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南市網(wǎng)絡(luò)上的風(fēng)暴漸漸平息,但改變卻在悄然發(fā)生。市政部門開始了對市區(qū)盲道的集中清理和規(guī)范管理,交警也加大了對占用盲道行為的處罰力度。
佟帥賬號下的留言區(qū),除了支持和鼓勵,也多了一些分享本地盲道改善情況的“打卡”貼。那根被折斷的盲杖,像一枚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漣漪正在擴(kuò)散。
而青林鎮(zhèn)的生活,在短暫的喧囂后,重歸它固有的、帶著泥土芬芳的節(jié)奏。阮棠的任期并未結(jié)束,新的一周開始,她依舊和民政辦的“黃金搭檔”何昭寧一起,騎著那輛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小電驢”,顛簸在通往各個村落的鄉(xiāng)間小路上。
初秋的田野鋪展著豐收前的寧靜金黃,空氣中彌漫著稻谷的清香和若有若無的桂花甜味。何昭寧熟練地操控著電動車,繞過路上的坑洼,一頭利落的短發(fā)被風(fēng)吹得微亂,露出光潔的額頭。
她側(cè)過頭,聲音清亮地穿透風(fēng)聲:“阮棠,今天先去大柳樹村,李大爺家閨女前兩天打電話說,老爺子最近咳得厲害,怕熬不過冬天,看能不能再申請點臨時救濟(jì)。”
“嗯,資料我?guī)Я恕!比钐膿е握褜幍难惺苤l(xiāng)野的風(fēng)拂過臉頰,心思卻還牽掛著市里佟帥的新視頻反饋。
她甩甩頭,提醒自己專注眼前。“對了,昭寧姐,上周走訪的幾個村,低保戶名單我初步整理了下,發(fā)現(xiàn)個挺明顯的情況。”
“哦?說說看。”何昭寧微微側(cè)耳。
“80%。”阮棠的聲音帶著一絲沉重,“我算了下,我們走訪的低保戶里,80%的主要致貧原因是本人或主要勞動力是殘疾人。剩下的20%,基本都是家里有重病號,長期治療拖垮的。”
她頓了頓,想起那些昏暗房間里或躺或坐、眼神渾濁或麻木的面孔,“而且,跟城里不太一樣的是,他們大多名下還有土地。”
“是啊!”何昭寧嘆了口氣,語氣里有種洞察世事的了然,“農(nóng)村低保難就難在這兒。有地,按政策就不是完全無收入來源。可那地…唉,家里壯勞力不是殘了就是病了,要么就是七老八十干不動了。好點的地,租出去一年也就千把塊,孬點的,撂荒長草都沒人要。靠那點錢,夠干啥?吃藥都不夠!可不就指著這點低保金吊著命么?”她的話語像一把鈍刀,剖開了“有土地”表象下的殘酷現(xiàn)實——那點微薄的租金或產(chǎn)出,在沉重的醫(yī)療負(fù)擔(dān)和喪失勞動能力的現(xiàn)實面前,杯水車薪。
電動車拐進(jìn)大柳樹村,停在李大爺家低矮的院墻外。院子泥濘,一位頭發(fā)花白、脊背佝僂得幾乎成直角的老婦人正在費力地剁豬草。屋里傳來一陣陣壓抑的、撕心裂肺的咳嗽聲。
李大爺?shù)呐畠海粋€面色憔悴的中年婦女迎了出來,眼圈紅腫:“何干事,阮干事…你們可來了…”
接下來的流程是熟練而壓抑的。查看病歷,詢問病情和家庭開支,核實低保金發(fā)放情況。李大爺蜷縮在土炕上,瘦得只剩一把骨頭,每一次咳嗽都牽動著全身,渾濁的眼睛里只剩下痛苦和對死亡的麻木。他老伴在旁邊默默垂淚,粗糙的手不停地抹著眼淚。
何昭寧利落地填好臨時救助申請表,阮棠則輕聲安撫著家屬,承諾會盡快上報審批。臨走前,阮棠的目光落在墻角一堆廢棄的硬紙板上,那是李大爺女兒從鎮(zhèn)上廢品站撿回來準(zhǔn)備賣的,堆得半人高,卻值不了幾個錢。
回鎮(zhèn)上的路上,兩人都有些沉默。夕陽把她們的影子拉得很長,映在空曠的田埂上。
“光靠發(fā)錢,解決不了根本問題。”何昭寧突然開口,打破了沉默,聲音帶著一種不甘的韌勁,“李大爺家這樣,還有王嬸家癱了的兒子,劉家坡那個瞎眼的婆婆…太多了。他們都需要錢救命,但更需要一點能自己攥在手里、能換點油鹽醬醋的活錢。”
阮棠深有同感地點點頭,一個念頭在她心中逐漸清晰:“昭寧姐,你說…我們能不能想想辦法,給他們找點在家就能做的活兒?比如…手工?”
