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皮風扇在頭頂徒勞地旋轉著，攪動東南亞潮濕黏稠的夜風，卻帶不來絲毫涼意，
只有一股濃重的霉味和若有若無的、令人作嘔的甜腥氣。我蜷在嘎吱作響的硬板床上，
汗水浸透了身上那件廉價的化纖T恤，緊緊貼在皮膚上，像裹了一層冰冷的濕抹布。
宿舍里擠滿了人，黑暗中粗重的呼吸此起彼伏，如同困獸的喘息。
空氣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鉛塊，壓得人胸口發悶，每一次吸氣都帶著絕望的味道。
就在幾小時前，我還在為那個“海外高薪客服”的餡餅激動不已。三個月，月薪三萬，
諾足以讓一個在求職泥潭里掙扎了大半年、口袋里只剩下最后幾百塊錢的應屆畢業生昏了頭。
招聘經理在視頻里笑容可掬，背景是窗明幾凈的“辦公室”。中介拍著胸脯保證手續正規。
我甚至來不及細想，就被一股巨大的、抓住救命稻草般的渴望推著，匆匆簽了合同，
稀里糊涂地跟著一個沉默寡言的“蛇頭”坐上了南下的面包車，
又在邊境的密林里深一腳淺一腳地跋涉了大半夜，
最后被粗暴地塞進一輛蒙著厚厚帆布的后車廂。
直到那扇沉重的、焊著粗鐵條的院門在身后轟然關閉，發出令人牙酸的金屬撞擊聲，
我才真正明白自己落入了什么樣的地獄。這哪里是什么辦公室？
分明是一個用高墻、鐵絲網和冷酷目光構筑的巨大牢籠。
幾棟灰撲撲的水泥樓房像巨大的墓碑一樣矗立在中央，窗戶黑洞洞的，像被打爛的眼窩。
刺眼的探照燈光柱如同冰冷的刀鋒，無情地切割著黑暗的角落，每一次掃過，
都讓暴露在光線下的人影無所遁形地瑟縮一下。持著電棍或長槍的守衛穿著雜亂的深色制服，
面無表情地在各個角落逡巡，眼神像打量牲口一樣掃過每一個經過的人。他們步伐沉重，
皮靴踩在碎石地面上，發出單調而壓抑的咔噠聲，每一次響起都讓人心頭一緊。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混合氣味——劣質香煙、汗臭、廉價消毒水，
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令人頭皮發麻的鐵銹味。最初的恐懼像冰水一樣灌頂而下，
瞬間凍結了四肢百骸。
我像個木偶一樣被推搡著完成了“入職”手續——拍照、按指紋、沒收手機和身份證。
一個穿著皺巴巴花襯衫、脖子上掛著粗金鏈子的男人，大概就是所謂的“主管”，
咧著一口被檳榔染得暗紅的牙，用力拍著我的肩膀，唾沫星子幾乎噴到我臉上：“小兄弟，
有眼光！來我們這兒就對了！好好干，聽話，三個月，保你開上奔馳！
”他油膩膩的笑容里沒有絲毫溫度，只有赤裸裸的貪婪和掌控欲。他身后那面墻上，
貼著幾張模糊不清、花花綠綠的宣傳海報，上面印著跑車、鈔票和海灘美女，
像拙劣的諷刺畫。周圍幾張桌子后面坐著的“同事”們，個個臉色灰敗，眼神空洞麻木，
手指在鍵盤上機械地敲打著，屏幕上滾動著我看不懂的文字和密密麻麻的通訊窗口。
鍵盤敲擊聲噼里啪啦響成一片，單調、急促、令人窒息，如同無數只嚙齒動物在啃噬著什么。
我被人粗暴地推進一間散發著濃重腳臭和汗酸味的集體宿舍，扔在角落這張空鋪位上。
