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葬禮那晚,靈堂里多了個扎紙童男。它懷里抱著褪色的聘書,上書我的名字和生辰。
族公顫聲說:“這是陰紙人的聘禮,逃不掉的。”當夜老宅門窗無風自閉,
紙童的眼珠在黑暗中轉向我。我翻出父親遺物里的半本扎紙秘術,
發現最后一頁寫著:“若收聘書,扎紅衣紙人替嫁,可暫保命。”我連夜扎好紙新娘,
卻在點睛時扎破了手。血滴進紙人眼眶的剎那,
祠堂傳來幽幽嘆息:“錯了…我要的從來不是紙人啊。”1、雨落得沒有盡頭。
鉛灰色的天幕沉沉壓下來,雨水織成細密冰冷的網,將整個蘇家老宅裹在其中。
黑傘擠擠挨挨,在泥濘的院子里撐開一片片移動的陰影。腳步聲沉悶,混著泥水濺起的微響,
還有壓抑的、斷斷續續的啜泣。空氣里彌漫著濕透的泥土味、陳舊木頭受潮的氣息,
以及一種揮之不去的、屬于死亡的冰冷滯澀。我站在靈堂門口,
身上那件粗麻孝衣吸飽了濕氣,沉甸甸地貼在皮膚上,寒意刺骨。靈堂里光線昏慘,
幾支粗大的白蠟燭插在烏沉沉的供案上,火苗被門外灌進來的冷風扯得東倒西歪,
將父親那張定格在遺照框里的面孔映得忽明忽暗。
他嘴角似乎凝固著一絲極淡的、難以捉摸的笑意,目光穿透冰冷的玻璃和繚繞的青煙,
落在我身上,帶著一種沉重的、令人窒息的審視。心口像是堵著一團濕透的棉絮,
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鈍痛。三天前,父親在里屋那張老舊的拔步床上咽下最后一口氣時,
枯瘦的手死死攥著我的手腕,指甲幾乎嵌進我的肉里。他的眼睛瞪得極大,
渾濁的瞳孔里沒有對死亡的恐懼,只有一種近乎瘋狂的、絕望的急迫。喉嚨里咯咯作響,
卻只能擠出幾個破碎的音節:“…柜…底…書…燒…不能…收…” 最后一個字音未落,
那攥緊我手腕的力氣驟然消失,他的頭歪向一邊,眼睛卻依舊圓睜著,
死死盯著屋頂那根布滿灰塵的房梁。那眼神,和此刻遺照里凝固的目光重疊在一起,
沉甸甸地壓在我的脊梁上。我下意識地握緊了拳頭,指甲掐進掌心,
試圖用這點微不足道的疼痛驅散心底那越來越濃的不安。柜底的書?燒掉?不能收?
那破碎的遺言像冰冷的蛇,纏繞在心頭。“阿晚。”一個蒼老沙啞的聲音在身側響起,
帶著濃重的本地口音,像砂紙摩擦著木頭。我猛地回過神,轉頭看去。是族公。
他穿著一身同樣陳舊的黑色棉布長褂,背脊佝僂得厲害,
干枯的手拄著一根磨得發亮的棗木拐杖。那張布滿深刻溝壑的臉上,
每一道皺紋都仿佛被哀傷和更深沉的憂慮浸透了。渾濁的老眼此刻正死死盯著靈堂的角落,
眼神里充滿了驚懼。順著他的目光,我的視線也投了過去。就在父親棺木斜前方,
靠近供桌腿的地方,不知何時,無聲無息地多了一個東西。那是一個扎紙童男。約莫半人高,
慘白的油紙糊成的身子,穿著一件褪色發舊的靛藍色小褂,下身是同色的肥大褲子。
紙人的臉涂得僵硬而平板,兩團僵硬的胭脂紅暈突兀地掛在臉頰上,像兩灘凝固的血。
它雙手交疊在身前,姿勢僵硬地捧著一個物件。一股寒氣毫無預兆地從腳底板猛地竄起,
瞬間席卷了全身,四肢百骸都僵住了。我確信,父親入殮后,靈堂里每一寸地方我都看過,
供桌旁那個角落,除了幾片被風吹進來的濕漉漉的落葉,什么都沒有!
這東西是什么時候出現的?是誰放下的?在這滿堂賓客、人來人往的靈堂里,怎么可能?
