的男人？我毫不猶豫將它掏了出來。
1喜樂聲浪撞在提督府高聳的朱漆大門上，碎成一片令人心慌的嗡鳴。
我被兩個粗壯的仆婦幾乎是拖拽著穿過庭院，腳不沾地。嫁衣金線繡成的百鳥在眼前亂晃，
沉甸甸的鳳冠壓得脖頸快要折斷。圍觀的百姓被佩刀的東廠番役隔開，指指點(diǎn)點(diǎn)，
議論聲卻如冰冷的針，密密扎來。“罪臣之女，也配穿這身衣裳？”“呸！嫁給個閹人，
倒貼都沒人要的賤貨！”“噓！聽說是皇帝憐惜，看上了這副皮囊，
才免了沈閣老一家的死罪。”“怪不得賜婚給一個太監(jiān)……”那些話像淬了毒的冰棱，
砸在身上，冷得刺骨。我攥緊了藏在寬大袖袍里的手，指甲深深陷進(jìn)掌心，
用那一點(diǎn)銳痛提醒自己還不能倒下去。沈家一百三十二口，還在詔獄里，
等著我用這副好皮囊，換渺茫的生機(jī)。沉重的大門在我身后轟然關(guān)閉，
隔絕了外面的一切喧囂，也隔絕了最后一點(diǎn)天光。廳堂里紅燭高燒，
映照著滿堂賓客虛偽的笑容和閃爍的眼神。正前方的主位上，端坐著一個男人。蟒袍玉帶，
身姿挺拔如劍，燭光跳躍在他臉上，勾勒出過分凌厲的線條。只是，他面白無須。東廠提督，
裴瑾。我的夫君。沒有拜堂，沒有合巹。他直接站起身，玄色的袍角無聲拂過冰冷的地磚，
一步步向我走來。沉重的威壓如同實(shí)質(zhì)的水銀，隨著他的腳步彌漫開來，壓得人喘不過氣。
滿堂賓客也瞬間噤若寒蟬。他停在我面前，離得極近。
一股冷冽的、仿佛浸透了冬日松針的氣息侵入鼻腔。他垂著眼，目光像帶著倒鉤的鞭子，
緩慢地刮過我繁復(fù)沉重的嫁衣，最后定格在垂落的紅蓋頭上。
一只骨節(jié)分明、卻異常蒼白的手伸了過來。沒有秤桿，沒有玉如意。那是一把匕首。
烏木的柄，鯊魚皮的鞘，古樸得近乎肅殺。“唰——”冷光乍現(xiàn)！
刀鋒撕裂空氣的銳響刺得人耳膜生疼。頭頂驟然一輕，沉重的蓋頭被一股蠻橫的力道挑飛，
打著旋飄落在地，沾滿了塵埃。冷峻的目光中，詫異與驚怒一閃而過。
冰冷的金屬緊貼著皮膚，激起一片寒栗——那鋒銳的刀尖，正抵在我左側(cè)的鎖骨上，
微微下壓。一絲尖銳的刺痛傳來。我渾身僵硬，不敢呼吸，眼角的余光瞥見刀尖移開。
一點(diǎn)溫?zé)岬难椋従徢叱銎つw，滾落下來，不偏不倚，
滴在嫁衣前襟那只金線繡成的鳳凰眼上。純正的金紅，被這點(diǎn)突兀的、粘稠的暗紅污了，
暈開一小片猙獰的痕跡。裴瑾低沉的嗓音在死寂的大廳里響起，帶著一種金石摩擦般的冷硬，
一字一句，清晰地敲在每個人心上，也重重砸在我耳膜里：“這身嫁衣，”他手腕微轉(zhuǎn)，
染血的刀尖輕佻地劃過嫁衣上華麗的紋路，最終又停在那滴血漬上：“只配用你的血來染。
”他收回匕首，隨意地甩了甩刃上那點(diǎn)微不足道的血珠，目光掃過噤若寒蟬的滿堂賓客，
薄唇勾起一個毫無溫度的弧度：“禮成，都滾吧。”人群如蒙大赦，潮水般退去，
連杯盤碰撞的聲響都小心翼翼。偌大的喜堂，轉(zhuǎn)瞬只剩下我和他，還有一地狼藉的殘羹冷炙。
紅燭噼啪爆了個燈花，火光搖曳，將他的影子拉得又長又扭曲，如同蟄伏的兇獸。“跟我來。
”他丟下三個字，轉(zhuǎn)身就走，沒有再看我一眼。我拖著沉重的嫁衣裙擺，
步履蹣跚地跟在他身后，穿過幽深曲折的回廊。寒風(fēng)從未關(guān)嚴(yán)的窗縫里鉆進(jìn)來，
吹得燭火明明滅滅，映著墻壁上怪誕的陰影張牙舞爪。最終，他推開一扇沉重的雕花木門。
這里顯然是主人的臥房，陳設(shè)華麗卻透著一種冰冷的空曠。
一張巨大的紫檀木拔步床占據(jù)中央，垂著厚重的錦帳。地上，僅有一方薄薄的青灰色布褥，
