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老榕樹下,它高大蒼勁,立于這偏靜之地。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出現在此,
我應該已經死了。站在樹前,如同面對著森林秘境中的古老精靈。
大約這便是自然孕育出的靈性。我知道生命匆匆,但我的生命也太匆匆了些。
我知道我的生命已經消逝,生命若是終結,時間的輪轉,四季的變換,便不再相關了。
只是奇怪,自己還未消失,難道自己成了孤魂野鬼?我瞧著自己還同生前一樣,
穿出事那天的衣服,充其量不過是個半只腳踏進社會的學生罷了。“方執?
”聽見有人喊我的名字,我轉過身看見一個少年,手里拿著一份文件,他看著我沒說話,
像是在等我確認。于是我答道:“是我。”“他在這兒!”他朝巷口那邊喊,
聽見那頭有了一聲女孩的回應,便轉過身來,咬開一支筆的筆蓋,在紙上寫著什么。
寫完自顧自地說道:“找到了,進度+1!”我看他也是學生樣貌,看著比我還小幾歲。
正想開口問對方的身份,他又說話了:“你好,我叫李長年,來找你的,昂,不好意思,
請你稍微等一下,我等一等人。”說話時自然而然的笑,
讓我想起剛入大學那會也似這樣略帶青澀地跟人打交道。世界上的人多了,
相似的人也就多了。但他那簡單樂觀的模樣卻與我不甚相同。我,不善言辭,不善交際,
是個沉默的樂觀者,這是自進大學之前就如此的了。表面上靜水無痕,心底里也波瀾壯闊,
少不得做些一夜成名、光宗耀祖的美夢……少頃,一個戴眼鏡,
留著過肩短發的女孩走了過來。兩人確認了些信息,她便歪了頭笑著朝我說道:“久等了,
跟我們走吧,到了地方再慢慢跟你說明。”她的聲音如春日融冰,極好聽。既來之,則安之。
這是自小習得的信念,如今依舊適用。于是點點頭,嗯了一聲,跟著走了。
我跟著他們進了一個小區,又乘電梯進了1104房間。稍坐了會兒,
女孩便開始說明:“我叫唐思隱,你可以叫我思隱,他是李長年。我們是靈界的靈使,
此次的任務是尋找念靈和念主,歸入靈界檔案,而你就是我們要找的念靈。”“啊?
”我發自內心的疑問把少年逗笑了,他解釋說:“靈界是各類靈的聚集地,念靈是其中一種,
因人的思念而產生的一類靈。”我試著理解他們的話,有點不知所云,但似乎頗有些意思。
尤其是聽到“思念”這個詞的時候,心中仿佛閃過什么東西。“人的體內都蘊藏著靈,
只是是否被喚醒而已。一般情況下,人在瀕死之際是特殊時刻,若機緣巧合,
他人的思念可以喚醒將死之人體內的靈,使其得以另一種形式——即念靈存在。
而那喚靈之人就是念主。”“這便是靈文所說的——一念成靈。
”女孩念出靈文時聲音也像是從空靈之境穿透而來。我依舊在理解他們的話。
“不過你的情況還要不同些。”少年邊說著邊翻開那份文件,神色略帶疑惑。“什么意思?
”“資料顯示你是在今早成靈,從時間上就不太對勁。”“為什么,這有什么問題嗎?