“族公…” 我的聲音干澀得厲害,幾乎不成調。族公沒有看我,他的拐杖微微顫抖著,
點著地上的紙童,枯瘦的手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聲音壓得極低,
帶著一種瀕臨崩潰的恐懼:“…來了…是它…陰紙人的聘禮…來了…”“聘禮?什么聘禮?
” 我的腦子嗡嗡作響,完全無法理解這荒謬的詞句。
目光卻不受控制地死死釘在紙童雙手捧著的東西上。那是一個扁平的、長方形的物件,
顏色是一種令人極其不舒服的暗沉紅褐色,邊緣磨損得厲害,仿佛被無數人摩挲過,
又被時光浸透了陰氣。它被一根同樣褪色的暗紅絲帶系著。一股無法形容的沖動攫住了我。
我甚至忘了恐懼,也忘了靈堂里還有其他人,身體像被無形的線牽引著,一步,一步,
僵硬地朝著那個角落的紙童走去。腳下的青磚冰冷刺骨,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虛浮無力。
四周的嘈雜聲,低語聲,哭泣聲,似乎都在這一刻被無形的屏障隔絕開去,
世界只剩下我和那個詭異的紙童,以及它懷中那抹刺眼的暗紅。
靈堂里搖曳的燭光在我眼前晃動、模糊,又猛地聚焦在那紙童僵硬的臉上。我屏住呼吸,
在紙童面前蹲了下來。
一股難以言喻的、混雜著陳年紙張霉味和某種奇異腥氣的味道鉆入鼻腔。
紙童交疊的紙手冰冷僵硬。我的指尖微微顫抖著,觸碰到那暗紅色的物件,
一股冰寒瞬間順著指尖蔓延上來。解開那褪色的紅絲帶時,我的手指僵硬得不聽使喚。
絲帶滑落。那東西在我手中攤開。是一封“聘書”。2、“聘書”的材質摸起來粗糙而怪異,
像是某種浸透了東西的厚紙,又帶著點皮質的韌感。上面是墨寫的字跡,
但那墨色濃稠得發黑發亮,在昏黃的燭光下,竟隱隱泛著一層令人心悸的暗紅光澤,
如同干涸的、陳年的血。字跡是端正卻死板的楷書,
每一個筆畫都透著一股非人的僵硬感:“謹聘蘇晚小姐,于癸卯年七月初七夜,入吾門第,
締結良緣。”落款處,赫然寫著一個冰冷的名字——“陰紙人”。而在這名字下方,
清清楚楚地標注著我的生辰八字——庚辰年、乙酉月、戊午日、丙辰時。分毫不差。
嗡的一聲,仿佛有什么東西在我腦子里炸開了。血液瞬間沖上頭頂,又在下一刻被凍結。
寒意不再是順著脊背爬升,而是從五臟六腑里炸開,瞬間將四肢百骸都凍得麻木僵硬。
我的生辰八字!這東西怎么會知道?怎么會出現在這里?出現在我父親的靈堂上?
以這種…這種荒謬絕倫又令人毛骨悚然的方式?“不…不可能…” 我失聲低喃,
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捏著那詭異聘書的手指冰冷得失去了知覺。那暗紅色的字跡像活物一樣,
死死吸住了我的視線。“阿晚!放下它!” 族公帶著哭腔的嘶啞低吼在耳邊炸響,
他不知何時也挪到了我身邊,枯槁的手猛地抓住我的手臂,力道大得驚人,
指甲幾乎要掐進我的肉里。他的身體篩糠一樣劇烈顫抖著,
渾濁的老眼里滿是深入骨髓的恐懼,死死盯著我手中的聘書,仿佛那是世間最毒的蛇蝎。
“是‘它’…‘它’來下聘了!陰紙人…逃不掉的…收下了,就…就再也逃不掉了啊!
”族公的聲音像是從喉嚨深處擠出來的,每一個字都帶著瀕死的絕望和戰栗。
他那雙枯槁的手死死鉗著我的手臂,力道大得骨頭都在呻吟。渾濁的老眼里,
恐懼濃稠得化不開,直勾勾地釘在我手中那頁散發著不祥氣息的暗紅聘書上,
仿佛那是什么能瞬間吞噬生命的深淵入口。“逃不掉?” 我猛地抬頭,
聲音因為極度的驚懼和荒謬感而變得尖利。“什么叫逃不掉?這到底是什么東西?誰干的?!
