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真相后……”林鐸的聲音干澀得如同砂紙摩擦,“……一定恨透我了吧?”“林鐸,
從你喊出我名字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為…什…么?”“因為愛你啊。
”平靜地聲音響起。仿佛在談論天氣,在描述一件尋常的事情。
刀插進了心臟……“別…死…求你了!顧遙!
求……”真難看……她最后想道………一切的開始……市立圖書館,
午后的陽光被高大的磨砂玻璃窗切割、過濾,再慷慨地傾瀉而入,
在厚重的地板上投下一塊塊明亮卻柔和的光斑,如同散落的水印。
空氣里彌漫著紙頁特有的微澀香氣,混合著書架上木漆沉淀的味道,沁入人的鼻息。
交談被自動壓低到氣聲的細流,
紙張翻動的沙沙聲、腳步聲在空曠空間里被微微放大的回響、以及空調系統低沉穩定的嗡鳴。
一切秩序井然,安寧得如同遠離了世間所有的喧囂和塵埃。
然而角落靠窗那張鋪著綠呢臺布的長條桌邊,一絲微妙而焦灼的電流無聲彌漫開來。
坐在一側的男人,側臉輪廓分明,英俊得甚至有些銳利,但此刻,
他濃黑的眉宇間蹙著一道深刻的溝壑,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條僵直的線,
下頜角因為緊咬而微微繃緊。他放在桌面上的手,指節因為過于用力而透出骨白的顏色,
指甲幾乎要摳進木質桌面的紋理里。他在努力克制著什么。
某種巨大的、即將噴薄欲出的情緒風暴。“林鐸?
”輕輕響起的聲音像一片羽毛拂過緊繃的弦。林鐸猛地吸了口氣,
像剛從一場深海窒息的邊緣掙扎回水面。他抬起頭,撞上一雙眼睛。那雙眼眸底色清亮,
是近乎純凈的琥珀色,此刻正映著午后的光,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關切與疑問望向他,
既不逾越陌生人的界限,又確鑿地表達著對這強烈情緒場的關注。她的鼻梁很挺,
在光影下劃出一道優美的側影,薄薄的唇微抿,透著一種審慎的專注。她坐在林鐸斜對面,
一本打開到一半的英文心理學專著攤在她面前。林鐸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一瞬,
又立刻倉促地滑開,望向窗外。喉結無聲地上下滾動了一下,再開口時,
聲音有些不易察覺的微啞,像是在極力維持表面的穩定:“我…抱歉,聲音太大?吵到你了?
”顧遙輕輕搖頭,一縷順滑的黑發隨著動作從肩頭滑落。“沒有,”她的聲音溫和而清晰,
像一道舒緩的溪流,“只是感覺你似乎……不太平靜?坐在這里,心緒卻在別處掙扎?
”林鐸沉默了片刻。窗外的陽光照在他臉上,能看到一層極細密的汗珠從他額角滲出來,
在光線下折射出微弱的亮點。他搭在書頁邊緣的右手食指,
無意識地在一個句子下面劃了一道又一道深痕,幾乎要劃破紙張。“一個,
”他艱難地吐出兩個字,又頓住,像是后面的話有千斤重。他舔了一下忽然變得干澀的嘴唇,
幾乎是咬著牙,把字眼從齒縫里一個個磨出來,“……一個我找了很多年的人,
今天…找到了。本該高興的事,結果…”他突然停住,下顎線繃得更緊,
仿佛承受著巨大的痛苦和猶豫。顧遙沒有催促,只是安靜地看著他,
那雙琥珀色的眼睛里沒有任何探究的壓力,只有一片澄澈的等待。那等待如同無聲的邀請,
也像一面空白的鏡子,映照出說話人最真實的情緒紋理。她的指尖擱在她的書頁上,
指節圓潤干凈,沒有任何飾物,平穩得如同她此刻的氣息。
這種無聲的包容似乎給了林鐸最后一點勇氣。他猛地吸了口氣,不再看顧遙,
視線落在桌上被她翻開的書頁上,
那些復雜拗口的心理學英文專業術語像是給了他某種支撐點。他幾乎是自言自語,
聲音壓在喉嚨深處,帶著一種壓抑的嘶啞,
怒和痛楚:“一個本該前途無量的人…被偷走了全部的人生…僅僅因為別人一時興起的貪婪!