”“這我們不得而知。往常我們尋找念靈和念主幾乎是不用費功夫的,
當靈界探察到念靈形成,我們便會即刻趕到,而念主就在附近,所以很容易確認。
你成靈的時刻有偏,靈界無法獲知你成靈的過程,這導致我們在找你上多花了些時間。
另外剛才我找到你的時候就只看到你,更覺得古怪。
”“至于為什么會出現這種情況現在還沒有定論,需要找到念主才能確定。”我一頭霧水,
問怎么找?“好問題!”少年突然的一嗓子,順勢坐到女孩旁邊,
手撐在茶幾上意味深長地笑著看著我:“這,就得問你咯!”女孩聽了也同樣地看著我。
“我?”這突如其來的注視讓我有些別扭,像被看穿了心思。“不錯!”少年打了個響指。
“念靈是被動產生的,成靈之后,你和念主之間的聯結只有你能感覺到。
所以任務的關鍵在你。”“通常呢,念主是你生命中與你緊密相關的人。找到他,
我們自有辦法確認。當然,最終結果只有一個,你心里若是已有答案自然是最好的,
若不能確定的話有方向也行。”到此,我對事情有了大致的輪廓。“怎么樣,比如家人,
朋友,還有戀人?”少年進一步引導我回憶。我自然地想到我的家人,但要確定,
我也說不好。至于戀人,我稍加思索道:“第三個……可以排除……”“哦?
”他那分明是八卦的語氣,沒等我解釋,女孩就朝他后腦門拍過去,說:“正經點。
”挨了一掌后少年立馬就正經起來。由于只有不到三天的時間。我一生不長,
生命中曾長期駐留的地方極少,所以我們很快鎖定了第一個目的地,立刻便動身了。
離開小區的時候,我恍惚感受到一股阻力,當時只以為是風卷起的調皮的落葉。
和他們相處的氛圍總是輕松愉快。甚至在路上我問了很多問題,他倆也很樂意解答。
得知念靈并沒有什么特別的能力,我遺憾到:真可惜。想著就算沒有超能力,
隨便解鎖個異能也行啊,變戲法都行。視野逐漸開闊起來,出現一望無垠的田野,
我知道離家越來越近了。我開始忐忑不安,思隱和長年同我說話時也心不在焉的。
不知何時起,我開始自然地稱呼起他們的名字。踏進老屋的院子,
一股濃濃的熟悉感在心頭泛起,我第一反應是感嘆自己還能再回來!
我發覺家里并沒什么變化,但也不能用一切如舊來形容,
因為我清楚地感受到空氣中的冷寂和沉重氣息,我知道這與我有關。我一下猶豫了,
邁不開腳步。我在這頭做著心理準備,他倆倒歡得很。在院里東竄西逛,扒拉我家的花,
又逗我家的狗,像是來做客的,全然沒有執行任務的樣子,沒個正經。
我糾結著要不要先進去的時候,一個女孩端了個盆從屋里走出來。“她是……你妹妹?
”看到有人出來,他倆立馬湊了過來。“嗯。”欒心與我只差幾歲,剛高考完,
原打算趁這個長假一家出去旅游,我的事情一出,這件事也就延后了。她的氣色極差。
看她默不作聲,從我身邊經過,我不由地心生愧疚。
這種近在咫尺卻生死相隔的感受撕扯著我的內心,
仿佛在提醒我眼前這個人的目光再也不會落在我身上。長年拍了拍我的肩。
“親人逝去的悲痛即使時間也未必能撫平,”思隱安慰道,“但,你應該還有更重要的事。
”我以為她說的是任務,但并不是。“你的存在不是為了旁觀生者的痛苦。慢慢來,
你會明白的。”我的確不明白她的意思,但這話似乎刻進了我心里。“先進去吧!”“嗯。
”客廳里堆滿了東西,應該是喪事期間沒有整理完的。廚房傳來飯菜的香味,
我也開始分泌唾液。即便不需要真的進食,這種條件反射也仍未消退。“骨頭給它了嗎?
