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張面館的抹布永遠油膩膩地搭在灶臺邊。我失業第一百天點的陽春面里,
老板偷埋了兩塊顫巍巍的蹄髈肉。他擦桌子時突然說:“隔壁街理發店招洗頭工。
”——那時他腳邊垃圾桶里躺著我剛扔的安眠藥空盒。五年后寶馬停在斑駁店門前,
最底下是皺巴巴的煙盒紙:“老孫走前說把他的份勻給背包那小子”我顫抖著掀開灶臺暗格,
里面十八顆褪色紐扣壓著張診單:“骨癌晚期,張大山”城東灰鼠巷的尾端,
“老張手搟面”的油污燈箱在深秋寒夜里兀自亮著。十一點四十七分,
最后一班地鐵駛過的震顫還在水泥地深處隱隱嗡鳴。鐵皮門吱呀一聲洞開,
裹著枯葉的冷風卷進一個單薄影子。蘇明。他把自己嵌進墻角最深的陰影里,
脊骨緊抵著剝落的墻皮,仿佛要把自己砌進去。劣質夾克裹不住寒氣,指關節攥得青白,
指甲縫里嵌著白天在勞務市場蹭的灰泥。空氣里爆肚的油辣香和醬牛肉的葷腥橫沖直撞,
像看不見的耳光,抽打著他空空如也的胃和千瘡百孔的尊嚴。墻上斑駁的紅紙菜單,
“陽春面5元”是唯一可以棲身的孤島。“陽春面。”聲音悶在喉嚨里,銹了。柜臺后面,
巨大的身影在騰騰白汽里晃動。面團砸在案板上的“嘭、嘭”聲,一下下鈍重地擂著耳膜。
老板張大山應了聲悶悶的“嗯”,眼皮都沒掀。油垢板結成殼的圍裙邊角蹭著油膩的柜面,
發出沙啦的輕響。很快,一只粗瓷海碗墩在蘇明面前。清湯寡水,幾粒焦黃的蔥花浮沉不定。
面是手工切的二寬,倒是爽利。蘇明抄起桌上發烏的竹筷,挑起一大箸,
卷著稀薄的熱氣塞進嘴里,狠狠地嚼。湯還燙著舌尖,眼淚卻毫無預兆地砸進碗里。
他慌忙埋下頭,把整張臉幾乎埋進碗口,額發垂落,遮住驟然發紅的眼眶。
吸溜湯水的嘶嘶聲大得蓋過了鄰桌爆肚被牙齒撕扯的脆響。桌下,黑色帆布背包微微咧著嘴。
里面躺著幾份被汗水浸透邊角的簡歷,皺得像腌菜,邊角卷著被反復翻看的毛邊。簡歷底下,
一個嶄新得刺眼的小紙盒頂開了拉鏈內兜——100片裝“舒樂安定”。
冰冷、規整的藥粒隔著鋁箔和硬紙板,死死硌著他的肋骨。一百天。失業的第一百天。
卡里的三位數撐不過下周的房租。身后那張鋪在隔斷客廳的行軍床,
卷起的鋪蓋上落著房東最后通牒的灰。筷子尾端,
指下清晰起來——像是用鈍刀或燒燙的鐵釘歪歪扭扭刻下的:斷前有路蘇明的手指猛地收緊,
木刺扎進指腹也不覺。斷前有路?哪還有路?他盯著那四個字,像盯著一個荒誕的嘲諷。
最后一根面條裹著湯吸進嘴里。碗底空了。他從褲兜深處摳出一張邊緣磨損起毛的五元紙幣,
捋平,小心翼翼地放在油膩的桌上。張大山端著鄰桌撤下的碗筷過來,
油乎乎的手指在看不出底色的圍裙上隨意抹了一把,拿起那五塊錢。錢輕飄飄的,
像一片枯葉。“湯淡了沒?”他眼皮耷拉著,目光像生了銹的探針,掠過蘇明低垂的頭頂,
掃過桌角蜷縮的破背包,最后落在碗里殘余的幾點油星上。那盒藥隔著帆布,輪廓棱角分明。
蘇明喉嚨像塞了團浸水的棉花:“…挺好。”張大山沒再問,
彎腰慢吞吞地擦拭蘇明面前的桌面。抹布刮著陳年油垢,發出沉悶的呲啦聲。“天涼了,
