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嶼指尖的筆在“高功能。警惕‘完美’。”幾個字上懸停片刻,最終重重落下句點。咖啡館的喧囂仿佛被一層無形的膜隔開,陽光透過落地窗,將筆記本上的字跡照得有些刺眼。蘇晚那抹鵝黃色的身影早已消失在街角,留下的卻是一團更濃的迷霧。她精心拋出的“信任”誘餌,帶著提拉米蘇的甜膩香氣,卻讓顧嶼嗅到了一絲冰冷的鐵銹味。
他需要一個支點,一個能撬開這層完美表象的縫隙。蘇晚在診療室編織的故事里,那個給她帶來“重大創傷”、導致她“難以信任”的關鍵人物——“李哲”。這個名字,像一個突兀的棱角,卡在她流暢的敘述中。當顧嶼嘗試追問細節時,她眼中掠過的那絲稍縱即逝的陰霾,不像是表演,更像是一種被觸及禁忌的本能反應。
就是他了。 顧嶼合上筆記本,眼神沉靜下來。職業的直覺告訴他,這個“李哲”或許是通往蘇晚內心真正迷宮的第一道門。
回到診所,處理完下午的預約,窗外的天色已染上暮靄的灰藍。顧嶼打開了電腦,屏幕的冷光映在他專注的臉上。他首先嘗試了最直接的路徑——在公開的社交媒體、公司黃頁、校友錄等數據庫中進行交叉搜索。輸入“李哲”這個名字,加上蘇晚可能涉及的行業(她含糊提到過“金融圈”)、年齡范圍(按她描述的“前男友”或“重要朋友”推算)、城市范圍。
結果如同石沉大海。海量的同名信息涌現,卻沒有一條能與蘇晚描述的碎片(“曾在XX大廈工作”、“喜歡登山”、“性格強勢”)對上號。沒有匹配的照片,沒有可查證的工作履歷,沒有活躍的社交賬號。仿佛“李哲”這個人,只是一個存在于蘇晚口中的幽靈。
顧嶼蹙眉,手指在鍵盤上敲擊的頻率加快。他嘗試更專業的渠道,通過有權限的行業信息庫進行檢索,甚至動用了有限的人脈關系進行側面打聽(以學術研究需要模糊信息為名)。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屏幕上的搜索結果依舊是一片空白。那個名字,連同它可能關聯的任何痕跡,被抹除得干干凈凈,如同從未存在過。
一種冰冷的不安感順著脊椎緩緩爬升。這不是普通的隱私保護能做到的程度。這更像是一種……刻意的、徹底的清除。誰會需要這樣做?為什么?
“李哲……”顧嶼靠在椅背上,閉上眼,指尖按壓著突突跳動的太陽穴。這個名字像一個黑洞,吞噬了所有線索,只留下更深的謎團和無聲的警告。蘇晚的故事里,到底隱藏了多少被這樣抹去的真相?她本人,又在這清除中扮演了什么角色?那個在公園長椅崩潰的身影,與此刻這個讓一個活生生的人“消失”的謎團,重疊在一起,形成一種令人心悸的巨大反差。
與此同時,城市的另一端,一家會員制的高端健身會所里,燈火通明,空氣里彌漫著汗水、消毒水和香氛混合的氣息。
蘇晚穿著剪裁合體的黑色運動背心和緊身褲,勾勒出流暢而充滿力量感的線條。她剛剛結束一組高強度的力量訓練,額角沁出細密的汗珠,臉頰帶著運動后的健康紅暈。她走到休息區的吧臺,點了一杯冰檸檬水,姿態放松而優雅。
她的目光掃過器械區,精準地鎖定了一個身影——張雅。張雅是蘇晚社交圈里的邊緣人物,家境優渥但性格敏感怯懦,帶著一種揮之不去的自卑感,對蘇晚這種天生的焦點人物有著近乎病態的崇拜和依賴。此刻,張雅正笨拙地操作著一臺器械,動作僵硬,眼神時不時瞟向周圍,帶著明顯的不安。
“完美的工具。”蘇晚心底的聲音冰冷地評判著。“渴望認同,易受暗示,情緒脆弱。像一塊柔軟的橡皮泥,可以輕易捏成我需要的樣子。”
蘇晚端著水杯,臉上瞬間切換成溫暖而驚喜的笑容,朝著張雅走去。
“小雅?真的是你!好巧呀!”她的聲音清亮悅耳,帶著真誠的熟稔。
張雅聞聲抬頭,看到是蘇晚,臉上立刻綻放出受寵若驚的笑容,局促地停下了動作。“晚晚姐!你也來健身啊?”
