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孟宴臣的黑色轎車緩緩停靠在梧桐花坊所在的巷口時,清晨的陽光已徹底驅散了殘余的濕氣,將老街的石板路曬得暖烘烘的。他推開車門,一股混雜著泥土、露水與淡淡花香的清新氣息撲面而來,與他平日里熟悉的、彌漫著咖啡和打印機油墨味的高樓空氣截然不同。他習慣性地整理了一下袖口,邁步走進巷子。
上次那個暴雨傾盆的夜晚,他狼狽地倒在花店門口,是林疏桐將他拖了進去,又用她父親的舊T恤替他遮羞。那番經歷,對他而言,無疑是前所未有的。孟氏集團的掌舵人,何時如此窘迫過?然而,回過神來,他發現自己竟沒有想象中的惱怒或尷尬。相反,那間簡陋的花店、那個直白得近乎粗魯的女人,卻在他心底留下了某種難以言喻的印記。
之后,他派人調查了梧桐花坊的情況。一家在老城區巷尾茍延殘喘的小花店,瀕臨倒閉。他輕而易舉地解決了花店租金問題,并以孟氏集團的名義,簽下了一份長期的鮮花采購合同,為公司各部門和合作方提供日常鮮花。這并非施舍,而是他孟宴臣一貫的行事風格——滴水之恩,涌泉相報。當然,也或許,只是他想為自己保留一個,能偶爾脫離既定軌道、呼吸片刻不同空氣的地方。
他沿著石板路前行,步履從容。巷子深處,梧桐花坊的木質招牌在陽光下顯得格外醒目。玻璃櫥窗一塵不染,里面擺放著幾盆綠意盎然的盆栽和一束束色彩鮮艷的鮮切花。與他上次見到時那副半死不活的模樣相比,花店仿佛被注入了新的生命。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更加馥郁的花香,混合著泥土的芬芳,讓人感到一種由內而外的放松。
店門上的風鈴在他推開門時,發出一串清脆悅耳的聲響,打破了清晨的寧靜。林疏桐正站在工作臺后,低頭整理著一捧新到的勿忘我。她的手指靈巧地穿梭在淡紫色的花朵之間,修剪著枯萎的葉片和多余的枝條。晨光透過玻璃櫥窗斜斜地灑在她身上,在她周身鍍上一層柔和的光暈,讓她整個人看起來比上次少了幾分疲憊,多了幾分與花草融為一體的寧靜。
她抬起頭,目光在觸及來人時,手上的動作微不可察地頓了頓。
是他,孟宴臣。
他今天穿了一身深灰色的定制西裝,剪裁合體,將他清瘦卻不失力量的輪廓勾勒得恰到好處。頭發一絲不茍,眉宇間帶著他特有的那種上位者的從容與壓迫感,卻又比上次雨夜里初見時,少了些許緊繃的疲態,多了幾分尋常日子的清明。此刻的他,完全是那個在商界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孟氏掌舵人。
林疏桐放下手中的花束,用圍裙擦了擦手。對于這位“恩人”兼“大客戶”,她的心情確實有些復雜。那份十年免租的合同,以及孟氏集團后續源源不斷的鮮花訂單,幾乎是一夜之間,將她這家原本搖搖欲墜的小花店從死亡線上拉了回來,甚至還讓它煥發了生機。她不是不知好歹的人,深知這份恩情的分量。
“歡迎光臨。”她開口,聲音平靜,聽不出太多情緒,一如對待任何一位普通客人。她沒有刻意迎合,也沒有表現出過分的感激。在她看來,他給了錢,她就提供服務,僅此而已。
