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有余那間“博古齋”鋪?zhàn)樱T臉不大,藏在鎮(zhèn)子南頭一條背陰的巷子里。推開門,
一股子陳年木頭、灰塵、還有某種說不清的草藥混合的怪味兒就頂了上來,濃得化不開,
熏得我腦門發(fā)暈。光線更是昏暗,只有柜臺上點(diǎn)著一盞小小的煤油燈,豆大的火苗跳動著,
勉強(qiáng)照亮巴掌大一塊地方,四周全是影影綽綽的黑影,像藏著無數(shù)窺伺的眼睛。
架子上的東西擠擠挨挨,蒙著厚厚的灰,
缺了口的瓷瓶、掉了漆的木雕、斷了弦的舊琴……活像一群剛從墳里刨出來的、沉默的鬼魂。
錢有余把我讓到柜臺后頭一張吱嘎作響的破椅子上,自己慢悠悠地涮了兩個粗瓷碗,
提起柜子底下一個小泥爐上煨著的銅壺,倒了碗黑黢黢的茶水給我。那茶水又苦又澀,
喝下去像吞了一口鐵銹水,從喉嚨一直刮到胃里。他搓著手,
那張圓臉在昏黃的油燈光下顯得格外油滑,小眼睛瞇著,像兩粒被磨亮的黑石子,
牢牢鎖在我臉上。“林兄弟,”他開口了,聲音壓得低低的,帶著一種刻意營造的神秘感,
“明人不說暗話。舊貨攤上……你撿著的那張紙片兒,不是凡物吧?”我的心猛地一縮,
攥在袖筒里的手瞬間又汗?jié)窳耍菑埍”〉摹е已獫n的紙片,此刻像塊燒紅的炭,
燙得我坐立不安。我強(qiáng)裝鎮(zhèn)定,沒吭聲,只是端起那碗苦得掉渣的茶水,又灌了一大口,
試圖壓住喉嚨里的干澀和狂跳的心。錢有余也不急,自顧自地呷了口茶,咂咂嘴,
像是在品味什么瓊漿玉液。“我錢有余在這江南地面上,收了二十幾年舊貨,
不敢說火眼金睛,但什么東西有年頭,什么東西藏著故事,這點(diǎn)眼力還是有的。
”他放下茶碗,身體微微前傾,油燈的光在他臉上投下晃動的陰影,
顯得那雙小眼睛更加銳利。“那張紙……那墨色,那質(zhì)地,沒個百八十年,
出不來那種陳味兒!更別說那上面的線條走勢……嘖嘖,老道得很!”他頓了頓,
觀察著我的反應(yīng),見我還是繃著臉,便嘿嘿一笑,那笑聲在寂靜的鋪?zhàn)永镲@得格外突兀。
“林兄弟,別緊張。這年頭,誰還沒點(diǎn)難處?誰還沒點(diǎn)……想找的東西?”他話鋒一轉(zhuǎn),
語氣變得循循善誘,“你姓林,對吧?這鎮(zhèn)上,幾十年前,可有過一個赫赫有名的林家!