胡亂鋪在堅硬冰冷的磚地上，旁邊甚至沒有枕頭。裴瑾走到拔步床邊，背對著我，
開始慢條斯理地解自己蟒袍上的玉帶扣。聲音平淡無波，卻比外面的寒風(fēng)更刺骨：“狗，
就該睡在地上。”他脫下外袍，搭在屏風(fēng)上：“這褥子，是府里獒犬用舊的，給你，
也算物盡其用。”話音剛落，一個端著銅盆的婢女低著頭快步走了進(jìn)來。她看也不看我，
徑直走到那方青灰布褥前，手腕一傾——“嘩啦！”冰冷的、帶著皂角氣味的臟水，
兜頭蓋臉潑在了褥子上，瞬間浸透，暈開一大片深色的污跡，在燭光下泛著油膩膩的光。
婢女做完這一切，垂著手退到一旁，嘴角卻難以抑制地向上撇了一下，
那眼神里的輕蔑和快意，像針一樣扎人。寒氣從濕透的褥子下透上來，滲入骨髓。
我抱著雙臂，凍得牙齒都在打顫，只能蜷縮著身子，盡量避開那灘濕冷。
寬大的袖口隨著動作滑落，一截纖細(xì)的手腕露了出來。昏黃的燭光下，腕骨內(nèi)側(cè)，
一個淡粉色的、栩栩如生的蝶形胎記，清晰可見。就在這一刻，
屏風(fēng)后裴瑾解衣的動作猛地頓住了。空氣仿佛瞬間凝固。
一道銳利如刀鋒的目光穿透昏昧的光線，死死釘在我手腕那個胎記上。我下意識地縮回手，
用袖子蓋住。短暫的死寂后，裴瑾從屏風(fēng)后轉(zhuǎn)了出來，只穿著素白的中衣。他一步步走過來，
腳步很沉，落在地磚上，發(fā)出叩擊人心的悶響。他停在我蜷縮的身前，居高臨下，
看著我的臉。燭火在他眼中跳躍，那里面翻涌著極其復(fù)雜的東西——震驚？狂怒？難以置信？
還有一絲……極其隱晦的、被強(qiáng)行壓下的痛楚？快得讓人抓不住，只剩下深不見底的寒潭。
他又死死盯著我手腕被袖子蓋住的地方，胸膛微微起伏。那眼神不再是純粹的冷酷，
而是摻雜了某種被觸怒的、近乎瘋狂的陰鷙。半晌，他猛地轉(zhuǎn)過身，
聲音像是從冰窖里撈出來，每一個字都帶著冰碴：“明日辰時，去后院。
天牢里你父親的樣子，想必你還沒看夠。”他抬手，
一張薄薄的紙飄落在我面前的濕褥上：“不用想著逃，我這別院，除了正門周圍都是懸崖。
”我顫抖著手撿起。紙上是一幅簡陋的炭筆畫，畫中人瘦骨嶙峋，
蜷縮在鋪著薄薄稻草的角落，臉色灰敗，嘴唇干裂起皮，正是我的父親！
旁邊一行小字：肺癆，咳血，高熱。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無法呼吸。
“他需要藥，上好的老山參吊命。”裴瑾的聲音從頭頂傳來，冰冷，
毫無起伏：“明日雪地里跪滿三個時辰，這藥，才送得進(jìn)天牢的門。”窗外的風(fēng)更大了，
嗚嗚地穿過回廊，像無數(shù)冤魂在哭嚎。2天還沒亮，鵝毛大雪已覆蓋了整座提督府。
后院空曠的場地上，積雪沒過腳踝。我穿著單薄的夾衣，跪在冰冷的雪地里。寒風(fēng)如刀，
卷著雪粒子刮在臉上、頸上，瞬間帶走所有溫度。膝蓋早已失去知覺，
只有刺骨的寒氣順著骨頭縫往里鉆，像無數(shù)細(xì)小的針在扎。時間變得無比漫長，
意識在刺骨的寒冷中一點(diǎn)點(diǎn)模糊。眼前開始發(fā)黑，父親炭筆畫上灰敗的臉，
裴瑾匕首上那滴刺目的血，
還有他看見胎記時那瞬間劇變的、深不見底的眼神……各種畫面在腦中混亂地攪動。
視野搖晃、發(fā)黑，身體控制不住地向前栽倒。冰冷的雪猛地?fù)淞藵M臉，刺得我一個激靈。
就在這時，一片陰影籠罩下來，擋住了肆虐的風(fēng)雪。一雙沾著雪屑的皂靴停在我面前，
玄色的袍角紋絲不動。我艱難地抬起頭，視線模糊地向上攀爬。裴瑾撐著一把油紙傘，
站在我面前。傘面微微傾斜，將他整個人籠罩在陰影里，看不清神情，