那人甚至都沒多看她一眼…就把她當成垃圾一樣踩進泥里!然后拿著她的東西…風風光光!
憑什么?!”他的肩膀在微微發抖,那只一直隱在桌下的左手也握緊了,
骨節在桌面下清晰可見地凸起。強烈的恨意像是從他身體每一個毛孔里滲透出來,
在圖書館午后安寧祥和的空氣里投下一片濃重的陰影。他呼吸變得粗重,胸膛起伏明顯,
似乎在努力壓制著那幾乎要沖破理智堤壩的洶涌黑潮。過了幾秒,或許是十秒,
那緊繃到顫抖的肩線奇異地松弛了一點點。他依舊沒看顧遙,只是極其疲憊地靠向椅背,
聲音低得像在風中飄散的灰燼:“……那人死了。上個月死的。車禍。可……可她回不來了。
我的…妹妹。”最后兩個字,輕得幾不可聞,像是從心口最深處撕裂開的一道舊傷,
此刻鮮血淋漓地暴露出來。圖書館永恒的靜謐里,仿佛只剩下兩人微弱的呼吸聲。
陽光安靜地移動著角度。顧遙放在書頁上的指尖,輕輕地點了點光滑的紙面。
“那種被背叛、被掠奪的痛苦,會把人撕裂成碎片。”她開口了,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
在此時此地有種奇異的穿透力,“尤其是當傷害來自一個被賦予信任和尊敬的對象時。憤怒,
悲傷,還有一種無力感…如同被困在深海,伸手卻抓不到任何東西。失去至親的痛,
會像一種頑固的病菌,在你的生命里扎根,對嗎?”林鐸的肩膀猛地一震。他終于抬起眼,
這一次,深深地、幾乎是帶著審視意味地看向顧遙。
那雙琥珀色的眼睛坦然地迎接著他的目光,里面沒有廉價的同情,沒有自以為是的憐憫,
只有一種近乎冰冷的清晰。仿佛她透過他激烈的言辭和無法抑制的痛苦,
精準地看到了他此刻內心的地圖——每一道崩裂的溝壑,每一塊被灼燒的原野,
都看得清清楚楚。沒有安慰,沒有評判,只有對情緒軌跡精準的描摹。
這種被全然“看見”的感覺,對他這樣習慣了將一切深埋于血痂之下的人,
竟帶來一種尖銳的刺痛感,卻也混雜著一絲難以言喻的…安全感?
