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持續叩擊著診療室的窗欞,單調的聲響像永不停歇的倒計時,敲打在顧嶼緊繃的神經上。抽屜底層那封匿名舉報信,如同一塊滾燙的烙鐵,即使看不見,也持續散發著灼人的威脅與寒意。“李哲”——那個被抹去名字的幽靈,在舉報信中被描繪成蘇晚的犧牲品,一個因“違反倫理”和“疑點重重的意外”而徹底消失的同行。這個信息碎片,無論真假,都像一把鑰匙,強行插入了他對蘇晚認知的鎖孔,轉動出令人齒冷的可能性。
他強迫自己將精力投入到下午的預約中。然而,當那位因職場壓力焦慮不安的年輕白領坐在他對面時,顧嶼發現自己引以為傲的專注力出現了裂痕。對方描述被上司刁難的細節時,他腦中卻不受控制地閃過蘇晚在咖啡館里明媚的笑容,以及舉報信中冰冷的控訴——“試圖控制并摧毀治療者”。當來訪者傾訴對未來的迷茫時,他耳畔卻仿佛響起蘇晚對張雅低語的聲音:“保護好自己,別輕易把信任和傷口都袒露出來……”
“顧醫生?您……還好嗎?”來訪者擔憂的聲音將他從混亂的思緒中拽回。
顧嶼猛地回神,壓下喉頭的干澀,迅速調整表情,露出一個安撫性的微笑:“抱歉,剛才想到一個相關的案例點。你剛才說到對項目結果的擔憂,這種不確定性帶來的焦慮非常真實……”他熟練地運用共情技巧,將話題拉回正軌,但內心深處那根繃緊的弦,卻因這片刻的失神而發出更刺耳的嗡鳴。
信任。這個心理治療賴以維系的基石,此刻在他自己心中,正被那封匿名信和蘇晚精心編織的迷霧腐蝕著。他還能毫無保留地信任自己的專業判斷嗎?還能信任蘇晚口中任何一句看似真誠的話語嗎?
窗外的天色在雨幕中愈發陰沉,預示著晚高峰的臨近。顧嶼送走了最后一位來訪者,診室里只剩下他一人。寂靜中,雨聲被無限放大,敲打著他疲憊的神經。他需要一點喘息,一點不被蘇晚陰影籠罩的空間。他拿起手機,撥通了女友沈清的電話。沈清是大學講師,性格溫婉理性,是他為數不多能真正放松傾訴的對象。
“喂?顧嶼?”沈清的聲音透過聽筒傳來,帶著熟悉的暖意。
“清,下班了嗎?”顧嶼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輕松些,“雨太大了,晚上一起吃飯?想你了。”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瞬,隨即沈清的聲音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疏離和公式化的客氣:“顧嶼,今晚恐怕不行了。學院臨時有個項目研討會,很重要,可能會很晚。改天吧?”
顧嶼的心微微一沉。沈清的語氣……不對勁。沒有往日的親昵和關切,只有一種公事公辦的冷淡。這不像她。他敏銳地捕捉到一絲異樣:“研討會?之前沒聽你提起。很棘手嗎?”
“嗯,是有點突然。”沈清含糊地應道,聲音里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焦躁,“總之……今晚真的沒空。先不說了,導師在催了。”她匆匆掛斷了電話,連一句“注意安全”或者“雨大開車小心”的慣常叮囑都沒有。
忙音在聽筒里響起,突兀而冰冷。
顧嶼握著手機,站在逐漸昏暗的診室里,窗外的雨聲似乎變得更加喧囂刺耳。沈清反常的冷淡,像一根細微的冰針,精準地刺入了他因蘇晚而高度敏感的神經末梢。是工作壓力真的太大?還是……某種無形的、源自蘇晚的影響,已經悄然滲透到了他生活的私人領域?那個在健身房對張雅低語“保護好自己”的聲音,是否也以某種方式,傳到了沈清的耳中?
一股寒意,比窗外的秋雨更冷,順著脊椎蔓延開來。蘇晚的“觸手”,比他想象的更長,更無形。
同一時間,蘇晚的公寓卻亮著溫暖的燈光。她正慵懶地靠在沙發上,面前的大屏幕電視播放著一部節奏舒緩的文藝片,聲音開得很低,更像是一種背景音。她纖細的手指在平板電腦光滑的屏幕上滑動,瀏覽著一個加密的私人博客界面。界面設計極簡,只有黑白兩色,沒有任何個人信息,只有一篇篇冰冷的、如同手術報告般的日志。
「日期:XXXX.XX.XX」
「目標:張雅(代號:含羞草)。依附性強,自我價值感低,對‘背叛’話題極度敏感。」
「操作:植入‘過度治療即傷害’概念。鏈接‘李哲’案例(模糊化處理),暗示治療者挖掘隱私的潛在危險性與控制欲。輸出:成功。目標產生強烈共情與警惕,信任轉移完成。」
「觀察:目標情緒易操控,可作為初級傳聲筒與壓力測試點。下一步:引導其對特定對象(顧嶼)產生定向懷疑。」
她面無表情地看著自己的記錄,眼神如同審視實驗數據的科學家。屏幕的冷光映在她臉上,勾勒出冷靜到近乎冷酷的輪廓。
突然,放在一旁的手機屏幕亮起,顯示來電:張雅。
蘇晚的唇角勾起一抹預料之中的弧度。她慢條斯理地拿起手機,在鈴聲即將結束的瞬間才按下接聽鍵,聲音瞬間切換成溫暖而帶著一絲慵懶的關切:“喂?小雅?”