”他忽然開口,聲音悶在胸腔里,“門口有暖壺,白開水自己倒。”“……嗯。
”蘇明逃也似的推開那扇沉甸甸的鐵皮門。寒夜里餛飩攤劣質香精勾兌出的熱氣撲來,
他哆嗦著把衣領拉到最高,死命往下扯背包帶,將那硌人的藥盒狠狠壓進腋窩深處。
冰涼的棱角透過薄薄的夾克,刺得他一個激靈。第五個夜晚。蘇明推開門時,
帶著一身室外沉積的冰冷。墻角的位置空著,像一個為他預留的囹圄。
他依舊沒抬頭:“陽春面。”案板后的“嘭嘭”聲停了。蘇明下意識地抬眼。昏黃的燈光下,
張大山正一手扶著把吱嘎作響的舊竹梯,
另一只手費力地將一張嶄新的、刺眼的白底紅紙海報往墻上拍。
紅紙的邊角在微冷的空氣里發著抖,劣質油墨味混著漿糊的堿氣,強橫地沖進鼻腔。
海報正中,幾個粗拙的大字像是蘸著血寫的:【告 示】 【即日起,
本店特設“A套餐永久免費”,
僅限堂食】 【(注:本活動解釋權歸本店所有)】免費的…A套餐?
心臟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攥住,猛地往上一提,又被狠狠摜下!血液瞬間涌向太陽穴,
嗡嗡作響。視線里那張海報變得扭曲,刺眼的紅與白灼燒著視網膜。他幾乎是下意識地低頭,
焦灼地掃向自己腳邊的背包——拉鏈縫里,那盒藥的白色藥板冰冷反射著燈光。“哐啷!
”梯子腿磕在水泥地上的聲音格外刺耳。張大山一步一頓地從梯子上挪了下來,
拍了拍手上沾的白灰,那灰印子刺眼地蹭在他靛藍色舊工裝褲的側兜上。“還是陽春面?
”張大山走到桌邊,眼睛看著桌面,手里抹布無意識地疊著角落一塊凝固的辣椒油漬,
聲音比鍋里的面湯更平淡。“……這……”蘇明的聲音干澀得像破鋸,
眼神飛快地瞟過墻上那突兀的鮮紅海報,又狼狽地垂下,死死盯著桌面細密的裂縫,
“A…套餐是什么?”每一個字都像在滾燙的砂礫上碾過。
張大山順著他的目光瞥了一眼海報,又很快收回,仿佛那只是一片礙眼的污漬。
他繼續擦拭桌面,動作不疾不徐。“店慶,搞活動。”他終于停下動作,抬眼看蘇明,
昏黃的光線勾勒出他眼角的深刻紋路,那雙藏在渾濁眼皮下的眼睛,目光沉沉,
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A套餐吧。今天最后一天搞活動了,你撞上了。”撞上了?
撞上了免費餡餅?還是……撞破了什么?蘇明覺得一股冷氣從脊椎骨縫里往上鉆。
張大山的目光,那有意無意滑過他背包口的眼神,像一把無形的鑷子,
精準地夾住了他藏在最深處的秘密——那盒藥。“就……就A套餐吧。
”他幾乎用盡了所有力氣,從牙縫里擠出這句話。“行。”張大山轉身,
蹣跚著走向沸騰的湯鍋。沒有解釋。沒有菜單。沒有定價。只有“A套餐”三個字,
像懸在他頭頂不知是救贖還是審判的謎團。很快,一只熟悉的海碗再次放在了蘇明面前。
蘇明幾乎屏住了呼吸,眼瞳驟然收縮。碗還是那只粗瓷海碗。但湯色濃郁醇厚,
絕非清湯寡水的陽春面!分明是牛骨湯混了老湯吊出的醬褐濃湯!湯面上,
顫巍巍地臥著兩大片醬色透亮的牛肉!不是薄片,是厚實的、帶著油潤筋膜的厚片!