織坊,書齋,良田……那真是跺跺腳,地面都得顫三顫的主兒!可惜啊……”他拖長了調(diào)子,
搖著頭,一副惋惜至極的模樣,“樹大招風(fēng),倒了。”他每一句話,都像一把小錘子,
精準(zhǔn)地敲打在我心尖上。我爹臨終前的話,祠堂里的誓言,
還有懷里這張可能指向林家祖產(chǎn)的圖……所有東西都在錢有余這看似閑聊的惋惜里,
變得無比真實,又無比沉重。我捏著茶碗的手指因為用力而骨節(jié)發(fā)白。“林兄弟,
”錢有余的聲音壓得更低了,帶著一種蠱惑人心的力量,
“你是不是……想找回點(diǎn)林家的東西?”他小眼睛里精光爆射,像黑夜里的兩點(diǎn)鬼火,
“你找到的那張紙,就是鑰匙!對不對?你想找的,是林家的祖產(chǎn)!”“祖產(chǎn)”兩個字,
像兩顆炸雷,在我耳邊轟然炸響!我再也繃不住,猛地抬起頭,死死盯住他!胸膛劇烈起伏,
呼吸變得粗重。錢有余看到我這反應(yīng),嘴角那絲油滑的笑意更深了,他身體往后一靠,
靠在椅背上,慢悠悠地又給自己續(xù)了碗茶。“別激動,林兄弟。”他吹著碗里的熱氣,
語氣輕松得像在談?wù)撎鞖猓斑@世道,一個人單打獨(dú)斗,難吶。尤其是找東西,
還是找那種……能‘翻天’的東西。”他特意加重了“翻天”兩個字,
眼神意味深長地瞟了我一眼,仿佛早已看透了我心底最深的秘密。
我后背的冷汗“唰”地一下就下來了!爹臨死前那嘶啞的“翻天”兩個字,
如同鬼魅般再次縈繞耳際。這個錢有余……他怎么會知道?!“嘿嘿,
”錢有余像是很滿意我的驚駭,干笑了兩聲,“我老錢別的本事沒有,就是朋友多,路子野。
省城衙門里管卷宗的師爺,是我表親;走南闖北的鏢頭,
是我拜把子兄弟;就連這十里八鄉(xiāng)的山民獵戶,哪個不給我錢某人幾分薄面?”他放下茶碗,
手指在油膩的柜臺上輕輕敲著,發(fā)出篤篤的輕響,每一下都敲在我緊繃的神經(jīng)上。
“你要找的東西,在圖上標(biāo)的那個地方,對吧?那地方,荒!偏!沒人引路,沒人幫襯,
就憑你一個人?別說找東西,能不能囫圇個兒走到地頭都兩說!”他的話像冰冷的錐子,
一根根扎破了我之前那點(diǎn)孤勇的幻想。是啊,我一個窮書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
除了認(rèn)得幾個字,還會什么?真到了荒山野嶺,遇到豺狼虎豹,
遇到刁民惡霸……我拿什么去拼?拿這本破族譜嗎?一股巨大的無力感攫住了我,
比祠堂里的陰冷更甚。我死死咬著下唇,嘗到一絲鐵銹般的腥甜。難道……爹的遺命,
祠堂里的血誓,好不容易找到的線索……還沒開始,就要因為這該死的現(xiàn)實而夭折嗎?
“林兄弟,”錢有余的聲音適時響起,帶著一種穩(wěn)操勝券的篤定,“我老錢呢,是個生意人。
生意人講究什么?共贏!”他搓著胖乎乎的手指,臉上堆起更加和氣的笑容,
但那雙小眼睛里的精光卻亮得嚇人。“我對你們林家祖上的故事,很感興趣。
對你可能找到的東西……也好奇得很!這樣,盤纏、向?qū)А⒋螯c(diǎn)關(guān)節(jié)的費(fèi)用……我包了!
你只管帶路,找東西!真找到了寶貝,”他頓了頓,小眼睛里閃爍著毫不掩飾的貪婪,
“咱們二一添作五,如何?你重振林家聲威,我老錢也沾沾光,撈點(diǎn)養(yǎng)老的本錢。公平合理,
童叟無欺!”他伸出胖乎乎的手,攤開在我面前。那手掌厚實,指關(guān)節(jié)粗大,掌心紋路深刻,
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掌控力。我盯著那只手,又看看他臉上那副吃定我的表情,
腦子里亂成一鍋粥。這無疑是與虎謀皮!錢有余眼里的貪婪,像禿鷲看到了腐肉,毫不掩飾。
跟他合作?找到的東西還能由我做主嗎?可是……不跟他合作呢?
我仿佛又回到了那個冰冷死寂的祠堂,對著沉默的牌位,掌心那道剛結(jié)痂的傷口在隱隱作痛。
爹灰敗的臉在眼前晃動,嘶啞的聲音在耳邊回蕩:“翻天……復(fù)我林家……”祠堂外,
孩子們朗朗的讀書聲似乎也飄了進(jìn)來,那是鄰家新式學(xué)堂的聲音,充滿了活力和希望,
與我死氣沉沉的祖宅形成刺眼的對比。一股混雜著不甘、屈辱和破釜沉舟的狠勁,
猛地從心底最深處沖了上來!燒得我眼睛發(fā)紅!管他什么虎豹豺狼!管他什么與虎謀皮!
