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從天而降的“當頭一擊”
夏末的大學校園,終于送走了那身能把人烤出油星的迷彩綠,空氣中還殘留著一絲若有似無的塑膠跑道被曬糊的味道。林倦像一條終于擱淺成功的咸魚,艱難地把自己從宿舍那張吱呀作響的木板床上剝下來。
大腦開機緩慢,啟動畫面停留在昨晚游戲里那個被他“隨便”一刀砍廢了裝備的倒霉BOSS。他趿拉著人字拖,迷迷瞪瞪,眼睛瞇得只剩一條縫,全憑肌肉記憶在生物鐘的驅使下挪向宿舍樓一層的自助售賣機。
距離九點半的第一堂高等數學課,還剩……五分鐘?
哦。林倦的思維像蒙了層磨砂玻璃,對這信息只是遲鈍地“噢”了一聲。遲到扣平時分?關他屁事。起床的艱難已經耗盡了他寶貴的能量儲備,他現在需要能量補給的具象化——一罐冰鎮的可口可樂。
售賣機“嗡”地一聲運轉起來。林倦把半邊臉貼在冰冷的玻璃上,眼睛無神地盯著里面琳瑯滿目的包裝袋,等待著那聲象征希望的、沉悶的“咚!”。
就在這等待拯救的時刻,頭頂傳來一陣噼里啪啦急促到不像話的腳步聲。那聲音由遠及近,帶著一股要把樓梯踏穿的狠勁兒,正以極快的速度順著樓梯俯沖下來。
林倦半瞇著的眼睛懶洋洋地向聲源方向瞥了一下。
是一個女生。一個……即使在他昏沉的狀態下,視覺神經也自動捕捉到強烈存在感的女生。她個子挺高,扎著蓬松的高馬尾,幾縷碎發因為跑動凌亂地貼在光潔飽滿的額角和修長的脖頸上。皮膚是那種透著健康光澤的白皙,此刻因為奔跑,臉頰飛起兩抹不自然的紅暈。身上那條嫩黃色的及膝裙擺,在她下樓梯的跳躍中像只受驚的蝴蝶翅膀,撲啦啦扇個不停。
挺好看。林倦的“咸魚處理器”對此做出了一句簡短的、不帶情緒的總結報告。然后,他就事不關己地、準備把視線重新聚焦回售賣機內部——他的快樂水怎么還沒掉下來?
變故就發生在這零點零一秒的視線轉移中。
樓梯拐角處,可能是跑得太急,也可能是新買的坡跟涼鞋不合腳,那疾沖而下的黃裙子少女,腳下一個漂亮的趔趄!
“哇——!!!”
一聲短促而驚恐的尖叫卡在喉嚨里。她整個人像一枚失控的、嫩黃色的炮彈,猛地向前栽去,手里抓著的東西因為巨大的離心力脫手而出!
那是一罐!銀紅色的!罐裝可口可樂!
它在空中完成了一個充滿嘲諷意味的拋物線旋轉,目標無比精準地——直沖林倦那顆頂著雞窩頭的腦袋!
電光火石間,林倦那向來慢半拍的神經元傳遞,在生死攸關(或腦袋開瓢)的威脅下,被強行加速了那么一納米!
躲?算了,好累。他腦子里只閃過這個念頭。
砰!!!
一聲悶響,堪比寺廟里晨鐘暮鼓的開光。
林倦眼前金星亂竄,像被人塞了一整個銀河系在腦殼里。溫熱的液體(可樂混合著他微涼的頭油?)順著他那沒打理的劉海,蜿蜒而下,黏黏糊糊地淌過太陽穴和耳根,最后英勇就義般地滴落在他洗得發白的灰色T恤肩頭。
時間,仿佛凝固了。
自助售賣機發出一聲滿足的“哐當!”,一罐全新的、完好無損的冰鎮可樂掉進了取貨口。
林倦,保持著單手扶著售賣機玻璃門,另一只手懸在半空準備拿可樂的姿勢,僵在原地。唯一不同的是,他頭頂那罐被喝掉了?不,是被砸扁了的可樂罐,正以一個極其滑稽的姿態卡在他略顯凌亂的發旋里。
“嘶……”鉆心的疼痛終于突破遲鈍的防御,遲鈍地從撞擊點向四周蔓延開來。林倦慢慢眨了眨眼,視線模糊了一瞬,聚焦在眼前一米左右的地面上。
肇事者的狀態顯然也不容樂觀。
