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選為七皇子妃時,袖中藏著一支干枯的桃花。
那是七年前陳星辰在桃林別院親手折給我的。入宮當晚,他掀開我的蓋頭冷笑:“蕓姑娘,
當年嫌我落魄不肯嫁,如今倒主動入宮了?”他日日召幸其他嬪妃,卻命我跪在殿外聽。
直到太醫診出喜脈那日,他第一次踏進我的寢宮。指尖撫過我小腹時,窗外飄進一片桃花瓣。
“陳星辰,”我輕聲道,“桃花開了?!彼鋈话l瘋般砸了整座桃林。那晚我跪在雪地里,
看著他為嫡子辦滿月宴的燈火。身下漫出的血比宮燈還紅。他跌跌撞撞沖過來時,
我只說了五個字?!靶浅健榱恕!?冷,徹骨的冷。這股寒意并非來自初春的夜風,
也非源于身上這件單薄的、被內侍省倉促趕制出來的正妃品級吉服。它像一條冰冷的毒蛇,
從腳底無聲地纏繞上來,盤踞在心頭,再絲絲縷縷地滲入骨髓,凍結了每一次呼吸。
鳳冠壓得頭頂又沉又痛,綴滿珍珠寶石的金步搖隨著轎子每一次細微的顛簸,
便在我眼前晃動,冰冷的珠玉折射著轎外宮燈幽微的光,一閃一閃,刺得眼睛生疼。
轎子外面,是宮道兩側肅立的禁軍。鐵甲摩擦的冰冷聲響,
靴底踏在青磚上沉悶而整齊的節奏,還有那一道道投向這頂華麗囚籠、毫無溫度的審視目光,
都穿透薄薄的轎簾,無聲地壓進來。我端坐著,雙手交疊擱在膝上,
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柔軟的肉里,試圖用這點微薄的痛楚驅散心口那片凍僵的麻木。袖籠里,
藏著一件硬物。它硌著我的腕骨,帶著一種陳舊、干燥、幾乎要碎裂的觸感。那是半支桃花,
早已干枯褪色,蜷縮在袖袋深處,像一個被遺忘的、脆弱不堪的舊夢。
七年前桃林別院的陽光仿佛還殘留在指尖,帶著少年人身上干凈的氣息和灼熱的溫度。
那時的風是暖的,吹落的花瓣拂過臉頰,癢癢的。他攀在樹上,白衣勝雪,笑得肆意又張揚,
折下開得最盛的一枝,笨拙地塞進我手里:“蕓顏,接著!開得最好的,給你!”聲音清朗,
如同山澗叮咚的泉水。轎子猛地一頓,停了下來。外面傳來內侍尖細而高亢的通稟聲,
撕裂了死寂的空氣:“七皇子妃——到——!”心口驟然一縮,仿佛被那聲音狠狠攥了一把。
袖中的枯枝無聲地顫抖了一下。夢,該醒了。厚重的轎簾被宮人從外面猛地掀開。
一股濃烈而陌生的皇家熏香氣息,混雜著殿堂深處隱隱傳來的絲竹管弦之聲,
瞬間涌入狹窄的轎廂,霸道地沖散了記憶里最后一點桃花殘存的微香。刺目的光線涌了進來,
殿內燈火通明,亮得讓人眩暈。我下意識地閉了閉眼,才在那股不容抗拒的牽引力下,
扶著宮婢冰涼的手腕,緩緩踏出轎門。腳下的地磚堅硬而冰冷,
一直延伸到前方高聳的殿階之上。鳳冠的流蘇隨著腳步微微晃動,視野被切割成細碎的光影。
每一步都踩在虛浮之上,每一步都像是踏向一個早已注定的深淵。衣袖里的枯枝,
那點微不足道的依憑,此刻硌得手腕生疼,提醒著我此身何處,此心何歸。殿內極靜。
靜得能聽見自己衣料摩擦的窸窣聲,還有那沉重的心跳,擂鼓般撞擊著耳膜。
無數道目光如同實質的針,從四面八方刺來,帶著好奇、審視、或許還有不易察覺的輕蔑。
空氣里彌漫著壓抑的香火味和一種無聲的、令人窒息的威壓。我垂著眼,
視線落在身前繁復織錦的裙擺上,依照引禮女官無聲的指引,在殿中指定的位置停下。
膝蓋彎曲,身體緩緩下沉,直至冰冷的金磚地面透過層層吉服,將寒意清晰地傳遞到肌膚。
額頭觸碰到同樣冰冷堅硬的地面?!俺寂|氏,叩見陛下,叩見皇后娘娘,叩見七殿下。