像是一個孤獨跋涉太久、滿身泥濘傷痕的旅人,
在曠野中遇到另一個無需任何言語、就完全知曉前方道路曲折泥濘的存在。
那一刻的“共鳴”,比任何語言都更具力量。他的喉結再次滾動了一下,
緊握的拳頭緩緩松開了一些。目光移向窗外被高大樓宇切割的灰藍色天空,
某種沉淀在眼底多年的沉重的東西,似乎第一次有了一個無聲回應的缺口。
顧遙也沒有再說話。她重新垂下眼瞼,將注意力落回攤開在她面前的書本上。
那本厚厚的《犯罪心理學:動機與行為分析導論》,
密密麻麻的英文字母構成復雜幽暗的迷宮一角,靜靜地敞開著。她的目光停留在某一行,
專注地閱讀著,
仿佛剛才那場短暫而激烈的情緒碰撞只是投入圖書館時間之湖里的一顆小小石子,
漣漪過后便是永恒的靜默。陽光斜射在她專注的側臉上,睫毛的影子落在白皙的臉頰上,
微微顫動。午后圖書館固有的書頁聲、腳步聲再次細微地充盈著空間,但在林鐸耳中,
世界的聲音似乎被一種無形的隔膜過濾了,變得遙遠而模糊。他再次望向顧遙,
目光不再是倉促一瞥,而是帶著一種全新的、沉甸甸的分量。
那是一種混合著探究、一絲茫然無措、以及被徹底揭開的震驚。
時間在書頁的翻閱聲和陽光角度的緩慢挪移中悄然流淌。林鐸再沒有看自己的書一眼。
他只是坐在那里,像一座被冰封的雕塑,
唯有胸膛間不規律的起伏才透露出內在洶涌海潮的一線征兆。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
片刻不離地看著對面那個重新被書卷氣息溫柔籠罩的女人。
每一次翻頁時她指尖劃過紙張邊緣的細微動作,每一縷拂過她頰邊的發絲,
此刻都仿佛被賦予了某種奇異的魔力,牢牢吸附著他混亂而銳利的視線。
三天后的心理診所走廊,空氣里彌漫著消毒水和一點清冽香薰混和的氣味,異常安靜。
光潔的淺色地板映著頂燈冷白的光。當顧遙結束了她最后一位預約患者的咨詢,
輕輕關上那扇厚重的橡木門轉身時,她微微一怔。林鐸就站在走廊另一端,
背靠著一面素凈的米色墻壁。依舊穿著簡單的深色外套,
身形挺拔卻透著一種難以言說的疲憊感,整個人像被一道沉默的影子緊緊包裹著。他的目光,
在門開的瞬間便精準地鎖定了她,深沉、復雜,帶著一種近乎孤注一擲的重量。“顧醫生。
”他開口,聲音低沉,略微有些沙啞,像經過了一夜焦灼的煎熬。顧遙走向他,腳步從容。
“林先生?”她的詢問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驚訝,但那雙琥珀色的眼睛靜靜地看著他,
并沒有過多的意外。“上次在圖書館……”林鐸頓了頓,似乎在積攢勇氣,或者說,
在進行最后一次內心評估。他的視線掠過顧遙身后那扇象征著專業秘密的診室門,
又落回到她臉上,帶著一絲刻意的坦誠,“我很混亂。我說了很多…關于我自己,
我妹妹林晚的事。”他深吸了一口氣,那氣息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目光凝注在顧遙的臉上,
仿佛要在那里刻下某種印記:“我想預約你的心理咨詢。關于…創傷。
” 最后的詞被他吐出來,帶著一種卸下偽裝的沉重。顧遙迎著他的目光,眼神沉靜如水。
那是一種經過專業訓練的沉靜,是深海旋渦上方平穩的海面。“林先生,
”她的聲音平穩而專業,仿佛站在一塊堅實的玻璃上,隔開了所有可能涌上的暗流,
“嚴格來說,我們第一次接觸是在我的工作環境之外,也涉及了一些與職業無關的個人交流。
”她停頓了一下,目光在他臉上掃過,“這與我接受新患者的常規流程不同。
”林鐸的表情幾乎沒有變化,但他靠著墻壁的身體似乎緊繃了一瞬,下頜線不自覺地收緊了。
顧遙微微側身,做出一個引領的手勢,指向走廊盡頭通向公共區域的出口方向。
她的動作流暢而從容,既表達了距離感,又不顯得疏離。“不過,
”她的聲音在空曠的走廊里異常清晰,“我可以給你一份診所的完整資料和正規的預約方式。
如果你評估后仍然認為需要專業幫助,那當然是我們職責所在。”她的視線并沒有回避他,
甚至在他眼中飛快掠過的一絲陰翳時,她的眼神也沒有絲毫的閃躲,