只有緊抿的薄唇線條冷硬如石刻。他垂著眼，目光落在我凍得青紫、沾滿雪沫的臉上，
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件沒有生命的物品。雪花落在他肩頭，也落在我仰起的臉上，
融化后帶來更刺骨的寒意。他緩緩俯下身，傘沿幾乎要碰到我的頭頂。
距離近得我能聞到他身上那股冷冽的松針氣息，混合著一絲極淡的、不易察覺的血腥氣。
冰涼的指尖帶著手套粗糙的質(zhì)感，猝不及防地捏住了我的下巴，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骨頭，
迫使我完全仰起頭，對上他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那里面沒有一絲憐憫，只有探究，
還有一絲……被壓抑的、更深的陰鷙。他盯著我凍得毫無血色的唇，聲音低沉，
帶著一種奇異的、近乎嘲弄的沙啞，混在呼嘯的風(fēng)雪里，清晰地鉆進(jìn)我的耳朵。
“求我”他微微歪了下頭，冰冷的呼吸拂過我的臉頰：“就這么難？
”那聲音像是淬了冰的鉤子，狠狠刮過我的心臟。我張了張嘴，
干裂的嘴唇被寒風(fēng)撕開細(xì)小的口子，一絲腥甜彌漫開來。喉嚨像是被冰雪堵住，
凍僵的舌頭無法動彈。求他？向這個將我踩入塵埃、用我至親性命威脅我的男人搖尾乞憐？
屈辱的火焰在凍僵的四肢百骸里微弱地燃燒起來，卻被無邊的寒冷死死壓住。
裴瑾看著我眼中那點(diǎn)微弱卻執(zhí)拗的抵抗，捏著我下巴的手指猛地收緊！劇痛傳來，
我悶哼一聲，眼前陣陣發(fā)黑。他倏地松了手，直起身，
居高臨下地俯視著我因劇痛和寒冷而扭曲的臉，傘沿重新將他隔絕在風(fēng)雪之外。
“骨頭倒是硬。”他嗤笑一聲，那笑聲在風(fēng)雪里顯得格外冷酷：“那就跪著吧。
跪到沈閣老咽氣，跪到……你學(xué)會該怎么求人。”玄色的身影毫不停留地轉(zhuǎn)身，
油紙傘在漫天風(fēng)雪中劃開一道決絕的弧線，漸漸遠(yuǎn)去，消失在回廊盡頭。
冰冷的雪再次無遮無攔地砸落下來。下巴上的劇痛還在，心臟的位置更冷，更空。
我重新低下頭，牙齒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嘗到更濃重的血腥味。不能倒下去，
父親還在等著藥……我蜷起凍得幾乎失去知覺的手指，指甲深深摳進(jìn)掌心，
試圖汲取一絲微不足道的暖意和支撐。不知過了多久，身體的最后一絲力氣也被寒氣抽干。
我?guī)缀跏桥阑亓四莻€冰冷、濕透的“臥房”。拔步床那邊傳來裴瑾平穩(wěn)悠長的呼吸聲。
蜷縮在濕冷的褥子上，寒意像無數(shù)條冰冷的蛇，纏繞上來，啃噬著每一寸骨頭和血肉。
雙手紅腫，指關(guān)節(jié)僵硬得不聽使喚，指尖傳來針扎般的麻癢痛楚。不行……這樣下去，
我的手會廢掉。既然不給藥，我就去偷！去搶！可沒有手，我拿什么去偷藥？
拿什么去救父親？黑暗中，一個念頭瘋狂滋生——書房！裴瑾的書房里一定有藥！
番子們刀口舔血，金瘡藥總是備著的。他此刻睡熟了，是唯一的機(jī)會！
求生的意志壓倒了恐懼。我屏住呼吸，極其緩慢地從濕冷的褥子上撐起身體，像一只幽靈，
悄無聲息地滑下地面，赤著腳踩在冰冷的地磚上。每一步都小心翼翼，
生怕驚動了拔步床里沉睡的兇獸。憑著白天的記憶，我摸黑穿過回廊。
提督府的書房位于前院東側(cè)，守衛(wèi)森嚴(yán)。但今夜風(fēng)雪太大，守衛(wèi)似乎松懈了些。
