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視覺污染源我的世界，從第一聲啼哭開始，
就浸泡在一種不被允許的、近乎暴烈的濃烈里。那不是選擇，而是烙印，
是刻在神經末梢的詛咒與饋贈。當其他嬰兒在育嬰箱柔和的、經過精心計算的灰白光暈下，
對著模糊的光影懵懂眨眼時，我的視網膜已被徹底灼傷。不是物理的傷害，
而是一種信息過載的狂歡與酷刑。陽光穿透強化玻璃穹頂，不是單調刺目的亮斑，
而是億萬顆熔化的液態黃金，
潑灑在下方冰冷、棱角分明、反射著鐵銹紅與暗銅綠的巨大鋼筋骨架上，
每一道反光都像燒紅的針尖扎進眼底。雨水沖刷著納米自潔涂層覆蓋的街道，
不是灰蒙蒙的、令人昏睡的幕布，
而是億萬顆細小的、瘋狂折射著天空瞬息萬變光譜的鉆石——從靛藍深淵到紫羅蘭漩渦，
再到落日熔金般的赤橙——它們呼嘯著撞碎在同樣色彩斑斕的合成材料人行道上，
炸開一片片轉瞬即逝的、微型霓虹般的嘆息?？諝獗旧硪膊⒎峭该?，
塵埃、懸浮微粒、全息廣告殘影、以及難以名狀的光譜擾動交織成的、近乎窒息的視覺洪流。
每一瞥，都是一場永不停歇、永不重復的微型宇宙大爆炸。這天賦，是無可辯駁的原罪。
“視覺污染源”——這不是名字，是刻在基因檔案里的污點標記，
是每一次身份掃描時屏幕上強制彈出的猩紅警告框，是每一次步入公共空間時，
周圍人群像躲避輻射源般整齊劃一的退避動作，
以及投射過來的、混合著恐懼、厭惡和一絲病態好奇的冰冷視線。我的存在本身，
渥”（VisioOptima）公司精心調制成和諧、高效、統一灰度的世界的最大褻瀆。
在這個世界里，“色彩”被定義為一種需要被嚴格管控的“認知污染”。
那些在我眼中奔涌跳躍的鮮活光譜，在他人被“視界優渥”虹膜芯片過濾過的感官里，
被降維、扭曲、剝離，
最終轉化為刺耳的電子噪音、擾亂心神的數據亂碼、引發生理不適的異常信號。
我是系統無法兼容的錯誤代碼，是必須被隔離、被修正的“視覺瘟疫”。“統一即和諧，
灰度即安寧?！?這是“視界優渥”的箴言，也是這個社會的基石。
他們聲稱色彩是原始、混亂、引發欲望與紛爭的源頭。于是，芯片被植入每個新生兒的眼中，
如同剪斷翅膀的儀式。而我，成了漏網之魚，一個活生生的、行走的“污染源”，
時刻提醒著他們完美灰幕上的那道裂縫。無數次，
我被強制押進“視界優渥”的“認知矯正中心”，冰冷的儀器掃描著我“異?！钡囊暽窠?，
穿著無菌制服的技術人員面無表情地記錄數據，他們的眼神空洞，
反射著同樣空洞的灰色天花板。他們試圖用藥物抑制我的色彩感知，
用高強度、單調重復的灰色視覺訓練“覆蓋”我的“錯誤”記憶，
甚至暗示過更徹底的“神經重置”方案。反抗是徒勞的，
掙扎都換來更沉重的束縛和更長時間的“靜默療法”——被關在絕對無光、無色的隔離艙里，
只有絕對的虛無。那種虛無，比任何色彩都更令人瘋狂。最終，手術還是降臨了。
他們說這是“最人道的解決方案”。沒有選擇，只有冰冷的簽字板和手腕上的電子鐐銬。
麻醉氣體帶著甜膩的化學氣味涌入鼻腔，意識沉入一片混沌的灰海。醒來時，
世界已經天翻地覆。不是黑暗，而是徹底的、均勻的、令人絕望的灰。手術很“成功”。
曾經灼傷我的熔金陽光，變成了鉛灰色的、毫無溫度的光暈；曾經如鉆石暴雨般絢爛的雨水，
成了模糊的、沉悶的灰線；那些充滿生機的、喧囂的街道色彩，
被壓縮成一片死氣沉沉的、由不同深淺灰塊構成的巨大棋盤。我的眼睛還在，
但它們接收到的信息，被那枚冰冷的、嵌入在虹膜后方的微型芯片，
無情地閹割、過濾、標準化了。色彩消失了，連同我生命的一部分靈魂，
被一同鎖進了那片單調的灰幕之后。我像行尸走肉般活著，融入那片完美的灰色。
