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春生是青梅竹馬。他說進城打工回來就娶我。一年后他揣著大哥大回村,卻嫌我土氣。
我轉頭嫁給了村長家的傻兒子。婚禮那天春生紅著眼沖進來:“秋妹你不能嫁!
”傻子突然死死抱住我的腿:“媳婦!我的!”---日頭毒得能曬死人。我在溪邊洗衣服。
棒槌砸在濕衣服上,梆梆響,水珠子濺我一臉。春生蹲在岸邊的石頭上,嘴里叼根草莖。
“秋妹。”他含糊地喊了一聲。我沒抬頭。“秋妹!”他又喊,聲音大了點,帶著點不耐煩。
“聽見了!”我把最后一件濕褂子擰干,甩進盆里,“叫魂呢?”他跳下來,
幾步躥到我面前,汗味兒混著青草氣沖進我鼻子。“跟你說個正事。”他眼睛亮得有點嚇人,
“過幾天,我跟強子他們,進城!”“進城?”我手里的木盆差點掉溪里,“干啥去?
”“還能干啥?”他下巴一揚,得意像要淌出來,“打工!掙大錢!聽強子他表哥說,
城里頭,錢好賺得很!”溪水嘩啦啦流。我心里也跟著晃。“那…啥時候回來?
”我聲音有點發緊。春生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他湊近了些,聲音壓低,
帶著股熱烘烘的氣息噴在我耳朵邊。“等我回來,秋妹,”他喉嚨里像卡了顆糖,黏糊糊的,
“等我回來,我就…我就娶你!”我的臉騰一下燒著了。棒槌脫手掉進溪水里,咚一聲悶響。
他飛快地彎腰撈起來,塞回我手里。指尖碰到一起,又燙又麻。我猛地抽回手,抱起木盆,
轉身就往岸上跑。“死春生!誰要你娶!”我嘴里罵著,心卻在腔子里撲通撲通亂撞,
像揣了只不聽話的兔子。身后傳來他響亮的笑聲,還有他扯著嗓子喊的話。“秋妹!等我!
說定了啊!”那聲音追著我,一直鉆進我滾燙的耳朵里,甜絲絲的,又有點讓人心慌。
---日子像村口那條土路,被日頭曬得發白,又被牛車轱轆碾得坑坑洼洼。春生走了。
頭幾個月,他托人捎過口信。“在工地扛水泥,累,但管飽。”“秋妹,等著我。”后來,
口信沒了。再后來,強子他爹回來說,在城里見過春生一次。“穿得人模狗樣的,
腰里別個黑乎乎的東西,像個磚頭,聽說是大哥大!老貴了!”村里人嘖嘖稱奇。
我心里那點甜,慢慢變成了澀。他沒捎信給我。一天天,太陽升起又落下。我在田里薅草,
在灶前燒火,在溪邊洗衣。日子照舊。只是洗衣服的時候,棒槌砸在水里的聲音,
好像格外空洞。偶爾抬頭,岸邊的石頭上空蕩蕩的。風從那里吹過,啥也沒留下。
---整整一年。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樹剛冒出點嫩芽的時候,
一輛屁股后面冒黑煙的拖拉機,“突突突”地開進了村。拖拉機斗里坐著幾個人。
我端著簸箕,正站在我家土墻院門口篩豆子。一眼就看見了春生。他跳下車。身上穿的,
不是走時的舊褂子。是一件硬邦邦、亮閃閃的黑色皮夾克。頭發抹得油光水滑,
蒼蠅站上去都得劈叉。最扎眼的,是他腰上,真別著那個“黑磚頭”——大哥大。
他站在土路上,像棵剛移栽過來的樹,
跟周圍灰撲撲的土墻、蔫頭耷腦的雞、還有端著碗蹲在門口吸溜面條的老漢,格格不入。
他目光掃過來,落在我身上。我下意識低頭,看了看自己。洗得發白的碎花舊布衫,
袖口磨起了毛邊。沾著泥點的黑布鞋。挽起的褲腿下,露出被太陽曬得有點黑紅的小腿。
我有點慌,想把褲腿放下來,手卻僵著。春生朝我走過來了。皮靴踩在土路上,咯吱咯吱響。
“秋妹。”他站定,喊了一聲。聲音沒變,可那調子,有點飄。“回來了?”我嗓子發干,
使勁擠出三個字。“嗯。”他應著,目光在我身上上下下地刮,像在檢查一件舊家具。
眉頭一點點皺起來。那眼神,像冬天的溪水,涼得刺人。“你……”他清了清嗓子,
