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山村大旱,莊稼枯死,村民請神婆問卦。“蛇仙發怒,需獻‘陰女’新娘,
否則全村遭殃。”我娘親手把我綁上獻祭花轎的那天。"娘,我害怕。"我顫抖著說,
手指死死攥住她的衣角。她一巴掌打落我的手,"怕什么?這是你的福氣。
祠堂前的空地上擠滿了人。兩年沒下雨了,土地裂開一道道口子。
老槐樹上掛著的銅鐘被曬得發燙,村長用旱煙桿敲了三下,
當當當——聲音嘶啞得像垂死老人的咳嗽。
"吉時到——"四個壯漢抬著那頂扎滿紅綢的轎子走過來,轎簾上繡著一條黑鱗大蛇,
眼睛是兩顆血紅的石頭。我認得那繡線,是娘去年從鎮上扯回來的,說是要給我做嫁衣。
"林神婆,您家閨女真有造化。"王阿嬸擠到最前面,她手腕上戴的銀鐲子反著刺眼的光。
那是我外婆留給我的,昨天夜里不見了。娘沒說話,只是用力推了我一把。
我踉蹌著跌進轎子里,膝蓋磕在硬木板上,疼得眼前發黑。轎簾落下的瞬間,
我看見王阿嬸正偷偷摸我娘別在腰間的荷包。"起轎——"轎子猛地被抬起來,
我撞在側板上,額頭火辣辣地疼。外面響起刺耳的嗩吶聲,吹的是《百鳥朝鳳》,
本該是喜樂,此刻卻像送葬。轎子小窗的簾子被風吹起一角,我看見全村子的人都跟在后面。
張屠戶扛著半扇豬肉,那是要獻給蛇仙的供品;李鐵匠提著兩壇酒,
邊走邊偷喝;趙家的雙胞胎舉著火把,把他們的臉照得忽明忽暗。
"祭品來咯——"不知誰喊了一嗓子,孩子們立刻跟著起哄。一塊石頭突然砸進轎子,
正打在我手背上。"災星!滾出我們村!"是趙家的小兒子,去年他偷我家雞蛋,
被我拿掃把趕走過。轎子一頓。外面傳來爭吵聲。"這豬肉得先過秤!
說好了一家半斤......""你他媽手往哪摸?祭品身上的銀器要充公!""都閉嘴!
驚了蛇仙你們擔待得起?"我蜷縮在轎子角落里,手指摸到轎底的一道刻痕。
那是我小時候用發簪劃的,那年娘第一次帶我來祠堂。當時她說:"阿槐,
以后你也要當神婆,幫鄉親們消災解難。"轎簾被掀開,娘的臉出現在眼前。
她今天抹了厚厚的粉,嘴唇涂得血紅。"把這個喝了。"她遞來一個粗瓷碗,
里面是黑乎乎的液體。我往后縮:"這是什么?""問那么多干什么?
"她一把掐住我的下巴。那碗東西灌進喉嚨,又苦又腥,我嗆得直咳嗽,有幾滴濺在衣襟上,
像干涸的血跡。娘突然湊近我耳邊:"別怕,三天后娘來接你。"她的呼吸噴在我臉上。
"記住,無論看見什么,都別出聲。"還沒等我反應過來,轎簾又被重重放下。
轎子再次被抬起時,比之前晃得更厲害。山路越來越陡,嗩吶聲不知什么時候停了,
只剩下雜亂的腳步聲和粗重的喘息。我扒著小窗往外看,月光下,
那條通往老蛇山的小路蜿蜒著鉆進黑黢黢的山林。"就這兒吧。"村長的聲音。
轎子被粗暴地扔在地上,?簾子被掀開,幾只粗糙的手伸進來拽我。"輕點!弄傷了不吉利!