楚瑤以一個極其狼狽的“五體投地”姿勢摔趴在冰涼的瓷磚地上,膝蓋和手肘火辣辣地疼。她費勁地撐起上半身,仰起頭,烏溜溜的大眼睛里還盛滿了因為驚嚇和疼痛而泛起的水汽,劉海亂糟糟地黏在臉上。
然后,她的目光,定格在了林倦身上。
準確地說,是定格在林倦頭頂那個已經呈不規則多邊形還絲絲冒氣的可樂罐上。
“啊!!!對、對不起!!!”楚瑤嚇得魂飛魄散,也顧不上自己的疼痛了,手忙腳亂地爬起來,一瘸一拐地沖到林倦面前,小手在他眼前慌慌張張地揮舞,“同學?同學?你沒事吧?能動嗎?要不要去醫務室?天哪!都怪我!我踩空了!我不是故意的!我真該死!”她的聲音又急又快,帶著哭腔,像機關槍一樣突突突掃射出來,瞬間打破了清晨走廊的死寂。
林倦被她吵得腦仁嗡嗡直響,感覺比剛才挨的那一下還難受。他想抬手把頭上那個玩意兒摘下來,但手臂似乎有點僵。視線終于恢復了正常,他看清了眼前焦急萬分的肇事者。
好看是真好看,此刻慌張的樣子,像只受驚的兔子。那雙濕漉漉的大眼睛里盛滿了毫不作偽的愧疚和驚恐。
“手,拿開。”林倦的聲音像是卡著沙子摩擦出來的,低沉、含糊,還帶著剛起床(和被砸暈)特有的沙啞。
“啊?哦哦哦!好好好!”楚瑤觸電般地縮回手,依舊緊張地盯著他的腦袋,“那那那……那個罐子……我幫你拿下來?”
林倦沒說話,只是慢慢地、極其緩慢地——閉了下眼,吸了口氣。然后,抬起那只懸在空中的手,慢吞吞地、帶著一種近乎詭異的沉穩,精準地抓住頭頂變形可樂罐的邊緣。
指尖傳來冰涼濕膩的觸感,以及金屬扭曲的咯吱聲。
他面無表情,手腕微微用力。
噗嘰——
伴隨著令人牙酸的聲音和最后一點頑固的氣泡不甘的嘶鳴,那個面目全非的鋁罐被他硬生生拔了下來。扭曲的開口處還掛著一縷他無辜的頭發。
林倦把廢鐵一樣的罐子移到眼前,晃了晃,里面的液體早已在撞擊和高溫雙重作用下慷慨就義,所剩無幾。他看了看罐子,又抬眸看向眼前急得快哭出來的女孩。
楚瑤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就在楚瑤以為他要報警或者要求巨額賠償(比如需要她一輩子當牛做馬)時,林倦只是極其緩慢地抬起另一只手,指了指售賣機取貨口里那罐嶄新的、冒著誘人涼氣的、完好無損的可口可樂。
“我的。” 他說。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仿佛訴說自己所有物的平靜。
楚瑤:“……???”
她的CPU(大腦處理芯片)仿佛被這一句話干燒了,有那么幾秒鐘,她整個人都懵住了,大眼睛眨了又眨,試圖理解對方的核心訴求。
不是去醫院?不是訓斥她?甚至沒有一句抱怨?
他只是……想要他剛剛付錢卻沒拿到的那罐可樂?
下一秒,洶涌的愧疚感裹挾著一種近乎敬佩的情緒(對林倦非人承受力和詭異關注點)淹沒了楚瑤。“對不起對不起!都是我的錯!我賠你!”她連聲說著,顧不上膝蓋的疼痛,敏捷地轉身,從口袋里慌亂地掏硬幣,一股腦塞進售賣機。
哐當!又一罐新的可樂應聲而落。
楚瑤飛快地拿出來,雙手捧著,像獻上貢品般,小心翼翼地遞到林倦面前,眼神充滿了贖罪的迫切:“給!這是賠你的!真的太對不起了!”她瞥了一眼地上那個扭曲的兇器和自己新買的、鞋跟有點歪的涼鞋,補充道,“那個……要不你把你賬號給我?你的衣服……也弄臟了,我賠你清洗費!”天知道這件看起來樸實無華的T恤是不是什么大牌!