”聲音出口,竟比自己想象的還要平穩幾分,只是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干澀。每一個字,
都像是從冰封的湖底艱難地鑿出來?!捌缴?。”高踞上首的皇帝聲音渾厚威嚴,聽不出情緒。
“謝陛下?!蔽以俅芜凳?,才在宮婢的攙扶下緩緩站起。起身的瞬間,
眼角的余光不受控制地向上掠去。龍椅旁邊,儲君之位尚空懸。而儲君下首,
那個屬于七皇子的位置……目光猝不及防地撞上了一雙眼睛。深邃如寒潭,冰冷如玄鐵。
沒有絲毫波瀾,沒有絲毫暖意,只有一片漠然的審視,如同在看一件沒有生命的器物。
那張臉,依稀還能辨認出當年桃樹下白衣少年的輪廓,
只是線條被歲月和權力打磨得更加凌厲、堅硬,曾經明亮的笑意蕩然無存,
只剩下一種高高在上的疏離與……深入骨髓的冷峭。袖中的枯枝仿佛瞬間化為冰棱,
狠狠刺穿了掌心。陳星辰。七皇子陳星辰。原來那個名字,
那個承載了所有年少懵懂歡喜與倉惶逃離的名字,早已被冰冷的權位所取代。
我飛快地垂下眼簾,濃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
遮住了瞬間涌起的巨大空洞和隨之而來的、尖銳的刺痛。指甲再次掐進掌心,
更深的痛楚勉強壓下了喉嚨口的腥甜。禮官冗長而刻板的唱喏聲還在繼續,
宣告著皇家納妃的繁文縟節。那些聲音忽遠忽近,模糊地飄進耳朵里,
卻一個字也鉆不進腦子。鳳冠的金絲似乎勒進了皮肉,沉重得幾乎要折斷脖頸。
大殿里明明燈火輝煌,卻感覺不到絲毫暖意,只有一種無處不在的、令人窒息的寒冷。
那束來自高處的、冰冷的目光,如同無形的枷鎖,沉沉地壓在我的脊背上。不知過了多久,
或許只是一瞬,又或許漫長得像一個世紀,這冗長而折磨的儀式終于結束。我被簇擁著,
像一件精致而脆弱的貢品,送入早已布置好的、屬于七皇子妃的宮室——棲梧宮。宮室極大,
陳設華麗,每一件器物都透著皇家特有的富麗堂皇。巨大的龍鳳喜燭在燭臺上跳躍著火焰,
發出噼啪的輕響,將滿室映照得一片紅彤彤。紅得刺眼,紅得令人心慌。
空氣里彌漫著濃郁的合歡香,甜膩得幾乎讓人作嘔。宮女們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厚重的殿門在身后緩緩合攏,隔絕了外面最后一絲聲響。死一般的寂靜,
瞬間淹沒了整個空間。我獨自站在鋪著猩紅錦褥的寬大床榻前,像一座孤島。
頭上的鳳冠重得幾乎要將人壓垮。殿內暖爐燒得極旺,可那股寒意卻從腳底頑固地往上爬,
怎么也驅散不了。袖中的枯枝,那點可憐的慰藉,此刻只剩下硌人的痛感。我慢慢抬起手,
指尖顫抖著,撫上那冰冷的金鳳,用力,再用力,終于將它從發髻中艱難地卸下。
沉重的金飾落在旁邊的紫檀小幾上,發出一聲沉悶的輕響。
殿內只剩下燭火燃燒的細微聲響和我自己壓抑的呼吸。時間一點點流逝,每一息都像是煎熬。
窗欞外,宮燈的光芒將庭院里光禿禿的樹影投在窗紙上,如同張牙舞爪的鬼魅。
不知過了多久,殿外終于傳來了腳步聲。沉穩,有力,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勢,由遠及近。
每一步,都像是踏在我的心尖上。腳步聲在緊閉的殿門外停下。“吱呀——”一聲,
沉重的殿門被推開。一個高大的身影裹挾著外面清冷的夜風,大步跨了進來。
繡著四爪金蟒的玄色皇子常服在燭光下泛著冷硬的幽光。來人隨手關上了門,
