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油膩汗味和劣質酒精的酸腐氣息凝固在逼仄的出租屋里,
窗外閃爍的霓虹光污染似的抹在天花板上。38歲的林天像個泄了氣的破麻袋,
癱在吱呀作響的舊電腦椅上。屏幕上鋪開的本地論壇標題像燒紅的烙鐵,
燙得他眼球生疼——《昨夜我市某高檔小區發生慘劇,一女子疑遭丈夫家暴不幸身亡!
》配圖雖打了碼,可那熟悉的名字“柳如煙”幾個字,像淬了毒的冰錐,
一下捅穿了他茍延殘喘的世界。“如煙……”他喉嚨里擠出嗬嗬的氣音,
每一個字都裹著碎玻璃,扎得心血淋淋。高考失利,自暴自棄,
頹廢混日子……他親手埋葬了所有希望,也把心底唯一的光推進了萬劫不復的火坑。
悔恨的毒藤瞬間勒緊了心臟,窒息般的痛苦里,他抓起桌上半瓶最便宜的劣質燒酒,擰開蓋,
沒命地往喉嚨里灌,辛辣灼痛感一路燒到胃里,像一團絕望的火焰。視線模糊,頭痛欲裂,
整個人栽向冰冷油膩的地板,黑暗席卷而來……眩暈……沉重……耳邊嗡嗡作響,
像有一萬只蒼蠅在飛。劇烈的反胃感讓林天猛地抽搐,撐開沉重的眼皮。刺目的光!
不是出租屋那慘淡的白熾燈管,而是盛夏午后熾烈灼熱的陽光,穿透明凈的玻璃窗,
直直砸在他臉上。汗味混雜著書本紙張、還有某種青春期躁動不安的氣息撲面而來。
他僵硬地轉動脖子。映入眼簾的,是排排熟悉又陌生的藍色課桌椅。
前桌女生正壓低了聲音和朋友討論昨天電視劇里的男主有多帥。墻壁上,
一張鮮紅刺眼的手繪海報占據了他大半的視野——距離高考還有:1天!
心臟仿佛被無形的巨手攥緊、然后狠狠拋向云端!高考?1天?!“砰!
”林天猛地從座位上彈起來,帶得椅子向后摔倒,發出刺耳的摩擦聲。整個教室瞬間安靜,
幾十道目光齊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林天,你發什么瘋?睡昏頭啦?
”前桌那個討論帥哥的女生劉莉莉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明天就高考了,激動得暈頭轉向?
”他沒理睬那些目光,跌跌撞撞沖出教室后門。門外走廊空無一人,
只有遠處教學樓大門涌出的人潮。正值放學時間,喧囂的聲音浪潮般撲面而來。青春的臉龐,
喧嘩的談笑,奔跑的身影……這鮮活的、充滿躁動氣息的世界,清晰得近乎不真實。
他扶著冰冷的墻磚,大口喘息,手指掐進掌心,清晰的疼痛像電流擊穿混沌的大腦。是真的!
他真的回來了!回到了決定他一生軌跡、也葬送了柳如煙一生的那個致命節點之前!
巨大的狂喜尚未平息,前世柳如煙倒在血泊中的畫面便如同夢魘般擠占了他的全部心神。
那張通知書!那棟豪華別墅!那個魔鬼的名字——張家豪!“如煙……等我!
”林天猛地抬起頭,赤紅著雙眼在紛亂的人潮中急掃。視野如高速運轉的雷達,
過濾著每一張面孔。忽然,他瞳孔驟縮。在靠近校門花壇的邊緣,
一個纖細的身影安靜地走著,與周圍喧囂格格不入。她微微低著頭,馬尾辮垂在單薄的肩頭,
洗得發白的校服穿在身上顯得格外清瘦,而那雙總是含著霧氣的眉宇間,
此刻正緊鎖著驅之不散的愁緒。手里緊緊攥著幾張卷子,指尖用力得發白。柳如煙!
十八歲的柳如煙!活生生的、尚未沾染上塵世骯臟與殘酷的柳如煙!
巨大的悲傷和失而復得的狂喜交織成滾燙的巖漿,灼燒著他的五臟六腑。高考的徹底失敗,
放縱的大學四年,渾渾噩噩的求職掙扎,日漸熄滅的志氣……這一切,
最終把柳如煙從他灰暗的生命里剝離,推向了那個外表光鮮、內心扭曲的魔鬼!
那個魔鬼用物質短暫地迷惑她、禁錮她,最終用拳頭和暴力將她毀滅!
前世出租屋里的絕望如同跗骨之蛆再次啃噬心神。絕不再重蹈覆轍! 林天猛地攥緊拳頭,
指甲深深陷進掌心那還未消退的青澀里。手背上那細瘦的筋脈在憤怒中鼓起,
眼神卻褪去所有混沌迷茫,只剩下一片冰原般的決絕,像淬了火的刀鋒。他用盡全身力氣,
在心底朝著這個重新掌握命運軌道的世界發出無聲的吶喊:“這一次,高考!如煙!
