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政局低保科的晨會總是從一堆枯燥的數據開始。
"第三季度新增低保戶32戶,其中殘疾類別占比58%……"科長王建平的聲音像老舊的收音機,嗡嗡地在會議室里回蕩。
阮棠悄悄揉了揉太陽穴,昨晚熬夜整理材料留下的黑眼圈被粉底遮蓋得七七八八,但疲倦卻從每個毛孔里滲出來。她低頭在筆記本上畫著毫無意義的圓圈,直到聽見自己的名字。
"阮棠,今天下午你跟我去幸福花園小區入戶核查,14棟新申請的低保戶,視力一級殘疾。"王科長合上文件夾,"資料顯示是建筑系大學生,見義勇為導致雙目失明,父母賣房治療,現在全家靠打零工維持生計。"
會議室里響起幾聲嘆息。阮棠機械地接過文件夾,指尖卻在翻開資料的瞬間僵住了——佟帥,28歲,視力一級殘疾。她的目光死死釘在檔案右上角的二寸照片上,那個消失了七年的人,就這樣猝不及防地重新闖入她的生活。
照片上的男人比她記憶中消瘦許多,眼睛依然漂亮卻失去了神采。阮棠的指尖不自覺地撫上手腕上的轉運珠——那是十八歲生日時佟帥送給她的,七年來從未摘下。
"阮棠?"王科長皺眉,"不舒服?"
"沒、沒事。"她慌忙合上文件夾,卻控制不住手指的顫抖。那個曾經給她撐腰的陽光大男孩,如今成了需要低保救助的盲人?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連呼吸都變得困難。
午休時,阮棠躲進洗手間,用冷水拍打滾燙的臉頰。鏡子里的女人眼眶發紅,唇色蒼白。她深吸一口氣,從包里掏出隨身攜帶的小化妝包補妝。粉底遮蓋不住眼底的青色,就像她再怎么偽裝鎮定,也掩飾不了內心的驚濤駭浪。
幸福花園是二十年前的老小區,樓道里的感應燈十盞有八盞不亮。阮棠跟在王科長身后爬上五樓,小心避開臺階上堆放的空花盆和紙箱。502室的門漆剝落得斑駁,門把手上卻系著一根嶄新的紅繩,末端掛著個小鈴鐺。
王科長剛要按門鈴,阮棠卻盯著那個鈴鐺怔住了。鈴舌上刻著的"平安"二字在陽光下若隱若現——那是高二那年她寄給佟帥的,當時她剛學會網購,特意找了能刻字的店家。鈴鐺寄出后她還忐忑了好久,怕他覺得幼稚。
"叮咚——"
門開了,一位頭發花白的婦人出現在門口,眼角的皺紋像被刀刻出來的一般深。"是民政局的領導吧?快請進。"
屋內出乎意料地整潔。兩室一廳的老房子,家具簡單卻擺放得宜,陽臺上幾盆綠植郁郁蔥蔥。最引人注目的是客廳墻上掛著的幾幅建筑草圖,線條流暢得仿佛能從中看出設計者的靈魂。
"那是我兒子出事前畫的。"婦人順著阮棠的目光解釋道,聲音里藏著驕傲與痛楚,"他從小就喜歡這個……"
臥室門輕輕響動,接著是拐杖點地的聲音。阮棠的心跳隨著那聲音越來越快,直到一個高瘦的身影出現在門口。男人穿著普通的灰色居家服,卻掩不住肩寬腿長的好身材。他的眼睛很漂亮,琥珀色的瞳孔在陽光下像透明的蜂蜜,卻毫無焦距。
"媽,是客人來了嗎?"他問,聲音低沉溫和。
阮棠看著那個曾經笑容陽光的男孩,如今就站在她面前,卻像被抽走了所有色彩。那一刻,時間仿佛靜止了。
眼前的男人比她記憶中瘦了許多,皮膚呈現出久不見陽光的蒼白,右手握著一根盲杖。最刺痛阮棠的是他的眼睛——那雙曾經盛滿笑意的琥珀色眼睛如今空洞地睜著,沒有焦距。
是佟帥。真的是他。
阮棠的喉嚨發緊,眼眶瞬間濕潤。她下意識向前邁了半步,又硬生生停住。七年了,她設想過無數次重逢的場景,卻從未想過會是這樣。她盯著他右手虎口處的那顆小痣,七年前那個夏天,他特意給她看這個位置,開玩笑說這是他的"防偽標識"。
"領導好。"佟帥微微頷首,動作間流露出良好的教養,"抱歉,我眼睛不方便,招待不周。"
王科長開始例行詢問家庭情況,"佟帥是吧?你是什么時候失明的?"
佟母的眼中閃過一絲痛楚:"七年前,2011年4月。書店起火,他去救被困的孩子,被倒下的書架砸中了頭部..."
2011年4月。阮棠的筆尖在紙上頓住,墨水暈開一小片。那是佟帥給她發最后一條短信的時間。"小軟糖,我現在要去做一件很酷的事情,晚一些和你說哦。"
原來那件"很酷的事情"是去救人。而她竟然以為他是去和喜歡的女生表白...
記憶如潮水般涌來。高二那年,她被后桌男生長期騷擾,誤將求助短信發給了陌生的佟帥。沒想到這個建筑系大三學生不僅沒有置之不理,還特意請假坐兩小時客車來她學校,自稱是她哥哥,幫她解決了麻煩。
"小朋友,要不要我去給你撐腰?"那天陽光下,佟帥笑著對她說,眼睛里盛滿了溫柔。
從那以后,他們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他教她解數學題,她給他讀自己寫的小故事;他吐槽食堂的飯菜難吃,她抱怨物理老師講課像念經。十八歲生日那天,他送她轉運珠手鏈,說要每年送她一顆金珠子...
"阮棠,把低保金領取須知給佟先生讀一下。"王科長的聲音將她拉回現實。
她趕緊回神拿起文件,抬頭時發現佟帥不知何時已經轉向她的方向,眉頭微蹙,似乎在辨認什么。
"這位是……"他問。
"我們科室的阮棠同志,以后由她負責跟進您家的幫扶工作。"王科長介紹道。
阮棠深吸一口氣:"你好,我叫阮棠。"她故意加重了最后兩個字的讀音。
佟帥的表情凝固了,雖然只是一瞬間,但是她確定,他還記得她。
"你好,阮棠同志,以后還需要你多多照顧。"佟帥對著她的方向,聲音平穩得不帶一絲波瀾。
看著他假裝陌生的樣子,阮棠的心像被針扎了一樣疼,讀完了相關條例。她在筆記本上寫下自己的手機號,遞給佟母:"阿姨,這是我的聯系方式,有什么困難隨時找我。"
"真是謝謝你了小姑娘。"佟母接過紙條,眼眶泛紅,"已經七年了,我兒子現在自理沒問題,還會自己做飯呢。這樣我和他爸才能出去干活,賺點錢維持家用,還要還債..."
"媽。"佟帥輕聲打斷,"阮同志不要多心,現在有民政局和殘聯的幫扶已經很好了。"
離開時,阮棠最后一個出門。她鬼使神差地回頭,看見佟帥站在玄關處,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門把手上那個小鈴鐺。鈴鐺上的"平安"二字,在穿過走廊的風中輕輕搖曳。
走出小區,阮棠終于忍不住擦了擦眼淚。七年了,她以為被拋棄的委屈,原來是一場誤會。那個說要保護她的人,自己卻墜入了永恒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