"娘呵斥道。我被拖出轎子,腿軟得站不住。眼前是一個黑漆漆的山洞,洞口擺著香案,
上面供著三牲和水果。供品已經被動過了——豬頭少了一只耳朵,蘋果被咬了好幾口。
"跪好!"娘按著我的肩膀。我跪在冰冷的石頭上,膝蓋立刻傳來刺痛。村長開始念祭文,
他根本不識字,拿著的黃紙上全是鬼畫符。王阿嬸帶頭跪下來磕頭,其他人也跟著跪倒,
但我聽見有人在小聲抱怨膝蓋疼。儀式進行到一半,下起了雨。雨點很大,砸在臉上生疼。
人群騷動起來。"顯靈了!蛇仙顯靈了!"娘突然高喊。所有人都開始瘋狂磕頭,
連村長都趴在了地上。只有我抬頭看著天,烏云縫隙里漏下一線月光,正好照在山洞口。
那里有什么東西在反光,像是......鱗片?"送祭品入洞——"我被推著往山洞走,
身后的供桌已經被哄搶一空。李鐵匠抱著酒壇子就跑,張屠戶和人在泥地里扭打,
爭搶那半扇豬肉。王阿嬸趁機扯下我頭上的銀簪子,扯斷了我一縷頭發。
"這丫頭片子戴這么多銀器,難怪惹蛇仙生氣。"她義正辭嚴地說,
同時飛快地把簪子塞進懷里。走到山洞口,娘抓住我的手腕。我以為她終于要救我了,
可她只是用力擼下了我的銀鐲子。"這個也得獻給蛇仙。"她說著,把鐲子戴在了自己手上。
最后一步是我自己走的。因為沒人愿意靠近那個山洞,他們用竹竿捅我的后背,
直到我跌進黑暗里。我摔在潮濕的石頭上,聽見身后傳來轟隆一聲。
回頭看見村民們正合力推一塊大石頭堵洞口。"娘!"我撲到洞口,手指扒著石頭縫隙,
"你說三天后來接我的!"她的嘴唇動了動,說了句什么,但被村民的歡呼聲淹沒了。
石頭徹底堵死了洞口,最后一縷光消失時,我看見娘轉身離去的背影。
黑暗像實質一樣壓下來。我摸索著往洞里走,后背貼到濕冷的石壁才停下。
遠處有滴水的聲音,嗒,嗒,嗒,像是誰在數數。不知過了多久,眼睛慢慢適應了黑暗。
洞里有微弱的光,來自石壁上某種發光的苔蘚。借著這點光,
我看見地上散落著一些白色的東西——是骨頭。有的很小,像是手指骨;有的粗大,
像是腿骨。所有骨頭都很干凈,像是被舔過一樣。"這次送來的,倒是干凈。
"聲音從頭頂傳來,我猛地抬頭,對上一雙幽綠的眼睛。那是個男人,倒掛在洞頂,
長發垂下來掃在我臉上,冰涼滑膩。不,不是男人——他的下半身纏在石柱上,
那是一條漆黑的蛇尾,鱗片泛著金屬般的光澤。他輕盈地落在我面前,
蛇尾游動時發出沙沙的響聲。月光不知怎么穿透了石縫,照在他的臉上。他很美,
美得不似活物,皮膚白得近乎透明,能看見下面青色的血管。"叫什么名字?"他問,
手指撫上我的脖子。那手指修長蒼白,指甲卻是黑的。我抖得說不出話,牙齒咯咯作響。
"不說?"他笑了,露出尖利的犬齒,"那我叫你......小槐樹。"我叫——墨隱。
他的舌頭突然伸出來,分叉的舌尖擦過我的耳垂,冰涼粘膩。"你娘沒告訴你嗎?
前三個祭品,她賣給了山外的人販子。"他的聲音像絲綢滑過刀刃,"一個五十塊,
一個六十,第三個......因為哭得太吵,只賣了三十。"我如遭雷擊。娘說過,
前三個姑娘都被蛇仙留下了,說她們在洞里修煉成仙了。
蛇妖——我決定這么叫他——他把我卷到半空。我的肋骨被擠壓得生疼,呼吸變得困難。
"不過你,"他在我耳邊輕語,氣息冰冷帶著腥甜,"你娘確實獻給了我。知道為什么嗎?
"我搖頭,眼前開始發黑。"因為你十歲那年發高燒,她來求我救你。"他的尾巴松開一些,
我大口喘氣,"代價是......成年后歸我所有。"記憶逐漸清晰起來。
那年我病得快死了,娘半夜背我上山,第二天我卻奇跡般退了燒。回家后娘抱著我哭,
說再也不會讓我受苦。"騙子!"我嘶吼著,眼淚終于決堤,"你們都是騙子!