我都要抓住!一個都不能少!”夕陽的最后一抹金紅戀戀不舍地沉入城市的天際線。
狹小的出租屋單間里,廉價節能燈管投射著慘白的光,在斑駁的墻壁上切割出扭曲的陰影。
空氣中彌漫著灰塵和一股揮之不去的舊書籍霉味。門被撞開,氣喘吁吁的林天甩掉書包,
“咣當”一聲跌坐進那張咯吱作響的木椅里。心臟還在胸腔里激烈地擂動,
柳如煙眉梢那抹清晰的愁云如同烙印灼燒著他的神經。他猛地甩甩頭,
目光如鷹隼般掃向那摞被遺棄在墻角、幾乎快被灰塵淹沒的高中課本和習題集。
就是這些沉甸甸的紙張,上輩子宣判了他平庸甚至落魄的前半生,間接把柳如煙推進了火坑!
他撲過去,近乎粗暴地將書本從灰土中扒拉出來,任由嗆人的灰塵刺激得他劇烈咳嗽。“咳!
咳咳……”林天不管不顧,直接盤腿坐在地上冰涼的水泥面上,像對待亟待開啟的寶藏,
小心翼翼地拂去書面堆積的塵埃。封面模糊了,內頁邊角卷起泛黃,
許多地方甚至布滿了曾經頹廢潦草的涂鴉。
數學、語文、英語、文綜(或理綜)……一本一本攤開在面前。他深吸一口氣,閉上眼,
用力按壓著兩側太陽穴,試圖從前世混亂又模糊的記憶碎片中,
擠榨出任何一點關于明天那場關乎生死的考試的信息!“函數導數……概率大題……對!
還有那個該死的半命題作文!”模糊的影像在腦海深處閃爍跳躍。
像盲人在黑暗的礦洞摸索探路,他抓住一絲,立刻像救命稻草般寫在手邊的草稿紙上。
汗水順著額角滾落,滑進眼角,帶來一陣刺痛的酸澀。
門外響起沉重的腳步聲和帶著酒氣的喧嘩,鄰居的鍋碗瓢盆聲叮當作響。林天充耳不聞。
他像是遺忘了時間的存在,整個人鉆進那堆散發著腐朽和希望雙重氣息的紙頁里,
眼神專注得如同打磨稀世珍寶的工匠,那些符號、那些文字,
此刻是拯救他、也拯救柳如煙的唯一武器!死寂的夜空如同潑墨的綢緞,覆蓋了整個城市。
窗外的燈光一盞接一盞熄滅,留下無垠的黑暗和寂靜。小屋里,
只有老舊臺燈發出沙沙的微響,還有筆尖落在紙張上的單調摩擦,如同某種持續不懈的禱告。
放學的鈴聲剛歇,走廊里立刻被洶涌的人潮填滿,聲音嘈雜得像翻滾的熱油鍋。
林天剛走到樓梯口附近,就被一個敦實的身影攔住了去路。“嘿!天哥!發什么呆呢?走啊!
” 綽號胖子的李東升使勁拍了下林天的肩膀,小眼睛滴溜溜地轉,壓低了嗓門,
用自以為只有兩人能聽到的音量,
“飛哥在‘老地方’(指校外某處隱蔽的臺球廳)搞了幾臺游戲機,
‘絕地武士’(一款當時流行的單機格斗游戲),新到貨!今天免費試玩!機不可失啊!
走走走!”李東升的臉上掛著熟悉的、帶著點邀功意味的熱切笑容,
熟悉不過——上輩子無數次把他拽進網吧、臺球廳、混跡在各種毫無意義的玩樂場里的前奏。
“不去。”林天腳步絲毫未停,聲音冷得像剛從冰柜里取出來,甚至沒看胖子一眼,
撥開人群就往前走。“啥?不去?!”李東升被這前所未有的冰冷和果斷弄得愣在原地,
懷疑自己耳朵出了毛病。反應過來后,他邁開小短腿趕緊追上去,臉上堆滿不可思議,
“林天!那可是‘絕地武士’!新機子!明兒就要高考了,今晚不抓緊時間瘋一把,
對得起高中三年嗎?”林天猛地停下腳步,轉過身。那眼神沉靜得如同一潭深不見底的寒水,
沒有半分往日的嬉笑與浮躁,深得讓李東升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
后面的話全卡在了喉嚨里。“你說的對,就是明天。”林天看著胖子胖臉上瞬間僵住的錯愕,
一字一頓地說,“明天,就是高考了。” 他的聲音不高,
卻帶著一種斬釘截鐵、不可動搖的力量。說完,林天再不停留,
轉身大步流星地逆著嬉笑喧鬧的人潮,朝著校門外某個目標明確的方向走去。
仿佛一道黑色的船帆,堅定地切開了奔涌的河流。離校門不遠的小巷岔口,
傍晚時分便支起了一排排簡陋的流動攤點。油煙升騰,叫賣聲混雜著食客的交談,
構成了一幅煙火人間里充滿煙火氣的疲憊畫卷。
柳如煙正安靜地蹲在一個寫著“老王餛飩”的藍色三輪車旁邊的小馬扎上,
細瘦的手指動作麻利地洗碗。手指長時間泡在渾濁油膩的洗滌水中,指腹泛白起皺。
她面前是一張銹跡斑斑的折疊方桌,旁邊放著一張破舊但擦拭干凈的輪椅。輪椅上,
一個形容枯槁、沉默的幾乎像一個剪影的中年男人佝僂地坐著,
渾濁的雙眼沒有焦點地望著地面——那是柳如煙因意外傷致下肢癱瘓的父親。她的母親王芳,
身形干瘦單薄,卻像上了發條般在熱氣騰騰的鍋灶和幾張桌子間不停穿梭,
汗珠子順著她蠟黃疲憊的臉頰不斷滾落,浸濕了汗涔涔的鬢角。“嘿!
