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局特別審訊室。
空氣冰冷，帶著消毒水和金屬特有的、生硬的氣味。慘白的燈光從天花板直射下來，照亮中央一張冰冷的金屬桌和兩把同樣冰冷的椅子，在光潔的地面上投下短促而壓抑的陰影。墻壁是單調的灰綠色，一面巨大的單向玻璃鏡嵌在其中，像一只沉默而窺伺的巨眼。
蘇晚坐在桌子的內側。
她換下了那身象征奢華與毀滅的黑色絲裙，穿著一套干凈的、沒有任何標識的灰色棉質衣物。赤著的腳上套著一次性無紡布拖鞋，纖細的手腕上，特制的電子鐐銬閃爍著微弱的藍光，如同冰冷的寶石手鐲。她的長發被簡單地束在腦后，露出光潔而蒼白的額頭。一夜未眠的疲憊在她眼下留下了淡淡的青影，卻無損她五官的精致，反而增添了一種易碎而危險的美感。
她坐姿依舊優雅，背脊挺直，沒有絲毫囚徒的佝僂。雙手交疊放在桌面上，指尖修剪得圓潤干凈。她的目光平靜地落在對面空著的椅子上，眼神深不見底，如同寒潭，映不出任何審訊室的燈光，也映不出任何外界的情緒。仿佛她并非身處囹圄，而是坐在她俯瞰全城的王座上，只是換了個風景。
單向玻璃鏡后。
陳國棟、周教授、顧嶼，以及兩名專攻心理分析和微表情的專家，如同沉默的雕像，注視著審訊室內那個安靜得令人心悸的身影。空氣凝重得幾乎能擰出水來。
“她很平靜。”一名微表情專家低聲道，“異常的平靜。沒有焦慮，沒有憤怒，甚至沒有防御性的肢體語言。要么是極度自信，要么……是徹底的虛無。”
“她在等。”周教授的聲音低沉，目光銳利如鷹隼，“等她的對手入場。”
陳國棟看向顧嶼。顧嶼的臉色依舊蒼白，眼中有紅血絲，但那種被擊垮的絕望已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冰冷的、如同淬火后寒鐵般的專注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即將直面深淵的決絕。他穿著熨燙平整的白襯衫，外面套著一件深色的薄毛衣，這是周教授的建議——讓他盡可能保持“醫生”而非“受害者”的形象。
“顧醫生，”陳國棟沉聲道，“記住我們的策略。你是鑰匙，也是刀。利用她對你的‘興趣’，撬開她的嘴。U盤的內容是引信，李哲是突破口。但務必保持冷靜，她最擅長的就是玩弄情緒。周老和我，還有專家，會在這里盯著。”
顧嶼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灌入肺葉，帶來一絲刺痛感，卻也讓他混亂的思緒更加清晰。他點了點頭，沒有看單向玻璃的方向，目光穿過冰冷的玻璃，落在審訊室里那個安靜的身影上。口袋里的U盤備份雖然已不在，但那份恥辱和決心，已刻入骨髓。
他推開了審訊室厚重的隔音門。
“咔噠。”
門鎖合攏的聲音在死寂的房間里格外清晰。
蘇晚緩緩抬起頭。
四目相對。
沒有驚愕，沒有憤怒，沒有一絲波瀾。她的目光平靜地落在顧嶼身上，如同看著一個如約而至的、熟悉的客人。她的唇角，極其緩慢地向上勾起一個微小、卻帶著洞悉一切的弧度。
“顧醫生。”她的聲音清亮悅耳，打破了審訊室的死寂，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仿佛老朋友重逢般的熟稔，“我就知道，你會來。”她的眼神掃過顧嶼身上的白襯衫，笑意更深了些，“還是這身打扮……真令人懷念。診療室里的‘光’，在這里，可有點刺眼呢。”
她的話，每一個字都像淬毒的針，精準地刺向顧嶼的軟肋——他的職業身份，他的信念，他在診療室里的崩潰。
顧嶼的心臟猛地一縮，但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他拉開椅子，在蘇晚對面坐下。動作沉穩，沒有絲毫慌亂。他沒有回應她的“問候”，目光平靜地迎上她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
“蘇晚小姐，”顧嶼的聲音平穩而專業，帶著屬于心理醫生的冷靜腔調，仿佛真的在進行一次診療評估，“你現在處于警方的拘押狀態。我是顧嶼，你的前心理醫生。基于一些……復雜的關聯性，陳國棟組長希望我協助進行初步的溝通評估。你可以選擇不回答任何問題，也可以要求律師在場。”
他避開了她的陷阱，將對話拉回官方框架。這是第一步。
