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指山的碎石還在喉嚨里卡著沒咳干凈,我眼皮沉得像灌了鉛的秤砣。
耳根子邊上那蚊子哼哼似的梵唱,黏糊糊跟熬糊了的香燭粥差不多,
念得我猴毛里都沁出一層餿油汗。“……你可知錯了?”渾厚,悲憫,還帶著點金屬回響,
像是拿銅磬磨著鐵鍋底,嗡地一聲兜頭砸下來。我費勁地掀開半邊眼皮。嚯!
好大一張金光燦燦的佛祖臉盤子!胖乎乎,油光光的,
每個褶子都在往外滲一種叫“普度眾生”的廉價凡士林氣味。那雙低垂著看螻蟻的眼珠子,
跟西山廢礦洞里摳出來的劣質琉璃球似的,假慈悲的亮光底下,
沉淀著萬萬年摳摳搜搜攢下的香火油泥。他見我睜眼,
那張大嘴——真他娘的大啊——開始念天書:“唵嘛呢叭咪吽……”嗡!
耳朵里像捅了馬蜂窩!這聲音穿皮透骨,往腦仁兒里鉆。
五指山下壓五百年的老風濕像是被這六個音階激活,喀吧喀吧直響,疼得我齜牙咧嘴。
一股子邪火騰地從小腹竄到天靈蓋!什么清凈佛土!什么慈悲為懷!全是狗屁!
這腔調我聽五百年了!聽得耳朵眼兒都長繭子了!聽得老子真想一棍子捅穿這西天穹頂!
如來?!去你姥姥的如假包換!我心里這股無名業火燒得比老君爐還旺。
面上卻硬生生擠出一點猴式假笑,臉皮繃得比那佛光罩子還硬。嗓子眼被山石碎渣硌得生疼,
我努力把嘶啞調門捋平,擠出來的動靜聽著像是破風箱拉鋸:“阿彌陀……啊不,佛祖爺爺,
好得很!這咒語念得……真他娘的地道!余音繞梁啊!”我猴爪子偷偷在背后摳著山石縫,
指甲縫里塞滿了石屑泥灰,“知錯了!真知錯了!錯得離譜!錯得肝腸寸斷!
悔不該當初鬧您老的蟠桃宴,砸您老的煉丹爐,臟了您老的……清凈寶地!壓得好!壓得妙!
壓得我孫猴子醍醐灌頂!頓悟了!”我咽了口帶著鐵銹味的唾沫,猛地提高了點音量,
吐字賊清晰:“所以啊!這西天取經拯救世界和平維護宇宙秩序的偉大事業,
您老就甭惦記俺老孫了!真不行!壓了五百年,骨頭酥了!筋軟了!
棒子(如意金箍棒)都快銹成燒火棍了!放我出來?別!千萬別!這兒挺好!山清水秀!
石頭結實!鄰居就那禿頭金蟬子轉世的和尚?挺好挺好!俺老孫現在一看見活人……不,
活禿驢就他媽哆嗦!實在沒那力氣再為您老奔波了!我求您了!放過我!
我就在這兒安度晚年!挺好!保證不給您添亂!求您了!求您了佛祖爺爺!別讓我出去!
我怕!真怕!”最后那幾聲“求您了”叫喚得字字泣血!就差抱頭痛哭了。
同時在心里瘋狂咆哮:誰他媽愛去誰去!老子剛逃過一劫不想再進體制!拒絕內卷!
躺平保命!佛祖那張千年不變的慈悲金臉,肉眼可見地抖了一下!油光都晃成了漣漪。
那片籠罩著五指山的祥和佛光,跟抽了筋似的忽明忽暗。底下盤腿念經的五百羅漢,
嚶嚶嗡嗡的誦經聲集體打了個結巴!一片死寂。只有五指山的山風嗚咽著,
刮過我亂糟糟、沾滿草屑鳥糞的猴毛。佛祖的眼睛,那兩坨劣質琉璃球,倏地瞇緊了點。
一絲極其微弱、極其隱蔽的……錯愕和惱怒?
像是端了千年的功德湯被人猝不及防潑進去一勺耗子屎。
他嘴角似乎想勾起他標志性的悲憫弧度,但最后只僵硬地抿成了一條金線。他沒再說話。
那片忽明忽暗的佛光像是泄了氣,最終穩定地黯淡下去,化作一片尋常的薄云,兜頭蓋下來。
沉甸甸的,還帶著一股子香燭燃盡的焦糊味。
“善哉……”一聲拉得極其悠長、明顯是生硬補上去的嘆息,像是從古井里慢吞吞撈出來,
“既汝執意……”后面的話含糊不清,被風吹碎了。金光徹底消失。
天空干凈得像被擦過的劣質玻璃,一絲云都沒有了。
只留下五指山下被猴毛和碎石頭弄得一片狼藉的草地,
和我喉嚨里那口吐也不是、咽更惡心的老山灰泥。我癱在山根下,
感覺自己渾身的力氣都被剛才那波哭天搶地的表演耗光了。
后怕勁兒跟山里的潮氣一樣涌上來,打了個冷顫。呸!真他娘的憋屈!但是……成了?
佛祖讓步了?老子真不用去當那勞什子的取經工具猴了?!
劫后余生的狂喜還沒冒泡呢——嗡!腦袋頂上空氣猛地一蕩!