筷子一撥,肉片軟爛得幾乎能化在湯里!一顆渾圓的鹵蛋對半剖開,
油亮的蛋黃浸透在湯汁里。旁邊碧綠的燙生菜水靈靈地堆著,
還有一小碟油亮焦香的炸花生米,裹著芝麻粒兒。
更有一勺紅艷刺目、浮著油光的現炸辣椒油!濃郁、復雜、沉甸甸的熱氣和肉香,
如同暖烘烘的實體浪潮,劈頭蓋臉地撞進蘇明的鼻腔、口腔,直沖腦門!
霸道地驅散了他周身冰冷的絕望氣息,連背包里那盒藥帶來的尖銳寒意都被狠狠逼退!
胃袋像個餓瘋的野獸,不受控地痙攣、低吼起來!一股強烈的酸意混合著排山倒海的委屈,
猛地涌上鼻腔!他死死咬住下唇,才沒讓喉頭的哽咽沖出來。低頭,
抓起桌上那雙刻著“斷前有路”的舊竹筷,用盡全身力氣死死攥緊,
指節因用力而發出不堪重負的輕響!他埋下頭,如同餓了三世的乞兒,再也顧不得燙,
急不可耐地將面條、厚實的肉片、浸透湯汁的蛋塊,一股腦地扒進嘴里!燙!燙得舌尖發麻!
濃郁的肉香、醬香、鹵香、直沖天靈蓋的油辣香在口中轟炸!軟爛的牛肉,
牙齒稍一用力便化作汁水充盈的肉糜,包裹著每一顆味蕾!生菜清脆爽利,
嚼碎時在齒間崩出微甜的汁水!那辣椒油,真材實料,辣得兇悍霸道,
瞬間點燃整個口腔和喉嚨,灼燒感里又帶著焦香,一路火燒火燎地燙進胃里!
暖流從食道爆炸開來,洶涌地涌向四肢百骸!虛浮無根的冰冷和絕望被瞬間驅逐,
每一個毛孔都在貪婪地吸收著這沉甸甸的、帶著兇猛熱力的人間煙火!額頭、鼻尖,
迅速滲出細密滾燙的汗珠,匯聚成流,淌過冰冷了太久的臉頰。他不管不顧,
用袖子胡亂一擦,繼續埋頭狼吞虎咽,發出幾乎不雅觀的咀嚼和吞咽聲,
仿佛要將這一百天虧欠生命的熱量,連同那些冰冷的絕望一起,徹底吞吃下去,嚼碎,消化!