聲音有點發虛,飄在風里,“你咋還穿這?土得掉渣了。”我手里的簸箕猛地一沉。
篩好的豆子“嘩啦”一下,全潑在了地上。金黃的豆子蹦跳著,滾得滿院門口都是。
幾只雞立刻咯咯叫著沖過來搶食。我僵在原地。腦子里嗡嗡響。春生似乎也愣了一下,
大概沒想到我反應這么大。他咳了一聲,臉上那點強裝的城里人派頭有點掛不住,
顯出點鄉下小子才有的無措。“那個…我…我先家去。”他飛快地說完,像躲什么似的,
轉身就走。皮夾克硬邦邦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村道的拐角。我慢慢蹲下身,
去撿那些滾在泥地上的豆子。一顆,一顆。指尖沾了土。土腥味鉆進鼻子。
我聽見自己心里咔嚓一聲。像曬干的玉米桿,被人一腳踩斷了。---村西頭的曬谷場,
夏天堆谷子,冬天堆柴火,平時空著,就是個光禿禿的大土坪。這天傍晚,風涼颼颼的。
我抱著幾件剛縫補好的衣服,低著頭,想快點穿過曬谷場回家。“秋妹!”又是他。
春生從場邊那堆破草垛子后面轉出來,堵在我前頭。他換了件花里胡哨的襯衫,領口敞著,
大哥大依舊別在腰上,像個顯眼的疤。“干啥?”我沒停腳,想繞開他。他橫跨一步,
又擋著。“跟你說個事。”他舔了舔嘴唇,眼神有點飄,不敢看我。“說。”我站定,
抱著衣服的手臂緊了緊。“我……”他吸了口氣,像是下了很大決心,“我在城里,
認識了個姑娘。”風好像停了。曬谷場上空蕩蕩的,只有遠處誰家燒炕的煙,
直直地往灰蒙蒙的天上飄。“哦。”我聽見自己說。聲音平得像曬谷場的地面。
“她在…在廠里當會計。”春生語速變快了,帶著一種急于證明什么的急切,“穿裙子,
高跟鞋,頭發燙得卷卷的……說話也好聽,不像咱這兒,嗓門大得嚇人。”他頓了頓,
偷偷瞄我一眼。我臉上大概沒啥表情。他像是受到了鼓勵,
聲音又揚起來:“人家爹媽都是城里人,有退休金的!秋妹,咱倆……咱倆不合適了。
”他把“不合適”三個字,咬得特別清楚。像釘子,一下一下,釘進我耳朵里。“說完了?
”我問。他大概沒想到我這么平靜,有點懵:“啊?說…說完了。”“讓開。”我說。
他下意識地往旁邊挪了半步。我抱著那摞舊衣服,從他讓開的空隙里走過去。
腳步踩在干硬的土坷垃上,有點硌腳。走出曬谷場好遠,我才停下。回頭望。
夕陽像個巨大的咸蛋黃,正往山后面掉。春生還杵在曬谷場邊上,小小的一個黑點。
皮夾克在殘陽里,反著一點刺眼的光。我抱著衣服的手,指甲深深掐進舊布里。
布料粗糙的紋理,硌著指腹。---沒過兩天,村長媳婦,那個總是笑瞇瞇的胖嬸,
扭著她那圓滾滾的腰,一腳跨進了我家低矮的門檻。“秋妹她娘!大喜事啊!”人還沒坐下,
聲音先灌滿了屋子。我娘正在灶膛口扒拉柴灰,聞言直起腰,一臉茫然:“她嬸子,啥喜事?
”胖嬸一屁股坐在炕沿上,壓得那舊炕席吱呀一聲。她一把拉過旁邊低頭搓麻繩的我,
粗糙溫熱的手掌拍著我的手背。“哎喲,瞧我們秋妹,多水靈一閨女!勤快,手又巧!
我家那口子啊,心里可喜歡著呢!”我娘更糊涂了:“村長…喜歡秋妹?”“可不嘛!
”胖嬸笑得眼睛瞇成縫,“他呀,是替我們家大壯看中了!”大壯。村長家的傻兒子。
村里人都知道。二十好幾了,個頭倒是不小,壯得跟牛犢子似的,
可腦子……小時候發高燒燒壞了。整天在村里晃悠,見人就傻笑,口水有時都兜不住。
我娘的臉“唰”地白了。搓麻繩的手猛地停住,麻線勒進指縫,有點疼。
“她嬸子……”我娘的聲音發顫,“這…這哪行啊?我們秋妹……”“咋不行?
”胖嬸的笑臉一收,眉毛挑起來,“我們家大壯是實誠!家里啥光景你也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