一股子熟悉的、帶著股酸朽氣的佛門威壓又卷土重來!雖然比起如來小了點威勢,
但也夠喝一壺的!金光一閃,一個人影懸在半空。“猴子。”聲音不高不低,
自帶一種無喜無悲的海飛絲去屑效果。蓮座氤氳著薄薄的紫氣,托著一襲白色法衣,
眉眼溫婉得像畫上拓下來的大士,左手托凈瓶,右手捏楊枝。不是觀音菩薩又是誰?
這位大佬沒如來的大嗓門,但那眼神掃過來,跟X光似的,
我感覺自己尾巴骨上剩多少猴毛都被她數清楚了。她沒急著開口,手腕一翻,
楊柳枝上沾的幾點露珠甩落下來。冰涼的珠子滴在我剛摳過山石的指甲縫里,透骨的寒!
那點寒星子似的冷,順著胳膊肘往上爬,激靈靈直沖天靈蓋!我腦子里嗡的一聲,
像是被硬塞進幾百本《大乘真經》,嗡嗡作響,全是敲木魚的聲音!“悟空。
”她的聲音終于響起,溫溫和和,像是哄三歲娃娃喝苦藥湯子,“莫要負氣。
佛祖念你被壓日久,心中憤懣,亦是人之常情。然,西行取經之路,乃化解你一身罪業,
登臨正果之唯一坦途。此乃大因果,大造化!”又來了!登臨正果!大造化!
當誰沒看過《西游記》劇本呢?!我喉頭剛壓下去的那口老山灰泥又開始翻騰。
觀音手指捻動凈瓶里的楊柳枝,那根破樹枝在她手里慢悠悠地轉著圈,
發出極細微的“嗡嗡”聲。這聲音像是直接鉆進我猴腦的溝壑里挖礦。
一個聲音在腦瓜仁兒里響起,又輕柔,又誘惑,還帶著點兒不容置疑:“想想吧……披金甲,
踏祥云……萬仙敬仰……豈不美哉?”我腦子里不受控制地閃過幾個畫面:天界上班打卡!
蟠桃會AA制聚餐!功德積分兌獎金!各路仙家虛情假意的拱手喊“大圣”……美?美個屁!
這不就是佛門天庭合資搞的KPI取經小組長嗎?一股子無名業火沖了上來,
夾雜著五指山下剛壓下去的躁動。我剛要梗著脖子吼出來——“不去!堅決不去!
”觀音的下一句話跟冰錐子似的精準扎來:“你可知那金蟬子轉世之人,十世純善,
佛法精深,乃是……”她語調陡然轉折,
帶上了極細微的、不易察覺的脅迫:“……你唯一之解。若執迷不悟……”話音未盡,
意思卻赤裸裸:沒唐僧,我脖子上這“猴頭牌緊箍咒體驗券”怕是終身有效!
佛祖壓我五百年,觀音這兒直接終身會員!操!我牙齒咬得咯咯響,
后槽牙縫里的山石碎屑快被碾成粉了!這他娘的軟刀子殺人!比金箍棒還狠!
我看著觀音那張永遠慈悲、永遠看不清底牌的臉,還有那根轉得人腦殼疼的楊柳枝,
一股子被套牢的悲憤直沖天靈蓋!好!好得很!猴臉上立刻上演了一出“悲從中來,
痛心疾首,外加八級腦血栓后遺癥”的精彩大戲。我猛地一捂腦袋,
發出比野豬臨宰前還凄慘三分的干嚎:“嗷——!!疼!疼!疼死俺老孫了!
”我整個人(猴?)在五指山根底下打起了擺子,劇烈地哆嗦起來,縮成個蝦米狀,
兩只猴爪子死死抱住那頂根本還沒戴上的金箍(假裝),翻著白眼,口吐白沫(口水沫),
舌頭半吐出來直哆嗦:“大士!親娘啊觀音姐姐!
俺老孫對佛祖、對您老的忠心那是日月可鑒啊!”我一邊抽搐一邊嘶吼,“您看看!
我這腦袋!被如來爺那一巴掌拍的五百年了!后遺癥還跟著呢!三天兩頭地抽抽!
不定時不定點!俺老孫這……這腦子不清醒了啊!病得不輕啊!
嗚嗚嗚……有時候大白天好好的,就看見滿天都是仙桃兒飛來飛去!想當年蟠桃會……咦?
蟠桃會?”我眼珠直勾勾瞪著虛空,滿是迷蒙口水沫子,
“桃子……桃子……”嘴角還配合地流出更多的唾沫,混著山灰石泥,糊成一片狼藉。
“讓俺老孫陪圣僧去西天?”我突然拔高調門,又猛地壓低,氣息奄奄,
抖得像秋風里的爛葉子,
…給……給誤……誤殺了……嗚嗚嗚……那……那俺老孫下十八層地獄也洗不清這個罪孽啊!
放過俺老孫……吧……讓俺在這里……自……自生自……滅……”我“咣當”一聲往后一仰,
腦袋“咚”地磕在一塊凸起的山石上(真疼!),直挺挺地“暈”了過去。翻著白眼,
舌頭徹底吐出三寸長,渾身還保持著高頻率的間歇性抽搐,
一副剛被閻王爺探視完、隨時準備蹬腿的絕癥晚期賣相。空氣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