門在身后被哐當一聲鎖死。黑暗和絕望瞬間吞噬了我。胃里一陣翻江倒海，
恐懼和極度的懊悔幾乎讓我當場嘔吐出來。我完了。就在這時，
窗外傳來一陣嘈雜的喧嘩和幾聲粗暴的呵斥，還夾雜著某種沉悶的、令人心悸的擊打聲。
聲音是從宿舍樓側面靠近圍墻的方向傳來的，很近。宿舍里其他鋪位上有細微的動靜，
但沒人敢起身，甚至沒人敢往窗外看。一種極端的恐懼彌漫在狹窄的空間里。鬼使神差地，
也許是絕望催生出的最后一絲窺探本能，我強忍著劇烈的心跳，
手腳并用地爬到那扇蒙著厚厚灰塵、幾乎打不開的破舊窗戶邊。窗戶玻璃污濁不堪，
布滿油污和水漬。我費力地用手指在玻璃上抹開一小塊勉強能看出去的“視窗”。
探照燈的光柱正好掃過圍墻下方的一片空地。燈光慘白刺眼。就在那冰冷的光束下，
圍墻根部的陰影里，赫然散落著幾團深色的、形狀扭曲的東西。我的瞳孔驟然收縮，
全身的血液瞬間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成冰。那不是垃圾，也不是什么動物的殘骸。
那是……人的肢體碎片！一條被某種巨大力量硬生生撕裂下來的手臂，
以一種不可能的角度扭曲著，斷口處血肉模糊，露出慘白的骨茬。旁邊，
是半截穿著迷彩褲的小腿，斷裂的腳踝以一種詭異的角度耷拉著。更遠處，
似乎還有一團被浸透的深色布片……濃烈的血腥味，即使隔著厚厚的玻璃和一段距離，
也仿佛帶著粘稠的鐵銹味，蠻橫地鉆進了我的鼻腔，狠狠扼住了我的喉嚨。胃部猛地痙攣，
酸水不受控制地涌上喉頭，又被我死死捂住嘴咽了回去。牙齒咯咯作響，
冰冷的汗水瞬間浸透了后背。“砰！砰砰！” 又是幾聲沉悶的鈍響，像重錘砸在沙袋上，
清晰地傳來。緊接著，一個男人撕心裂肺的慘嚎戛然而止，仿佛被生生掐斷了脖子。
我猛地縮回頭，身體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后背死死抵住冰冷潮濕的水泥墻壁，
牙齒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嘗到一絲腥甜，才勉強抑制住喉嚨里即將沖出的尖叫。
那刺眼的燈光，那扭曲的殘肢，那濃重的血腥……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我的視網膜上，
烙印在我的靈魂深處。不能待在這里！絕對不能！下一個被拖出去喂狗的，很可能就是我！
這個念頭像野火一樣在絕望的荒原上瘋狂燃燒起來，瞬間壓倒了所有的恐懼。
求生的欲望從未如此強烈。跑！一定要跑出去！哪怕只有萬分之一的可能！
時間在極度的煎熬中一分一秒地爬行。宿舍里死寂一片，只有粗重壓抑的呼吸聲。
我強迫自己閉上眼睛，但一閉上，那慘白燈光下的景象就立刻清晰地浮現出來。
每一次走廊里傳來守衛沉重的皮靴聲，都讓我心臟驟停。我像一只被逼到絕境的困獸，
所有的感官都繃緊到了極限，
一切動靜——換崗的時間間隔、探照燈掃過的規律、遠處偶爾傳來的狗吠……凌晨兩點左右，
宿舍里響起了此起彼伏的鼾聲，沉重而疲憊。窗外，除了單調的蟲鳴，萬籟俱寂。
探照燈的光柱依舊規律地掃過地面，像一只不知疲倦的冰冷眼睛。就是現在！
我像一片沒有重量的影子，悄無聲息地從硬板床上滑下來，赤著腳，
