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清晨九點。陽光褪去了黎明的清冷,變得柔和而慷慨,均勻地鋪灑在周末略顯安靜的街道上。張甯按照彥宸端端正正寫在紙條上的地址,步履從容地穿行在略顯陌生的街區。告別了日常的校服,她今天穿了一件樣式極為簡單樸素的棉布連衣長裙,布料看得出有些年頭,微微泛舊,卻絲毫無法掩蓋她那份在同齡人中顯得格外清麗脫俗的氣質。微風拂過,隨意披散在肩頭的長發輕輕晃動,陽光下泛著柔和的光澤,她安靜行走的樣子,像一幅不經意間闖入現實的、略帶憂郁的風景畫。
目光平靜地掃過路兩旁明顯比自家老城區更新、更齊整的建筑,她的腳步最終停在一棟簇新的單元樓前。這樓是市里效益最好的國企的宿舍群,外墻是時下流行的淺色瓷磚,線條簡潔明快,透著一股與她家那片擁擠、斑駁的老式院落截然不同的現代氣息。她再次低頭確認了一下紙條上的門牌號,核對無誤后,深吸一口氣,邁步走進了光線略暗、但異常干凈整潔的樓道。
樓梯間里回蕩著她略顯孤單的腳步聲。爬到四樓,其中一扇防盜門虛掩著,露出一條縫隙,隱約透出里面的光亮和一絲煙火氣。她正遲疑著是否上前敲門確認,那扇門猛地被拉開,彥宸的腦袋冒冒失失地探了出來,臉上是毫不掩飾、甚至可以說有些夸張的驚喜,聲音響亮得幾乎要在樓道里產生回音:“你來啦?!” 他那副樣子,活像一個獨自在家、盼星星盼月亮終于盼來了訪客的小孩,眼睛亮得驚人。
張甯被他這突如其來的熱情和音量震得微微一怔,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只從鼻腔里極其簡短地發出一聲“嗯”,語氣平淡無波。眼神卻不由自主地在他那張笑得毫無心機、甚至有點傻氣的臉上停留了一瞬,心底暗自腹誹:這家伙,是生怕整棟樓的人都不知道我來了嗎?
她側身走進屋內,目光快速而冷靜地環視了一圈。典型的兩室一廳格局,附帶一個不大不小的陽臺。面積不算奢侈,但比起她家那幾口人擠在一起的老房子,無疑寬敞明亮了許多。客廳里擺著一張長條茶幾、一套看起來有些年頭但還算干凈的布藝沙發,墻角立著一臺大彩電,陽臺上晾曬著幾件剛洗過的衣物,正隨著微風輕輕擺動。一切都帶著點漫不經心卻又井井有條的居家感。
“你自己一個人住?” 她收回目光,落在彥宸身上,語氣依舊平淡,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探究。
“對啊,” 彥宸點點頭,語氣輕松得仿佛在說一件理所當然的小事,“我媽單位分的房子。我爸媽在他們那邊還住著一套呢,這兒就徹底歸我了。” 他一邊說,一邊還隨意地用手抓了抓略顯蓬亂的頭發。
張甯聞言,目光再次落回他臉上,這一次停留的時間稍長,深深地凝視了他一眼。那眼神里似乎翻涌著某種復雜難言的情緒——或許是轉瞬即逝的羨慕,或許是對彼此生活軌跡巨大差異的無聲感慨,但最終,她什么也沒說,只是不動聲色地、緩緩收回了視線。
“不過,” 彥宸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自顧自地在客廳里比劃起來,手指著其中一間臥室門,“我發現一個嚴重的問題!這房子吧,就那間臥室里塞了張寫字桌,還賊小,頂多坐下我一個。咱倆這……沒辦法讓你面對面指導我做作業啊!” 他語氣里透著一股故作苦惱的無奈,帶著點夸張的表演意味,仿佛在邀請她共同參與解決這個“天大的難題”。