那聲響在死寂的殿內格外清晰。我沒有動,依舊背對著門口的方向,手指下意識地蜷縮起來,
緊緊攥住了袖口。腳步聲在身后停住。空氣仿佛凝固了。短暫的死寂之后,
是衣料摩擦的聲音。一只手伸了過來,帶著一種近乎粗暴的力量,
猛地掀開了我頭上那方象征喜慶、此刻卻重如千斤的龍鳳蓋頭!眼前驟然一亮,
刺目的燭火讓瞳孔本能地收縮了一下。我被迫抬起頭,迎向那居高臨下的視線。
陳星辰就站在我面前,近在咫尺。燭光在他棱角分明的臉上跳躍,一半明亮,
一半隱在陰影里,更顯得那雙眼睛深不見底,寒光凜冽。他垂著眼,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鋒,
一寸寸刮過我的臉,從發頂到眉梢,再到嘴唇,沒有絲毫溫度,只有審視,
還有……毫不掩飾的譏誚。他薄唇微啟,唇角勾起一個冰冷的弧度,聲音低沉,
帶著一種金屬摩擦般的質感,一字一句,清晰地砸落在這片令人窒息的寂靜里:“蕓姑娘,
”他刻意咬重了那個“姑娘”的稱謂,帶著毫不掩飾的諷刺,“當年嫌我落魄,不肯下嫁,
跑得比兔子還快。如今,倒是有本事,主動爬上本王的床,入了這深宮?”每一個字,
都像淬了冰的針,狠狠扎進我的耳朵里。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驟然捏緊,疼得無法呼吸。
袖中的枯枝仿佛瞬間碎裂開來,鋒利的斷口刺破了指尖的肌膚,
帶來一絲微弱的痛感和濕黏的觸感。我看著他,看著這張熟悉又陌生到極致的臉,
看著那深潭般眼底翻涌的、幾乎要溢出來的冰冷恨意。喉嚨像是被滾燙的砂礫堵住,
干澀得發不出任何聲音。原來,七年前那個雨夜的倉惶逃離,在他心里,
烙下的竟是如此深重的“嫌貧愛富”的印記。原來,今日這身不由己的“選妃入宮”,
在他眼中,竟成了我處心積慮的“主動攀附”。所有的解釋,
所有深埋心底、無法言說的苦衷和痛楚,在這樣直白的、帶著侮辱性質的質問面前,
都顯得那么蒼白無力,那么可笑。一股冰冷的絕望,如同殿外深沉的夜色,
瞬間將我徹底淹沒。唇瓣微微翕動了一下,終究什么也沒能說出來。只是挺直了脊背,
指甲更深地掐進掌心,用盡全身力氣維持著最后一點搖搖欲墜的尊嚴,
迎視著他冰冷刺骨的目光。燭火噼啪一聲爆響。殿內紅得刺眼,暖得令人窒息,
卻又冷得像一座冰窖。棲梧宮的宮門,在我身后沉重地合攏。門軸轉動的聲音悶悶的,
如同一聲冗長的嘆息,宣告著一個時代的終結,也開啟了一個冰冷囚籠的序幕。
陳星辰兌現了他的“諾言”——用最極致的方式。新婚之夜過后,
棲梧宮便成了一座華美的冰窖。他再未踏足。而我這位名義上的正妃,
成了這偌大宮苑里最尊貴、也最尷尬的存在。日子在一種刻板而壓抑的節奏中滑過。
每日卯時三刻,我必須穿戴整齊,乘坐步輦,前往皇后的鳳儀宮請安。皇后端莊雍容,
眼神卻銳利如鷹隼,每一次目光掃過,都帶著無聲的審視。后宮嬪妃們的目光則更加復雜,
探究、好奇、幸災樂禍、甚至是不加掩飾的輕視,如同無形的芒刺,密密匝匝地扎在脊背上。
我垂首斂目,按照最嚴格的宮規行禮如儀,口中說著最得體的祝詞,
像一個精心設置好程序的提線木偶?!捌呋首渝袢諝馍浦故瞧胶?。”皇后放下茶盞,
聲音溫和,卻聽不出絲毫暖意,目光落在我低垂的眼睫上,“星辰他……政務繁忙,
難免有疏忽之處。你身為正妃,當有容人之量,替殿下打理好后院,才是本分。
”“臣媳謹記母后教誨?!蔽业吐晳?,聲音平穩無波?!班?,”皇后微微頷首,
目光轉向下首一位新晉的美人,語氣瞬間變得慈藹許多,“李美人,你身子可好些了?