” 目光下意識地掃過靈堂里其他的人。他們依舊沉浸在各自的哀傷或低聲交談中,
似乎對角落里這詭異的一幕毫無所覺。只有幾個離得稍近的遠房親戚,偶爾投來一瞥,
眼神里帶著疑惑,仿佛我和族公只是在為父親的離去而悲慟失態。這種被隔絕在外的感覺,
比那紙童本身更令人心底發毛。難道只有我和族公看得見這東西?
這個念頭像冰錐一樣刺進腦海。“造孽…造孽啊…” 族公沒有回答我的質問,
只是反復念叨著這兩個字,布滿皺紋的臉痛苦地扭曲著,眼神渙散,
仿佛陷入了某種可怕的回憶漩渦。
你太爺爺…也是…也是這么被帶走的…一模一樣…紙人…聘書…生辰…”他的聲音越來越低,
最后只剩下含糊不清的囈語,抓著我的手卻愈發用力,指甲幾乎要嵌進皮肉里。
就在這時——“呼——”一陣毫無征兆的陰風平地卷起!
靈堂里幾盞長明燈的火苗猛地向下一挫,幾乎熄滅,隨即又瘋狂地向上竄起,
拉出扭曲細長的幽藍焰舌,將整個靈堂映照得一片鬼氣森森!懸掛在四周的白幡被風卷起,
獵獵作響,如同無數慘白的手臂在黑暗中狂舞。供桌上,父親遺照前那碗倒頭飯里的筷子,
“啪”地一聲,毫無征兆地從中折斷!這突如其來的異變終于打破了靈堂里壓抑的平靜。
低語聲和啜泣聲戛然而止,所有人的動作都僵住了,驚恐的目光茫然地四處搜尋著風源,
臉上寫滿了不安。就在這死一般的寂靜和搖曳的詭異光影中,
我的視線猛地被拉回到那個角落的紙童身上。昏慘慘、跳躍不定的燭光下,
那紙童慘白的臉上,原本只是兩個用墨點隨意涂抹出的、呆滯空洞的黑色眼窩。
可就在剛才那陣陰風卷起的瞬間,在光影劇烈晃動的某個剎那,那兩點濃墨,
似乎…極其輕微地…轉動了一下。冰冷、空洞,帶著一種非人的、純粹的惡意。
直直地…轉向了我所在的位置!一股無法形容的冰冷惡意瞬間攫住了我的心臟,猛地一縮!
渾身的血液似乎在這一刻徹底凍結,又在下一秒瘋狂地逆流沖上頭頂!頭皮發炸,
每一根汗毛都倒豎起來!那不是錯覺!那紙做的眼珠子,剛才真的動了!它在看我!
“啊——!” 一聲短促的、充滿極致恐懼的尖叫終于沖破了喉嚨的封鎖,
卻只發出了一半就硬生生卡住。我像被滾燙的烙鐵燙到一般,猛地甩開族公鉗制的手,
身體因為巨大的驚駭和反作用力向后踉蹌跌坐在地,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青磚地面上,
骨頭生疼。那頁詭異的暗紅聘書也從手中滑落,飄落在濕漉漉的磚地上,像一片浸透的血漬。
3、靈堂里瞬間炸開了鍋!所有人的目光終于齊刷刷地聚焦過來,
驚疑不定地看著跌坐在地、面無人色的我,又看看旁邊渾身顫抖、老淚縱橫的族公,
最后落在地上那封刺眼的聘書和角落那個在搖曳燭光下顯得愈發詭異的紙童身上。
“怎么回事?”“阿晚怎么了?”“那…那是什么東西?”“誰放那兒的紙人?
”七嘴八舌的詢問和驚呼涌了過來,帶著恐慌和不解。族公仿佛被我的尖叫聲驚醒了片刻,
渾濁的老眼恢復了一絲清明,但那清明里只剩下更深沉的絕望。他猛地撲過來,
枯瘦的身體爆發出與他年齡不符的力量,一把抓起地上那頁暗紅的聘書,看也不看,
發瘋似的就往旁邊供桌上跳躍的燭火里塞!“燒了它!快燒了它!不能留!不能留啊!
” 他嘶吼著,聲音凄厲得變了調。“族公!使不得!” “老人家您冷靜點!