只是那片平靜無波的琥珀海面下,仿佛有某種無形的東西在微微閃爍,一種了然,一種權衡。
林鐸沉默了幾秒鐘,那沉默重得像一塊鉛壓在地上。他站直了身體,不再倚靠墻壁。
目光深深地在顧遙臉上停留了片刻,然后,他緩緩點了點頭,動作有些生硬。“明白了。
”他說,聲音恢復了之前的低沉,甚至帶上了一絲極淡的、近乎自嘲的意味,“規矩很重要。
我……會看資料。”他最后看了一眼顧遙,眼神復雜得難以解讀,
帶著未竟的試探和被擱置的某種期盼,轉身獨自走向長廊盡頭亮著燈光的出口,
每一步都踏在冰冷光滑的地磚上,發出清晰孤寂的回音。他沒有回頭。顧遙站在原地,
目光追隨著那個消失在人影攢動轉角處的、挺拔而疏離的背影,
直到走廊重新恢復它固有的、近乎真空般的寂靜。冷白色的頂燈打在她臉上,
那雙洞察人心、如琥珀般剔透的眼睛深處,一絲極淡的、若有所思的神色緩緩沉淀下去,
最終消散無痕。暮色如同一桶傾倒的濃墨,緩慢而沉重地滲透進整座城市。街道上,
車燈和霓虹燈的光流交織成一片炫目而不安的長河。
林鐸獨自坐在他那套視野開闊的高層公寓里,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壯闊而冰冷的夜景。
屋內沒有開燈,只有屏幕上幽藍的光芒映亮他輪廓分明的下頜和緊抿的唇角。
指尖在冰涼的鍵盤上跳躍,敲擊聲在過分空曠寂靜的空間里顯得格外清晰、孤寂。
沉默彌漫開來,沉重如鉛。他在黑暗中一動不動,宛如一座沒有生命的石像。
唯有放在扶手上的那只手,食指的指尖無意識地、一遍又一遍地撫摸著冰涼的皮質縫隙。
每一次移動都帶著一種極其單調而執著的節奏,像某種無聲的拷問。
時間在指腹下那條粗糙的皮質接縫上,被反復碾壓而過。不知過了多久,
靜默中響起一聲極輕、卻仿佛耗盡全部氣力的嘆息。那嘆息很快被窗外的車流聲吞沒,
不留痕跡。黑暗里,似乎什么都沒發生,又似乎有什么東西短暫地暴露了一瞬,
隨即被更深的幽暗覆蓋。三個月后,一場精心策劃又帶有足夠“隨機性”的畫展。
燈光溫暖曖昧,人流穿梭,低聲細語如蚊蚋。角落里,林鐸靠在米色展墻邊,
指尖夾著一杯幾乎未動的紅酒,深色襯衫襯得他輪廓冷峻,目光穿透人群的縫隙,
落在展廳中央一幅巨大的、色彩狂亂的抽象作品前。顧遙獨自站在那幅畫前,
穿著簡潔的燕麥色連衣裙,身形被畫作投射的光影籠罩。她微微側著頭,
眼神專注地落在畫布上那片濃烈沖突的色彩里,神情寧靜而專注,如同一片無風的海灣。
林鐸穿過幾個低聲討論藝術的男女,步履沉穩地在她身邊站定,
恰好停留在并肩觀賞又留有余地的距離。他目光也隨之落在畫作上,聲音低沉,
帶著一絲恰如其分的意外:“顧醫生?”顧遙聞聲側過頭,看到是他時,
眼中閃過一絲真實的、幾乎稱得上明亮的訝異。那份訝異沒有絲毫偽裝的痕跡,
像被驚擾的清潭中蕩開的第一圈漣漪。“林先生?”她的唇角彎起一個小小的弧度,
是那種純粹的、偶遇熟人的自然笑意,“真巧。”“嗯,真巧。”林鐸應道,
目光從畫作重新落回她臉上,眼底沉淀著笑意,卻并不刻意加深,
如同冰川深處折射出的、冷色調的微光。他抬手指了指那布滿撕裂般筆觸的畫布,
“這種表達…很…釋放。像是某種禁錮后的嘶吼,有點攝人。”“像被絕望凍住的燃燒,
”顧遙接口,聲音平靜,像是在探討一個純粹的學術觀點,目光再次投向那奔涌的色彩,
“憤怒被壓縮凝固,底下是快窒息的火焰。”她頓了頓,
語氣自然而然地滑向更貼近人心的解讀,“創作者可能剛經歷過徹底的迷失和否定。
”她說話時,琥珀色的眼睛依舊映著畫布的光影,表情并未顯露任何尖銳的探索欲,
只是在陳述一個觀察者的判斷。林鐸唇角的笑意似乎加深了一厘,
像是聽到了某種期待中的旋律初次撥響。他側過身,姿態放松了些許,
形成一個更開放的交談姿態。“上次在診所…沒來得及。
”他主動提起那個被明確拒絕的交點,語氣坦然而平靜,沒有絲毫芥蒂,“你說得對,
規矩有規矩的考量。”“工作界限而已。”顧遙淡然地笑了笑,目光清澈地看向他,
“你的研究資料怎么樣了?我記得…是關于舊城改造的社會心理影響?