孟宴臣的目光在店內掃過。他注意到花店里發生了不小的變化。原本空蕩蕩的花架,如今擺滿了各種鮮花和綠植,色彩斑斕,生機勃勃。收銀臺角落不再是堆滿皺巴巴牛皮紙袋的狼藉,取而代之的是整齊碼放的包裝紙和絲帶。連那幾盆蔫蔫的綠蘿,葉片也變得翠綠飽滿,仿佛重新活了過來。這一切,都昭示著花店的困境已經解除,甚至正朝著一個好的方向發展。他心里生出一種莫名的滿意,仿佛這花店的生機,也有他的一份功勞。
他走到柜臺前,視線落在那些嬌艷欲滴的紅玫瑰上。它們被修剪得整齊劃一,花瓣層疊,熱情似火。這是他多年來的習慣,給許沁送花,從來都是紅玫瑰。最初,許沁收到花時,眼底會閃爍著驚喜的光芒。后來,那份驚喜漸漸變成了習慣,再后來,就只剩下禮貌性的微笑,甚至有時候,是幾不可察的敷衍。他已經很久沒有從許沁的眼中,看到過那種發自內心的、純粹的歡喜了。但他從未想過改變,因為習慣,有時比創新更讓人感到安全。
“紅玫瑰。”他開口,語氣如常,仿佛只是在陳述一個無需討論的事實。
林疏桐順著他的目光看了一眼那束盛放的紅玫瑰,又低頭看了看自己手邊剛整理好的勿忘我和一旁潔白的洋桔梗。她猶豫了一下。按理說,客人點什么花,她就賣什么花,這是最基本的職業素養。但她腦海中卻不由自主地浮現出孟宴臣上次狼狽的模樣,以及他眼底深藏的疲憊。這個男人,看起來光鮮亮麗,但似乎也活得并不輕松。她作為花店主人,對花語的理解,早已超越了單純的買賣。
“孟先生,”她抬眼看向他,聲音帶著幾分花草本身的溫和,不疾不徐:“紅玫瑰確實熱烈奔放,代表著濃烈的愛意,但它的花期不長,容易凋零。而且,長久以來,它似乎已經成為了某種約定俗成的表達,有時候,反而顯得過于……濃烈,甚至少了些新意。”
她頓了頓,指向手邊那束淡紫色的勿忘我:“您看這勿忘我,它的顏色素雅,花語是‘永恒的記憶’和‘永不變的愛’。它不像紅玫瑰那樣張揚,卻能更持久地留存在記憶里。”她的手指又移向勿忘我旁邊那一捧潔白的洋桔梗:“而這洋桔梗,花語是‘真誠’、‘純潔’,也代表著‘不變的愛’和‘真誠的陪伴’。如果是一段需要細水長流去經營的情感,或者一份希望長久維系的陪伴,或許它們比熱烈的紅玫瑰,更能傳遞那份細致入微的心意,也更能體現送花人的用心。”
她說完,便安靜地看著他,沒有再多加勸說,也沒有任何推銷的急切。她只是分享了自己對花卉的理解,以及她作為花店主人,對顧客情感表達的思考。選擇權,始終在他。
孟宴臣聞言,微微一怔。他看向林疏桐,對方眼神清澈坦蕩,沒有絲毫刻意推銷的意味,倒像是在認真分享自己對花卉的理解,甚至帶著某種,他從未從任何人那里感受到的,對“情感”的獨特見解。
他的腦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現出許沁收到紅玫瑰時的表情。最初的驚喜,到后來的習慣,再到如今的平淡。他送出的紅玫瑰,似乎早已失去了最初的意義,變成了一種程序化的儀式,一份維系表面關系的象征。他習慣了將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條,包括他與許沁之間的關系。他以為,只要他盡心盡力,給予她最好的,就夠了。但林疏桐的話,像一道微弱的電流,突然擊中了他內心深處某個被他刻意忽略的角落。
“紅玫瑰熱烈,但易凋零。勿忘我象征永恒記憶,洋桔梗代表真誠陪伴,或許更適合細水長流的情感。”林疏桐的話在他耳邊反復回響。細水長流的情感……這幾個字,讓他心中泛起一絲苦澀。他與許沁之間,真的有“細水長流”嗎?或者說,他們之間,還剩下多少真誠?