誰讓你們占用這條道口的?啊?不是告訴過你們這里不許擺嗎?
”一聲帶著刻意的兇惡吼聲驟然炸響。
兩個穿著灰色“城市管理”制服的壯漢大搖大擺地晃了過來,為首的那個小隊長腆著肚子,
滿臉不耐煩。
他手里的橡膠棍毫不客氣地在旁邊一個賣烤紅薯的大爺的鐵皮爐子上“梆梆”敲了兩下,
發出刺耳的噪音,“趕緊收起來!再擺連車帶東西全給你扣了!”烤紅薯大爺嚇得臉都白了,
布滿皺紋的手劇烈地顫抖著,一邊語無倫次地道歉,一邊手忙腳亂地收拾東西。
周圍的攤販噤若寒蟬,連吆喝聲都停了下來。柳如煙洗碗的手猛地一頓,臉上血色褪盡。
王芳慌忙放下剛端起的碗,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迎上去:“大哥!大哥!你看,
天也剛黑,這才出來一會兒,位置是有點偏了……馬上,馬上就往邊上挪挪!挪挪行嗎?
您行行好……”聲音卑微得發顫,帶著濃濃的驚恐和懇求。“挪?往哪挪?規矩就是規矩!
”小隊長叉著腰,一臉官威,“罰款五十!不然立刻收攤!下次再見著,直接沒收車子!
”他身后的隊員已經拿出小本子準備開罰單。柳如煙猛地站起身,走到母親身邊,
緊緊握住母親那只粗糙冰涼又在發抖的手。她看著那兩個咄咄逼人的城管,
看著癱在輪椅上毫無反應的父親,看著驚惶無助的母親,
看著周圍小販們同病相憐的麻木眼神,一股難以言喻的冰冷和沉重,沉甸甸地壓在胸口,
比這七月的悶熱更讓人窒息。那如畫眉眼里深藏的愁苦,像墨漬一樣化開,濃得化不開。
她沒有哭,也沒有說話,只是把母親的手握得更緊了些,指節泛出青白色,
仿佛要把自己僅有的一點微薄力量,都灌注到那只滿是生活刻痕的手里去。
夕陽的余暉已徹底消失,路燈次第亮起,混合著小攤上懸掛的燈泡昏黃的光線。
林天徑直走向那輛熟悉的藍色餛飩三輪車。王芳正心力交瘁地應付兩個城管的刁難,
柳如煙在旁邊洗碗的動作也不由自主地慢了下來,眉心緊蹙。林天沒有立刻上前,
他的目光敏銳地在周圍掃過。一個修長的身影出現在巷口轉角處,
被幾輛停放的摩托車遮掩了大半身影。那人穿著一件一看就價值不菲、剪裁得體的休閑襯衫,
手腕上一塊金屬表帶在昏黃路燈下反射著冰冷的光澤。頭發精心打理過,側臉英俊,
嘴角噙著一絲看似溫和、實則帶著算計意味的微笑,正興致盎然地注視著餛飩攤前的混亂。
是張家豪!他的視線直勾勾地落在柳如煙纖細的背影上。林天眼神驟然一冷,
像寒冰浸透骨髓。他面無表情,悄無聲息地靠近餛飩攤后方雜物的陰影里,
掏出那個老舊但能用的小按鍵手機,屏幕上顯示著錄音狀態,小紅點在無聲閃爍。指尖微動,
輕輕按下了錄制鍵。他像一個沉默的狩獵者,隱入了光與暗交界的縫隙里。
餛飩攤的壓抑氣氛凝固得幾乎要結冰。王芳賠盡了笑臉,苦苦哀求,
換來的是那城管小隊長一張越來越不耐煩的臉和步步緊逼的呵斥。“行……行吧,
五十就五十……我們交……”王芳臉色慘白,顫抖著摸向腰上那個縫得嚴嚴實實的舊布袋,
里面裝著今天微薄的血汗和所有生活的指望。每一分錢都沉甸甸得像石頭。“等一下!
”一個刻意放柔了的清亮男聲突兀地插了進來。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轉向聲音源頭。
張家豪從巷子暗處踱步而出,臉上掛著恰到好處的、彬彬有禮的微笑,步履從容自信,
仿佛自帶聚光燈效果。他那身考究的衣服和干凈锃亮的皮鞋,
與這片充斥著油煙汗味的街邊小攤格格不入。他的目光溫潤如水,精準地落在柳如煙身上。
“張……張同學?”柳如煙抬起頭,驚訝地看著這個幾乎從未說過話的同校名人。
王芳也愣住了。張家豪走到兩個城管面前,依舊是那副無可挑剔的溫和笑容,聲音不高,
卻帶著某種不容置疑的權威感:“二位辛苦,這么熱的天。王阿姨一家擺個小攤不容易,
也是為街坊鄰居提供點方便。您看,位置確實有點靠外了,讓王阿姨立刻挪進去點,
大家互相理解一下,行個方便?給個面子?”他一邊說著,
一邊極其自然地把兩盒硬殼的高檔香煙塞進那個小隊長的制服側袋,動作隱蔽而熟練。
那小隊長先是皺眉,明顯不想買賬,
當張家豪俯身靠近低語了幾句(林天的錄音筆清晰地捕捉到了輕微但含義不明的話語氣流),
又瞥到香煙盒子的一角,隊長嚴厲的目光不著痕跡地打量了張家豪全身行頭一遍,
臉上的線條竟然奇跡般地松弛了幾分,甚至帶上了一絲難以察覺的微妙諂媚。
“……既然這位小哥說話了,”小隊長清了清嗓子,語氣緩和下來,“那這次就算了!