我躲過一隊巡夜的番役，像壁虎一樣貼著墻角的陰影移動。手指凍得麻木，
幾乎感覺不到冰冷的墻壁。終于摸到書房那扇沉重的雕花木門。我側(cè)耳傾聽片刻，
里面一片死寂。試探著輕輕一推——門竟沒有從里面閂上！心頭猛地一跳，
一股寒意卻比驚喜更先竄上脊背。但現(xiàn)在，管不了那么多了。閃身進(jìn)去，迅速掩上門。
書房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外雪光映進(jìn)來一點(diǎn)模糊的輪廓。
空氣里彌漫著墨香、紙張和陳年木頭的氣味，還有一種更冷的、屬于裴瑾的松針氣息。
我憑著感覺摸索到靠墻的多寶格，手指顫抖著在那些冰冷的瓷瓶玉器間快速掠過，沒有藥。
心一點(diǎn)點(diǎn)沉下去。目光掃過靠窗的巨大紫檀書案，案上堆著卷宗。下面……會不會有暗格？
我?guī)缀跏菗涞綍盖埃蛟诘厣希种冈诒涔饣陌傅准鼻械孛鳌?/p>
沒有……什么都沒有……絕望像冰水般漫上來。就在指尖劃過靠近內(nèi)側(cè)一個不起眼的凹槽時，
指腹似乎感覺到一絲極其輕微的、不同于木質(zhì)紋理的凸起。下意識用力一按！“咔噠”一聲，
極輕微的機(jī)括響動。書案側(cè)面，一塊看似渾然一體的雕花木板無聲地滑開，
露出一個不大的暗格。里面沒有藥瓶，只有一個巴掌大小、沉甸甸的物件。這不會是那個吧？
聽說每個太監(jiān)在有生之年都會將曾經(jīng)屬于自己的那個物什藏起來，等死后隨著自己一起下葬，
來世才能做個完整的男人？我毫不猶豫將它掏了出來。入手冰涼沉重，是青銅的質(zhì)感。
湊到窗邊微弱的雪光下——那是一個造型奇特的銅匣，匣身布滿繁復(fù)詭異的紋路，
像是某種扭曲纏繞的藤蔓，又像是神秘的符文。在紋路的某些轉(zhuǎn)折處，線條異常銳利，
閃著幽暗的光澤。雙魚噬龍！匣子頂部，兩條形態(tài)獰厲的怪魚，正纏繞撕咬著一只掙扎的龍！
那圖案透著一股撲面而來的兇戾和不祥。這是什么？裴瑾的秘密？
指尖無意識地劃過那銳利的紋路邊緣——“嘶！”一陣尖銳的刺痛！
指腹被割開了一道細(xì)細(xì)的口子，血珠立刻沁了出來，滴落在冰冷的銅匣上。那暗紅的血珠，
竟詭異地沿著那些扭曲的紋路，迅速滲透進(jìn)去，像被什么東西吸食了一般！
銅匣表面幽光一閃而逝。我心頭劇震，一股寒意從腳底直沖頭頂！就在這時！
“呼——”一陣陰冷的穿堂風(fēng)猛地刮過書房，卷起案上幾張宣紙，發(fā)出簌簌的聲響。
窗外被雪光映亮的窗欞上，一個高大、清晰的側(cè)影，如同鬼魅般，無聲無息地投了下來！
輪廓凌厲，正是裴瑾！那影子一動未動，如同凝固在窗紙上，帶來令人窒息的壓迫感。死寂，
只有風(fēng)聲在呼嘯。一個冰冷徹骨、帶著一絲金屬摩擦般質(zhì)感的嗓音，穿透緊閉的門窗，
清晰地鉆進(jìn)我的耳朵里，每一個字都像冰錐扎在心上：“夫人”那聲音停頓了一下，
帶著一種貓捉老鼠般的殘忍玩味：“……你的手，不想要了？”3裴瑾的冰冷詰問，
如同毒蛇的信子舔過耳際，寒氣瞬間凍結(jié)了四肢百骸。我猛地攥緊受傷的手指，
血珠從被銅匣銳紋割開的細(xì)小傷口里滲出，在冰冷的青銅表面上洇開一小片暗色。
窗外雪光映著他投在窗欞上的側(cè)影，高大、凝固，帶著無形的千鈞重壓，
幾乎要將我碾碎在書房冰冷的地磚上。沒有腳步聲，沒有推門聲。
那影子只是無聲地烙在窗紙上，如同懸在頭頂?shù)腻幍丁?/p>
時間在死寂和風(fēng)雪呼嘯聲中粘稠地流淌，每一息都像是從刀尖上刮過。就在我?guī)缀踔舷r，