張甯聞言,徑直走進那間臥室,迅速掃視了一圈。房間確實不算小,但家具擺放得相當隨意,一張大床幾乎占了一半空間,靠窗的位置擠著一張略顯陳舊的木質寫字桌,桌面上雜亂地堆滿了各種書本、卷子和零碎物件,只留下一把椅子孤零零地杵在那兒。想再擠下一張椅子,確實不現實。
她轉過身,對著一臉“你看吧,我說得沒錯”表情的彥宸,眉頭幾不可察地一挑,語氣是她慣有的、不容置疑的干脆:“指導你還需要桌子?你坐地上我喊口令不就行了?” 說罷,她沒再理會彥宸,轉身回到客廳,指了指中間那張長條茶幾,“這里就可以,坐地上就行。” 聲音果斷,像在宣布一個毋庸置疑的決定。說完,她似乎打算立刻以身作則,微微提起裙擺,就要席地而坐,動作自然得沒有絲毫忸怩。
“哎哎哎——” 彥宸卻像是被踩了尾巴一樣,急忙一個箭步沖到沙發邊,抓起一個厚實靠墊,在她坐下前的那一瞬間,眼疾手快地塞到了她身下,嘴里還下意識地嘀咕著:“地上涼,坐這個,坐這個舒服點。” 他的動作快得近乎條件反射,帶著一種與他平時散漫形象截然不同的細心。
張甯的動作頓了一下,低頭瞥了他一眼,又看了看身下的靠墊,終究沒有拒絕,默默地調整了一下姿勢,坐了下去。
彥宸見狀,像是松了口氣,轉身一溜煙跑進了廚房。片刻之后,他端著一個印著老式花紋的瓷杯出來,杯子里是冒著熱氣的、顏色略深的液體,他帶著點小心翼翼的期待遞到張甯面前:“嘗嘗這個,我剛給你泡的。”
張甯接過杯子,低頭湊近杯口,一股速溶咖啡特有的、略帶焦糊的香氣飄入鼻腔。她秀氣的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試探著抿了一小口。下一秒,她的眉頭立刻擰成了一團,忍不住“咂”了下嘴,臉上是毫不掩飾的嫌棄:“這什么鬼東西?苦得跟喝藥似的,你是拿我試毒啊?” 她的語氣直白得近乎刻薄,完全沒給他留面子。
彥宸被她這反應噎得愣了一下,隨即卻“哈哈”一聲笑了出來,也不生氣,反而撓了撓頭,從善如流地說:“好吧好吧,我的錯。這什么鬼東西?苦得跟喝藥似的,你是拿我試毒啊?” 他似乎對她的“毒舌”早已習以為常,渾不在意地將杯子放在茶幾一角,自顧自從書包里掏出書本和昨天帶回去的題卷,在茶幾的另一頭坐了下來。
客廳里漸漸安靜下來,只有筆尖在紙上沙沙作響的聲音。陽光從陽臺透進來,灑在茶幾上,映出一片溫暖的光暈。張甯低頭翻著書,偶爾抬頭看一眼窗外,眼神專注而沉靜,像一潭深水。
彥宸坐在她對面,一條腿盤著,一條腿伸直,手肘撐在茶幾上,時不時咬著筆桿的尾端,眉頭緊鎖,像是在跟某道難題進行艱苦卓絕的斗爭。他的字跡出人意料地工整,是一手漂亮的、帶著風骨的小楷,每一筆都寫得一絲不茍,透著一股與他本人氣質截然不同的認真勁兒。他偶爾會抬起頭,飛快地偷瞄一眼對面安靜看書的張甯,見她似乎并未注意自己,又趕緊低下頭,在卷子上奮筆疾書幾下,那樣子,像極了一個上課偷偷做小動作、生怕被老師抓包的小學生。
窗外傳來幾聲清脆悅耳的鳥鳴,風穿過陽臺,帶著洗衣粉的淡淡清香和陽光的味道,拂動著晾衣架上的衣服。兩人之間幾乎沒有多余的言語,只有紙頁翻動的聲音、筆尖劃過的聲音,以及空氣中靜謐流淌的時光,構成了一種奇妙而和諧的氛圍,像一幅被時光定格的、帶著暖色調的青春畫卷。
不知過了多久,彥宸終于長舒一口氣,將面前做好的兩套題卷小心翼翼地推到張甯面前,語氣里帶著幾分忐忑,又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期待:“那個……我做完了,你……你看看?”