馬上挪進去!注意點!下次就沒這么好說話了!”他像趕蒼蠅似的揮了揮手,
招呼旁邊開票的隊員,“走了走了!”兩人趾高氣揚地轉向下一個目標。峰回路轉,
危機瞬間解除。王芳整個人像虛脫一樣晃了晃,感激涕零,幾乎要給張家豪鞠躬:“哎喲!
謝謝!太謝謝你了張同學!真是幫了我們大忙了!”柳如煙也松了一口氣,看著張家豪,
那雙清澈的眼眸里流露出真誠的感謝。她微微點頭:“謝謝你,張家豪同學。
”張家豪看著柳如煙清麗的面龐,笑容更加溫煦迷人:“舉手之勞,如煙同學不用這么客氣。
看到你和阿姨有困難,怎么能袖手旁觀呢?”他的視線掃過簡陋的三輪車和輪椅上的柳父,
眼神深處似乎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優越和憐憫,但臉上依舊是完美無瑕的關切,
“我車就在那邊,要不要我送你和阿姨,還有叔叔早點回去休息?我看阿姨也累壞了。
”他指的方向,一輛锃亮的黑色轎車安靜地停在路燈陰影之外,像一個沉默的身份象征。
“不不……不用麻煩!”柳如煙連忙擺手,臉上閃過一絲局促不安。
王芳也趕緊推辭:“真不用!我們自己收拾就好!太謝謝你了!”她臉上堆滿了感激的笑,
又帶著小人物面對巨大恩情時的惶恐和不知所措。張家豪笑容不變,
目光溫和地拂過柳如煙清秀的臉龐,語氣帶著一種體貼入微的暗示:“一點小事,
阿姨您別放在心上。對了,”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
變戲法似的從口袋里拿出一個精致小巧的購物袋,印著奢侈品牌的Logo,
里面裝著一支嶄新的名牌護手霜和一小瓶香水,遞向柳如煙,“看如煙同學天天洗洗涮涮,
太傷手了。一點小心意,給你和阿姨用。女孩子,要對自己好一點。
”那精美的小袋子在昏黃的光線下也閃爍著誘人的光澤。柳如煙微微睜大了眼,
顯然沒遇到過這種陣仗,她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并沒有伸手去接,
聲音細若蚊吶:“這……這太貴重了……我不能……”就在這時,
一個平平淡淡的聲音插了進來,打破了這“溫情脈脈”的時刻。“如煙,阿姨。
”柳如煙和王芳一起循聲望去。林天的身影從攤車后堆放雜物的陰影里走了出來,
手里提著兩個打包盒。那老舊的小手機被他隨手塞回了褲兜。他臉上沒有多余的表情,
只對著王芳和柳如煙點了點頭。“王阿姨辛苦了,我打包兩碗餛飩。”林天的聲音不高,
卻自然地切斷了張家豪刻意營造的氣氛。他徑直走到鍋灶旁,仿佛剛才什么也沒發生,
只看著王芳手忙腳亂地掀開鍋蓋,蒸汽噴涌而出,“多放點蝦皮,謝謝阿姨。
”張家豪俊朗臉上的笑容第一次出現了一道極其細微的裂縫。他側過頭,
狀似不經意地打量林天,眼神深幽地打量著他身上洗得發白的牛仔褲和舊T恤,
嘴角那抹溫和似乎凝成了極淡的一絲嘲諷。“是你啊,林天。
”他語氣依舊保持著那份矜持的客氣,聲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讓在場的幾人都聽得清楚,
話語里帶著幾分恰到好處的長輩口吻,“好巧。高考在即,還不抓緊時間看書復習,
還有心情吃餛飩?”空氣瞬間凝固。這話語里夾帶的關心聽著刺耳,更像是指責和輕視。
王芳下餛飩的手微微一僵。柳如煙眉頭不易察覺地蹙了一下。
林天從鍋里氤氳的熱氣中抬起頭,目光清亮地迎向張家豪,唇角竟微微一勾,
浮起一個堪稱冷峭的弧度。他甚至帶著點懶洋洋的腔調:“是啊,是挺忙的。不過,
再忙也得吃口飯啊。腦子空著,就算看一宿書,又能記得住多少?像張同學這樣,
還能有空關心別人的事,” 他頓了一下,
眼神平靜無波地掃過張家豪手腕上那塊價值不菲的手表,“真是‘有心’了。
”柳如煙驚訝地看向林天。這一刻的他,神情散漫,
眼神深處卻藏著一種她從未見過的沉穩和鋒利。那是一種仿佛看透了什么的……了然?
