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村像被老天爺徹底遺忘了。三年,整整三年,
老天爺吝嗇得連一滴像樣的雨都舍不得施舍下來。大地裂開縱橫交錯的巨大口子,
如同一條條焦渴至死的巨蟒僵臥在灼熱的陽光下。田里的莊稼,早幾年就化作了灰,
被卷地而起的旱風刮得干干凈凈,連點念想都沒留下。村口那株不知活了幾百年的老槐樹,
曾經冠蓋如云,如今也只剩幾根枯死的枝椏,扭曲著伸向灰蒙蒙的天空,
像垂死之人絕望伸出的手。所有的指望,都拴在村西頭那口老井上。1.它原本深不可測,
清冽的井水曾供養全村老少。如今,那水面卻一天天沉下去,沉下去,
仿佛被地底無形的怪物一口口吞噬。打上來的水,渾濁發黃,
帶著一股子令人心頭發緊的鐵銹味。這點水,頂破天也只夠十戶人家勉強吊住一口氣,
茍延殘喘。空氣里彌漫著絕望和塵土混合的嗆人氣息。狗都懶得叫了,趴在滾燙的地上,
舌頭伸得老長,徒勞地舔著干裂發燙的地皮,發出“哈哧哈哧”的喘息。人走在路上,
腳步沉重得像拖著灌了鉛的腿,鞋底蹭著滾燙的地面,揚起一股股嗆人的黃色煙塵。
我坐在自家門檻上,背靠著滾燙的土墻。九個月的身子沉甸甸地壓著我,
每一次呼吸都像是搬動一塊巨石。肚子里的孩子似乎也感到了這無邊無際的焦渴,
不安地踢蹬著,小拳頭小腳頂得肚皮一陣陣發緊發痛。我一只手撐著酸痛的腰,
另一只手輕輕覆在鼓脹的肚皮上,笨拙地摩挲著,感受著那一下下沉實的胎動。
每一次微弱的蠕動,都牽扯著我心尖最柔軟的那塊肉。孩子啊,再等等,
再等等……娘不知道,這世界還值不值得你來。院子里,我男人王鐵山蹲在墻角。
他背對著我,寬闊的脊梁緊繃著,像一張拉到極限的硬弓。地上攤著一塊磨刀石,
旁邊放著一個豁了口的破碗,碗底汪著淺淺一層渾水。
鐵山粗糙的大手攥著他那把用了好些年的厚背柴刀,
刀身在那塊青黑色的石頭上反復地、用力地來回磨礪。
“噌——噌——噌——”那聲音單調、刺耳,一下又一下,不緊不慢,
卻帶著一種令人頭皮發麻的執拗。刀刃在磨石上刮過,發出金屬摩擦特有的銳響,
在這片死寂里顯得格外驚心。每一次推送,他肩胛的肌肉就隨之賁張隆起,每一次拉回,
脊背的線條都堅硬如鐵。汗水順著他古銅色的脖頸蜿蜒流下,
浸濕了那件早已辨不出原本顏色的粗布褂子。我看著他磨刀的背影,
喉嚨里像是堵了一把滾燙的沙礫,又干又痛,一個字也吐不出來。我該說什么?勸他放下?