”父親的聲音厚重了許多。“嗯。”“把吃的給你媽媽帶去,醫院的伙食她不怎么吃。
這銀耳粥是微甜的。好好守著她……不用管我,我就在這吃,吃完就去單位,晚上再去看她。
”“嗯。”“讓她少傷心……”父親的話沒說完,他大概知道這話并不會起作用。
他左肩的膏藥貼,已經皺皺巴巴、黑黢黢的了,仍然沒有換。家里少了一個人,
就像時空出現了一個豁口。天陷可補,瀚海可填,而人間事難全。欒心答應著就出門去了。
我擔心母親的情況也跟著出門,走到院子突然停住,發現思隱和長年沒有出來,
可我實在擔心,已經顧不上任務。好在他們這時出來了,沒說別的話,讓我跟上欒心。
我看著他們,一瞬間萌生了感激。醫院被消毒水和藥劑的味道籠罩著,氣味有些刺鼻。
母親還在睡著。母親的床位在中間,靠窗的那個床位是空的,
進門的床位上是一個頭發已經花白了的老人,剛從重癥病房轉到普通病房來,也還睡著,
陪護的阿姨在旁邊守著。病房里很安靜,沒有電視聲和其他病房的吵鬧聲。
但這具身體似乎對空調的冷氣十分敏感,寒氣侵襲著我的身體,有些不舒服。
欒心把吃的放在一旁的柜子上,手輕輕搭在被子上,慢慢地摸進去握母親的手,
母親緩緩睜開了眼。欒心問母親要不要吃點東西,母親說吃不下讓欒心自己吃,
她喝點銀耳湯就行。欒心再三勸說也無法,只好聽從地把床搖起來,把湯喂給母親。
母親喝了湯便又合上了眼,沒有要說話的意思,欒心無奈,只能一邊給母親理好被子,
讓母親好好休息,只字未提父親的叮囑。或許不提起反而更好。欒心看了看鹽水瓶,
還沒到換的時候,才打開飯盒準備吃點東西,一舉一動連同咀嚼都是極輕極小心的。
我跪在床邊,守著母親,不知如何是好。直到護士進來,又出去,吊瓶換成了溶液袋,
又換成吊瓶。母親沒有睜眼,也并未睡著。我感覺到空氣中復雜凌亂的思緒糾結在一起,
仿佛要下墜。終于,母親轉過頭朝著我這邊,眼淚滑落下來,扎進我眼里。母親假裝翻身,
實際是側過身來抹眼淚,不想叫欒心看見。欒心似乎發覺了什么,詢問母親哪里不舒服,
母親強裝著說沒事。我焦急無措,下意識伸手去幫母親擦眼淚,
手指劃過母親的臉龐卻無法觸及分毫。反應過來我已經沒有了實體,我無法接受自己的無能。
于是潮水決了堤,可即使淚滿塘也沒有第四人聽見。我努力掙扎著,想要找到冷靜之法。
終于仿佛意識到什么,我想起思隱曾說的話,便把目光轉向他們,
起身走過去問道:“告訴我,我可以做什么?”思隱欣慰一笑,說:“你終于開口了。
”他跟長年對視一眼,朝窗戶走去,長年心領神會地點了點頭,對我說:“那么,
開始吧!”思隱站在陽光下,溫熱耀眼的光淌過她的手掌,她閉上眼。陽光吻過她,
她的身體有了細微變化,在她周圍泛起光粒。長年掌心交疊,神情專注,
手掌緩慢分離之間出現露珠似的水靈靈的東西,看上去軟盈盈的。這時,
思隱從光中牽出一縷絲,閃著粼粼的金色的光。她輕輕松開手指,
那縷絲便游動著靠近長年掌間的“露珠”。它繞著露珠轉了幾圈,越靠越近,逐漸融了進去。
我瞧著出了神。“想什么呢!”長年在我跟前打了個響指,等我回過神來他示意我伸出手。
“唔,我來?”我小心地伸出手,那東西轉著轉著圈就到了我手上,活像個有生氣的小家伙。
“這是?”我問道。“靈絲。靈雖然和人的構造不同,但也是由微粒子組成的,
自然界的光中含有靈的組成成分,再加上靈本身身為人的屬性,可以形成這樣的靈絲。
”“哦,它好像在吸取我身上的東西。”“嗯,它在感知你,你的情緒,你的記憶,
你的過去。”“把它放在你母親的額間,你便可以通過它探知到你母親的所思所想,
你也可以通過它傳達你想表達的東西。”但是有三點要注意:第一,