踩在冰冷粗糙的水泥地上。心臟在胸腔里狂跳，擂鼓般的聲音幾乎要震碎自己的耳膜。
我屏住呼吸，每一步都輕得如同踩在棉花上，小心翼翼地避開地上胡亂堆放的臉盆、拖鞋，
挪到門邊。宿舍門是那種老式的、中間帶塊毛玻璃的木門，門縫很大。我慢慢蹲下，
將眼睛貼近門縫下方。走廊里昏暗的燈光下，一個守衛背對著門，靠著墻，
腦袋一點一點地打著瞌睡，懷里的老式步槍槍托抵在地上。機會！千載難逢！
我幾乎能聽到血液在血管里奔流咆哮的聲音。沒有任何猶豫，我像水中的游魚一樣，
用最輕微的動作，一點一點地拉開了門閂。生銹的鐵栓發出極其細微的“吱呀”聲，
在寂靜中卻如同驚雷。我全身的肌肉瞬間繃緊，冷汗瞬間浸透了單薄的衣衫。還好，
那守衛只是無意識地咂了咂嘴，頭歪向另一邊，鼾聲依舊。門縫剛夠我側身擠出去。
我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涌入肺部，帶來一絲虛假的鎮定。我貼著冰冷的墻壁，
像壁虎一樣，在走廊濃重的陰影里快速移動，心跳聲在耳畔轟鳴。每一步都踩在懸崖邊緣。
憑著白天被押送進來時強行記下的模糊印象，我朝著記憶中圍墻的方向摸去。
園區內地形復雜，堆放著各種廢棄的建材、油桶和垃圾。這些在白天看來礙眼的障礙物，
此刻卻成了我最好的掩護。我利用每一個陰影，每一堆雜物，
在探照燈光柱掃過的間隙飛速移動、隱藏、再移動。身體的本能似乎被徹底激活，
感官前所未有的敏銳。終于，那堵象征著死亡與禁錮的高墻，
在黑暗中顯露出它龐大而猙獰的輪廓。墻頂密布著帶刺的鐵絲網，
在慘淡的月光下閃爍著寒光，如同一條條擇人而噬的毒蛇。墻根下，
是白天看到那地獄景象的地方，黑暗中，那片區域像一塊巨大的、無法愈合的傷疤，
散發著無聲的恐怖。探照燈的光柱規律地掃過墻面，照亮斑駁的水泥和粗糲的鐵絲網。
我緊緊貼在一堆散發著濃烈機油味的廢棄輪胎后面，心臟幾乎要從嗓子眼里跳出來。
目光像探照燈一樣，一寸寸地掃視著眼前這堵死亡之墻。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
一浪高過一浪地沖擊著我緊繃的神經。太高了，太光滑了，
鐵絲網太密了……根本不可能爬上去！就在視線幾乎被絕望吞噬時，
目光掃過靠近墻根最底部、幾乎被一叢茂密雜草完全覆蓋的角落。那里……似乎有點不對勁？
墻根處的水泥塊，好像塌陷了一小塊？雜草的后面，影影綽綽，
似乎有個不規則的、向內凹陷的陰影？一個瘋狂的念頭如同閃電般劈開混沌！
海中回放——那些殘肢斷臂……守衛們拖走尸體時……會不會……就是從這里……運出去的？
那巨大的撕裂傷……難道不是人為的，而是……我的呼吸驟然停止，血液幾乎凝固。
一個更可怕的猜想浮現在腦海：墻根底下，有狗洞！用來處理“垃圾”的狗洞！而且，
很可能連通著外面！恐懼和希望像兩條毒蛇瞬間纏住了我的心臟。時間不多了！
探照燈的光柱再次掃過這片區域，移向別處。就是現在！我像離弦之箭般從輪胎堆后竄出，
用盡全身力氣撲向那叢茂密的雜草。濃密的草葉帶著夜露的冰涼抽打在臉上、手臂上，
但我毫不在意。雙手近乎瘋狂地扒開糾纏的草莖，指甲在粗糙的水泥和泥土上刮得生疼。
果然！一個大約半米多高、不規則的洞口赫然出現在眼前！邊緣的水泥參差不齊，