“嗯,偶爾動一動,不然整天坐著骨頭都僵了。”蘇晚自然地在她旁邊的器械上坐下,姿態親昵。“怎么樣?感覺這個器械好用嗎?我看你動作有點不太順。”
“啊……是有點不習慣,”張雅不好意思地低下頭,手指絞著運動毛巾,“感覺怎么都做不好,別人都在看我……好尷尬。”她的聲音越來越小。
“看?誰有閑心看你?自我意識過剩的可憐蟲。不過,這份‘尷尬’正是切入點。”
“傻瓜,剛開始都這樣啦!”蘇晚輕輕拍了下她的手臂,語氣帶著善意的嗔怪,“別想那么多,專注自己的動作就好。你看我,”她站起身,流暢地示范了幾個標準動作,力量與美感兼具,“關鍵是要找到發力點,別用蠻力。來,我教你。”
她的指導耐心而細致,言語間充滿了鼓勵。張雅在她的幫助下,動作果然順暢了許多,臉上的緊張漸漸被感激和崇拜取代。“晚晚姐,你真好!又漂亮又能干,什么都會,不像我……”
“別這么說,”蘇晚打斷她,眼神溫柔而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憐惜,她湊近張雅,壓低了聲音,仿佛分享一個秘密,“其實,我也不是一直都這么‘好’的。以前……也經歷過特別難熬的時候,覺得自己一無是處,特別怕被人看不起。”
張雅的眼睛瞬間睜大了,充滿了難以置信:“晚晚姐你……也會這樣?”
“當然啊,”蘇晚苦笑了一下,眼神蒙上一層淡淡的、真實的(至少看起來如此)陰郁,“那時候特別依賴一個……朋友。把他當成救命稻草,以為他能理解我,帶我走出黑暗。”她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不易察覺的顫抖。
“然后呢?”張雅完全被吸引住了,急切地問。
蘇晚的眼神變得有些飄忽,仿佛陷入了痛苦的回憶,她輕輕吸了口氣,聲音帶著壓抑的哽咽:“然后……我發現,他根本不在乎我的痛苦。他只是在利用我的脆弱,滿足他自己的控制欲。他把我最不堪的傷口當成笑話講給別人聽……在我最需要信任的時候,給了我致命的一刀。”她適時地停頓,微微別過臉,掩飾眼中瞬間涌起的“水光”。
“致命一刀?呵,李哲,你消失得連名字都不配留下,倒是很適合扮演這個‘背刺者’的角色。張雅的共情能力很強,此刻一定感同身受,義憤填膺。”
果然,張雅的表情從驚訝迅速轉為強烈的憤怒和同情。“天哪!怎么會有這種人渣!晚晚姐,你太可憐了!他叫什么?絕對不能放過他!”