這或許是我唯一的機(jī)會!唯一能抓住的、改變這該死命運(yùn)的機(jī)會!我猛地伸出手,
掌心那道暗紅色的傷疤在昏黃的燈光下格外刺眼,帶著一股豁出去的狠勁,
重重地拍在錢有余那油膩肥厚的手掌上!“啪!”一聲脆響,在寂靜的鋪?zhàn)永锘厥帯!昂茫?/p>
錢掌柜!一言為定!”我的聲音嘶啞,卻帶著一種斬斷退路的決絕。
錢有余臉上的笑容瞬間綻放開來,像一朵吸飽了油水的肥碩菊花。他用力反握住我的手,
掌心濕滑油膩,帶著一股令人作嘔的溫?zé)帷!巴纯欤×中值埽≡蹅儭@就啟程!
”---半個月后,我和錢有余,
還有他不知從哪找來的一個干瘦精悍、眼神像鷹隼一樣警惕、自稱“老刀”的向?qū)В?/p>
站在了石屏山的腳下。抬頭望去,這座山像是被老天爺隨手扔在這兒的,灰蒙蒙,光禿禿。
山勢談不上多險峻,卻透著一種拒人千里的荒涼。山上幾乎沒什么像樣的樹,
只有些低矮扭曲的灌木和枯黃的雜草,在深秋的風(fēng)里瑟瑟發(fā)抖。嶙峋的怪石突兀地聳立著,
像一只只從地里探出來的巨大枯骨爪子,張牙舞爪地指向灰白的天空。
一條被雨水沖刷出來的、布滿碎石和泥濘的羊腸小道,歪歪扭扭地通向半山腰,
消失在嶙峋的石壁后面。空氣里彌漫著一股土腥味和枯草腐爛的氣息。
錢有余裹了裹身上嶄新的綢面棉袍,抬頭看看這荒山,又看看腳下泥濘的路,
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嘴里不干不凈地低聲罵了一句:“娘的,
這鳥不拉屎的鬼地方……”他帶來的兩個伙計,背著沉重的包袱,
里頭裝著干糧、水囊、繩索、鐵鍬,甚至還有一把用油布裹著的短柄土銃,也累得氣喘吁吁,
一臉晦氣。向?qū)Ю系兜故橇?xí)以為常,他佝僂著背,穿著打滿補(bǔ)丁的粗布襖子,
皮膚黝黑粗糙得像山上的老樹皮。他默默走在最前面,手里拿著一根磨得發(fā)亮的硬木棍,
不時撥開擋路的荊棘枯枝,動作麻利得像只山貓。他很少說話,只有那雙鷹隼般的眼睛,
警惕地掃視著周圍的山林石壁,仿佛能看透每一處陰影。“林兄弟,”錢有余喘著粗氣,
湊到我旁邊,壓低了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焦躁,“你那圖……靠譜吧?這鬼地方,
看著可不像能藏寶貝的地界。”他小眼睛掃視著荒涼的山坡,充滿了懷疑。
我從懷里貼身的口袋里,小心翼翼地掏出那張已經(jīng)用一層薄油紙仔細(xì)包裹好的地圖殘片。
它比我剛撿到時更加脆弱了,邊緣的毛邊被我用漿糊小心地粘過,但顏色依舊暗沉。
我指著上面一個模糊的墨點(diǎn),
又抬頭望向前方半山腰一處被巨大巖石遮蔽的陰影地帶:“錢掌柜,你看這里,
‘石門’標(biāo)記,應(yīng)該就在那幾塊大石頭后面。族譜里那句‘石屏山險,門藏幽處’,
指的就是這兒!”錢有余瞇著眼,順著我的手指看去,又低頭看看地圖,
將信將疑地“嗯”了一聲。他臉上的肥肉因為爬山而微微顫抖著,汗珠子順著鬢角往下淌。
“但愿吧……這山路,可真他娘的難爬!老刀!還有多遠(yuǎn)?”他扯著嗓子朝前面喊。
老刀頭也沒回,悶悶地回了一句:“快了,繞過前面那個石砬子。”就在這時,
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和低沉的吆喝聲,突然從我們側(cè)前方的灌木叢后響了起來!