那影子倏地動了——不是逼近書房門，而是朝著來時的方向，融入了更深的黑暗回廊中，
消失得如同從未出現(xiàn)過。走了？巨大的虛脫感瞬間攫住了我，雙腿一軟，
我癱坐在冰冷的地磚上，后背的冷汗早已浸透了單薄的夾衣，此刻被書房陰冷的空氣一激，
凍得牙齒咯咯作響。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撞碎肋骨。他看見了！
他一定看見我碰了這個要命的雙魚銅匣！我盯著手中這個冰冷、沉重、布滿詭異紋路的兇物，
那兩條猙獰噬龍的怪魚仿佛在幽光下蠕動。這到底是什么？裴瑾諱莫如深的秘密？
足以致命的把柄？還是……唯一的生機(jī)？可他為什么視而不見？恐懼像藤蔓纏繞上來，
但心底更深處，一絲被逼到絕境的狠戾破土而出。我不能死，父親還在天牢里等著藥！
我有一種感覺：這個匣子，或許就是撬動裴瑾這座冰山的支點(diǎn)！
我迅速用衣袖擦掉銅匣上那點(diǎn)礙眼的血跡，將它小心翼翼地塞回暗格。
指尖觸碰到匣身冰冷銳利的紋路時，那絲被割傷的刺痛再次傳來，
讓我混沌的頭腦瞬間清醒了幾分。恢復(fù)暗格，抹去自己來過的痕跡，我像一縷游魂，
躡手躡腳地潛回那間冰冷的地鋪臥房。裴瑾依舊在拔步床上沉睡，呼吸平穩(wěn)悠長，
仿佛書房那驚魂一幕從未發(fā)生。我凝視著這個男人，不，或者說是人，可一點(diǎn)都看不透他。
接下來的日子，我如同在薄冰上行走。裴瑾沒有再提那夜的事，甚至沒有多看我一眼，
仿佛我只是府里一件可有可無、礙眼又甩不掉的擺設(shè)。但我能清晰地感覺到，
無形的繩索在收緊。府中下人的目光更加肆無忌憚，
寒冬里派給我的活計也越發(fā)苛刻——清洗堆積如山的衣物，擦拭冰冷刺骨的回廊地磚，
雙手在冷水和寒風(fēng)中反復(fù)浸泡、凍裂，紅腫潰爛，稍微彎曲都鉆心地疼。直到那天午后，
府里炸開了鍋。裴瑾養(yǎng)在別院、視若珍寶的那條西域獒犬“玄影”，不知誤食了什么，
突然口吐白沫，渾身抽搐地倒在地上，眼看就要不行了。整個提督府人仰馬翻，
幾名被緊急召來的獸醫(yī)圍著玄影束手無策，汗如雨下。“廢物！一群廢物！
”裴瑾的怒吼從前院隱隱傳來，帶著雷霆般的暴戾，驚得籠中的鳥兒都噤了聲。
下人們噤若寒蟬，連呼吸都放輕了。我正用纏著破布、幾乎失去知覺的雙手，
在冰冷刺骨的井水邊搓洗著最后幾件番役的臟污外袍。手上的傷口被皂角和冷水反復(fù)刺激，
鉆心地疼，但裴瑾的暴怒聲卻像一道閃電劈開了混沌。機(jī)會！我丟下手中的衣物，
顧不上擦干濕漉漉又生疼的手，跌跌撞撞地跑向前院。圍攏的人群被我硬生生擠開一條縫隙，
在眾人驚愕、鄙夷、看瘋子般的目光中，我撲到了那巨大的、奄奄一息的獒犬身邊。
它體型龐大如小牛犢，此刻卻癱在地上，琥珀色的瞳孔放大失焦，四肢間歇性地劇烈抽搐，
嘴角不斷溢出帶著腥臭的白沫，呼吸微弱得如同游絲。濃密的黑色毛發(fā)被汗水和污物打濕，
黏連在一起。一股若有似無的、極其熟悉的甜腥氣混雜在它呼出的氣息里。是“醉骨散”！
一種慢性毒藥，少量能麻痹，過量則致命。這氣味，
我在母親留下的那本殘破的《苗疆毒典》里聞到過描述！
毒典上還記載了一種極其冷僻的解法！沒有猶豫的時間！我猛地抬頭，
看向暴怒邊緣、眼神如同淬了寒冰的裴瑾，聲音因?yàn)榫o張和寒冷而嘶啞：“督公！
給我半刻鐘！我能救它！”空氣死寂了一瞬。隨即爆發(fā)出壓抑不住的嗤笑和低語。“她？
一個罪女？懂什么醫(yī)術(shù)？” “怕是失心瘋了，想找死吧！” “督公的玄影何等金貴，
她也敢碰？”裴瑾的目光像兩道實(shí)質(zhì)的冰錐，狠狠釘在我身上。那里面翻涌著暴戾、審視，