不要急切地尋求化解你母親的悲傷,要知道,除非是你這時候活過來,
否則你說再多寬慰的話也無濟于事。其次,
你不能透露你如今的存在以及任何與靈相關的信息,這是違反靈界規則的,
而且說出來也只會讓身為普通人的你的母親陷入更痛苦的境地。所以,
記住你要做的是慢慢地進入你母親的意識中,看到她的內心,看到她心里的悲傷和黑暗,
然后嘗試去驅散它。第三,這段時間內你們會陷入類似沉睡的狀態,不用擔心,
不會對她造成傷害。但當這縷靈絲變越黯淡的時候,說明你所剩的時間也不多了,
靈絲消失的時候,你們便會醒來。“記住了嗎?”“嗯。”“去吧。”我按他們說的,
把那縷靈絲放在母親的額間,慢慢閉上眼,隨后便對周圍事物的感知越來越淺。不知不覺間,
自己好像做了一個,不,是好幾個夢一般。思隱說得不錯,母親的心中藏了千萬事,
但這千千萬萬的事只因兩三個人也變成了一件事……這期間我完全感覺不到外界時間的流逝,
只記得醒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我累極了,沒有力氣睜眼,
在隱約聽到母親說讓欒心和父親扶她出去走走時,我心下一寬,睡了過去。
再次醒來已經是第二天一早了,我發現自己躺在1104房間的沙發上,
思隱和長年蹲在茶幾旁邊,不知道在看什么。我坐起來,他們察覺到動靜便轉過身來,
長年率先開口:“醒啦?”“嗯。”我望著外頭暗沉沉的天,聞到泥土的清香,
想著昨晚是下過雨了。“昂,不好意思,昨天忘記跟你說了,使用靈絲會消耗你的精力,
時間越長消耗得越多,恢復需要多花上一倍的時間。”“難怪。”我伸展了下身體,
長年打量著我,說:“嗯,恢復得不錯!”我也確實有精力充沛的感覺,
但也很疑惑:“可是我們為什么回這兒來了,任務不是還沒完成嗎?”思隱扶了扶眼鏡說,
我的家人可以排除,他們中并沒有念主,我們需要去下一個地方。我問為什么,
他們也答不上來。“不過你做得很好,對于你的家人來說這很重要,”頓了一下接著說,
“以后你會知道。”“以后……”有也好,沒有也罷,對于現在的我來說已經沒那么重要了。
但思隱的話還是讓我生出了歡喜。我不希望他們為我難過,我希望他們好好的,
我希望回報他們的恩情,一絲一毫也好。時間不多了,我們接著趕往下一個目的地。
相較于回家的心怯,回到母校我心里更多的是激動。和被迫返校不同,
這時的想念是自發的、甘愿的。聽到要去學校最激動的是長年。我原以為他只是活潑開朗些,
但是去學校這一路上我只感覺到他的一個特點:話多,可以說到了聒噪的地步。到地方之前,
他把與我學校相關的統統問了個遍,當然我大多答不上來,他也好心地去查了告訴我,
我很感謝。我感覺這之前他像是被封印了一般。上一個這么嘮叨的還是欒心。
和校園最繞不開的詞是青春。不用趕早課,趕食堂,趕作業,
陰涼涼的天卻覺得一切都很明媚。周六,進出校園的人很多,拖著沉重的箱子腳步倒很輕快,
一群人說笑著,步伐卻很一致。臨近畢業,過幾天要拍畢業照,
很多不在校的同學都在趕回來。不用想,他們倆早不見了人影。思隱應該去百春園了,
她似乎很喜歡植物;至于長年,他混在學生中間,看著新奇事兒就湊上去,
看見有趣的人就去捉弄捉弄,像許久沒見過人一樣。其實我自己也是一樣的,
覺得如果能一直留下來就好了。此刻才驚覺:原來那時年輕,想的都是來日方長,
憂一日是過,縱一日也是過,游走在四季野間,早晚要為學業和生計擠破腦袋的。
所以未察覺到時間的魔爪。我沒管他倆,朝宿舍樓走去。果然,到地方時他們已經在那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