林倦看著她那副恨不得立刻掏空錢包的架勢,又低頭看了看手里那個還在滴著殘留液體的廢鐵罐子,再看了看楚瑤雙手奉上的、包裝完美、冰鎮沁人的新可樂。
沉默。
冗長的沉默。
空氣仿佛凝固了。
楚瑤捧著可樂的手心都開始冒汗,她甚至開始覺得后頸發涼,眼前這個男生周身散發出一種名為“懶于處理復雜人際關系”的低氣壓,讓她莫名心虛。
就在楚瑤以為自己要因為一罐可樂被對方用眼神凍成冰雕時,林倦終于動了。
他慢吞吞地把那坨廢鐵罐子以一個精準的拋物線丟進了旁邊的垃圾桶(叮!命中!)。然后,極其自然地從楚瑤手里接過了那罐完好的、冰涼的新可樂。
動作流暢,毫不拖泥帶水。
就在楚瑤剛松了一口氣,以為危機解除時,林倦那帶著沙礫質感的、毫無波瀾的聲音又響起了:
“還有,”他慢悠悠地伸出食指——那根剛才還握著可樂罐、指尖還沾著點冰涼水珠的手指,點了點自己的額頭被砸中的位置,那里大概已經微微鼓起了一個不太明顯的包,“這個,”他又點了點自己肩膀上那片狼藉的可樂漬,“這里。”
接著,在楚瑤瞬間又繃緊的神經中,他那只空著的手慢悠悠地插回了褲兜,留下一個極其冷淡的、充滿未盡之言的背影,以及一個最終指令:
“得賠。”
楚瑤僵在原地,捧著硬幣(剛塞錢買第二罐的找零)的手還在半空,眼睜睜看著那個頂著腦袋可疑鼓包、肩膀掛著可疑污漬、手里握著一罐嶄新可樂的男生,一步一拖,像被灌了鉛塊似的,慢吞吞地、以老年人觀光的速度,走進了男廁所。
啪嗒。
一枚硬幣從楚瑤僵硬的手指間滑落,在地磚上發出清脆又空洞的聲響。
賠……賠什么啊?!賠多少?!怎么賠?!他不會要賴上我吧?!
楚瑤看著男廁所緊閉的門,想到自己剛開學就莫名欠下的“巨債”(主要是心里層面的)和上午那節聽說教授超兇的“透視與結構”專業課,第一次清晰地體會到,什么叫“福無雙至,禍不單行”,以及——這新的大學生活,可能比想象的……還要離譜?
“鈴鈴鈴——!”
尖銳的上課鈴聲如同追命符,驚醒了呆若木雞的楚瑤。她猛地一拍腦袋:“糟糕!透視課!”那點砸人和被砸的恩怨情仇瞬間被期末掛科的恐懼壓下,她撿起地上的硬幣塞進口袋,也顧不上膝蓋疼了,甩開步子就以百米沖刺的速度向藝術學院的教學樓狂奔而去。
門內,林倦正把整個腦袋塞到水龍頭底下。冰涼的自來水嘩啦啦沖過他頭頂的發絲和那個微微鼓起的小包,帶走黏膩的可樂漬,也帶來一絲短暫的清醒。
水流聲中,剛才那個女生驚慌失措又異常“實在”的臉在腦海里一閃而過。
賠?算了……好像有點麻煩。他閉著眼,任由水流沖刷,腦海里懶散的因子又開始活躍。
他關掉水龍頭,甩了甩濕漉漉的頭發,水珠四濺。抬起頭,看向鏡子里那個頂著一頭亂毛、臉色蒼白、眼神空洞的自己。額角那抹剛被冷水鎮壓下去的紅痕,配合肩上那片頑固的水漬,顯得格外凄涼(主要是懶散導致的萎靡)。
真倒霉。他扯了扯嘴角,擰開手里那罐冰鎮可樂。嗤——氣體噴薄而出的聲音,在安靜的廁所里格外清晰。
仰頭,灌了一大口。
冰涼、微甜、帶著氣泡炸裂感的液體滑入喉嚨,瞬間驅散了殘留的那點渾濁和煩躁。嗯……算她懂事,賠了。
至于額頭的小包和衣服……他隨手抹了把順著額角流下的水珠(混著可樂殘余?),指尖觸到那個小小的凸起。
算了。反正不影響睡覺。衣服……好像也不太妨礙攤著。
麻煩。林倦打了個小小的呵欠,慢悠悠地擦干頭發(主要是吸掉點水珠),慢悠悠地整理了一下濕嗒嗒貼在額頭的劉海(遮住紅痕),然后慢悠悠地踱出洗手間。
走廊已經空空蕩蕩,只剩清潔阿姨拿著拖把走過留下的水痕。
林倦看了一眼空蕩的藝術學院方向,又抬頭望了一眼物理樓所在的位置。兩棟樓相隔甚遠,如同兩個世界。
他慢吞吞地朝著物理系教學樓的方向邁開步子。陽光正好透過走廊的玻璃窗,在他身后拖出一條長長的、慢動作般的影子。
高等數學?遲到快二十分鐘了吧?那點平時分……扣就扣吧。總歸,他的可樂是喝到了。這才是頭等大事。
他一邊走,一邊又灌了一口可樂。冰涼的感覺熨帖了四肢百骸的懶意。
頭頂仿佛還殘留著那個可樂罐砸下來時的鈍痛。
嘖。麻煩精。林倦默默地在心里給那個黃色裙子、像個驚慌兔子的女生,貼上了第一個標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