” 她恰到好處地拋出一個話題,自然地承接并轉換了方向。
那晚在圖書館那場帶著強烈情緒風暴的傾訴,那扇被關閉的診室門,都像從未發生過。
林鐸的眼神飛快地在顧遙臉上掠過,捕捉到那份自然的、不帶任何預設的回應后,
他眼底深處那點冷峻的微光似乎悄然融化了一絲。“有些挑戰,”他語氣平緩下來,
帶著點知識份子特有的、投入專業探討時的專注質感,“尤其是原住民那種結構性的焦慮,
數據很難剝離干擾項,常常像是在迷霧里跋涉。”他拿起手機,屏幕解鎖,
調出一張色彩斑斕但極其復雜的數據熱力圖表,
“比如這組空間意象變化和遷移恐懼的映射…像隔著毛玻璃看風景,模糊又煩躁。
”他手指滑動,圖片放大。顧遙很自然地微微靠攏了些,目光落在他指點的位置。
她的靠近不帶任何試探性,氣息平穩,帶著淡淡的、如同雨后被陽光輕吻過的林木清香。
“節點太密集,主因子權重難以計算,”顧遙湊近屏幕,眼神專注地在圖上掃描,
指尖很自然地虛點屏幕一個區域,“可以把這里的時間參數權重臨時降低5個百分點,
再把遷移距離這個次級變量提上來試試?可能會讓集群形態清晰一些,
至少能看清是單向推力還是多向拉力。”她的建議簡潔清晰,
是純粹的、基于數據的思考路徑,不帶絲毫個人情感傾向。
林鐸的手指在屏幕上那個區域停頓了一下。
數據圖上復雜的曲線和色塊在他墨色的瞳仁里變幻交錯,倒映著冰冷的屏幕光芒。
他沉默了幾秒鐘,指尖懸在那個點,如同被無形的力量凝固住。
“有道理…”他的聲音平緩地從唇齒間溢出,
目光卻牢牢盯在屏幕上那個剛剛被顧遙指尖虛點、此刻還微微殘留一點光暈痕跡的區域,
仿佛想透過那些密集的數據符號看到其背后隱藏的東西。“…我以前怎么沒試過這條思路呢?