何昭寧的眼睛瞬間亮了,猛地一捏剎車,電動車停在路邊:“對啊!我怎么沒想到!鎮(zhèn)上不是有幾家做紙盒的廠子?還有編藤椅的、糊燈籠的!那些活兒,手上有點力氣,眼睛能看見點光,坐著就能干!”她越說越興奮,語速飛快,“我們?nèi)フ覐S子談!讓他們把一些簡單的手工活外派到村里!村里組織,分發(fā)給愿意干、能干的人!計件算錢,多勞多得!哪怕一天掙個十塊八塊,那也是實實在在的進(jìn)項!”
這個想法像一束光,瞬間照亮了兩人心頭的陰霾。說干就干!
接下來的幾天,阮棠和何昭寧成了青林鎮(zhèn)手工加工廠的“常客”。她們騎著“小電驢”,穿梭在鎮(zhèn)子邊緣那些機(jī)器轟鳴的廠房間。起初并不順利,廠老板們大多顧慮重重:質(zhì)量怎么保證?材料損耗怎么算?送貨收貨運費誰出?工人做壞了算誰的?
何昭寧充分發(fā)揮了她“潑辣美女”的優(yōu)勢,嘴皮子利索,道理講得透,姿態(tài)也放得低:“王老板,您看,我們不是來添麻煩的!這是雙贏!您這邊旺季訂單多的時候,車間工人忙不過來,一些簡單的粘膠、折疊、糊盒底子的活兒,分出來給村里人做,您省了招工難、管吃住的成本!我們民政這邊組織人,村里干部負(fù)責(zé)收發(fā)、初步驗貨,保證質(zhì)量!材料損耗我們定個合理的比例,超出部分我們賠!運費…您看這樣行不行,量大的時候您廠里車順路捎一趟,量小我們民政辦自己騎三輪去拉!您就當(dāng)支持我們扶貧工作了!”她笑語盈盈,眼神卻透著不容拒絕的堅持。
阮棠則在一旁,用更沉穩(wěn)的態(tài)度和詳實的分析補充:“張廠長,我們前期會篩選手腳相對靈便、有責(zé)任心的困難群眾參與,村干部也會做好培訓(xùn)。而且,這對廠子也是提升社會形象的好機(jī)會。我們可以在后續(xù)的宣傳中,突出貴廠對困難群體的幫扶…”
或許是她們的誠意和條理清晰的方案打動了人,也或許是“民政辦”這塊牌子帶來的信任感,最終,一家規(guī)模中等的紙盒包裝廠和一家制作祭祀用紙活(如紙花、紙元寶等)的作坊被說動了,同意先進(jìn)行小范圍試點。
消息傳回村里,像投下了一顆小石子。懷疑、觀望、好奇、期待…各種情緒交織。在村干部的大喇叭廣播和阮棠、何昭寧逐戶的解釋動員下,大柳樹村、劉家坡村等幾個低保戶、殘疾人相對集中的村子,陸陸續(xù)續(xù)有十幾戶人家報了名。
第一次“發(fā)活兒”的日子定在一個陽光晴好的上午。地點就在大柳樹村的村委會院子里。阮棠和何昭寧蹬著借來的三輪車,把第一批糊紙盒的材料運了過來。紙盒廠的老師傅也被請來,現(xiàn)場教學(xué)。
院子里擠滿了人。有拄著拐杖顫巍巍來的大爺,有視力模糊被家人攙扶來的大娘,有因病瘦弱但眼神渴望的中年漢子…老師傅拿著半成品紙盒,一步步拆解,動作放得很慢,講解得很大聲:“看好嘍!這個邊,膠水要涂勻,不能多也不能少…這個角,要對準(zhǔn)了壓下去,壓緊實嘍!”