星辰昨兒特意從太醫院撥了兩位老成太醫過去照看,你可要仔細養著?!蹦抢蠲廊四昙o尚小,
聞言立刻飛紅了臉頰,羞澀又難掩得意地起身謝恩:“謝娘娘關懷,謝殿下記掛。
妾身……好多了。”她說話間,眼波流轉,不經意地掃過我這邊,
帶著一絲少女得寵的嬌憨和隱隱的挑釁。殿內響起幾聲低低的附和輕笑,氣氛似乎融洽了些。
只有我,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指尖在寬大的袖袍里微微蜷縮了一下,
感受到的只有一片冰涼的麻木。容人之量?打理后院?多么冠冕堂皇的訓導。
而他的“記掛”,從來吝于施舍給棲梧宮半分。請安結束后,步輦在宮道間穿行。
初春的風帶著料峭寒意,吹拂著步輦四周垂落的輕紗。我沉默地望著宮道兩旁朱紅的高墻,
墻頭上方是一線灰蒙蒙的天空。幾只不知名的雀鳥掠過,發出幾聲短促的鳴叫,
轉眼又消失在宮墻的陰影里?!澳锬铮鄙磉吽藕虻拇髮m女青禾小心翼翼地開口,
聲音壓得極低,“您……可還好?”我收回目光,落在自己交疊放在膝上的手上,指尖蒼白。
唇邊勉強牽起一絲極淡的弧度,聲音輕得幾乎被風吹散:“無妨?!被氐綏鄬m,
那空曠的華麗感便如影隨形。宮人們屏息凝神,行走無聲,
偌大的宮殿安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心跳。案幾上堆著內務府送來的宮務冊子,
無非是些用度開銷、份例發放的瑣事。我翻開冊子,墨跡清晰,
字字句句卻像是隔著厚厚的冰層,透不進一絲溫度。午膳精致,卻食不知味。
筷子撥弄著碗中晶瑩的米飯,如同撥弄著一段索然無味的時光。2午后,
我習慣性地走到臨窗的榻邊坐下。窗外是一小片空地,光禿禿的,只有幾塊嶙峋的假山石,
襯得這宮室愈發冷寂。袖中的那半支枯桃花,早已被我收起,鎖在了妝匣最底層。不敢再看,
怕那點脆弱的、屬于過去的印記,會被這宮墻里無處不在的寒冷徹底碾碎。然而,
這表面的、死水般的平靜,很快就被更殘酷的冰棱刺破。傍晚時分,天色將暗未暗。
棲梧宮的門被兩個內侍推開。他們垂著眼,聲音平淡無波:“娘娘,
殿下口諭:今夜召幸林昭儀。請娘娘移步,至承暉殿外靜聽侍奉?!薄办o聽侍奉”四個字,
如同淬了毒的冰針,狠狠扎進耳膜。青禾的臉色瞬間煞白,嘴唇哆嗦著,想要說什么。
我抬手,輕輕按住了她的手背,指尖冰涼。我站起身,身體有些微的僵硬,
臉上卻沒有任何表情。“知道了?!甭曇舫龊跻饬系钠届o。
承暉殿是陳星辰日常起居和召見臣僚的地方,離棲梧宮不遠。殿宇巍峨,燈火通明。
還未走近,便聽得殿內隱隱傳來絲竹管弦之聲,悠揚婉轉,間或夾雜著女子嬌柔的笑語。
殿外的回廊下,早已鋪好了一塊冰冷的蒲團。青石地面在初春的夜里散發著刺骨的寒氣。
我走到蒲團前,沒有半分猶豫,提起裙裾,緩緩跪了下去。膝蓋觸及冰冷堅硬的地面,
寒氣瞬間穿透了衣料,直抵骨髓。殿內的樂聲更加清晰了。時而纏綿悱惻,時而歡快跳躍。