聲音帶著濃重的本地口音,充滿了不善的意味。我們幾人腳步猛地一頓!老刀瞬間停住,
身體像繃緊的弓弦,猛地轉(zhuǎn)過身,手里的硬木棍橫在胸前,那雙鷹眼銳利如刀,
死死盯向聲音傳來的方向。錢有余的兩個伙計也立刻緊張起來,
下意識地伸手摸向腰間——那里鼓鼓囊囊,顯然藏著家伙。我的心也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嘩啦!幾叢低矮的灌木被粗暴地?fù)荛_。七八個漢子鉆了出來,擋住了我們前方的去路。
他們穿著打著補(bǔ)丁、沾滿泥點(diǎn)的粗布短褂,手里拿著鋤頭、柴刀、削尖的木棍,臉色黝黑,
眼神警惕而充滿敵意地盯著我們。為首的是個四十多歲的漢子,個子不高,但很敦實,
一張方臉膛上刻著風(fēng)霜的痕跡,眼神尤其兇狠,像一頭護(hù)崽的狼。“站住!
”為首的方臉漢子往前一步,手里的柴刀虛指著我們,聲音粗嘎,帶著濃重的本地土腔,
“你們是干什么的?哪來的?跑到我們石屏寨的地界來想干啥?”氣氛瞬間劍拔弩張!
山風(fēng)似乎也停了,空氣凝固得讓人喘不過氣。錢有余臉上的肥肉抖了抖,
勉強(qiáng)擠出一個商人慣有的和氣笑容,拱了拱手:“這位大哥,誤會,誤會!我們是省城來的,
聽說這石屏山景致……呃……獨(dú)特,上來看看,采采風(fēng),絕無惡意!”“采風(fēng)?
”方臉漢子嗤笑一聲,滿是泥垢的臉上寫滿了不信,他目光掃過我們一行人,
尤其在我和錢有余身上那與這荒山格格不入的衣著上停留片刻,最后落在老刀身上,
眼神更冷了,“少他娘的糊弄鬼!采風(fēng)帶著鐵鍬?帶著那玩意兒?
”他下巴朝一個伙計腰間鼓起的油布包努了努,顯然認(rèn)出了土銃的輪廓。“還有這個老刀!
十里八鄉(xiāng)誰不知道他是鉆山的老耗子!你們帶著他,跑到這荒山野嶺來挖墳掘墓?
還是想偷我們寨子的東西?”“放屁!”錢有余的一個伙計年輕氣盛,忍不住回罵了一句,
“這山是你家開的?”“你他娘的再說一句!”方臉漢子身后的幾個山民頓時炸了鍋,
揮舞著手里的家伙往前涌了一步,眼睛瞪得溜圓,像要噴出火來。“住口!
”錢有余臉色一變,厲聲喝止了伙計,額頭上冒出了冷汗。他轉(zhuǎn)向方臉漢子,
臉上的笑容更殷勤,也更虛假了:“大哥息怒!我這伙計不懂事!我們真不是來偷東西的!
我們是……是來找祖上早年留下的一點(diǎn)東西!就在那邊山腰上!
”他指了指那幾塊巨石的方向。“祖上的東西?”方臉漢子眉頭擰得更緊,
眼神里的警惕絲毫未減,反而帶上了一絲譏諷,“這石屏山,幾十年前是林家的地界不假!
可林家早就倒灶了!骨頭渣子都爛沒了!這山,
是我們石屏寨的爺們兒一鋤頭一鋤頭開出來的荒地!是我們搭窩棚、種糧食活命的地盤!
你們林家早八百年就滾蛋了,現(xiàn)在又跑回來挖東西?挖出金子銀子來,
是不是要把我們這些開荒的窮鬼都趕下山去?嗯?!”他這話像點(diǎn)燃了火藥桶!