張家豪被這軟釘子碰得一怔,臉上那完美的客套笑容徹底消失了。
他看著林天將打包好的餛飩遞給王芳付錢,
對方那副波瀾不驚、甚至帶著一絲懶散的不屑一顧的樣子,
讓他心底陡然騰起一股被冒犯的怒氣。他精心營造的溫情戲碼,
被這個不知哪里冒出來的、土得掉渣的窮酸生硬打斷,還反過來刺了自己一下!
他眼底那絲隱藏的高傲與怒氣交織閃過。張家豪沒再說話,
只是用那雙深沉得有些過分的眼睛,
如同冰冷的蛇類般在林天的背影和柳如煙的臉上逡巡了一圈。
那瞬間的眼神變化快得如同錯覺,隨即他又恢復了那副從容自若的富家公子姿態,
對著柳如煙溫聲說:“如煙同學,阿姨,那你們忙,我先走了。”語罷,他轉身,
挺拔的身影很快匯入了街巷的暗影里。柳如煙看著張家豪離去的方向,
又轉頭看向正低頭數零錢遞給王芳的林天。心湖里像是被投入了幾顆石子,
泛起一圈又一圈細密的漣漪。是感激?是疑惑?
還是那一點點……對林天剛才那陌生一面的……觸動?那輛黑色的高級轎車,
無聲地滑入夜色深處,車燈的光暈轉瞬即逝。2最后一門考試的結束鈴聲響徹整個校園,
宛如天籟,又如同解除某種無形束縛的號角。堆積如山的試卷被收走,短暫沉寂后,
無數教室爆發出震耳欲聾的歡呼、尖叫和解脫的嬉鬧。書本和草稿紙被肆意扔向空中,
像下了一場蒼白而瘋狂的雪。林天沒有參與狂歡。他慢條斯理地收拾好自己的文具,
動作沉穩得不像一個剛剛經歷了人生重大關卡的少年。筆尖在指間轉動,
目光卻透過喧鬧的人群,
遠遠鎖定在那個剛從隔壁考場走出來的纖細身影上——柳如煙微微低著頭,
將草稿紙細細折好,放進書包的側袋。她臉上沒有狂喜,只有一層薄薄的、如釋重負的疲憊。
長期的憂懼并未完全散盡,但那緊繃的肩線,此刻終于有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松弛。
林天心頭微熱。他知道,自己邁出的第一步,總算為她擋掉了一部分壓頂的陰云。
但這還遠遠不夠。生活的重壓,那個虎視眈眈的陰影……它們從不因一場考試的結束而消失。
他撥開熙攘興奮的人流,大步走到柳如煙面前。“結束了。”林天開口,
聲音里帶著一種奇異的鎮定,仿佛不是剛剛考完高考,而是完成了一項理所應當的日常工作,
“感覺怎么樣?”柳如煙抬起頭,看到是他,眼中掠過一絲光亮,隨即又被現實的潮水淹沒。
她勉強笑了笑,那笑容里有卸去重擔的輕松,更有一絲茫然的沉重:“嗯,結束了。
感覺……還好吧。盡力了。”她看向遠處擠滿學生的人群出口,“就是……明天……”明天。
王芳起早貪黑維系的小攤,父親的醫藥費,家里等著張口的一切……林天不等她說完,
眼神銳利如出鞘的刀鋒,語氣斬釘截鐵,沒有半分商量的余地:“明天就開始。
”柳如煙愣了一下,茫然地看著他:“開始?開始什么?”“開始賺錢!”林天言簡意賅,
目光灼灼地直視著她困惑的眼睛,“靠我們自己!幫你家里。答應過你的事,決不拖到后天。
”柳如煙的心猛地一跳。考前的承諾清晰地回蕩在耳邊——“一起沖!”“我們靠自己,
一樣行!”他并不是隨口安慰。這個林天的決心,像磐石一樣堅硬。
一股暖流混雜著難以置信的沖擊感涌上心頭。她看著他年輕卻已顯露出棱角的面龐,
那雙眼睛里燃燒的不是少年人的沖動,而是一種令人心悸的、飽經滄桑后的篤定。
“可是……”柳如煙躊躇著,現實的重負讓她習慣性地退縮,“我們能做什么?家教?
別人嫌我們沒經驗、成績還沒出來……發傳單?一天也就幾十塊……”“事在人為!
”林天打斷她,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
他那晚翻閱資料和模糊記憶帶來的篩選結果此刻成了行動的底氣。“跟我走,先去看看阿姨。
”傍晚,“老王餛飩”的攤子依舊支在那個熟悉的路口,但氣氛比往日似乎活絡了一些。
王芳正和一個穿著普通、看起來像是附近熟客的中年大姐在攤子前攀談。“……你是說真的,
老李?最近這東西真有那么多人買?”王芳的聲音帶著抑制不住的狐疑和一絲微弱的心動。
“那還能騙你?王嬸兒!”那個被喚作老李的大姐嗓門敞亮,顯得格外有說服力,
她拿起一個印著簡單Logo的塑料碗,“就這個‘發財冰粉’!知道不?
解放路那邊新開的網紅店!天天排長隊!小碗賣八塊!嘖嘖,那糖水兒放得,甜的齁嗓子,
哪有咱自己做的酸梅湯地道解暑?王嬸兒你手藝這么好,做點那個出來試試?成本又不高,
酸梅膏、山楂片、糖水兒、冰塊……大熱天的,誰不想來碗涼快解膩的?保管賣得動!