像是被什么巨大的力量硬生生撞塌或者被雨水長期侵蝕掏空的。洞口黑黢黢的，
散發著泥土的腥氣和一種難以形容的、令人作嘔的腐敗惡臭。洞口邊緣，
幾片深色的、已經發黑干涸的污漬赫然在目，像凝固的血塊！就是它！唯一的生路！
巨大的狂喜和更深的恐懼同時攫住了我。沒有絲毫猶豫，我猛地伏低身體，手腳并用，
像一只受驚的蜥蜴，朝著那個散發著死亡氣息的洞口鉆去。
冰冷的泥土和粗糙的水泥碎塊摩擦著皮膚，那濃烈的惡臭幾乎令我窒息。洞口狹窄，
肩膀重重地蹭在冰冷堅硬的水泥邊緣，火辣辣地疼。但我顧不上這些，
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鉆過去！就在我的上半身剛剛探出洞外，
冰冷的夜風夾雜著草木氣息撲面而來的一剎那——“嗶——！！！
”一聲凄厲尖銳到足以撕裂夜空的哨音毫無征兆地在身后不遠處的崗樓頂端炸響！緊接著，
“唰！唰！唰！”數道雪亮刺眼的探照燈光束如同捕食的毒蛇，
瞬間從不同方向鎖定在我身上！將我和那個骯臟的洞口照得如同白晝！
巨大的光柱像實質的牢籠，將我死死釘在原地！“狗日的！有人跑！在圍墻根！西邊！
”一個嘶啞變調的怒吼穿透夜空，帶著濃重的緬語口音。完了！極度的驚恐如同冰錐，
瞬間刺穿了我的天靈蓋，四肢百骸一片冰涼。大腦一片空白，
求生的本能卻在千分之一秒內壓倒了一切！身體比思維更快一步做出了反應！“砰！砰砰砰！
”震耳欲聾的槍聲幾乎在哨音響起的下一秒就狂暴地炸開！子彈帶著灼熱的氣流，
尖嘯著撕裂空氣，狠狠打在洞口周圍的水泥墻面上！碎石和火星四處迸濺！
一發子彈幾乎是擦著我的小腿飛過，滾燙的氣浪燙得皮膚生疼！“啊——！
”我發出一聲非人的嘶吼，不是因為疼痛，而是極致的恐懼催生的爆發力！
身體爆發出前所未有的力量，猛地向前一躥！“嗤啦！”一聲，
后背的衣服被洞口尖銳的水泥棱角徹底撕開，皮膚傳來一陣火辣辣的劇痛。但我整個人，
終于完全撲出了那個地獄般的洞口，重重摔在外面的泥地上！身后，
叫、雜亂的腳步聲、拉動槍栓的咔嚓聲、惡犬的狂吠聲瞬間交織成一片追魂奪命的恐怖交響！
“追！別讓他跑了！抓活的！老板要殺雞儆猴！”那個主管氣急敗壞的咆哮聲穿透圍墻，
清晰地傳來。跑！跑！跑！腦子里只剩下這一個字在瘋狂吶喊！
我根本來不及感受后背的疼痛，也顧不上辨別方向，手腳并用地從泥地里爬起來，
像一頭被無數獵槍瞄準的驚鹿，用盡吃奶的力氣，
朝著前方那片在月光下顯得無比深邃幽暗的橡膠林亡命狂奔！身后的槍聲變得更加密集，
子彈帶著死亡的尖嘯，“嗖嗖嗖”地從頭頂、身側飛過，打在樹干上發出沉悶的“噗噗”聲，
濺起一片片木屑。泥土在腳下飛濺。惡犬的狂吠聲越來越近，那兇戾的聲音如同跗骨之蛆，
緊緊咬在身后。橡膠林就在眼前！那些高大、筆直的樹干在黑暗中如同沉默的巨人。
我一頭扎了進去！林子里遠比外面看起來更加黑暗、潮濕、悶熱。
濃密的樹冠幾乎完全遮蔽了月光，只有零星的光斑勉強透下來，
在地面厚厚的腐殖質層上投下詭異的光影。腳下是厚厚的落葉和盤根錯節的樹根，濕滑異常，
每一步都深一腳淺一腳，好幾次險些摔倒。空氣粘稠得如同膠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