后面的山民群情激憤,紛紛叫嚷起來:“對!滾下山去!”“林家的東西?早他娘的充公了!
”“想挖東西?先問問我們手里的家伙答不答應(yīng)!”“甭跟他們廢話!轟走!
”鋤頭柴刀在陽光下閃著寒光,一張張憤怒而焦慮的臉逼近過來。他們堵死了前路,
像一道由憤怒和恐懼筑成的墻。我聽著他們的話,看著他們眼中那份對失去家園的深切恐懼,
心猛地一沉。錢有余之前的擔(dān)憂成了現(xiàn)實。林家?在這片土地上,
早已成了被遺忘甚至被憎惡的符號。我們這些突然闖入的“林家人”,在他們眼里,
就是來搶奪他們僅存活命根基的強(qiáng)盜!老刀握著木棍的手背上青筋暴起,身體微微弓著,
像一頭隨時準(zhǔn)備撲擊的豹子。錢有余的兩個伙計也緊張地握住了腰間的家伙,
眼神兇狠地回瞪著山民。沖突一觸即發(fā)!我腦子里嗡嗡作響。爹的囑托,祠堂的誓言,
好不容易找到的線索……難道就要被堵死在這里?被一群守護(hù)自己家園的山民擋在門外?
不行!絕對不行!一股熱血猛地沖上頭頂!我深吸一口氣,
在錢有余和山民們即將爆發(fā)的對峙前,猛地向前一步,站到了兩撥人中間!所有人的目光,
瞬間都聚焦在我這個一直沉默的年輕人身上。“各位石屏寨的鄉(xiāng)親!”我提高了聲音,
盡量壓下喉嚨里的顫抖,讓自己的聲音在山谷里回蕩開。
迎著方臉漢子那兇狠的、充滿懷疑的目光,我沒有退縮,反而挺直了脊梁。“我姓林!
林遠(yuǎn)山!我就是你們說的那個‘倒了灶’的林家子孫!”我這話一出,
對面的山民們明顯愣了一下,隨即爆發(fā)出更大的騷動和議論聲。方臉漢子眼神更加銳利,
像刀子一樣刮在我臉上。“我知道!”我搶在他們再次爆發(fā)前,聲音更大,
帶著一種豁出去的悲憤,“我知道林家倒了!我知道祖上的產(chǎn)業(yè)早就沒了!
可我沒想搶你們的田地!更沒想把你們趕下山!”我指著身后那幾塊巨大的巖石,
指向地圖上標(biāo)記的“石門”方向,“我要找的東西,不是金銀財寶!不在你們開墾的田地里!
它藏在那山石后面!一個誰也找不到、誰也開墾不了的地方!
一個……可能藏著我們林家先祖冤屈證據(jù)的地方!”“冤屈證據(jù)?”方臉漢子眉頭緊鎖,
眼神里充滿了不信任,“少在這放屁!你們這些讀過書的,花花腸子最多!
誰知道你是不是在編瞎話?”“是不是瞎話,找到東西就知道了!”我迎著他質(zhì)疑的目光,
毫不退縮,聲音因為激動而有些嘶啞,“我爹臨死前告訴我,林家當(dāng)年敗落,是被冤枉的!
是有人陷害!先祖藏起來的東西,可能就能證明這一點(diǎn)!我林遠(yuǎn)山對天發(fā)誓!
”我猛地舉起左手,掌心那道暗紅色的、猙獰的傷疤在陽光下暴露無遺,
像一道永不愈合的烙印!“我若有一句虛言,若想侵占鄉(xiāng)親們半分田地,叫我天打雷劈,
不得好死!祖宗在地下也不得安寧!”我掌心的傷疤,還有那近乎嘶吼的毒誓,
顯然起到了作用。山民們的喧嘩聲小了下去,面面相覷,眼神里充滿了驚疑不定。
連那個一臉兇悍的方臉漢子,看著我的手,眼神也閃爍了一下,兇狠的氣勢似乎弱了幾分。
錢有余在一旁看得眼皮直跳,顯然沒料到我會來這么一出。他張了張嘴想說什么,
被我一個眼神制止了。我放下手,努力平復(fù)著狂跳的心臟,放緩了語氣,看著方臉漢子,
帶著一絲懇切:“大哥,你們守著自己的家園,天經(jīng)地義!我林遠(yuǎn)山絕無二話!