”王芳咂摸著嘴,眼神不由自主地飄向攤車旁碼放整齊、但已經有些褪色的餛飩招牌。
夏天熱,餛飩的生意確實淡了許多。這酸梅湯……八塊一碗不敢想,就算賣三塊呢?
就在這時,林天拉著柳如煙到了攤前。“媽!”柳如煙輕聲喊道。“哦,如煙啊,考完了?
林天也來啦。”王芳回過神來,招呼道,又對老李笑笑,“大妹子,
這事兒我再想想……”“別想了!試試嘛!死馬當活馬醫!”老李還在熱心勸說。“阿姨,
李姐說得對。”林天突兀地開口,聲音不高,卻帶著一股沉甸甸的說服力。
他把兩個裝著“發財冰粉”的網紅小碗放到攤車上,目光掃過那堆簡陋的材料。腦海中,
前世短暫流行后被詬病“味道差,價格虛高”的記憶碎片,此刻成了點燃星火的火種。
他在眾人疑惑的目光下,
從書包里利落地掏出幾張皺巴巴但寫滿字的紙——那是一個通宵分析推敲的方案草稿。
“冰粉太甜,成本也高。阿姨,您試試賣這個——”林天拿起紙筆,
在畫有簡易爐灶圖案的紙上點了點,“秘制酸梅湯!”他吐字清晰,
話語如同開鑿堅冰的鑿子,
敲在痛點: “1. 真材實料: 烏梅、山楂片、陳皮、甘草、冰糖、蜂蜜(少量提香),
熬煮。熬出一股天然的藥香甜酸,不是香精味。 2. 價格殺手: 網紅冰粉八塊,
我們賣小碗三塊,大碗五塊。薄利多銷,搶占市場!成本撐死幾毛錢一份。
3. 健康牌: 解暑、開胃、消油膩。比冰粉對胃口的刺激小,更適合夜宵攤配餛飩。
4. 阿姨手藝: 您熬糖水的火候,比那些網紅店的速成口味強百倍!味道和噱頭,
咱用真本事!” 他從書包側袋摸索半天,掏出幾張卷在一起的零錢,
有些汗漬浸潤的潮濕感,加起來大概一百多元。“這是我這幾年攢的壓歲錢。本錢!
足夠我們今晚就備齊所有料!”他直接將錢塞進王芳手里。那點錢份量很輕,
卻帶著少年滾燙的決心和沉甸甸的份量,燙得王芳手一哆嗦。柳如煙也驚呆了,
她從未想過林天會為了幫她家,掏出自己的“全部積蓄”。王芳攥著那幾張汗濕的零錢,
看看紙上林天畫出來的那碗誘人的酸梅湯(雖然畫技拙劣,但配字清晰),
看看旁邊老李熱切鼓勵的眼神,再看看自己攤車上略顯清冷的餛飩桶……“這……這能行嗎?
”王芳嗓子有點發干,反復詢問老李,
眼神里交織著對未知的惶恐和對兒子般林天義舉的動容。生活的枷鎖太重,
改變的機會卻又讓她手足無措。林天沒說話,只是將詢問的目光投向柳如煙。
柳如煙看著那雙深潭般的、不容置疑的眼睛,心頭那股暖流猛地激蕩起來,
沖破了一層厚重的冰殼。她深吸一口氣,上前一步,挽住母親的手臂,聲音不大,
卻字字清晰:“媽,試試吧!我信他!也信我們自己!”那句“我們自己”,像一把鑰匙,
打開了王芳心中某個銹蝕的門栓。“好……好!”王芳嘴唇微顫,猛地一拍大腿,
蠟黃疲憊的臉上第一次迸發出異樣的光彩,混雜著孤注一擲的決然,“聽你們的!干!
今晚就熬湯!明天就賣!”小攤前簡陋的白熾燈下,三個頭湊在一起,
林天指著那張承載希望的草圖,一遍遍解說著細節。王芳不停地點頭,
手指無意識地搓捻著圍裙一角。柳如煙則開始麻利地收拾攤車上不常用的東西,騰出空間。
汗水混著塵土的氣息,不再是純粹的苦悶,開始糅進一股滾燙的干勁和對明天的忐忑期許。
那摞酸梅湯的材料單子,被王芳用油紙小心地包了好幾層,像捧著什么稀世珍寶,
壓在了那個收錢的鐵皮罐子底下。生意遠比王芳預想中更加火爆。
清晨和傍晚暑氣還未完全消退的時段,
“老王秘制酸梅湯”的嶄新小招牌亮堂堂地掛在餛飩攤最顯眼的位置。
細封著口的深色酸梅湯放在剛買的二手小冰箱(林天托胖子李東升以極低價格弄來的)旁邊。
酸梅湯本身特有的那種帶著果酸藥香、清冽酸甜的氣息,
絲絲縷縷地彌漫在渾濁油膩的小攤上空,如同投入油鍋的一滴清水,引發了奇異的化學反應。
“老板,小碗酸梅湯!多放點碎冰!” “來個大碗的!嚯,這酸味地道!解膩!
配餛飩正好!” “老王家的?以前咋沒見?三塊錢一大杯?再來一杯帶走!