"蛇妖大笑起來,笑聲在洞里回蕩,震得石壁上的苔蘚簌簌掉落。他把我扔在地上,
我摔在那堆白骨旁邊。"人類不就是這樣嗎?"他游弋到我跟前,俯下身把我罩住,
"為了活命,什么都能賣。女兒,良心,靈魂......"我握緊了那塊碎骨,
尖銳的一端從指縫間凸出。蛇妖看見了,卻笑得更加愉悅。"對,就是這樣。"他鼓勵道,
"恨吧,憤怒吧。這樣的血......最美味了。"2.洞外電閃雷鳴,一道閃電劈下來,
照亮了整個山洞。我看清了洞深處的景象——石壁上掛著幾十件紅嫁衣,每一件都破破爛爛,
像被利齒撕咬過。最舊的那件已經褪色,胸口位置有個暗褐色的手印,很小,像是孩子的。
閃電過后,黑暗重新降臨。蛇妖的鱗片擦過我的小腿,他正在繞著我轉圈,
像在欣賞自己的獵物。"第一個晚上,我們來做個小游戲。"他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傳來,
"天亮前你能碰到洞口那塊石頭,我就放你走。
如果碰不到......"有什么東西滴在我臉上,溫熱粘稠。我抬手一摸,
借著苔蘚的微光,看見指尖一片暗紅。"就吃了你。"他在我耳邊輕語。我握緊骨片,
猛地朝聲音傳來的方向刺去——拼命朝洞口跑去。洞內漆黑一片,
只有石壁上零星的發光苔蘚提供微弱的光亮。我的膝蓋磨在尖銳的石子上,很快就鮮血淋漓,
但我不敢停。身后傳來沙沙的響聲,是蛇尾游過地面的聲音。蛇妖不緊不慢地跟著我,
像是在欣賞獵物垂死掙扎的樂趣。"還有半個時辰天亮。"他的聲音從黑暗里飄來,
"你跑得比我想象中快。"我沒理他,摔倒了就開始爬,手指扒著地面往前挪。
洞口那塊石頭已經能看見了,月光從縫隙里漏進來,像是一線希望。
再近一點......再近一點......就在我的指尖即將碰到石頭的那一刻,
洞外突然傳來一陣嘈雜聲。"阿槐,阿槐!你在里面嗎?"是娘的聲音!我渾身一僵,
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墨隱也停下了,豎瞳微微收縮,似乎在判斷外面的情況。"娘!
"我嘶啞著喊出聲,"我在這里!救我!"洞口的石頭被推開一條縫,娘的臉出現在月光下。
她頭發散亂,臉上有血痕,像是剛經歷過一場搏斗。"快出來!"她伸手進來,"娘帶你走!
"我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朝她撲去。可就在我即將抓住她手的瞬間,
我看見了——她另一只手里攥著一卷鈔票。我的動作頓住。娘的表情僵了一瞬,
隨即又擠出焦急的神色:"快啊!那些人販子就在后面!"人販子?我如墜冰窟。
墨隱的笑聲在身后響起:"我說什么來著?她根本不是來救你的。"娘的臉色變了。
她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死丫頭!快出來!"我拼命往后縮:"你要把我賣給人販子是不是?
就像前三個姑娘一樣!"娘的表情徹底冷了下來,冷笑一聲:"你以為你有的選?
"她從腰間抽出一把斧頭,開始瘋狂劈砍堵洞的石頭:"敬酒不吃吃罰酒!
就是綁也要把你綁出去!"我癱坐在地上。
原來......原來她真的打算賣了我......墨隱的蛇尾環住我的腰,將我往后拖。
他的聲音帶著愉悅:"看清楚了?人間......比我還可怕。
"娘砍開一個能鉆人的洞口。她舉著斧頭沖進來,卻在看見墨隱的時候僵在原地。
"蛇......蛇仙大人......"她的聲音發抖,
"我、我只是來帶她走......錢我都帶來了......"她抖著手掏出那卷鈔票,
跪在地上往前遞。墨隱輕笑一聲,蛇尾一甩,將那卷鈔票打飛。紙幣在空中散開。"晚了。
"他說,"這個祭品......我要定了。"娘的臉色慘白。她撲向我,
一把抓住我的頭發往外拖:"她是我的!我的!"墨隱的蛇尾猛地收緊,
將娘狠狠甩到洞壁上。她悶哼一聲,斧頭當啷落地。"娘!"我下意識喊出聲。
她趴在地上咳血,卻笑了:"你以為......你贏了?