我只求一個機(jī)會!讓我去那石門后面看看!如果……如果里面真有什么值錢的東西,
”我咬了咬牙,指向錢有余,“這位錢老板可以作證!只要能洗刷我林家冤屈,里面的東西,
除了證明清白的物件,其他的……我一分不要!都分給石屏寨的鄉(xiāng)親們!
算是我林家對當(dāng)年……對現(xiàn)在占用大家山地的一點(diǎn)補(bǔ)償!”“嘩——!
”我這話像一塊巨石砸進(jìn)了平靜的水潭!山民們瞬間炸開了鍋!一分不要?都分給我們?
這簡直是天上掉餡餅!巨大的震驚和難以置信的狂喜在他們臉上交織,議論聲嗡嗡響起,
看向我的眼神也由憤怒和警惕,變成了驚疑和……一絲絲動搖的貪婪。
錢有余更是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臉上一陣紅一陣白,
顯然被我這個自作主張的“承諾”氣得夠嗆,但此刻他也不敢出聲反駁。
方臉漢子臉上的肌肉劇烈地抽搐著,他死死盯著我,
眼神復(fù)雜地在我掌心的傷疤、我決絕的臉,
以及身后那些明顯意動、甚至帶著期盼的鄉(xiāng)親們臉上來回掃視。他顯然在掙扎。阻止我們,
維護(hù)寨子的安全?還是……賭一把,相信這個落魄林家人的毒誓和承諾?空氣仿佛凝固了。
只有山風(fēng)吹過枯草的沙沙聲。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jì)那么漫長。終于,
方臉漢子猛地一跺腳,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他深吸一口氣,眼神依舊銳利,
但那股拒人千里的兇狠卻收斂了不少。“好!”他聲音低沉,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權(quán)威,
“林小子!記住你今天說的話!也記住你發(fā)的毒誓!我石老六和石屏寨的爺們兒,盯著你呢!
”他猛地一揮手,對著身后的山民吼道:“讓開!讓他們過去!但是——”他轉(zhuǎn)向我,
眼神如刀,“只準(zhǔn)去那石頭后面!其他地方,敢動一鋤頭,老子剁了他的爪子!
”山民們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緩緩地讓開了道路,但手里的家伙依舊緊握著,
眼神充滿了警告。那條布滿碎石泥濘的小路,終于在我們面前顯露出來,蜿蜒著,
通向半山腰那幾塊巨大的、沉默的巖石。我長長地、無聲地吐出一口濁氣,
后背的冷汗已經(jīng)浸透了里衣。錢有余擦了把額頭的汗,臉色難看地哼了一聲。老刀依舊沉默,
第一個邁步,踏上了那條小路。危機(jī)暫時解除。但我知道,更大的麻煩,
恐怕還在那石門之后等著我們。---繞過那幾塊像巨獸獠牙般交錯的嶙峋山石,
眼前豁然出現(xiàn)一片小小的、背陰的山坳。空氣瞬間變得陰冷潮濕,光線也黯淡下來,
仿佛一下子從午后跌入了黃昏。山坳盡頭,
一面巨大的、青黑色的石壁如同整塊澆鑄的鋼鐵屏障,直插云霄,擋住了所有去路。
石壁下方,赫然是一個被濃密藤蔓和枯死荊棘完全覆蓋的洞口!那些藤蔓糾結(jié)纏繞,
足有手臂粗細(xì),像無數(shù)條墨綠色的巨蟒,死死地絞纏在一起,將洞口封堵得密不透風(fēng),
連一絲縫隙都看不到。荊棘的尖刺在昏暗的光線下閃著幽冷的寒光,
散發(fā)著一種生人勿近的死亡氣息。
一股濃重的、混合著濕土、苔蘚和某種腐敗植物味道的陰風(fēng),
從藤蔓荊棘的縫隙里絲絲縷縷地鉆出來,吹在臉上,冰冷刺骨,讓人汗毛倒豎。“就是這里!