”顧客絡繹不絕。冰鎮的酸梅湯消解了餛飩的油膩,沁涼了顧客浮躁的胃口。小碗三塊,
大杯五塊,低廉的價格和遠超網紅冰粉的爽口健康味道,迅速積累起口碑。
柳如煙負責收錢、遞湯,手指蘸著清涼冰水,動作麻利又干凈。王芳則一邊煮餛飩,
一邊麻利地打酸梅湯,忙得腳不沾地,臉上卻不再是愁苦麻木,
而是泛著久違的、帶著汗水的生氣紅光。裝著零錢的鐵皮罐子很快沉甸起來。一個晚高峰后。
天色漸暗,人流稍歇。王芳將今天所有的收入倒在攤車一塊擦得锃亮的干凈面板上。
幾張紅色的百元大鈔,更多的是綠色的五十、灰色的十塊、五塊……硬幣嘩啦啦倒出來,
在燈下折射著微光。王芳顫抖著手,一張一張、一枚一枚地數著。
汗水順著她的鬢角淌進衣領,她渾然不覺。
“……一百……兩百……三百……光酸梅湯……三百四十塊?!”她猛地抬起頭,
臉上寫滿了難以置信的震驚,聲音尖銳得有些破音。她的目光死死盯住林天,嘴唇哆嗦著,
“林……林天?這……這……”林天正用抹布擦拭桌面的水漬,聞言抬起頭,
看著攤主臉上那份驚喜到幾乎失態的震撼,內心毫無波瀾。這結果在他預料之中。他走過去,
拿起一支筆,在記賬本上迅速勾寫:“阿姨,這是扣除了熬湯材料、冰塊、紙杯成本的凈利。
”他頓了頓,語氣里帶著一種精準到近乎冷酷的審慎計算感,“冰的成本高,
如果能聯系到附近冷庫的穩定貨源,或者擴大保溫量,成本還能降。”柳如煙站在媽媽身邊,
看著那堆實實在在的錢,又看看林天那雙在昏暗光線下依舊沉靜銳利的眼睛,
心臟不受控制地怦怦狂跳。那不是單純的錢!那是希望!
是她從未敢奢望的、靠她們自己雙手掙來的轉機!王芳依舊呆愣著,
她粗糙的手指一遍遍摩挲著那幾張新嶄嶄的百元鈔票,仿佛要確認它的真實。
她看看一臉平靜指揮若定的林天,
又看看女兒眼中毫不掩飾的依賴與崇拜……一股巨大的愧疚和無法言說的感激,
如同滾燙的巖漿,沖垮了她幾十年認命的堤壩。“林天啊……”王芳喉嚨發緊,
聲音抖得不成樣,她抬起手,想去拍林天的胳膊,卻仿佛怕玷污了什么似的停在半空,
最終只是用力擦了一把眼睛,那渾濁的淚水卻不受控制地滾落下來,
“阿姨……阿姨……”她哽咽著,后面的話被洶涌的情緒堵得嚴嚴實實。千言萬語,
最終只化作一個重逾千斤的詞語,帶著哽咽的顫音: “……謝謝!”柳如煙上前一步,
緊緊抱住了母親顫抖的肩膀。她清澈如水的眼眸望向林天,那里面的光,
比夜空中任何一顆星都更亮,清晰地映照著那個少年沉著挺拔的身影,
和她心底瘋狂滋長的、連她自己都尚未清晰命名的情愫與深深的依賴。這小小的生意奇跡,
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巨石,激起的漣漪遠超林天的預計。幾天后的傍晚,
“老王秘制酸梅湯”的名氣已隱隱超越“老王餛飩”。小攤前,
柳如煙剛將兩大杯酸梅湯遞給客人,收好錢,王芳則忙著給另一位顧客打包餛飩。
一輛嶄新的黑色高級轎車,如同不請自來的幽靈,悄無聲息地滑停在巷口背光處,
離攤子僅有幾步之遙。車門打開,首先跨出來的是一只锃亮的黑色皮鞋,
然后是筆挺熨帖、一絲褶皺都找不到的卡其色休閑褲。張家豪面帶一絲恰到好處的關懷微笑,
信步走了過來。他今天顯然精心打扮過,身上飄來若有若無的高級古龍水味,
與攤位上濃烈的食物油煙氣息格格不入,形成一種充滿諷刺的割裂感。“阿姨,如煙,
生意真不錯啊!遠遠就看見你們這兒圍了這么多人。”張家豪微笑著打招呼,
目光狀似不經意地掃過旁邊盛酸梅湯的大桶,又落在柳如煙因忙碌而顯出幾分紅暈的側臉上,
眼神深處掠過一絲勢在必得的暗芒。他直接忽略了正在旁邊清理桌面的林天。“喲,張同學!
”王芳正包著餛飩,聞言趕忙抬起頭,臉上堆起面對“恩人”時慣有的局促笑容,
習慣性地帶上了幾分討好,“都是托您的福!上次真是多虧您了!這……您怎么有空過來了?