讓他眼睜睜看著我和未出世的孩子渴死?還是讓他去爭,去搶,用那把越來越亮的柴刀,
劈開一條血淋淋的生路?肚子里的小家伙又狠狠踹了我一腳,疼得我眼前一黑,
下意識地蜷縮起身體,手指死死摳進了門框的泥土里。那磨刀聲,一下一下,
仿佛不是在磨礪刀鋒,而是直接刮在我的骨頭上。“噌——噌——噌——”聲音停了。
鐵山直起腰,轉過身。他的臉膛被毒辣的日頭曬得黧黑,嘴唇干裂起皮,滲著細小的血珠。
那雙眼睛,平日里看我和孩子時總是溫和得像春水,此刻卻深不見底,
里面翻涌著我看不懂的、沉重如鐵的暗流。他掂了掂手里那把柴刀。
刀刃在烈日下反射出一道刺目的、冰冷的寒光,晃得我眼睛生疼。
他走到水缸邊——那口曾經能裝下小半人高水的大缸,
如今里面只剩下缸底可憐巴巴的一層渾濁的黃泥湯,剛剛能蓋住缸底。
他拿起掛在缸沿的葫蘆瓢,小心翼翼地探進去,手腕極穩地輕輕一旋,舀起薄薄一層水,
連瓢底都沒能完全潤濕。他仰起脖子,喉結艱難地上下滾動著,
把那一點點珍貴的水倒進嘴里。水珠順著他干裂的嘴角流下,滴落在塵土里,
瞬間就消失了蹤影。喝完,他沉默地把瓢遞給我,眼神落在我高高隆起的肚子上,
那目光沉甸甸的,壓得我幾乎喘不過氣。“秋雅,”他的聲音嘶啞得厲害,
像砂紙摩擦著木頭,“……喝一口。”他頓了頓,后面的話像是從喉嚨深處擠出來的,
帶著鐵銹般的沉重,“……省著點。”我接過那輕飄飄的瓢,
指尖觸到的是冰涼的葫蘆和里面那一點點微溫的水。
我低頭看著水面映出自己模糊憔悴的影子,還有那巨大的、孕育著新生命的肚子。我沒有喝。
這點水,喝下去又能頂什么用?不過是讓喉嚨里短暫的濕潤一下,然后陷入更深的焦渴。
它改變不了任何事。我慢慢把瓢放回缸沿,手按在肚子上,感受著里面那個小生命的躁動。
那磨刀聲似乎還在耳邊回響,混合著一種不祥的預感,沉沉地壓在心頭。就在這時,
一陣凌亂而沉重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打破了院子里的死寂。緊接著,
我家那扇破舊的、糊著發黃窗紙的木門被“砰砰砰”地砸響了。那聲音粗暴、急促,
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蠻橫,震得門框上的土簌簌往下掉。“鐵山!王鐵山!開門!
” 是村東頭趙老六的聲音,粗嘎中透著慌亂,“祠堂!快去祠堂!村長敲鑼了!出大事了!
”鐵山猛地抬頭,眼中那沉郁的暗流瞬間變得銳利如刀。他一把將柴刀別在腰后。
他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復雜得難以形容,混雜著決絕、擔憂,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安撫。
他沒說話,只是大步走過去,拉開了門。門外站著的不止趙老六,
還有幾個同樣面黃肌瘦、神情惶恐的漢子。日頭毒辣地照著他們枯槁的臉,
汗水和灰塵混在一起,在臉上沖出幾道溝壑。
看到鐵山腰后別著的柴刀在陽光下閃過一道寒光,趙老六的喉結明顯滾動了一下,
眼神躲閃開去。“快……快走吧鐵山哥,”趙老六的聲音低了下去,帶著點哀求,
“村長……說……抽簽了。”“抽簽?” 鐵山的眉頭擰成了疙瘩,聲音沉得像塊鐵,
“抽什么簽?”“還能抽什么簽?”旁邊一個叫栓柱的漢子悶聲悶氣地接話,
臉上滿是絕望的麻木。“井快干了……村長說,往后……只夠十戶活命的水了。
”他抬起枯瘦的手,指了指祠堂的方向,那手抖得厲害,“抽……生死簽。
”“生死簽”三個字,像三塊冰冷的巨石,狠狠砸進這死水般的院子里,
濺起令人窒息的寒意。我扶著門框的手猛地收緊,指甲幾乎要嵌進木頭里。
肚子里的孩子似乎也感到了這突如其來的、巨大的恐懼,猛地劇烈一蹬,
疼得我眼前金星亂冒,差點癱軟下去。鐵山腮幫子上的肌肉繃得死緊,牙關緊咬,
額角的青筋突突直跳。他猛地一跺腳,腳下的浮土被踩出一個清晰的印子。“走!
” 他只吼出一個字,像炸雷一樣,隨即頭也不回地跟著那群漢子,
大步流星地朝著村子中央祠堂的方向沖去。他的背影裹挾著一股近乎悲壯的戾氣,
腰后那把柴刀的輪廓,在烈日下顯得格外猙獰。祠堂那兩扇厚重的、漆皮剝落的大門敞開著,
像一張黑洞洞的巨口。里面早已擠滿了人,黑壓壓一片。男人們大多沉默著,佝僂著背,
臉上刻著饑餓和絕望的印記,眼神渾濁得像蒙了一層灰。女人們則互相依偎著,
壓抑的啜泣聲此起彼伏,像秋夜里絕望的風穿過枯枝。空氣渾濁不堪,
汗味、塵土味、還有一股濃重的、令人作嘔的恐懼氣息混雜在一起,
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頭頂。祠堂正中的供桌上,那點著幾根細瘦紅燭的微弱燭光,
只能勉強照亮桌前一隅。村長趙天魁就站在那搖曳的光影里。他穿著一件半舊的綢褂子,
在這滿目瘡痍里顯得格格不入。他手里捧著一個尺來高的陶罐,罐口用一張厚實的紅紙封著。
他的臉在燭光下顯得格外陰沉,眼袋浮腫,嘴角緊抿著,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壓。
他的目光緩緩掃過擠在堂下的人群,如同冰冷的刀子刮過。“都靜一靜!