還有一絲極其隱晦的、被冒犯的怒意。他盯著我潰爛紅腫、還在滴著臟水的雙手，
又掃過我沾滿皂沫和污漬的衣襟，薄唇抿成一條冷酷的直線。“你？”他開口，
聲音低沉得可怕，帶著一種金石摩擦的質(zhì)感。“我母親是南疆巫醫(yī)！它中的是‘醉骨散’，
再拖半刻，神仙難救！”我?guī)缀跏呛鸪鰜淼模靥艅×移鸱?/p>
迎上他那雙深不見底、充滿壓迫感的眼睛。我不能退縮！這是唯一的機(jī)會！
裴瑾的瞳孔似乎幾不可察地收縮了一下。他死死盯著我，那目光仿佛要將我徹底洞穿。
整個前院鴉雀無聲，只剩下玄影痛苦的微弱喘息和風(fēng)聲。時間仿佛凝固。“好。
”他終于開口，只有一個字，卻像重錘砸下。他猛地一揮手，聲音冰冷如鐵，“都退開！
給她半刻鐘！救不活，就去陪葬吧！”人群嘩啦一聲退開丈許，留下我和垂死的巨犬，
以及那個如同殺神般佇立在一旁的裴瑾。我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氣，
強(qiáng)迫自己忽略那幾乎要撕碎我的目光和手上的劇痛。
腦海中飛快地閃過《毒典》上記載的解法：需要烈酒沖開郁結(jié)的毒血，
再用銀針刺激特定的幾處穴道導(dǎo)引，輔以……輔以活人指尖精血為引，調(diào)和草木灰汁灌服！
沒有時間猶豫！我沖向旁邊的酒壇，拍開泥封，濃郁的酒氣瞬間彌漫。沒有碗，
我直接撕下自己還算干凈的里衣下擺，浸透了烈酒，不顧手上傷口的刺痛，
用力擦拭玄影抽搐的四肢和腹部，試圖刺激它的氣血循環(huán)。然后，
猛地拔出頭上唯一一根磨得尖利的銅簪——這是我僅有的“銀針”。
對準(zhǔn)它前肢內(nèi)側(cè)一處穴位，狠狠刺下！沒有章法，只有孤注一擲的狠勁！
玄影發(fā)出一聲痛苦的嗚咽，身體猛地一震。“按住它！”我嘶聲喊道。
旁邊一個被裴瑾眼神掃過的番役，立刻撲上來死死按住掙扎的獒犬。我咬著牙，
憑借模糊的記憶，用那根簡陋的銅簪，
比照著人類的穴位在它身上幾處關(guān)鍵地方反復(fù)刺入、捻轉(zhuǎn)。汗水混著雪水從我額角滑落，
滴在玄影漆黑的毛發(fā)上。每一次下針，潰爛的手指都傳來撕裂般的劇痛，幾乎握不住簪子。
最后一步！我看向裴瑾，聲音因力竭而發(fā)抖：“督公，需…需一味藥引！活人指尖精血三滴，
混入搗爛的草木灰灌服！”裴瑾眉頭猛地一擰，眼神銳利如刀。但他沒有遲疑，
只冷冷吐出一個字：“取。”立刻有人飛奔去廚房。
我則毫不猶豫地抬起自己那只傷痕累累、還在滲血的右手，將食指送到嘴邊，
用牙齒狠狠咬了下去！劇痛襲來，溫?zé)岬孽r血瞬間涌出，滴落在我攤開的、污穢的掌心。
很快，搗爛的草木灰和著烈酒被送來。我將自己指尖的三滴血用力擠入那刺鼻的混合物中，
攪拌成一團(tuán)顏色怪異的糊狀物。“撬開它的嘴！”我命令道。
番役用鐵棍粗暴地撬開玄影緊咬的牙關(guān)。我忍著那腥臭的氣息，
將那團(tuán)散發(fā)著辛辣、血腥和酒氣的糊狀物，用力塞進(jìn)了巨犬的喉嚨深處，
然后死死捂住它的口鼻，逼迫它吞咽下去。做完這一切，我?guī)缀跆撁摚c坐在冰冷的雪地上，
大口喘息，胸口火燒火燎。潰爛的雙手因?yàn)閯×业膭幼骱痛碳ぃ鄣勉@心刺骨，
血和污物混在一起，慘不忍睹。我死死盯著玄影，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就在所有人，
包括裴瑾，眼中都開始凝聚起冰冷的殺意時——地上巨大的獒犬，
四肢的抽搐奇跡般地減緩了！失焦的瞳孔似乎凝聚了一絲微弱的光，