蘇晚搖搖頭,露出一抹堅強又破碎的笑容,輕輕握住張雅的手:“都過去了,名字……不重要了。只是那種被最信任的人背叛的感覺,像跗骨之蛆,真的很難忘記。它會讓你……很難再相信任何人,總覺得別人靠近你,都是別有用心。”她巧妙地引回了“信任”這個核心主題,并將自己塑造成一個飽受背叛、因此才“難以信任”的受害者形象。
張雅感同身受,眼圈都紅了,反手緊緊握住蘇晚的手:“晚晚姐,我懂!我太懂了!我也有過類似的經歷……那種感覺,真的生不如死!”她像是找到了知音,開始傾訴自己曾如何被朋友欺騙利用的經歷,情緒激動。
蘇晚安靜地聽著,眼神溫柔,帶著理解和包容,時不時點頭,給予無聲的支持。她完美的側臉在健身房明亮的燈光下,散發著一種圣潔的、悲憫的光輝。
“傾訴吧,把所有的委屈和憤怒都傾倒出來。你對背叛的痛恨越深,對‘人渣’的憤怒越烈,就越容易接受我接下來要植入的‘暗示’。顧嶼……那個試圖扮演救世主的心理醫生,他‘過度’的關心,他‘侵入性’的追問,他試圖挖掘‘秘密’的行為,像不像另一種形式的‘控制’?像不像……在尋找你的‘傷口’?”冰冷的思維如同精密的齒輪,悄然轉動。
待張雅情緒稍微平復,蘇晚輕輕嘆了口氣,眼神帶著深沉的疲憊和一種過來人的通透:“所以啊,小雅,有時候,過度的‘關心’反而更可怕。尤其是那些……打著‘為你好’的旗號,卻不斷探究你隱私,試圖剖析你、甚至‘治愈’你的人。”她的聲音很輕,卻像淬了毒的針,精準地扎進張雅此刻最脆弱的心防。“他們可能沒有惡意,但這種‘治療’,本身就可能是一種新的傷害,讓你感覺自己像個被研究的標本,所有的痛苦都成了他們展示專業的案例。”
張雅愣住了,咀嚼著蘇晚的話,聯想到自己可能的經歷(或者臆想出的經歷),眼神中的迷茫漸漸被一種新的、被點醒的警惕和隱隱的憤怒取代。“晚晚姐,你是說……那些心理醫生?”
蘇晚沒有直接回答,只是疲憊地揉了揉眉心,露出一個帶著苦澀和無奈的笑容:“我只是……不想你再經歷我經歷過的痛苦。有些‘幫助’,披著光鮮的外衣,內里卻可能藏著你看不見的刀鋒。保護好自己,小雅,別輕易把所有的信任和傷口都袒露出來,那可能……會成為別人手中的武器。”她的語氣充滿了真摯的關懷和過來人的血淚教訓。
她站起身,拍了拍張雅的肩膀,遞給她一張紙巾擦眼淚:“好了,別想那么多了。記住,你很好,值得被真心對待。下次健身約我,我陪你。”她露出一個溫暖的、充滿力量的笑容,仿佛剛才的脆弱和黑暗從未存在過。
“嗯!謝謝你,晚晚姐!真的……謝謝你告訴我這些!”張雅用力點頭,看著蘇晚的眼神充滿了感激和一種近乎盲目的信賴。蘇晚的話語,如同種子,已經深深埋進了她敏感多疑的土壤里。
蘇晚優雅地轉身離開,走向更衣室。臉上那溫暖的笑容在她背對張雅的瞬間,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一片冰冷的平靜。鏡子里映出她毫無波瀾的眼睛,清澈,卻深不見底。
“種子已經種下。顧嶼……當你的‘病人’開始對你產生根深蒂固的懷疑,當她們把你‘專業的好奇’解讀成‘危險的窺探’,你的‘光’,還能照亮誰?你的燈塔,會不會先被自己試圖照亮的人……親手推入海中?” 心底的聲音帶著一絲愉悅的冰冷回響。
她打開儲物柜,拿出手機。屏幕亮起,幽光照亮她唇角一抹極淡、卻鋒利如刀的微笑。游戲,才剛剛開始。而顧嶼,這位滿懷救贖理想的“飼光者”,正一步步走向她為他編織的、布滿荊棘與迷霧的森林。森林深處等待他的,是救贖的微光,還是……伺機而動的、貪婪的暗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