他想起這些年,他為許沁做了多少事。從她小時候的學業,到后來的工作,再到生活中的點點滴滴。他為她鋪平了所有的道路,替她擋去了所有的風雨。他以為這就是愛,這就是最好的守護。可許沁呢?她似乎早已習慣了他的付出,習慣了被他照顧,甚至,習慣了依賴。他們之間,似乎更像是一種兄妹情深,而非男女之愛。他曾試圖改變這種現狀,但她總是有意無意地避開,而他,也總是因為各種原因,最終選擇了退讓。
他送紅玫瑰,是因為他覺得紅玫瑰最能代表他的心意。可如今,林疏桐的話讓他意識到,他可能從未真正考慮過許沁的心意,也從未真正思考過,他們之間的情感,究竟需要怎樣的花來表達。他總是習慣性地將一切都安排妥當,包括這份,在他看來理所當然的“愛”。
林疏桐的直白,與他平日里接觸的那些心思九曲十八彎、說話滴水不漏的人物截然不同。他習慣了被奉承,被迎合,被小心翼翼地對待。而這個女人,卻敢于在他面前,直接指出他行為模式中的“不足”。這種反差,非但沒有讓他感到惱怒,反而讓他感到一種奇特的……放松。仿佛在她面前,他可以暫時卸下那些沉重的包袱,做一個,只是來買花的普通人。
他再次看向那束勿忘我與洋桔梗。淡紫色的花朵,潔白的襯托,沒有紅玫瑰的張揚,卻自有一股沉靜溫柔的力量。它們安靜地待在那里,不爭不搶,卻仿佛在無聲地述說著某種深刻而持久的情感。
他想起了自己。孟氏集團的掌舵人,肩負著家族的期望,無數人的生計。他每天都活在巨大的壓力之下,每一個決策都牽動著無數人的命運。他不能倒下,也不能犯錯。他的人生,就像一盤精密計算過的棋局,每一步都必須嚴絲合縫。他的人生字典里,似乎只有“責任”和“成功”,卻鮮少有“情感”和“自我”。
此刻,在林疏桐這間小小的花店里,他突然感到了一絲前所未有的迷茫。他的人生,真的就只有這些嗎?
“永恒的記憶,真誠的陪伴……”孟宴臣低聲重復了一遍林疏桐的話,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他睜開眼,目光從熱烈的紅玫瑰,轉向那束素雅的勿忘我和洋桔梗。它們安靜地待在那里,沒有紅玫瑰那般奪目,卻自有一股沉靜溫柔的力量。
“那就……這束吧。”孟宴臣最終指向了林疏桐剛剛整理好的那束勿忘我與洋桔梗。他的聲音平靜,但內心深處,卻有一種隱秘的、嘗試新事物的好奇與期待。
林疏桐眼中閃過一絲幾不可見的訝異,但很快恢復如常。她沒想到這位看起來行事頗為固執的孟總,竟然真的會聽取她的建議。這讓她對他的印象,又多了一層新的認知。他并非那種完全聽不進他人意見的傲慢之人。
她利落地將花束用素色的包裝紙包好,沒有選擇那些花哨的彩帶,而是系上簡單的麻繩蝴蝶結,清新雅致。整個過程,她的動作流暢,沒有絲毫停滯,仿佛她早已預料到他會做出這個選擇。她將花束遞給孟宴臣,花朵上還帶著清晨的露珠,散發著一股清幽的草木香。
“一百二十元。”她報出價格。
孟宴臣從錢包里取出幾張紙幣遞給她。他接過花束,與紅玫瑰濃郁的香氣不同,這束花散發著淡淡的、清雅的芬芳,意外地讓他覺得心頭松快了些。他用指尖輕輕觸碰了一下淡紫色的花瓣,觸感細膩而柔軟。
他拿著花,沒有多言,轉身離開了花店。風鈴再次響起,發出清脆的聲響,聲音消散在巷口的微風中。
她低頭繼續整理鮮花,心里卻在想,不知道這束勿忘我與洋桔梗,會送到誰的手中,又會開啟一段怎樣的故事。至少,應該比一成不變的紅玫瑰,多一點點新的可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