” 趙天魁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瞬間壓下了所有的嘈雜和哭泣。
祠堂里頓時死寂一片,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蠟燭燃燒的噼啪微響。“井里的水,
大伙兒心里都有數。”趙天魁的聲音平板,沒有任何起伏,像是在宣讀一件與己無關的事。
“老天爺不開眼,再這么下去,誰都活不了。為了咱王家村能留個根苗……” 他頓了頓,
目光在人群中銳利地掃視了一圈,像是在確認他話語的震懾力。“往后,這井水,
只供十戶人家取用!”“嗡——” 人群瞬間炸開了鍋。
絕望的呼喊、憤怒的質問、女人尖利的哭嚎聲浪般涌起。“十戶?那其他人咋活啊?
”“村長!不能這樣啊!”“這是要逼死我們啊!”“肅靜!” 趙天魁猛地提高了音量,
聲音尖利刺耳,同時重重一掌拍在供桌上,震得那陶罐都跳了一下,燭火劇烈晃動。
祠堂里再次被強行壓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所有人都死死盯著那個陶罐,
眼神里充滿了恐懼和孤注一擲的瘋狂。“抽簽!” 趙天魁的聲音斬釘截鐵,
帶著一種冷酷的決斷。“生死有命,富貴在天!罐子里,十個白簽,十戶活!五個紅簽,
抽中紅簽的……”他的目光再次掃過人群,像是毒蛇的信子舔過獵物,“自己了斷!
別拖累全村!”他話音落下,祠堂里靜得可怕,連呼吸聲都仿佛消失了。
只有無數雙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那個決定生死的陶罐。2.抽簽開始了。
被點到名字的漢子,拖著灌了鉛似的雙腿,一步一頓地走向供桌。他們的手抖得厲害,
伸進罐口時,像是伸向燒紅的烙鐵。每一個名字被喊出,都引來一片屏息的死寂。
抽到白簽的,臉上瞬間爆發出一種近乎虛脫的狂喜,死死攥著那根細竹簽,
像是攥住了命根子,連滾帶爬地擠出人群,仿佛多待一刻就會被厄運沾染。
抽到紅簽的……沒有紅簽。前面抽出的,全是代表生的白簽。祠堂里的空氣越來越緊張,
越來越粘稠,仿佛凝固的油脂。每一次竹簽抽出時刮過陶罐內壁的細微“沙沙”聲,
都像一把鈍刀在切割著所有人的神經。剩下的名額越來越少,那些還沒被點到名字的人,
臉色慘白如紙,身體控制不住地篩糠般抖動著。“王鐵山!
” 趙天魁那冰冷的聲音終于點到了我男人的名字。我的心驟然提到了嗓子眼,
仿佛下一秒就要從嘴里跳出來。肚子里的小家伙似乎也感受到了這千鈞一發的窒息感,
猛地蜷縮了一下,帶來一陣尖銳的絞痛。我死死咬住下唇,血腥味在口中彌漫開來,
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人群中的那個背影。鐵山撥開擋在前面的人,一步一步走向供桌。
他的腳步很穩,腰桿挺得筆直,像一株在狂風中屹立的老松。他走到陶罐前,沒有絲毫猶豫,
伸出那只骨節粗大、布滿老繭的手,猛地探了進去!
那只手在罐子里摸索的時間似乎格外漫長,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
祠堂里上百雙眼睛都聚焦在他那只手上,空氣凝固得如同鐵塊。終于,他的手抽了出來。
指間,赫然捏著一根竹簽!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在那根竹簽的頂端——一抹刺目的、如同凝固鮮血般的猩紅!轟!