”旁邊幾個反應快的本家叔伯立刻撲上來,七手八腳地抱住狀若癲狂的族公,
試圖搶奪他手中那頁詭異的紙。“放開我!你們懂什么!這是催命符!沾了手就甩不脫了!
燒了它!只有燒了它才能…”族公掙扎著,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那聘書,
布滿皺紋的臉因為極度的恐懼和用力而扭曲變形。混亂中,
那頁暗紅的聘書在幾雙手的撕扯下,“嗤啦”一聲,被撕下了一角。那一角碎片飄落下來,
不偏不倚,正好落在我撐在地上的手背上。一股鉆心蝕骨的冰寒瞬間從那小小的碎片上傳來,
仿佛握著一塊萬載寒冰,又像是被毒蛇的獠牙狠狠刺入!我觸電般猛地縮回手,
驚恐地看著那片暗紅的紙屑。就在我縮手的瞬間,混亂的中心,被眾人死死抱住的族公,
身體猛地一僵!他所有的掙扎動作都停止了,喉嚨里發出一連串極其古怪的“咯咯”聲,
像是被什么東西扼住了脖子。他布滿血絲的眼睛驟然瞪大到極限,眼球凸出,
死死地、怨毒地盯住我,眼神里充滿了無法言說的恐懼和一種…仿佛被背叛的絕望。然后,
他的身體像被抽掉了所有骨頭一樣,軟軟地癱了下去。“族公!”“老人家!”“快!
快扶住!”驚呼聲炸響。抱住他的人手忙腳亂地將他放平在地。有人去探他的鼻息,
有人掐他的人中。“沒…沒氣了!” 探鼻息的人聲音都變了調,手指顫抖著縮了回來。
靈堂里瞬間死寂。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呆了,恐懼像冰冷的潮水,
瞬間淹沒了每一個角落。上一刻還在奮力掙扎的老人,下一刻就瞪著驚恐的眼睛咽了氣,
這比任何鬼故事都更令人膽寒。我的大腦一片空白,渾身冰冷,
僵硬地看著族公那死不瞑目的、凝固著極致恐懼的面孔。他的眼睛,
依舊空洞地朝著我的方向,仿佛在無聲地控訴著。是他…替我碰了那聘書?撕下了那一角?
混亂達到了頂點。驚叫、哭喊、奔走相告的聲音混雜在一起。有人沖出去找大夫,
有人忙著抬族公的遺體,更多的人則是驚恐地遠離那個角落的紙童和地上那片暗紅的聘書,
仿佛那是瘟疫的源頭。沒有人再顧得上我。冰冷的恐懼像無數細密的針,扎進我的骨髓里。
我死死盯著那片從我手背上滑落在地的暗紅聘書碎片,又猛地抬頭看向角落那個紙童。
搖曳的燭光下,它那張慘白僵硬的臉,嘴角那抹用朱砂描繪出的、極其僵硬的弧度,
似乎…比剛才更深了一點。它在笑!這個認知讓我胃里一陣翻江倒海般的惡心和恐懼。逃!
必須逃!這個念頭如同驚雷般在死寂的腦海中炸開,瞬間壓倒了所有的茫然和恐懼,
化作一股求生的蠻力。我手腳并用地從冰冷濕滑的青磚地上爬起來,
顧不上沾染的泥污和孝衣的狼狽,也顧不上周圍混亂的人群投來的驚愕目光。
身體里殘余的力氣在腎上腺素瘋狂的刺激下爆發出來,我像一頭被逼入絕境的困獸,
猛地推開擋在身前的兩個不知所措的婦人,跌跌撞撞地沖出靈堂門口那低矮的門檻。“阿晚!
”“你去哪兒?!”身后傳來幾聲模糊的呼喊,旋即被更加喧囂的混亂和凄厲的哭嚎聲淹沒。
4、外面,雨勢沒有絲毫減弱。冰冷的雨水劈頭蓋臉地澆下來,瞬間打濕了頭發,
順著額角、脖頸,鉆進孝衣里,刺骨的寒意激得我渾身一顫,
卻也帶來一絲短暫的、近乎殘酷的清醒。逃去哪里?哪里是安全的?老宅!父親的老宅!
那個念頭無比清晰地跳了出來。
遺言…柜底的書…燒掉…不能收…族公臨死前的恐懼…所有支離破碎的線索,
都指向那個地方!那里或許藏著唯一的答案,唯一的生機!