喉嚨里發(fā)出一聲極其輕微、卻不再是瀕死的嗚咽。接著，它猛地側(cè)過頭，“哇”地一聲，
吐出一大灘黑綠色、散發(fā)著惡臭的穢物！穢物吐出后，它粗重的喘息竟?jié)u漸平復(fù)下來，
雖然依舊虛弱，但那雙琥珀色的眼睛，竟緩緩地、虛弱地睜開了！它甚至試圖抬起頭，
舔了舔嘴邊殘留的污物。活了！死寂的前院爆發(fā)出壓抑不住的驚呼。裴瑾一個箭步上前，
蹲在玄影身邊，大手撫上它巨大的頭顱。玄影似乎認(rèn)出了主人，極其微弱地蹭了蹭他的掌心，
喉嚨里發(fā)出委屈的咕嚕聲。裴瑾抬起頭，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那眼神極其復(fù)雜，暴戾未散，
審視依舊，卻又摻雜了一絲難以置信的探究，以及……一種更深沉的、令人不安的東西。
他站起身，一步步走到我面前，靴子踩在冰冷的雪地上，發(fā)出咯吱的輕響。
巨大的陰影籠罩下來。他俯下身，帶著鹿皮手套的冰冷手指，猝不及防地捏住了我的下巴，
力道之大，幾乎要將骨頭捏碎！迫使我仰起頭，對上他那雙深不見底、翻涌著暗流的眼睛。
他離得極近，那股冷冽的松針氣息混合著淡淡的血腥味，再次將我包裹。“畜生的命，
”他盯著我狼狽不堪的臉，盯著我潰爛流血的雙手，聲音低沉沙啞，
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玩味和冰冷的嘲諷：“你倒是會討巧。”那聲音像淬了冰的針，
狠狠扎進(jìn)耳朵里。下巴上的劇痛和手上傷口的刺痛交織在一起，屈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
瞬間淹沒了剛剛救活一條性命帶來的微弱暖意。我被他捏著，像一件物品般審視、羞辱，
連一絲反抗的力氣都提不起來。他眼中沒有半分感激，只有高高在上的輕蔑，
仿佛我救了他的愛犬，反而是自取其辱。他甩開手，仿佛扔掉什么臟東西。我失去支撐，
狼狽地跌坐在雪地里。“滾回你的地方去。”他不再看我，轉(zhuǎn)身抱起虛弱的玄影，大步離去。
玄影巨大的頭顱軟軟地搭在他臂彎里，琥珀色的眼睛半闔著，掃過我時，
竟帶著一絲獸類本能的警惕和疏離。人群散去，留下我獨(dú)自坐在冰冷的雪地上，渾身濕透，
雙手血肉模糊，心比這數(shù)九寒天更冷。救活了又如何？在裴瑾眼里，
我依舊連他的一條狗都不如。那句“畜生的命，你倒是會討巧”，
像魔咒一樣在耳邊反復(fù)回響。4夜色如墨，更深露重。
手上潰爛的傷口在寒夜里火燒火燎地疼，根本無法入睡。
白日里裴瑾那冰冷輕蔑的眼神和玄影疏離的目光，如同跗骨之蛆，啃噬著我殘存的理智。
那個雙魚銅匣！那個差點(diǎn)讓我丟了性命的兇物！它像黑暗中唯一的磷火，吸引著我。
它到底是什么？那詭異的紋路，
那吸食我鮮血的幽光……一個瘋狂而清晰的念頭在腦中成型——拓下它！拓下那些紋路！
或許，這就是我唯一的籌碼！必須再去一次書房！后半夜，風(fēng)雪漸歇。我屏住呼吸，
如同鬼魅般再次潛出那冰冷的地鋪臥房。裴瑾似乎真的歇下了，整個內(nèi)院一片死寂。
有了上次的經(jīng)驗(yàn)，我避開巡夜的路線，再次摸到了書房門口。這一次，門竟然虛掩著一條縫！
心頭警鈴大作！是陷阱？還是疏忽？管不了那么多了！機(jī)會稍縱即逝！我閃身進(jìn)去，
迅速掩上門。書房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外微弱的月光勉強(qiáng)勾勒出物體的輪廓。