祠堂里死寂了一瞬,隨即爆發出巨大的、難以形容的喧囂。
雜著劫后余生的狂喜喘息、難以置信的驚呼、還有壓抑不住的、對即將被犧牲者的幸災樂禍。
無數道目光像冰冷的芒刺,瞬間釘在了鐵山身上。那些目光里有憐憫,有恐懼,
但更多的是一種如釋重負的冷酷——死的不是自己家。鐵山捏著那根紅簽,
像捏著一塊燒紅的烙鐵。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轉過身,面向祠堂里黑壓壓的人群。
他的臉在搖曳的燭光下呈現出一種可怕的青灰色,嘴唇緊緊抿成一條僵硬的直線,
腮幫上的肌肉劇烈地抽搐著。他握著紅簽的手,指關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泛出死白,
那根細細的竹簽在他手中微微顫抖。他抬起頭,目光像兩道燒紅的鐵釬,越過攢動的人頭,
直直地、狠狠地刺向站在供桌后的趙天魁!那眼神里沒有哀求,沒有崩潰,
只有一種被逼到絕境的野獸才有的、冰冷徹骨的瘋狂和刻骨的恨意。
趙天魁被他看得心頭一凜,下意識地避開了那目光,隨即又強自鎮定下來,清了清嗓子,
聲音帶著一種虛偽的沉重。“鐵山……認命吧,
為了大伙兒……為了咱王家村能留點種……你……你和你家秋雅,
還有那沒出世的孩子……唉!”他重重嘆了口氣,揮了揮手,“回去……好好……道個別吧。
”鐵山依舊死死盯著趙天魁,仿佛要把那張虛偽的臉刻進骨頭里。他捏著那根紅簽,
一步一步,沉重地、緩慢地走下祠堂的青石臺階。人群像躲避瘟疫一樣,
“嘩啦”一聲自動分開一條道。那些目光追隨著他,復雜難言,卻無人上前說一個字。
他走到祠堂門口,猛地停下腳步,背對著所有人,肩膀劇烈地起伏了一下。然后,他抬起手,
看也沒看,只聽“咔吧”一聲脆響,那根代表死亡的紅簽,被他生生掰成了兩截!
斷裂的竹簽被他狠狠摜在地上,像丟棄什么骯臟的垃圾。他沒有回頭,挺直了脊梁,
邁開大步,徑直朝著家的方向走去,身后傳來繼續抽簽的喧囂聲。鐵山回來了。
他沒有立刻進家門,而是沉默地坐在院門口那塊被太陽曬得滾燙的青石墩上。佝僂著背,
像一尊被風雨侵蝕了千年的石像。他的頭深深埋下去,幾乎要埋進膝蓋里,
雙手死死地抱著自己的腦袋。手指深深插進亂蓬蓬、沾滿塵土的頭發里,用力地抓著,
仿佛要將某種撕裂靈魂的痛苦硬生生摳出來。他坐了很久,
久到西斜的日頭把他的影子拉得又細又長,扭曲地投在焦干的地面上。
晚風帶著白日里殘余的燥熱,卷起地上的浮土,打著旋兒,帶來遠處幾聲有氣無力的狗吠。
我倚在門框上,肚子里沉甸甸的,像墜著一塊冰冷的石頭。我不敢走近,不敢打擾他。
只能遠遠地看著他那被絕望徹底壓垮的背影,
聽著他喉嚨深處壓抑著的、不成調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嗚咽。那聲音低啞破碎,斷斷續續,
卻比嚎啕大哭更讓人心碎。每一次壓抑的抽噎,都像一把鈍刀在我心上反復拉扯。
我用手緊緊捂著嘴,指甲掐進了掌心,生怕泄露出一點聲音,驚擾了他這瀕臨崩潰的痛楚。
終于,那壓抑的嗚咽聲漸漸低了下去,最終消失。鐵山抬起頭!他的眼睛,
在暮色四合中亮得嚇人,里面沒有了淚光,沒有了絕望,
只剩下一種近乎瘋狂的、燃燒著地獄之火的平靜。他緩緩站起身,動作有些僵硬,
卻帶著一種奇異的、一去不回的決絕。他沒有看我一眼,徑直走向院子角落。那里,
那把厚背柴刀靜靜地躺在磨刀石旁邊,刀刃在漸暗的天光下,依舊泛著一抹冰冷刺骨的寒芒。
他彎腰,撿起柴刀,動作沉穩得沒有一絲顫抖。然后,他重新蹲回磨刀石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