”我指著那被徹底封死的洞口,心臟因為激動和莫名的寒意而狂跳不止。
地圖上那個小小的墨點(diǎn),“石門”標(biāo)記,此刻就在眼前!可這“門”,簡直像是地獄的入口!
錢有余看著那堵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門”,倒吸一口涼氣,
臉上的肥肉都哆嗦了一下:“我的老天爺……這……這他娘的是門?這整個兒一鬼門關(guān)啊!
”他帶來的兩個伙計也傻了眼,看著那些猙獰的藤蔓荊棘直發(fā)怵。
向?qū)Ю系秴s像是沒看見那些障礙,他佝僂著背,鷹隼般的眼睛銳利地掃視著洞口周圍。突然,
他的目光死死定在了洞口左側(cè)靠近地面的石壁上!那里,
在一片濃得化不開的墨綠色苔蘚覆蓋下,似乎刻著什么東西!“有東西!
”老刀聲音沙啞低沉,像砂紙摩擦。我們幾人立刻圍了過去。老刀用他手里的硬木棍,
小心翼翼地刮掉那片厚厚的、濕滑黏膩的苔蘚。隨著黑綠色的苔蘚簌簌剝落,
石壁上顯露出來的東西,讓我的血液瞬間凝固!那不是字,也不是常見的花紋。
那是幾個極其詭異、扭曲的圖案!像是幾條糾纏盤繞的毒蛇,
又像是某種張牙舞爪、形態(tài)猙獰的蟲子,線條粗獷而原始,透著一股子難以言喻的邪異氣息!
圖案的刻痕很深,邊緣被歲月侵蝕得有些模糊,
但那種撲面而來的、令人極度不安的感覺卻異常清晰!“這……這他娘的是什么鬼畫符?
”錢有余湊近了看,小眼睛里充滿了驚疑和厭惡,下意識地后退了一步,仿佛那圖案會咬人。
我盯著那詭異的圖騰,一股莫名的寒意順著脊椎骨爬上來,頭皮陣陣發(fā)麻。
這東西……我好像在哪里見過?不是現(xiàn)實中,而是在……夢里?或者更模糊的記憶碎片里?
族譜?不,族譜里沒有。是爹……爹臨終前模糊不清的囈語里,
似乎提到過“邪祟”、“避兇”之類的詞?就在我努力回想時,
老刀指著圖騰旁邊一處不起眼的凹陷:“這里,有字!”我們湊得更近。在蛇蟲圖騰的下方,
石壁上一個淺淺的凹坑里,刻著幾個幾乎被苔蘚完全糊住的古篆字!筆畫極其古老繁復(fù),
若非老刀眼尖,根本發(fā)現(xiàn)不了。我掏出隨身帶著的、用油紙包好的炭筆和一小塊薄木片,
小心地將凹坑里的苔蘚清理干凈,然后迅速用炭筆將那幾個字拓印在木片上。昏黃的光線下,
幾個扭曲的篆字顯現(xiàn)出來:**“儺…神…鎮(zhèn)…煞…”**“儺神鎮(zhèn)煞?
”錢有余湊過來看著木片上的字跡,眉頭擰成了疙瘩,“儺……是那個跳大神的儺?
”一股更深的寒意瞬間攫住了我!儺!驅(qū)邪逐疫的古老巫術(shù)!
前那嘶啞的“邪祟”、“避兇”……族譜里語焉不詳?shù)陌凳尽€有眼前這邪異的蛇蟲圖騰!
所有零碎的線索,在這一刻猛地串聯(lián)起來!先祖……為了保護(hù)這“石門”后的東西,
竟然用了巫儺之術(shù)?設(shè)下了驅(qū)邪鎮(zhèn)煞的禁制?!這石門之后,藏著的到底是什么?