”經歷了酸梅湯帶來的希望,她對張家豪的“恩情”感激依舊,但那份卑微無助的感覺,
似乎淡了那么一絲。“我正巧在附近有點應酬,看到阿姨和小煙還在辛苦擺攤,于心不忍。
”張家豪說得情真意切,目光轉向柳如煙,“其實上次我就想說了,
這地方終究不是長久之計。風吹日曬不說,還時不時遇到麻煩。
”他的視線意有所指地瞟過旁邊空著的位置——幾天前那個被城管刁難的點。
王芳的笑容僵了一下,手上的餛飩皮都忘了捏緊。張家豪仿佛沒有察覺,
優雅地從精致的手包夾層里抽出一張燙金的名片,動作流暢地放在柳如煙面前的攤車上。
“這是我爸公司旗下的一家新開業的茶餐廳。環境優雅,工作輕松。
”他語氣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優越感,“我跟經理打過招呼了。只要阿姨或者小煙愿意去,
隨時報到。工資嘛,一個月五千五險一金齊全起步,不比守著這個小攤點風吹雨淋強?
”五千塊!五險一金!茶餐廳! 這幾個關鍵詞像重錘一樣砸在王芳心坎上。
她攥著餛飩皮的手指猛地收緊了。臉上的血色“唰”地褪盡,
只剩下一種本能的、被巨大誘惑沖擊得暈眩的茫然。手里的餛飩捏得變了形也毫無所覺。
她下意識地去看女兒柳如煙的臉,那眼神里有渴望,有糾結,
更有一絲被現實重壓慣了的、對天降捷徑的本能探尋。
五千塊…穩定…白領環境……這誘惑太大了!柳如煙也怔住了。
她看著那張印著高級餐廳名字和電話的燙金名片,在昏黃的燈光下,那金色刺得她眼睛生疼。
輕松?五千塊?遠離油煙和刁難?如果換做兩個月前,她會毫不猶豫嗎?
她下意識地、幾乎是不受控制地,側過頭,目光去尋找那個沉默的身影。
林天拿著抹布的手沒有停頓半分,依舊擦拭著桌面上殘留的湯汁水漬。他低著頭,
額發垂落遮住了部分眉眼,看不清表情,只有側臉繃成一道冷硬的線條。
整個后背透著一股拒人千里的寒氣。他沒有看柳如煙,甚至沒有看那張名片,但那沉默本身,
比任何言語都更具千鈞壓力,沉甸甸地壓在柳如煙的胸口,讓她幾乎喘不過氣。
一種強烈的不安在她心底翻騰,
夾雜著對未來的恐懼和對某種選擇的巨大排斥——這捷徑的后面是什么?
是如同前世那般深陷泥潭的絕望!張家豪將柳家母女的神色盡收眼底,
尤其是柳如煙那下意識尋找林天的動作,像一根毒刺扎進他心里,
眼底那層溫潤如玉的面具幾乎繃不住,一絲冰冷的戾氣瞬間閃過。他保持著優雅的姿態,
聲音卻冷了一分,隱含敲打:“小煙,阿姨年紀大了,這份辛苦也該卸一卸了。你總不能,
為了某些人的面子,就拖著全家都綁在一個毫無前途的小攤子上吃苦吧?
”他把“毫無前途”這四個字,咬得格外清晰。矛頭指向,不言自明。那輕飄飄的話語里,
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審判和道德綁架。柳如煙的身體猛地繃直了!
張家豪的話像鞭子一樣抽在她的神經上。不是為了林天的面子?!她是為了什么?
是為了靠自己的雙手去改變!是為了不重蹈那個讓她每夜夢魘的覆轍!
是為了……守住心底那道重新亮起的光!她霍然抬頭,
目光第一次異常銳利地直視張家豪那張英俊卻在此刻顯得無比虛偽的臉。
那清澈的眼底有什么東西在翻騰,在破碎,在迅速凝結!夜更深了,
餛飩攤只剩下零星幾個客人。王芳機械地包著餛飩,動作遲緩。那張燙金的名片,
像塊燒紅的烙鐵,靜靜地躺在攤車邊沿的油漬旁。柳如煙沉默地收著碗筷,
用力地擦洗著每一個油污點。沉默像有重量,壓得人喘不過氣。
只有林天依然在有條不紊地清點今天最后的收入,紙張和硬幣的聲音在寂靜里格外刺耳。
終于,柳如煙將一摞洗得锃亮的碗重重摞好,轉過身。她沒有看母親,
目光越過攤車旁那張沉默輪椅上的父親——柳父渾濁的眼睛此刻正定定地看著女兒,
枯瘦的手無意識地抓緊了輪椅扶手,似乎在傳遞著某種無聲的焦灼。柳如煙深吸了一口氣,
胸膛劇烈起伏著。母親那份沉默中蘊含的動搖,
張家豪那張名片帶來的巨大誘惑和更深的恐懼,像兩條冰冷的毒蛇纏繞著她的心臟。
她看向母親王芳,嘴唇囁嚅了幾下,最終沒有開口,
眼神里充滿了無力感和一種深深的迷茫——該走哪條路?哪條路才不會通向深淵?
就在這死寂的僵持中,一直佝僂著背坐在陰影里的柳父,
喉嚨深處突然發出一種類似老舊風箱的、劇烈的“嗬嗬”聲!他猛地直起一點腰板,
渾濁的雙眼竟爆發出前所未有的、近乎兇狠的光芒!
枯枝般的手指死死摳在輪椅的鋼鐵扶手上,青筋畢露!他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困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