阮棠和何昭寧穿梭在人群里,耐心地解答著各種問題,手把手地教著動作不協(xié)調(diào)的人。何昭寧的大嗓門在院子里回蕩:“李大娘,對!就這樣!慢點沒關(guān)系,糊結(jié)實就行!王叔,您手穩(wěn),做得真不錯!”阮棠則蹲在一位因小兒麻痹癥導(dǎo)致手指蜷曲的年輕人身邊,幫他調(diào)整著拿膠刷的姿勢,輕聲鼓勵:“別急,剛開始都這樣。找到感覺就好了。”
看著那些布滿老繭、殘疾或因病變形的手,笨拙卻無比認(rèn)真地涂抹膠水、折疊紙板,看著一個個歪歪扭扭但終究成型的紙盒在陽光下堆疊起來,阮棠的心被一種酸澀又溫暖的情緒填滿。這不僅僅是一份微薄的收入,更是在絕望的生活泥沼中,為他們伸出的一根可以稍稍借力、看到一絲微光的藤蔓。
幾天后,當(dāng)?shù)谝慌玫募埡斜蝗钐暮秃握褜庲炇铡⒋虬突貜S里,換回第一筆工錢,并由村干部挨家挨戶發(fā)到參與的人手中時,那種欣喜和滿足感是難以言喻的。雖然錢不多,也許只夠買幾斤肉、幾盒藥,但那是他們靠自己的雙手掙來的!意義非凡。
“何干事,阮干事,謝謝你們啊!”李大爺?shù)睦习槟弥鴰讖垗湫碌拟n票,粗糙的手抹著眼淚,臉上卻有了久違的笑意,“老頭子知道我能掙點錢,精神頭都好些了!”
“這法子好!坐在家里就能干,不耽誤照顧人!”一位照顧癱瘓丈夫的大姐由衷地說。
小小的手工活,像星星之火,點燃了沉寂村莊里的一點希望。阮棠和何昭寧的名字,也隨著這些紙盒和紙花,在困難群眾的口口相傳中,帶上了溫暖的光環(huán)。
傍晚,阮棠結(jié)束了一天的工作,疲憊卻充實。她打開手機(jī),習(xí)慣性地點開佟帥的賬號。最新一條視頻是【黑暗中的腳步·獨立乘坐地鐵初體驗】。視頻里,佟帥在志愿者的短暫引導(dǎo)后,獨自一人,憑借著清晰的語音播報、手中的盲杖和沉著的心態(tài),完成了購票、安檢、進(jìn)站、候車、上車的全過程。鏡頭記錄了他偶爾的遲疑和摸索,但更多的是成功后臉上綻放的、充滿成就感的燦爛笑容。評論區(qū)一片歡呼和敬佩。
阮棠看著屏幕上佟帥自信的模樣,嘴角不自覺地?fù)P起。她退出來,又點開相冊,里面有幾張今天在村里拍的照片:陽光下,粗糙的雙手專注地糊著紙盒;何昭寧蹲在地上,大聲地給一位老人講解步驟;一堆堆雖然不算精美但凝聚著心血的成品…
城市與鄉(xiāng)村,佟帥在沖破黑暗的藩籬,大柳樹村的鄉(xiāng)親們在貧病中努力抓住微光。兩條看似平行的軌跡,卻在她心中交織成同一幅圖景——那是無數(shù)個渺小的個體,在各自的困境中,努力活出尊嚴(yán)、尋求連接、渴望被“看見”的堅韌身影。
微光雖弱,匯聚成炬,便能照亮前路,也能溫暖彼此。阮棠關(guān)掉手機(jī),望向窗外青林鎮(zhèn)沉入暮色的山巒,心中一片澄澈安寧。明天,還有新的村落要去,新的微光等待點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