蘇晚輕輕歪了歪頭，眼神里流露出一絲玩味，仿佛在欣賞顧嶼強裝的鎮定。“溝通評估？顧醫生，你我都知道，這間屋子里，從來就沒有過真正的‘溝通’。”她的指尖輕輕敲擊著冰冷的桌面，發出細微的、如同計時般的輕響。“只有……狩獵與馴化。只是現在，籠子換了個形狀。”
她將話題再次拉回她掌控的領域——獵人與獵物。
顧嶼沒有接招。他打開隨身攜帶的文件夾（里面只有幾張空白紙），拿出筆，做出記錄的姿態。“我們談談李哲醫生。”他直接切入核心，聲音依舊平穩，目光卻銳利地鎖定蘇晚的臉，捕捉她任何一絲細微的變化。“根據警方掌握的信息，他曾是你的心理咨詢師。后來他消失了，被吊銷執照，官方記錄是‘意外’事故。但在你的私人空間里，我們發現了他的肖像，被標注為‘第一件杰作’。你能解釋一下這個稱呼的含義嗎？”
“杰作？”蘇晚重復著這個詞，臉上露出一抹近乎天真的困惑，隨即化為一種帶著悲憫的惋惜。“那只是……一個孤獨的人，對逝去時光的紀念罷了。李醫生……他幫助過我。后來他離開了，我很想念他。僅此而已。”她的眼神清澈無辜，語氣真誠得無懈可擊，仿佛那幅肖像真的只是一件單純的紀念品。
單向玻璃后，微表情專家低語：“謊言。但非常完美。她的面部肌肉控制堪稱藝術，沒有一絲破綻。”
顧嶼不為所動。他放下筆，身體微微前傾，目光如同手術刀般刺向蘇晚。“是嗎？僅僅是紀念？”他的聲音壓低，帶著一種冰冷的穿透力，“那為什么，當警方找到那幅肖像時，你啟動的數據‘湮滅’程序，連那個堅固的保險箱都一起熔毀了？你在害怕什么？害怕我們找到李哲‘消失’的真正原因？還是害怕我們找到……證明那不僅僅是一幅‘紀念品’的證據？”
他直接點破了“湮滅”程序，將矛頭指向她毀滅證據的行為！這是第二步施壓！
蘇晚臉上的“天真”和“惋惜”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一片深不見底的冰冷。她看著顧嶼，眼神中的玩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審視，一種重新評估獵物的專注。顧嶼的冷靜和直擊要害，顯然超出了她之前的預期。
“害怕？”蘇晚輕輕重復，聲音里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金屬質感，“顧醫生，你似乎忘了，在黑暗中待久了，連‘恐懼’本身，都會成為一種奢侈品。”她避開了“湮滅”程序的問題，再次將話題引向虛無的黑暗哲學，試圖消解顧嶼的攻勢。
“黑暗并不能抹殺罪行。”顧嶼的聲音斬釘截鐵，毫不退讓。他從文件夾里抽出一張紙——不是空白紙，而是一張打印出來的、放大的照片！正是物證組從暗室墻壁上取下的、李哲那張被標榜為“杰作”的肖像！照片上，“My First Masterpiece”那行暗紅色的血字清晰可見！
他將照片推到桌子中央，指尖重重地點在那行字上！
“看看這個！蘇晚！看看你所謂的‘紀念’！看看你親筆寫下的‘杰作’！這難道是一個病人對逝去醫生的懷念嗎？！這分明是劊子手對受害者的炫耀！是對你扭曲‘藝術’的供認狀！”
照片的出現，如同在平靜的湖面投下巨石！
蘇晚的目光落在照片上，落在自己親手寫下的那行血字上。她臉上那層冰冷的平靜面具，終于出現了一絲極其細微的裂紋！她的瞳孔微微收縮了一下，下頜線瞬間繃緊！盡管這變化快如閃電，稍縱即逝，但一直死死盯著她的顧嶼，以及單向玻璃后的專家們，都清晰地捕捉到了！
這是她進入審訊室后，第一次真實的情緒波動！憤怒？被戳穿的不悅？
“那只是一句……不合時宜的玩笑。”蘇晚的聲音依舊平穩，但語速明顯慢了一絲，帶著一種強行壓抑的冰冷。“青春期的叛逆，顧醫生應該理解。就像……”她的話鋒陡然一轉，目光如同淬毒的冰錐，猛地刺向顧嶼！嘴角勾起一個極其殘忍的弧度，“就像你在診療室里，那段……精彩絕倫的‘獨白’一樣。那也是你的‘杰作’嗎？顧醫生？被黑暗吞噬的‘光’？”
她再次亮出了獠牙！悍然拋出了顧嶼崩潰的錄音！這是她手中最致命的武器之一！她要撕破顧嶼強裝的冷靜，將他重新拖入恥辱的深淵！
單向玻璃后，周教授的手猛地攥緊！陳國棟臉色一沉！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顧嶼的身體瞬間僵直！心臟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那段恥辱的錄音，如同夢魘般瞬間將他拉回那個絕望的黑暗時刻！蘇晚那猩紅的凝視仿佛再次出現！他的呼吸變得粗重，臉色更加蒼白，手指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