習慣了低頭，習慣了沉默，習慣了視網膜上那片永恒的、令人窒息的死寂。直到昨天。
一股無法抑制的、源自靈魂最深處的灼熱洪流，沖垮了所有麻木的堤壩。
那是對虛假的終極憎恨，是對被剝奪之物的瘋狂渴望。沒有工具，沒有計劃，
只有一種近乎本能的、歇斯底里的沖動。在盥洗室慘白的燈光下（現在也是灰色的），
我用顫抖的手指，狠狠摳向自己的左眼！指甲撕裂柔弱的眼瞼，
劇痛如同高壓電流瞬間貫穿全身，但更強烈的是一種毀滅性的決心。
淚水混合著溫熱的、粘稠的鮮血瘋狂涌出，模糊了視線。
我能感覺到指尖觸碰到了某種不屬于血肉的、堅硬的、冰冷的東西——那枚該死的芯片！
它嵌在那里，像一個邪惡的寄生蟲。劇痛讓世界天旋地轉，嘔吐感翻涌，但我沒有停。
憑著一種近乎野獸的蠻力，我用指甲死死摳住那微小的金屬邊緣，不顧一切地往外撕扯！
仿佛有無數根纖細的神經被硬生生扯斷，視野瞬間被一片粘稠的、搏動著的黑暗和猩紅覆蓋。
“噗嗤”一聲微不可聞的輕響，伴隨著一種令人牙酸的、類似電線被強行扯斷的聲音。
一枚沾滿鮮血和粘液的、米粒大小的冰冷金屬片，
連同指甲蓋大小的、帶著神經末梢的微小組織，終于被我攥在了染血的掌心。
劇痛幾乎讓我昏厥，左眼只剩下灼燒般的黑暗和劇痛的脈沖。但就在那芯片離體的瞬間，
僅存的右眼——那枚尚未被“矯正”的右眼——仿佛掙脫了無形的枷鎖！不是恢復，
而是爆炸！積壓了無數個灰色日夜的、被壓抑到極致的色彩洪流，
如同蓄滿億萬噸水量的巨壩轟然崩塌！它們不再是記憶中的模樣，
而是以百倍、千倍的濃度和強度，像決堤的宇宙星海，像超新星爆發的沖擊波，
帶著毀天滅地的力量，蠻橫地、狂暴地沖進我的視野，沖垮了我的視覺神經，
直接撞擊在我的大腦皮層上！墻壁不再是灰，
而是咆哮的、帶著紋理的赭石和米白；地板上流淌的血，
是燃燒的、幾乎要滴落下來的深紅瑪瑙；鏡子里我扭曲的臉，
皮膚是病態的、泛著青綠的慘白，
而眼眶周圍是地獄油畫般的深紫與淤黑；窗外遙遠閃爍的霓虹招牌，不再是模糊的灰點，
尖叫著的妖異光譜——靛藍、品紅、熒光綠、硫磺黃……它們瘋狂地旋轉、閃爍、互相吞噬！
整個世界在尖叫！在沸騰！在燃燒！信息過載的劇痛瞬間淹沒了一切，
比挖出芯片的物理痛苦更甚百倍，那是靈魂被強行塞進一個色彩熔爐的酷刑！
血淚沿著臉頰滑落，溫熱粘稠，在灰白的地磚上暈開一小片驚心動魄的、灼熱的猩紅。
我癱倒在地，蜷縮在冰冷的地板上，身體因劇痛和感官的瘋狂沖擊而不停抽搐，
喉嚨里發出不成調的嘶吼。但在這滅頂的痛苦和混亂中，
一個冰冷、清晰、如同淬火鋼刃般的念頭，劈開了所有混沌：原來，
灰色才是人類最大的謊言。它并非安寧，而是窒息。并非和諧，而是死亡。它用虛假的統一，
謀殺了世界的真實與靈魂的深度。他們用芯片和謊言，建造了一個巨大的、灰色的墳墓。
我攥緊手中那枚沾血的芯片，指關節因用力而發白。左眼的劇痛和右眼狂暴的色彩交響，
如同地獄的烙印，灼燒著我的神經。不。不能再沉默了。不能再躲藏了。
既然這世界執意要將我標記為“污染源”……那么，從此刻起，我將擁抱這個稱號。我，
就是唯一的“污染源”。我將用這雙被詛咒也被解放的眼睛，刺穿這片灰色的幕布，
讓那被掩埋的、被遺忘的、被禁止的濃烈色彩，重新成為焚燒謊言的烈火。哪怕這火焰，
最終會將我自己也焚燒殆盡。2 灰度的囚籠反抗毫無意義。
那天的記憶只剩下消毒水刺鼻的冰冷氣味，像無數根針扎進肺里。白得晃眼的房間，
穿著同樣慘白制服的人影。他們的眼神，隔著防護面罩，空洞得如同廢棄的服務器機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