我毫不猶豫地一頭扎進滂沱的雨幕之中。泥濘的小路被雨水泡得稀爛,深一腳淺一腳,
冰冷的泥漿灌進布鞋里,每一步都沉重而艱難。雨點密集地砸在身上、臉上,生疼。
冰冷的雨水順著發梢流進眼睛,模糊了視線,只能憑著本能和對老宅方向的熟悉感,
在昏黑的風雨里深一腳淺一腳地跋涉。身后蘇家大宅方向的燈火和喧嘩聲,
被重重雨幕和越來越遠的距離迅速隔斷、吞噬,最終只剩下無邊無際的風聲、雨聲,
以及自己粗重急促、帶著血腥味的喘息。不知跑了多久,雙腿沉重得像灌了鉛,
肺部火燒火燎。終于,在雨幕深處,那幢熟悉又陌生的老宅輪廓隱隱顯現出來。
它孤零零地矗立在村子的最西頭,背靠著黑黢黢的山林,
被風雨剝蝕的土墻和爬滿藤蔓的青瓦,在昏沉的天色下透著一股沉沉的死氣。院門虛掩著,
門軸發出干澀刺耳的“吱嘎”聲,在風雨的咆哮中顯得格外微弱。我幾乎是撞了進去,
反手用盡全力將兩扇沉重的木門死死合攏,插上門栓。背靠著冰冷濕透的門板,
劇烈地喘息著,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破膛而出。暫時…安全了嗎?
老宅里一片死寂。空氣里彌漫著灰塵、霉菌和長久無人居住的腐朽氣味,混雜著雨水的濕冷。
天光被厚重的雨云和緊閉的門窗徹底隔絕,堂屋里伸手不見五指,
濃稠的黑暗仿佛有實質的重量,沉沉地壓在身上。我摸索著,
終于在神龕旁一個落滿灰塵的抽屜里找到半截蠟燭和一盒潮乎乎的火柴。劃了好幾下,
微弱的火苗才顫巍巍地亮起,點燃了燭芯。昏黃的光暈勉強撐開一小圈光明,
映亮了布滿蛛網和灰塵的神龕,還有角落里堆放的破爛農具,光影搖曳,
將一切物體的影子都拉扯得扭曲變形,如同潛伏的鬼魅。燭火穩定下來,驅散了一小片黑暗,
也讓我緊繃的神經稍微松弛了一絲。就在我剛剛松口氣的瞬間——“砰!砰!砰!
”一連串沉悶、巨大、毫無規律的撞擊聲猛地從四面八方響起!
仿佛有無數沉重的巨木在同時、瘋狂地撞擊著這老宅的墻壁!
整個屋子都在這狂暴的撞擊下簌簌發抖,屋頂的灰塵撲簌簌地落下,燭火被震得瘋狂搖曳,
幾乎熄滅!“誰?!” 我驚恐地尖叫出聲,聲音在空曠死寂的老宅里激起空洞的回響,
旋即又被那震耳欲聾的撞擊聲徹底淹沒。我像受驚的兔子一樣猛地彈起,死死攥著那截蠟燭,
驚恐萬狀地環顧四周。聲音來自外面!是墻壁!是門窗!
我跌跌撞撞地撲向離得最近的一扇支摘窗。木質的窗欞在劇烈的震動中呻吟著。
我顫抖著伸出手,想要推開窗子看看外面到底是什么鬼東西在作祟!
指尖剛觸碰到冰冷的、濕漉漉的窗欞——“哐當!咔嚓!
”一聲更響亮的、如同木板斷裂般的巨響猛地從窗戶方向炸開!
伴隨著令人牙酸的木頭扭曲聲,那扇原本虛掩著的支摘窗,竟在我手指觸碰到的前一剎那,
像是被一只無形的、狂暴的巨手從外面狠狠推上!緊接著,如同連鎖反應一般!“哐啷!
” 堂屋通往里間的破舊木門猛地自動關上!“砰!砰!砰!
” 其他幾扇窗戶也幾乎在同一時間被狠狠撞合!“咔嚓!咔嚓!
” 是門栓自動插上的聲音!清晰得令人頭皮發麻!前后不過幾個呼吸的時間!
老宅所有通往外界的門窗,全部死死關閉!嚴絲合縫!