歲......契約上寫得很清楚......你得不到她......"娘趁機撲向斧頭,
卻被他蛇尾一卷,狠狠砸向地面。"滾。"墨隱的聲音冷得像冰,
"再敢靠近這個山洞......我就讓全村人陪葬。"娘艱難地爬向洞口。在離開前,
她回頭看了我一眼,那眼神......竟像是憐憫。洞口的石頭重新堵上,黑暗再次降臨。
我癱坐在地上,渾身發抖。墨隱的蛇尾環住我,冰冷的鱗片貼著我溫熱的皮膚。
"她說的是真的嗎?"我聲音嘶啞,"我活不過二十歲?"墨隱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為他不會回答。最后他手指撫上我鎖骨的那個蛇形烙印:"我不會讓你死的。
"他的聲音很輕。3.墨隱纏著我睡著了。他的蛇尾松松地繞在我腰間。我盯著他看了很久,
確認他確實睡熟了,才小心翼翼地抬起手。我屏住呼吸,一點一點從他懷里挪出來,
他似乎并未察覺。山洞里靜得可怕,只有滴水聲和遠處偶爾傳來的風聲。我貼著石壁挪過去,
手指摸到石頭的縫隙。那縫隙很窄,但足夠我把手伸出去。外面的世界。自由的味道。
我咬了咬牙,把手臂整個擠進石縫里,肩膀抵著石頭,拼命往外鉆。
我跌跌撞撞地逃回村子時,天剛蒙蒙亮。身上的嫁衣早就被荊棘扯得破爛,腳底磨出了血,
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可我不敢停,我怕墨隱會追上來,更怕娘會帶著人販子來抓我。
村口的老槐樹下,幾個早起打水的婦人看見我,手里的木桶"咣當"一聲砸在地上。
"妖......妖女!"王阿嬸指著我尖叫,"她怎么回來了?!"我張了張嘴,想解釋,
想求救,可喉嚨干得像是塞了一把沙子。"她逃了獻祭!"李鐵匠的老婆扯著嗓子喊,
"蛇仙要發怒了!"人群像炸了鍋,
抄起扁擔抓起石頭——"我不是......"我踉蹌著往前走了兩步,
"是娘要賣了我......""放屁!"王阿嬸一口唾沫吐在我臉上,
"林神婆為了救村子,連親閨女都舍得獻出去,你倒好,還敢逃?!
"一塊石頭砸在我肩膀上,疼得我悶哼一聲。"滾回山洞去!"趙家的雙胞胎舉著彈弓,
石子"嗖"地擦過我額角,"別連累我們!"更多的石頭飛過來,我抬手護住頭,
卻擋不住四面八方襲來的惡意。"妖女!惹怒蛇仙要害死全村!""燒死她!
""把她綁回去!"我被推搡著,踢打著,最后被一根麻繩捆住了手腳。
王阿嬸趁機扯走我脖子上最后一條銀鏈子,嘴里還念叨著"晦氣"。老村長拄著拐杖走過來,
渾濁的老眼盯著我:"丫頭,別怪我們心狠。要怪就怪你命不好。"我抬起頭,
看著這一張張熟悉的臉——王阿嬸曾經夸我手巧,李鐵匠給我修過鋤頭,
趙家的雙胞胎吃過我烤的紅薯——現在他們眼里只有恐懼和厭惡。
"你們都知道......"我聲音發抖,"那些姑娘被賣了,對不對?
"人群突然安靜了一瞬。老村長的拐杖重重敲在地上:"胡說八道!她們是被蛇仙留下了!
""是嗎?"我冷笑,"那王阿嬸頭上的銀簪是哪來的?李鐵匠家多出來的錢又是哪來的?
"王阿嬸臉色一變,撲上來捂住我的嘴:"這丫頭中邪了!快把她送回去!
"我被抬上那頂破舊的花轎,這一次沒人奏樂,沒人送行。轎簾放下前,
我看見娘站在人群最后面。她的眼神很平靜,就像在看一個陌生人。4.我再次醒來時,
躺在柔軟的錦被上。山洞還是那個山洞,卻完全變了模樣——石壁上掛著繡滿繁花的帷帳,
地上鋪著厚厚的絨毯,角落里擺著一張梳妝臺,銅鏡擦得锃亮。"喜歡嗎?
"墨隱的聲音從身后傳來。我坐起身,卻因為動作太大扯到了傷口,疼得倒抽一口涼氣。
"別動。"他按住我的肩膀,一陣清涼的感覺傳來,傷口竟然慢慢愈合了。
我警惕地看著他:"你想干什么?"墨隱輕笑,蛇尾一卷,
從旁邊的小幾上端來一碗熱氣騰騰的粥:"吃吧,你一天沒吃東西了。"粥很香,
里面還加了枸杞和紅棗。我咽了咽口水:"下毒了?""要殺你用得著這么麻煩?"他挑眉,
自己先喝了一口,"看,沒死。"粥很甜,暖流順著喉嚨滑進胃里。
墨隱坐在床邊看我吃:"慢點,沒人跟你搶。"他的指尖冰涼,動作卻意外地輕柔。
我愣住了,這跟昨晚那個說要吃了我的蛇妖判若兩人。"為什么......"我小聲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