電話那頭立刻傳來張雅帶著哭腔、激動又憤怒的聲音,像連珠炮一樣砸了過來:“晚晚姐!氣死我了!簡直氣死我了!我跟你說,我剛才差點跟人吵起來!就是那個顧醫生!你介紹給我的那個心理醫生!”
蘇晚的眼中閃過一絲冰冷的滿意,但聲音卻充滿了驚訝和擔憂:“顧醫生?怎么了小雅?慢慢說,別急。”
“還不是因為你提醒我的那些話!”張雅的聲音拔高了,充滿了被“證實”后的委屈和憤怒,“我今天去復診,本來想跟他聊聊我新工作的人際壓力。結果!他一直在追問!問我小時候有沒有被父母忽視過?問我第一次覺得被朋友背叛是什么感覺?還問我……問我是不是對某個特定的男性形象特別容易產生依賴和信任!”張雅的聲音因激動而顫抖,“晚晚姐,這不就是你之前說的嗎?他在挖我的隱私!他在試圖剖析我!他根本不是在幫我,他就是想找到我的弱點,把我當成他研究的標本!”
蘇晚靜靜地聽著,沒有打斷,任由張雅的憤怒和恐懼在電話線里發酵、膨脹。
“我就想起了你說的李哲……那個被他病人害慘的心理醫生……”張雅的聲音帶上了一絲恐懼的顫抖,“晚晚姐,他是不是……是不是也想對我那樣?他問那些問題的時候,眼神好奇怪……好像要把我看穿一樣!我好害怕!”
“看穿?不,他只是履行他的職責。但恐懼……多么甜美的催化劑。張雅,你做得很好,恐懼讓你看得更‘清楚’了。” 蘇晚心底的聲音無聲地贊許著。
“小雅……”蘇晚的聲音適時地響起,帶著沉痛的理解和一種后怕的擔憂,“聽到你這么說,我真的……很心疼,也很自責。我沒想到他真的會這樣……都怪我,不該讓你去嘗試的。”她巧妙地把自己放在了“保護者”和“被連累者”的位置上。
“不!晚晚姐,不怪你!是你提醒了我!不然我現在還蒙在鼓里呢!”張雅立刻反駁,語氣充滿了對蘇晚的依賴和感激,“我現在該怎么辦?我好害怕他再找我……”
“別怕,小雅。”蘇晚的聲音溫柔而堅定,帶著一種令人信服的安撫力量,“你記住,你沒有任何錯。你有權利拒絕任何讓你感到不舒服的‘治療’。下次他再問那些越界的問題,你就直接告訴他:‘顧醫生,這個問題讓我感到不安,我不想回答。’ 如果他繼續施壓,你就離開。你的感受和隱私,比任何治療都重要。明白嗎?”
她的話語,如同給張雅注入了強心劑。“嗯!我明白了!晚晚姐,謝謝你!真的只有你對我這么好……”張雅的聲音帶著哭腔,卻充滿了找到主心骨的依賴。
“傻丫頭,跟我還客氣什么。記住,保護好自己,有任何事隨時給我打電話。”蘇晚又溫言安慰了幾句,才掛斷電話。
放下手機,蘇晚臉上那溫柔的關切瞬間消失無蹤,只剩下一片冰冷的漠然。她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著下方被雨幕籠罩、燈火闌珊的城市。雨滴在玻璃上蜿蜒滑落,像一道道扭曲的淚痕。
“第一步壓力測試,完成。” 她心底的聲音冰冷地宣告。“張雅的失控反應,如同投入顧嶼池塘的石子,激起的漣漪會讓他焦頭爛額。沈清的疏離……是巧合,還是那粒懷疑的種子也開始在她心里發芽?真令人期待。”
她端起旁邊水晶杯里琥珀色的酒液,輕輕晃動著。冰塊撞擊杯壁,發出清脆而孤寂的聲響。她看著杯中晃動的液體,仿佛看到了顧嶼那張溫和、此刻卻必然被疑慮和壓力籠罩的臉。
“顧嶼,我的‘飼光者’……” 她的唇角彎起一個毫無溫度的弧度,眼神在窗外城市燈火的映照下,閃爍著幽深而危險的光芒。**“提線的木偶已經開始舞動,舞臺的燈光……也該熄滅了。”
仿佛是為了印證她冰冷的心念,下一秒——
“啪!”
一聲輕微的爆響從顧嶼診療室的方向隱約傳來(或許是心理暗示,或許是電路真的因潮濕老化)。
緊接著,蘇晚公寓的燈光,連同窗外大片區域的璀璨燈火,驟然熄滅!
黑暗如同厚重的幕布,瞬間吞噬了整個房間,吞噬了窗外的城市光影。只有應急通道微弱的綠色指示燈,在絕對的漆黑中,像野獸不懷好意的眼睛,幽幽地亮起。
蘇晚站在落地窗前的身影,徹底融入了這突如其來的、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她手中的酒杯,在僅存的、來自遙遠天際的微弱天光映襯下,折射出最后一絲冰冷、妖異的微芒。
黑暗中,她無聲地笑了。笑容在濃稠的夜色里,鋒利如刀。
提線已動,燈光已熄。真正的狩獵,在黑暗中拉開了帷幕。而獵物心中那盞名為信念的燈,在內外交困的壓力和這象征性的“熄滅”中,已然出現了第一道清晰的、刺眼的裂痕。崩裂,似乎只在瞬息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