如同一個巨大的、冰冷的、與世隔絕的棺材!而那狂暴的、如同攻城槌撞擊般的巨響,
也在門窗徹底關閉的瞬間,戛然而止。世界陷入一片死寂。
只剩下我粗重得如同破風箱般的喘息聲,
還有燭火在死寂空氣中燃燒時發出的極其微弱的“噼啪”聲。
冷汗瞬間浸透了本就濕透的孝衣,黏膩冰冷地貼在背上。我僵立在原地,
手中蠟燭的光暈只能照亮身前一尺之地,更遠處的黑暗濃稠得如同墨汁,
仿佛隨時會吞噬過來。5、被鎖死了。被關在了這里。和那個…東西一起。
那個念頭如同毒蛇,瞬間纏繞上心臟。我猛地轉頭,
目光投向堂屋角落那個唯一的、散發著微弱光明的光源——我放在破舊方桌上的那半截蠟燭。
昏黃搖曳的燭光,恰好照亮了桌子邊緣。就在桌沿的陰影交界處,
一只靛藍色的、紙糊的、僵硬的腳,無聲無息地探了出來。是那個紙童!它什么時候進來的?
!它怎么進來的?!剛才門窗明明都關死了!巨大的恐懼如同冰水當頭澆下。
我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牙齒不受控制地咯咯作響,身體僵硬得無法動彈,只能眼睜睜看著。
那只靛藍色的紙腳,極其緩慢地、一幀一幀地,向前挪動了一小步。接著,是另一只腳。
然后,整個靛藍色的、僵硬的紙人身體,從燭光無法完全照亮的濃重陰影里,
一點點地、無聲無息地“走”了出來。它站定在燭光能勉強照亮的范圍邊緣,
那張慘白僵硬的臉半明半暗。臉頰上那兩團死板的胭脂紅,在搖曳的光線下像是凝固的血淚。
它雙手依舊交疊在身前,保持著捧著東西的姿態,但此刻那里空空如也——那頁暗紅的聘書,
此刻正躺在冰冷的地上。它的頭,以一種極其緩慢、極其僵硬的角度,開始轉動。
如同生銹的機括,發出極其細微、卻又清晰鉆入耳膜的“咯…咯…”聲。
慘白的紙臉一點點地轉過來。空洞的、兩點濃墨點就的眼窩,直勾勾地,
對上了我驚恐欲絕的視線。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無限拉長、凝固。燭火還在跳,
光影還在它那張毫無生氣的紙臉上晃動,那兩點濃墨,在昏黃的光暈下,顯得無比幽深,
如同兩口能吞噬魂魄的枯井。它…在看著我。不是錯覺,不是光影的把戲。它就那樣,
用那雙空洞的、沒有生命的眼窩,“看”著我。一種冰冷、粘稠、帶著純粹惡意的注視感,
如同無數細小的冰針,刺穿空氣,牢牢地釘在我的身上,鉆進我的骨髓里。
“呃…” 喉嚨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只能發出短促而絕望的氣音。
我全身的肌肉都在恐懼中繃緊到了極限,如同拉滿的弓弦,下一秒就要徹底崩斷!跑!
必須跑!離開這里!離開它的視線!求生的本能終于壓倒了那幾乎令人窒息的僵硬感。
我猛地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嘶叫,身體爆發出最后的力量,
像一顆炮彈般朝著里屋的方向彈射而去!那里是父親生前居住的地方!柜底的書!遺言!
那是唯一的希望!“砰!” 我幾乎是撞開了里屋的門,反手用盡全身力氣將門狠狠摔上!
老舊的門板發出痛苦的呻吟,門栓因為巨大的撞擊力而自動滑落,“咔噠”一聲輕響,
將門鎖死。背靠著冰涼的門板,我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心臟在胸腔里狂跳,
幾乎要撞碎肋骨。冷汗順著額角、鬢角,小溪般流淌下來。門外,堂屋里,死寂無聲。
沒有腳步聲,沒有撞擊聲,什么都沒有。但那道冰冷惡毒的“視線”,
仿佛穿透了薄薄的門板,依舊牢牢地鎖定著我。我劇烈地喘息著,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借著從門縫里透進來的、堂屋那極其微弱的一點燭光,我環顧這間狹小、破敗的里屋。
熟悉的土炕,坑洼不平的泥土地面,墻角堆著幾個落滿灰塵的破箱子。
空氣里彌漫著更濃重的灰塵味和一種…淡淡的、混雜著草藥和紙張的陳腐氣息。
柜子…柜子在哪里?目光急切地搜尋。很快,我看到了它——就在土炕對面的墻角,
一個極其不起眼的、黑黢黢的矮柜。柜門緊閉著,
上面掛著一把小小的、已經銹跡斑斑的黃銅鎖。就是它!父親臨終前死死指著這個方向!