”他像是自問,帶著一絲清晰的疑惑和被打動的新奇。顧遙已經自然地站直身體,
重新將注意力投向畫面中央那幅嘶吼的抽象畫,
似乎剛才那瞬間的數據交流不過是思維碰撞中一個極其自然的火花。林鐸緩緩收起手機,
也再次望向那幅畫。這一次,畫布上癲狂的色彩似乎在他眼中沉淀下來,
扭曲的線條仿佛也有了某種暫時安撫下來的歸處。他側身對著顧遙,
手臂的線條舒展地搭在看展的扶欄上,
目光卻長久地停留在身側女子映著畫布微光的、平靜清冽的側臉上,仿佛在那里,
才能找到解讀眼前這幅狂暴之作最確切的密碼。
那個下午在冰冷解剖臺上重新清晰起來的“林晚”二字,此刻如同被水浸透的標簽,
在昏暗的記憶角落里,緩緩卷起了一個邊角。一絲極其微弱的、連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悸動,
像投入深湖的石子,只激起了瞬間的漣漪,隨即沉入意識的最深處。
那場“偶遇”之后三個月,時間步入初冬。夜色深濃。頂層公寓270°的落地窗外,
城市霓虹流淌不息,匯成一條光的冥河。屋內暖黃的光線氤氳著昂貴橡木和皮具特有的氣味。
林鐸半靠在沉甸甸的黑色絲絨沙發上,手中的半杯單一麥芽威士忌閃著琥珀色的光澤。
空氣里彌漫著一種刻意調低的、只有高保真音響才能發出的大提琴獨奏,
低沉嗚咽的音符緩緩撫摸著每一寸昂貴的空間。顧遙靠在他身側,
幾乎被他修長的手臂和身體的熱度圈住。她蜷著腿,姿態松弛慵懶。
真絲睡袍柔滑的質地在暖光下流瀉著溫潤的光澤。
她的視線落在面前巨大玻璃茶幾上攤開的幾本相冊上,
正輕柔地拂過一張微微泛黃的舊照片——照片里穿著高中校服、笑容明媚如夏日陽光的林晚。
旁邊散落著幾頁從某本破舊筆記本里撕下來的紙,上面潦草地寫滿了青春的字跡:“哥,
這次物理競賽第一名!你說好那套漫畫送我的哦!”“煩死了,那個劉浩又在走廊堵我!
”“今天模擬考暈倒了,
位置…我真坐不住…每次坐過去就像吞了冰…”林鐸的指尖沿著高腳杯細膩的玻璃紋路劃過,
目光掠過那些記錄著妹妹最后掙扎的碎片時,他臂膀上的肌肉似乎下意識地繃緊了一瞬,
環住顧遙的力道微不可察地加重了些許。他的目光沒有直接停留在那些刺目的紙片上,
而是落在顧遙輕輕拂過照片的手指上,眼神幽暗,仿佛在透過那纖細的指尖,
觸摸一段他曾經無力掌控的悲愴。“她喜歡坐靠窗的位置。”林鐸的嗓音壓得很低,
被威士忌浸潤過,帶著一種沙啞的磁性和難以消弭的疲倦,“說是……有光的地方,
不會那么冷。”顧遙沒有立刻應聲。她的手指依然停留在林晚燦爛的笑臉上,
指腹下是冰涼的照片覆膜。那張鮮活的臉被凝固在二維的影像里,
隔著時光的塵埃向此刻投來永恒的笑靨。她抬起眼,目光沿著林鐸緊繃的下頜線條滑上去,
望向他此刻緊鎖著沉寂風暴的眼睛。琥珀色的瞳孔深處,清晰地映著林晚那張照片的影子。
“她很勇敢。”顧遙的聲音很輕,如同落在絲絨上的一片雪花,帶著一種沉靜的安撫力量,
“在那么難的時候……還能替哥哥拿到那么厲害的獎。”她指著的,
是旁邊那張印刷粗糙、刊載著林晚獲得競賽榮譽的校刊簡報照片。林鐸喉結滾動了一下,
像哽住了什么硬物。他沉默地將杯中的酒一口飲盡,冰涼的液體順著喉嚨滾下,
卻絲毫未能緩解胸中那塊仿佛生了根的、巨大而尖銳的硬塊。他猛地放下酒杯,
玻璃底撞擊在橡木茶幾面上發出沉悶的一聲輕響,威士忌的金色液體在里面晃蕩著。
他伸出手臂,將顧遙整個更深地擁入懷中,一個用力到近乎窒息的動作,
似乎想從她身體的溫暖里攫取對抗某種冰冷記憶的力量。
他的臉龐深深埋入她頸側散落的發絲里,那里散發著清雅的鈴蘭香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