張甯放下手中的書,接過題卷,拿起紅筆,開始低頭批改。紅色的筆跡在卷面上飛快地勾畫、圈點,但她的眉頭卻越皺越緊,臉色也一點點沉了下來。結果……相當不理想。新教的知識點錯誤百出,掌握得一塌糊涂,就連之前強調過多次的舊知識點,居然也錯了一道不該錯的題。
她“啪”地一聲放下紅筆,抬起頭,目光冷冷地、毫不留情地盯住彥宸,語氣里透著一股冰冷的、幾乎要結霜的揶揄:“就這?彥宸同學,你交上來的這份東西,是拿來給我醒腦的嗎?新學的玩意兒一問三不知,舊賬還沒算清又添新債,我看你這腦子不是懶得轉,是直接進入冬眠狀態了吧?”
彥宸下意識地又抬手撓了撓頭,張了張嘴,似乎想為自己辯解兩句,比如“我已經盡力了”之類的話。
但張甯根本沒給他開口的機會,直接打斷他,語氣里的“毒性”又加深了幾分:“盡力?你所謂的盡力,我看跟烏龜在沙灘上爬的速度差不多,慢得讓人恨不得下去幫你踩兩腳油門!還有,你這字倒是越寫越漂亮了,一手小楷端正得都能直接送去參加書法展了,可惜啊可惜,” 她故意拖長了語調,手指點了點卷面上一處寫得極其工整卻錯得離譜的答案,“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光有個好皮囊有什么用?里面裝的都是草包!簡直就是個外面刷了金漆、里面卻空心的大蘿卜!”
她頓了頓,似乎覺得還不夠,手指有節奏地敲擊著題卷,聲音低沉卻異常尖銳:“我本來還指望著,你能爭點氣,哪天突然開竅,給我長長臉,也讓我這‘義務勞動’有點成就感。結果你這表現,就好比辛辛苦苦爬到了半山腰,然后‘嗷’一嗓子,歡天喜地地又骨碌碌滾回了山腳下,滾得挺歡實!”
她終于停了下來,嘴角卻幾不可察地向上勾起一個極小的弧度,眼神里藏著一抹若有似無的、逗弄般的笑意,像是故意留白,等著看他如何接招,如何反擊。
彥宸被她這一連串夾槍帶棒、比喻生動的損話給說得一愣一愣的,足足過了幾秒才反應過來,干笑了兩聲,語氣依舊帶著那股特有的散漫勁兒,卻又不失底氣地反駁道:“得得得,張大小姐,您這嘴上功夫真是越來越爐火純青了,簡直就是淬了毒的刀子外面又抹了一層蜜,甜著甜著就猝不及防給我來一刀。不過……” 他話鋒一轉,故意挺了挺胸膛,指了指自己的卷子,“我這字寫得好看,總歸也算是個優點吧?總不能一無是處不是?” 他懶洋洋地聳了聳肩,臉上又恢復了那副帶點無賴的笑容,似乎想用這種插科打諢的方式化解她的猛烈攻勢,但那雙看向她的眼睛里,卻并沒有絲毫的退縮或惱怒,反而透著一種奇怪的、穩如磐石般的從容。
張甯冷哼一聲,毫不留情地繼續補刀,語氣里的揶揄更深了:“優點?我看你最大的優點,就是能把懶惰和敷衍都包裝得如此具有藝術美感,連錯題都錯得這么……賞心悅目,想讓人在生氣之余,還得贊嘆一句‘字真好看’,我也是服了你了!彥宸,你這腦子要是能分十分之一用在琢磨題目上,而不是琢磨怎么把字寫好看,也不至于讓我每次批你的卷子都批得想立刻申請工傷,給自己放個長假!” 她頓了頓,目光掃過他那張依舊帶笑的臉,慢悠悠地補充了一句威脅,“下次你要是還這樣,卷面分再高也沒用。我可就不光是用嘴損你了,保管讓你把錯題相關的課本章節,從頭到尾抄到手抽筋為止!”
她的聲音依舊低沉,說到最后,卻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輕快的俏皮,像是在拋出一記看似兇狠、實則沒什么殺傷力的軟刀子,輕輕刺在他心頭,又迅速收回,留下一圈微妙的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