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山之巔,風是冷的,利得像刀鋒刮過裸露的巖石。師父玄真道長飄然而歸,
寬大的道袍袖子里,竟裹著個小小的、瑟縮的活物。那是個男孩,約莫七八歲年紀,
頭發枯黃,臉上糊著泥污,一雙眼睛黑是黑,卻空茫茫的,映不出嶙峋的山石,
也映不出頭頂盤旋的蒼鷹。他像塊剛從深澗里撈出來的石頭,冰冷、沉默、不通人情,
被老道輕輕放在玉女峰前冰冷的石坪上。“從今往后,這里便是你的家。
”玄真道長的聲音平和,如同山澗流水。男孩沒應聲,
只是下意識地攥緊了身上那件又破又臟的單衣衣角,指關節因用力而發白。陌生的環境,
凜冽的山風,還有周圍那些好奇或審視的目光,都讓他本能地想縮成一團。他怯怯地抬眼,
目光掠過肅穆的殿堂,掠過遠處練劍的身影,茫然無措。忽然,
頭頂傳來一串清脆如銀鈴的笑聲,打破了這片沉凝。“喂!你是誰呀?”男孩猛地抬頭。
頭頂虬結的古松枝椏間,竟倒懸著一個小女孩。兩條烏油油的辮子垂落下來,
幾乎掃到他的鼻尖。她穿著鵝黃色的衫子,臉蛋紅撲撲的,一雙眼睛又大又亮,
盛滿了山泉般的清澈和毫無保留的好奇,正笑嘻嘻地俯視著他。陽光穿過松針,
在她身上跳躍,仿佛她整個人都在發光。“我…我叫劉小磊。”他囁嚅著,聲音細若蚊蚋,
幾乎被山風吹散。“劉小磊?”小女孩靈活地一翻,輕盈落地,帶起一陣淡淡的草木清香。
她拍拍手上的灰,湊近了些,大大方方地伸出手,“我叫柳如煙!以后你就是我師弟啦!走,
我帶你認地方去!”她的手心溫熱。那一刻,懸在頭頂的雙馬尾和那雙亮得驚人的眼睛,
像一顆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劉小磊死水般的心湖里,漾開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漣漪。這縷光,
從此便固執地留在了他灰暗的世界里,成了唯一的光源。他成了華山派年紀最小的弟子,
也成了柳如煙名正言順的“小石頭”師弟。歲月如華山間的云霧,聚散流轉。
練劍坪上的汗水,浸透了一茬又一茬的青石板。昔日懵懂的孩童抽條拔節,
柳如煙出落得愈發亭亭玉立,如初春最嬌艷的一株新柳,身姿靈動,劍法更是迅捷精妙,
隱隱有趕超同輩之勢,成了華山上下公認的“大師姐”。而劉小磊,
卻似乎被時光遺忘在了某個角落。他依舊是那塊不開竅的頑石。一招“白虹貫日”,
別人三日便使得有模有樣,他苦練半月,劍尖依舊抖得不成樣子,笨拙得令人嘆息。
入門晚的師弟一個個從他身邊超了過去,練劍坪上,他漸漸成了那個落在最后的身影。
清晨的薄霧里,黃昏的殘陽下,總能見到他獨自一人,一遍又一遍,
固執地揮動著手中那柄略顯沉重的鐵劍,動作刻板而吃力。汗水沿著他繃緊的下頜線滾落,
砸在腳下的石板上,洇開一小片深色,旋即又被山風吹干。“看那個劉小磊,真是塊朽木!
” “大師姐那么厲害,怎么攤上這么個不開竅的師弟?” “噓,小聲點,
讓大師姐聽見了可不得了!”議論聲不高,卻總能清晰地鉆進劉小磊的耳朵里。
他握劍的手會猛地收緊,指節泛白,頭埋得更低,
仿佛要將自己縮進那件洗得發白的舊道袍里。這時,一道鵝黃色的身影總會像風一樣卷過來。
“說什么呢!”柳如煙柳眉倒豎,叉著腰站在劉小磊身前,像一只護崽的母雞,
聲音清脆又帶著不容置疑的威懾力,“我師弟練的是根基!你們懂什么?