僅僅是所謂的“祖產(chǎn)”?還是……更可怕的東西?!恐懼像冰冷的藤蔓,
瞬間纏繞上我的心臟,越收越緊。掌心的舊傷疤又開始隱隱作痛。錢有余顯然也想到了什么,
臉色變得異常難看,他看看那邪異的圖騰,
又看看那被藤蔓荊棘徹底封死的、如同巨獸之口的洞穴,小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懼意。
他帶來的兩個伙計更是臉色發(fā)白,下意識地握緊了腰間的家伙。“媽的……這地方……邪性!
”錢有余低聲咒罵著,聲音有些發(fā)顫,“林兄弟……你確定……我們要進(jìn)去?
”我死死盯著那“儺神鎮(zhèn)煞”四個字,還有那猙獰的蛇蟲圖騰,喉嚨干得發(fā)緊,
一個字也說不出來。祠堂的誓言,爹的遺命,
石屏寨山民虎視眈眈的眼睛……像無數(shù)只手在背后推著我。就在這時,
一陣更陰冷、帶著濃重水汽的山風(fēng),猛地從藤蔓荊棘的縫隙里灌了出來,發(fā)出嗚嗚的怪響,
像是無數(shù)冤魂在哭泣。那邪異的圖騰在昏暗的光線下,仿佛活過來一般,扭曲舞動。
“先……先安頓下來吧。”我聽到自己干澀的聲音在說,“天快黑了,明天……再想辦法。
”錢有余忙不迭地點(diǎn)頭,仿佛得到了赦令。我們不敢靠近那詭異的洞口,
在離洞口十幾丈遠(yuǎn)、相對平坦干燥一點(diǎn)的地方,匆匆清理出一小塊空地,撿了些枯枝,
升起了一小堆篝火。火光跳躍著,驅(qū)散了一些陰冷,
卻驅(qū)不散籠罩在每個人心頭的巨大陰影和恐懼。老刀默默地啃著干硬的餅子,
眼睛不時警惕地掃視著周圍,尤其是那個被藤蔓封死的洞口。錢有余裹緊了他的綢面棉袍,
靠在火堆旁一塊冰冷的石頭上,臉色在火光映照下顯得灰敗,不住地咳嗽,
顯然是被山風(fēng)激著了,染了風(fēng)寒。他帶來的兩個伙計輪流守夜,抱著土銃,
神經(jīng)質(zhì)地盯著黑暗中每一個可疑的動靜。我靠著冰冷的石壁,毫無睡意。
篝火的暖意完全無法滲透進(jìn)身體深處,那“儺神鎮(zhèn)煞”四個字和蛇蟲圖騰,
像烙印一樣刻在我的腦子里。爹臨終前灰敗的臉,祠堂里那些沉默的牌位,
還有那“翻天”的遺言,交替出現(xiàn)。重振林家?這石門之后,等待我的,到底是什么?
疲憊和恐懼像潮水般不斷涌來。不知過了多久,篝火的噼啪聲漸漸遠(yuǎn)去,我的意識終于模糊,
沉入了無邊的黑暗。然而,這黑暗并非安寧。眼前猛地一亮,卻又不是真實的光。
我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一個巨大的、空曠的、沒有邊際的黑暗空間里。腳下是冰冷光滑的石板,
空氣里彌漫著濃得化不開的血腥味和……香燭燃燒的嗆人氣息!
這味道……和祠堂里一模一樣!遠(yuǎn)處,似乎有無數(shù)模糊的、扭曲的黑色人影在晃動,
他們穿著破爛的、分不清年代的官袍,肢體殘缺不全,發(fā)出低低的、連綿不絕的哭泣和哀嚎!
那聲音像冰冷的針,扎進(jìn)我的耳朵里,鉆進(jìn)我的骨頭縫里!
“遠(yuǎn)山……遠(yuǎn)山……”“不肖……不肖子孫……”“禍……惹禍上身……”是祖先的幽魂!
他們在哭嚎!在指責(zé)我!我驚恐地想要后退,卻發(fā)現(xiàn)身體動彈不得!
一股冰冷粘稠、帶著濃濃腥臭的氣息猛地纏繞上我的脖子!低頭一看,
竟是幾條巨大無比、色彩斑斕的毒蛇!它們冰冷的鱗片摩擦著我的皮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