我直奔那張巨大的紫檀木書案，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撞出來。
手指顫抖著摸索到那個熟悉的凹槽，用力一按。“咔噠。”暗格無聲滑開。
冰冷的雙魚銅匣靜靜地躺在里面，在微光下泛著幽暗的金屬光澤，
那兩條噬龍的怪魚紋路仿佛活了過來，透著不祥。
我迅速從懷里掏出一小截偷偷藏起的、質(zhì)地柔軟的炭筆，和一小張揉得發(fā)皺的宣紙。
深吸一口氣，強(qiáng)壓下心頭的恐懼和手上的劇痛，我小心翼翼地將宣紙覆在銅匣的側(cè)面紋路上。
借著窗外透進(jìn)的微光，手指用力，用炭筆沿著那些繁復(fù)、扭曲、銳利的紋路邊緣，
仔細(xì)地拓印。手指的傷口被堅硬的炭筆硌著，鉆心地疼，鮮血滲出，很快染臟了宣紙的邊角。
汗水順著額角滑落，滴在冰冷的銅匣上。我全神貫注，不敢有絲毫分心，
仿佛在進(jìn)行一場與魔鬼的交易。就在宣紙上的紋路逐漸清晰，
即將完成大半時——“吱呀——”書房那扇沉重的雕花木門，被人從外面，
極其緩慢地推開了！一股陰冷刺骨的風(fēng)瞬間灌入，吹得案上紙張嘩啦作響。
月光被一個高大挺拔的身影徹底擋住，巨大的陰影如同實(shí)質(zhì)的囚籠，瞬間將我籠罩其中。
我的血液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心臟驟停！我猛地抬頭，瞳孔因極致的恐懼而放大。裴瑾！
他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門口，一身玄色寢衣，并未束發(fā)，幾縷墨發(fā)垂在額前，
襯得那張臉在昏暗的光線下越發(fā)冷峻凌厲，如同玉雕的修羅。他斜倚著門框，雙手抱臂，
姿態(tài)看似慵懶隨意，可那雙眼睛，在黑暗中亮得驚人，如同盯住獵物的猛獸，
正一瞬不瞬地鎖死在我身上！那眼神里沒有憤怒，沒有驚訝，
只有一種冰冷的、洞悉一切的玩味和……等待已久的殘酷。時間仿佛被拉長、扭曲。
他一步一步，極其緩慢地走進(jìn)書房。靴子踏在地磚上，發(fā)出清晰而沉重的叩擊聲，
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的心臟上。他走到書案前，高大的身影投下濃重的陰影，將我完全覆蓋。
目光掃過我手中那張染血的、還覆在銅匣上的拓印紙，
又掃過我因恐懼和疼痛而劇烈顫抖、血跡斑斑的雙手。“夫人”他緩緩開口，
聲音低沉得如同從地底傳來，帶著一種金屬摩擦般的冰冷質(zhì)感，
每一個字都清晰地敲打在死寂的空氣里：“深更半夜，好雅興。”微微俯身，他湊得更近，
那股壓迫性的冷冽松針氣息幾乎將我淹沒。修長冰冷的手指，帶著鹿皮手套的粗糙質(zhì)感，
猝不及防地抬起，卻不是去拿那張拓紙，而是猛地、狠狠地扼住了我的喉嚨！“呃！
”窒息感瞬間襲來！眼前陣陣發(fā)黑！巨大的力道掐著我的脖子，將我整個人如同破布娃娃般，
粗暴地按向書案！后腰狠狠撞上堅硬的紫檀木邊緣，劇痛瞬間席卷全身！
我的上半身被死死壓在了書案上，臉頰被迫緊貼著那張染血的拓印紙！
冰冷的紙張摩擦著皮膚，炭筆的粉末和血腥氣混在一起，嗆入鼻腔。喉嚨被鐵鉗般的手扼住，
我只能發(fā)出破碎的嗚咽，肺里的空氣被急速抽空，眼前金星亂冒。他俯身，
冰冷的唇幾乎貼到了我的耳廓，灼熱的氣息卻帶著地獄般的寒意，一字一句，
如同淬了毒的匕首，狠狠扎進(jìn)我的耳膜和心臟：“你竟還想當(dāng)皇室的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