女子嬌媚的嗓音如同出谷黃鶯,唱著什么“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
帶著刻意的、撩撥人心的婉轉。偶爾,能聽到陳星辰低沉的笑聲,模糊地傳來,聽不真切,
卻像鈍刀子一樣,在心上反復切割。青禾跪在我身后側方,身體微微發顫,不知是冷的,
還是氣的。夜風從廊外吹過,帶著未褪盡的寒意,卷起我鬢邊的碎發,吹在臉上,冰涼一片。
我挺直了脊背,目光落在前方承暉殿緊閉的、厚重華麗的殿門上。
門縫里透出溫暖明亮的光暈,映照著門扉上繁復的雕花。那里面,是他和他的新寵,
是足以融化初春寒夜的旖旎春色。而我,被遺忘在這片溫暖的燈光之外,跪在冰冷的石地上,
像一尊被罰跪的、毫無生氣的石像。時間緩慢得如同凝固。膝蓋早已失去了知覺,
麻木中帶著尖銳的刺痛,順著雙腿向上蔓延。殿內的樂聲不知何時停了,
只余下一種令人窒息的寂靜。緊接著,是一些模糊不清的、曖昧的聲響,衣料摩擦的窸窣,
壓抑的喘息,女子的低吟嬌呼……隔著厚重的殿門,變得破碎而遙遠,卻像毒蛇的信子,
絲絲縷縷鉆入耳中,啃噬著殘存的理智。青禾的頭垂得更低了,肩膀微微聳動,
傳來極力壓抑的啜泣聲。我依舊一動不動。目光空洞地望著那扇緊閉的門,仿佛要將它盯穿。
袖中的手早已冰冷僵硬,指甲深深陷進掌心,留下幾個月牙形的血痕。
心底那點微弱的、幾乎要熄滅的火苗,終于在這一刻,被這徹骨的寒冷和屈辱徹底澆熄。
只剩下無邊無際的灰燼,冰冷地沉淀下去。原來,這就是他給我的“正妃”之位。
一場永無止境的、公開的凌遲。承暉殿外跪聽“侍奉”的夜晚,成了棲梧宮生活的常態。
如同一個冰冷而殘酷的儀式,將尊嚴反復碾碎在青石板上。
陳星辰似乎從中找到了某種宣泄恨意的快感。他召幸的嬪妃越來越多,位份越來越低微,
有時甚至是一夜之間連召數人。每一次,棲梧宮都會接到那冰冷的“口諭”,每一次,
我都必須準時出現在承暉殿外,跪在那塊仿佛永遠也暖不起來的蒲團上,
聽著殿內傳來的、屬于他和別人的歡愉之聲。初春的寒意漸漸被初夏的悶熱取代,
但跪在殿外石地上的膝蓋,卻從未感受過溫暖。青禾的眼睛總是紅腫的,
看向我的目光充滿了擔憂和無力。而我,似乎連流淚的力氣都耗盡了。只是越來越沉默,
像一株被移栽到冰原上的植物,外表維持著最后的體面,內里卻在無聲地枯萎。
直到那個悶熱的午后??諝庹吵淼萌缤痰挠椭?,一絲風也沒有。窗外的蟬鳴聲嘶力竭,
更添煩躁。我靠在臨窗的軟榻上,手里拿著一卷書,
目光卻空洞地落在窗外那片毫無生氣的假山石上。連日來的精神煎熬和身體的疲憊,
如同沉重的鉛塊壓在胸口。胃里突然一陣翻江倒海般的惡心感毫無預兆地涌了上來。
“嘔……”我猛地捂住嘴,伏在榻邊干嘔起來?!澳锬铮 鼻嗪虈樀媚樕l白,
慌忙沖過來扶住我,輕拍我的背,“您怎么了?可是吃了什么不潔凈的東西?
”她急急地吩咐外面,“快!快去請太醫!就說娘娘身子不適!
”一股巨大的恐慌瞬間攫住了我。一個荒謬又可怕的念頭不受控制地沖進腦海。
我死死抓住青禾的手臂,指甲幾乎掐進她的肉里,聲音因恐懼而發顫:“不……不請太醫!