我撲了過去,手指因為極度的緊張和恐懼而顫抖得厲害,幾乎無法對準那小小的鎖孔。
摸索著,終于在柜子頂部一個積滿灰塵的角落里,
摸到了一片冰涼堅硬的金屬——一把同樣布滿銅銹的小鑰匙。“咔噠。
”銹蝕的鎖簧發出一聲艱澀的輕響,柜門應聲彈開一條縫隙。
一股更加濃烈、更加陳腐的紙張和草藥混合的氣味撲面而來,帶著濃重的霉味。柜子里很空,
只有幾件疊得整整齊齊、同樣散發著樟腦和霉味的舊衣服。我粗暴地將衣服扒拉到一邊,
手指急切地向柜子最深處探去。指尖觸碰到一個硬硬的、用厚油布仔細包裹著的長方形物件。
心猛地一跳!就是它!我顫抖著雙手,將那油布包裹小心翼翼地捧了出來。包裹很沉,
油布表面冰冷而滑膩。我借著門縫透入的微光,急切地解開上面纏繞的麻繩,
一層層揭開那已經發黑發硬的油布。里面,靜靜地躺著一本書。或者說,是半本書。
6、書的封面早已不知所蹤,剩下的部分也顯得極其古舊殘破。
紙張是一種特殊的、泛著淡淡米黃色的厚實紙頁,邊緣磨損得厲害,
有些地方甚至被蟲蛀出了細小的孔洞。封底和最后幾頁被齊整地撕掉了,
留下參差不齊的毛邊。書的材質和那頁詭異的聘書完全不同,但拿在手里,
同樣透著一股沉甸甸的、非比尋常的寒意。這…就是父親臨終前念念不忘,
要我燒掉、不能收的東西?一本殘破的古書?
我迫不及待地翻開那脆弱的、仿佛一碰就會碎掉的紙頁。
里面的字跡是極其工整、細密的蠅頭小楷,用的是某種深沉的墨色。內容艱深晦澀,
夾雜著大量聞所未聞的術語和古怪的符號圖案。“紙人分形:童男執幡引路,童女捧燈照明,
力士抬轎護持…”“點睛之術,通靈之始。朱砂混以無根水、辰時露,取天地一點靈光,
慎之再慎…”“陰紙通幽,陽紙鎮宅。陰紙取百年槐木芯為骨,浸尸井水三日,
裹以怨氣凝結之地所生之萱草紙…”“替身紙人,需以受術者精血點染心竅,
以生辰八字覆于紙背,以朱砂描摹形貌七分相似,可代災劫…”一行行,一頁頁,觸目驚心!
這赫然是一本記載著古老而邪異扎紙秘術的手抄本!
里面詳細描述了如何制作各種用途的紙人,從引魂童子到護宅力士,
材料、工序、禁忌、點睛開光的儀式…無所不包,
字里行間透著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陰冷氣息。我的手抖得更厲害了,紙頁發出嘩啦的輕響。
父親…他怎么會藏著這種東西?他難道…他難道是一個…扎紙匠?這個念頭讓我遍體生寒。
我飛快地翻動著殘破的書頁,指尖因為急切而帶上了汗意。替身紙人…替身紙人…找到了!
在接近最后殘頁的地方,有一段被特別圈出來的文字,字跡似乎比其他地方更加深重,
帶著一種刻不容緩的緊迫感:“若收陰紙人聘書,此為‘陰契’已定,索命之期至矣!然,
天道留一線。可于索命之期前,取精血,扎紅衣紙人替嫁,形貌需肖似本體七分以上,
以受術者生辰八字覆于紙人背心,以點睛之術通靈,
置于陰氣匯聚之所(如家族祠堂、祖墳前),可暫代本體,蒙蔽陰眼,爭得一線生機。
然此法兇險,替身紙人若損毀或術法被破,本體必遭反噬,魂飛魄散!
”紅衣紙人…替嫁…暫代本體…爭一線生機!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
我幾乎要喜極而泣!有辦法!真的有辦法!雖然兇險,但總比坐以待斃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