他失敗了？又要被她擊潰了嗎？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
周教授那蒼老而沉穩的聲音，如同穿越時空的驚雷，再次在他靈魂深處轟然炸響：
“拿起刀！割斷提線！”
顧嶼猛地閉上眼！再睜開時，眼中翻涌的恥辱和痛苦，被一種更加瘋狂、更加冰冷的決絕徹底取代！他非但沒有退縮，反而迎著蘇晚那殘忍而期待的目光，猛地將身體前傾，雙手重重拍在金屬桌面上！
“砰！”
巨大的聲響在審訊室里回蕩！
“沒錯！蘇晚！”顧嶼的聲音如同受傷野獸的嘶吼，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瘋狂，赤紅的雙眼死死盯住蘇晚！“那是我的崩潰！我的恥辱！是你用你惡毒的手段、用無盡的操控和威脅、用對沈清的傷害，硬生生逼出來的！”
他不再回避！他主動撕開了自己的傷口！將最脆弱的部分，化作了最鋒利的武器！
“那段錄音，就在這里！”顧嶼指著自己的太陽穴，眼神如同燃燒的火焰，“在我的腦子里！也在周教授交給警方的U盤里！它是我恥辱的證據！但它同樣是你犯罪的鐵證！證明你如何系統性地摧毀一個人的精神防線！證明你根本不是什么需要幫助的病人！你是一個危險的、以摧毀他人為樂的掠食者！”
“李哲是我的‘杰作’？”蘇晚的冷笑凝固在臉上，顧嶼的反擊超出了她的劇本。
“那段錄音是你逼出來的！”顧嶼的聲音如同淬火的鐵水，“它記錄了我的崩潰，也記錄了你犯罪的過程！它是我恥辱的印記，也是刺向你的利刃！你毀滅了你的保險箱，但你毀滅不了它！它就在這里，在警方的證據庫里！它會成為釘死你的棺材釘！”
蘇晚臉上的從容終于徹底消失！一絲被冒犯的、冰冷的暴戾如同毒蛇般爬上她的眼眸！她的身體微微前傾，第一次顯露出攻擊性的姿態！顧嶼不僅沒有崩潰，反而將她的武器變成了刺向她的刀！這種失控感讓她極其憤怒！
“釘死我？”蘇晚的聲音如同寒冰碎裂，帶著刺骨的殺意，“顧嶼，你以為你贏了嗎？你以為你拿到那段噪音，找到一幅破畫，就能把‘暗影女王’關進籠子？”她猛地指向單向玻璃鏡，仿佛能穿透鏡面看到后面的陳國棟和周教授，“看看外面那些人！他們和你一樣天真！他們以為抓住了我，就抓住了‘真相’？”
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歇斯底里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利！
“真相？！”
“真相就是……”
“你們所有人都只是……”
“我棋盤上的棋子！”
“包括……”
她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匕首，猛地刺回顧嶼臉上，一字一句地、帶著毀滅性的快感，吐出那個名字：
“沈清！”
顧嶼的瞳孔驟然縮成針尖！全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間凍結！沈清？！
“想知道她在哪里嗎？”蘇晚的笑容瞬間變得妖異而瘋狂，如同盛開的曼陀羅花，散發著致命的誘惑，“想知道她現在……過得好不好嗎？”
審訊室里的空氣仿佛凝固成了冰！顧嶼的呼吸停滯了，他死死盯著蘇晚，試圖從她瘋狂的眼神中分辨這是恐嚇還是……殘酷的現實！
蘇晚欣賞著顧嶼瞬間慘白的臉色和眼中那無法掩飾的驚懼，如同品嘗著最醇厚的美酒。她緩緩靠回椅背，姿態重新變得優雅，仿佛剛才的歇斯底里從未發生。她抬起戴著電子鐐銬的手，指尖輕輕拂過自己蒼白的臉頰，如同拂去塵埃。
“別擔心，顧醫生。”她的聲音恢復了之前的清亮，甚至帶著一絲詭異的溫柔，“游戲……”
她頓了頓，目光掃過顧嶼，掃過單向玻璃，掃過這間冰冷的囚籠，嘴角勾起一個令人不寒而栗的、勝利者的弧度。
“才剛剛開始。”
“而我的‘荊棘王座’……”
“永遠不會……”
“只屬于我一個人。”
她的目光最終定格在顧嶼臉上，眼神深處，是深不見底的瘋狂和一種……君臨天下的、冰冷的邀請。
鐵窗之內，博弈未休。
王座之上，荊棘叢生。
而沈清的名字，如同最后的、也是最致命的倒計時，在冰冷的審訊室里無聲地炸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