青禾,別去!”“娘娘!您這……”青禾看著我慘白的臉和眼底的驚惶,似乎也想到了什么,
聲音猛地頓住,眼中同樣涌起巨大的震驚和難以置信。
“去……去請個信得過的醫婆來……”我喘息著,聲音微弱,帶著絕望的祈求,
“悄悄的……別驚動任何人……”青禾看著我,眼圈瞬間紅了,重重地點了點頭,
飛快地轉身出去安排。等待的時間漫長而煎熬。每一息都像是在油鍋里煎炸。我蜷縮在榻上,
雙手緊緊護住小腹,那里依舊平坦,卻仿佛能感覺到一絲微弱的、不祥的悸動。
恐懼像冰冷的藤蔓,纏繞著心臟,越收越緊。怎么會?怎么可能?那些屈辱的夜晚之后,
那個唯一失控的、帶著掠奪性質的夜晚……那一晚,
他眼中的恨意幾乎要將我灼穿……怎么會留下這樣的痕跡?不知過了多久,
青禾終于帶著一個頭發花白、穿著樸素干凈的老婦人悄無聲息地走了進來。老婦人面容和善,
眼神卻很銳利,對著我無聲地行了個禮。青禾屏退了殿內所有宮人,緊緊關上了門。
老婦人走到榻前,沒有多問一句話,只是示意我伸出手腕。她的手指粗糙而溫暖,
帶著一種安定人心的力量,輕輕搭在我的腕脈上。殿內靜得可怕,
只有窗外惱人的蟬鳴和我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時間一點點流逝。老婦人閉著眼,
眉頭微微蹙起,似乎在仔細分辨著那細微的脈動。終于,她緩緩睜開了眼睛,松開了手。
蒼老的臉上露出一絲復雜的神色,目光在我煞白的臉上停留片刻,然后對著我,
無聲地點了點頭。那眼神里,有憐憫,有嘆息,唯獨沒有一絲一毫的疑問。最后一絲僥幸,
如同脆弱的肥皂泡,啪地一聲破滅了。巨大的眩暈感瞬間襲來,眼前陣陣發黑。
我猛地閉上眼,身體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被青禾死死地扶住?!澳锬?!娘娘您撐住?。?/p>
”青禾帶著哭腔的聲音在耳邊響起。腹中那點微弱的悸動,此刻卻變得無比清晰,
像一顆投入死水中的石子,激起絕望的漣漪。
這個孩子……在這個冰冷的、充滿恨意的宮殿里,他(她)的到來,究竟是上天的恩賜,
還是更殘酷的懲罰?陳星辰……他會如何?那冰冷的恨意,
會因為這突如其來的血脈而消融半分嗎?還是……會化作更鋒利的刀刃?
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徹底將我淹沒。身體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起來。
消息終究還是沒能瞞住?;蛟S是那老婦人離去時行色匆匆被有心人窺見,
或許是青禾去庫房悄悄取安胎藥時露了痕跡??傊谖疫€沉浸在巨大的恐慌和無措中,
試圖理清這混亂局面時,棲梧宮迎來了一個意想不到的“訪客”。黃昏時分,
皇后身邊的掌事大太監帶著幾個宮人,面無表情地出現在宮門口?!捌呋首渝锬铮?/p>
”大太監的聲音不高不低,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勢,“皇后娘娘有請,請娘娘移步鳳儀宮。
”心猛地一沉。該來的,終究躲不過。鳳儀宮內,檀香的氣息比往日更加濃郁,
沉甸甸地壓在心頭?;屎蠖俗邙P榻之上,手中捻著一串光澤溫潤的佛珠,目光銳利如刀,
直直地刺向我。殿內侍立的宮人垂首屏息,氣氛凝滯得如同冰封?!笆|氏,
”皇后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帶著穿透人心的力量,“你可知罪?
”我垂首跪在冰冷的地磚上,裙裾鋪開,像一朵即將凋零的花。
小腹處傳來一陣細微的、幾乎難以察覺的抽緊感,提醒著我那無法掩蓋的存在。
恐懼攥緊了心臟,但一種更深沉的、近乎絕望的平靜也隨之籠罩下來。事已至此,
辯解或哀求都是徒勞?!俺枷薄恢负笏负巫?。”我盡量讓聲音聽起來平穩,
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安恢俊被屎竽韯臃鹬榈氖种肝⑽⒁活D,發出一聲極輕的冷哼,
“你入宮時日尚短,便身懷有孕,這本是皇家喜事。然,你身為皇子正妃,卻不知自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