“慢點,燙!” 角落里傳來張大山的提醒。蘇明驚覺抬頭,一嘴的面條都忘了咽下。
張大山坐在過道盡頭那張吱呀作響的破竹椅上,對著頭頂昏黃的光線,
用一塊磨刀石慢條斯理地打磨一把老式的寬刃片肉刀。粗糲的石頭刮擦在冰冷的鋼刃上,
發出單調而規律的“嚓……嚓……嚓……”聲,像某種古老的計時器。
橙紅色的火星在刃口和石頭接觸的瞬間零星爆開又迅速湮滅。他磨得很慢,很專注,
只偶爾撩起松弛的眼皮,往蘇明這邊飛快地瞥一眼,
渾濁的目光在他被辣得通紅的嘴唇和額頭上淋漓的汗珠上短暫停留,又低下去。
磨刀聲如同定心丸,一下,又一下,穩穩地碾過寂靜空氣里的每一絲惶恐和不安。
那一碗熱氣騰騰、內容豐足到不真實的A套餐,終于見了底,連一滴辣油都沒剩下。
胃袋被前所未有的暖意和飽脹感撐滿,沉甸甸地墜著,
卻是一種安穩的、令人昏昏欲睡的沉重。連帶著那顆懸了太久的心,
也被溫熱的湯汁浸泡、浸潤,暫時收起了鋒利的棱角。蘇明長長地、無聲地吁出一口氣,
身體放松,向后稍稍靠在冰涼的墻壁上。久違的暖意像溫柔的水波,
從被辣椒灼熱的喉嚨開始蔓延,一直浸潤到麻木已久的指尖。張大山停下磨刀,
拎起刀對著燈光瞄了瞄刃口。鈍了的光澤被磨出一線雪白。“走吧。”他啞著嗓子開口,
像是拉著一口破舊的風箱,“回吧。外邊黑,瞧著點腳下。”蘇明站起身,拎起背包。
那包依然沉重,但似乎……輕了些許?硌在肋下的冰冷棱角,仿佛也被那碗面的熱氣焐暖了,
不再像一把時刻準備著撕裂皮肉的寒刃。走過張大山身邊時,
那佝僂而寬厚的脊背在昏暗光線下,像一道沉默的山脊。他嘴唇嚅動了一下,
最終擠出一句:“張老板……謝謝您的A套餐。”“沒啥謝的,”張大山擺擺手,
依舊沒抬頭,只是用指腹又擦了擦那鋒利的刃口,“都說活動了。明兒個……還來?
” 聲音似乎緩和了那么一絲絲的粗礪。“嗯!來!”蘇明重重點頭,
推開油膩沉重的鐵皮門,踏入門外那深不見底的、被城市霓虹稀釋過的黑暗里。風依舊冷冽,
他卻不自覺地挺了挺一直微佝著的脊梁。A套餐成了灰鼠巷深夜不變的風景,
也成了蘇明混沌絕望中的一盞微小、卻頑強不滅的燈火。第十天。熟悉的角落,熟悉的海碗,
內容卻微妙地變了——牛肉片上竟臥著個金燦燦、邊緣焦脆的流心煎蛋!油香四溢。
張大山依舊磨著他的刀,偶爾抬眼,含糊一句:“蛋火大了,湊合吃。”第十八天。
陰雨綿綿。面碗里熱氣騰騰,旁邊多了個巴掌大的小碟,
堆著七八塊鹵得黑紅透亮、幾乎入口即化的豆干,吸飽了微甜的醬汁,咬下去汁水迸濺。
蘇明吃得一頭細汗。張大山擦拭著灶臺,鍋邊堆積著洗刷留下的泡沫。
雨滴敲打著屋頂彩鋼棚,發出緊一陣慢一陣的噼啪聲。“下雨天,骨頭縫發酸,整點扎實的。
”他背對著蘇明嘟囔了一句,水聲嘩啦,淹沒了后半句。日復一日。
有時是湯里多飄了幾根鮮嫩水靈的時蔬;有時是在花生米堆里意外藏著幾塊酥脆的油渣。
A套餐像個神秘百寶箱,每天打開都有些微小的、不動聲色的驚喜。
那盒藥安靜地沉睡在背包深處,鋁箔從未被揭開。張大山像個守著時間秘密的擺渡人,
店時或磨刀、或數著油膩硬幣盒里那點零散的鋼镚毛票、或是沉默地擦拭永遠擦不亮的灶臺。
兩人對話極少,只有遞過加滿面的碗時一句“趁熱”,
或是在蘇明走向門口時一句含混的“慢著點”。一切關懷都浸泡在濃厚的沉默里,
沉入深不見底的湯碗,化進那一聲聲粗糙的“嚓……嚓”磨刀聲里。第一百零七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