再讓我聽見誰嚼舌根,小心我手里的劍不長眼!”她手腕一抖,
劍鞘“啪”地一聲敲在旁邊一個正撇嘴的弟子肩上,那人頓時齜牙咧嘴,再不敢多言。
她轉過身,方才的怒氣瞬間消散,對著劉小磊又是那副春花般明媚的笑臉,
變臉之快令人咋舌。“小石頭,別理他們!來,師姐看看你這招‘金雁橫空’,
手腕再沉一點點,對,就這樣!勁力要透出去,別僵著……”她耐心地掰著他的手腕,
調整他的步法,聲音柔得像山澗的溪流,一遍遍講解,不厭其煩。劉小磊訥訥地點頭,
笨拙地模仿著,鼻尖縈繞著她身上淡淡的、像新曬干草垛般的暖香,心頭那點難堪的褶皺,
似乎又被這暖意悄悄熨平了。夜深人靜時,他也曾鼓足勇氣,
拖著疲憊的身體去敲師父靜修的石門。玄真道長盤膝坐在蒲團上,
面容在跳動的燭火下半明半暗。“師父……”劉小磊的聲音干澀,“弟子愚鈍,
練功進境……太慢了。弟子想不通,師父為何……要收下我?”玄真道長緩緩睜開眼,
目光深邃,越過他,仿佛看向極遙遠處。他并未直接回答,只是伸出手,
枯瘦的指節輕輕拂過冰冷的石壁,發出細微的沙沙聲。“石頭啊,”老道的聲音蒼老而平靜,
帶著一種亙古的意味,“莫急。有些道理,埋在土里千百年,石頭自己也不知道。
可總有一天……你會懂。”他收回目光,落在劉小磊困惑的臉上,
嘴角牽起一絲若有若無的弧度,“去睡吧。
”“總有一天你會懂……”劉小磊默默咀嚼著這句話,像含著一枚永遠化不開的苦橄欖,
在寒潭邊練劍練到雙臂麻木。潭水倒映著寒星,也映出他眉宇間化不開的沉郁。
師姐的光芒越來越盛,而他,似乎永遠只能在山腳的陰影里仰望。
柳如煙下山行走江湖的次數越來越多,間隔也越來越長。每一次回山,
無論風塵仆仆還是身帶疲憊,她總是第一個沖到劉小磊練劍的地方。
有時是在清晨微涼的演武場角落,有時是在夕陽染紅半邊天的思過崖僻靜處。“小石頭!
”那熟悉的聲音總是帶著雀躍,像山雀啄破了清晨的寂靜。她像一陣暖風刮到他面前,
變戲法似的從包袱里掏出東西塞給他。有時是山下小鎮買的、裹著厚厚麥芽糖的冰糖葫蘆,
紅艷艷的山楂在陽光下閃著誘人的光澤;有時是幾本薄薄的、紙張發黃的劍法心得手抄本,
扉頁上還有她娟秀的字跡做的批注;有時甚至只是一包香噴噴的、還帶著爐火余溫的炒栗子。
“喏,給你的!快嘗嘗,可甜了!”她眼睛亮晶晶地看著他,仿佛送出的是稀世珍寶。
劉小磊訥訥地接過,指尖觸到她微涼的指尖,心跳總會漏掉一拍。
他笨拙地剝開糖紙或栗子殼,甜意在舌尖彌漫開,一直暖到心里。柳如煙會拉著他坐下,
一邊看著他吃,一邊嘰嘰喳喳講著山下的見聞:路遇的古怪俠客,驚險的追捕,
某個地方好吃的點心鋪子……講到興起,她會站起身,
拔出腰間那柄光華流轉的長劍“秋水”,為他演練新領悟的劍招。劍光如匹練,
在她身周纏繞翻飛,衣袂飄飄,恍若月宮仙子起舞。劉小磊看得癡了,
手中的糖葫蘆或栗子也忘了吃。她也會仔細詢問他的練功進度,
為他拆解那些困擾他許久的關隘。她的講解清晰明了,總能點中他滯澀之處。“這里,
意要走在氣先,劍隨心轉,別死盯著劍尖……”她的話語如同甘霖,
滋潤著他那塊干涸的心田。然而,柳如煙在江湖上的名聲也愈發響亮。
“華山玉柳劍”的名號不脛而走。同時傳回華山的,還有一個名字——江南游俠孫雨辰。
師兄弟們眉飛色舞地議論著,說那位孫少俠如何豐神俊朗,武功卓絕,
如何對大師姐青眼有加,兩人聯袂行俠如何珠聯璧合。“……聽說孫少俠在太湖邊上,
為了大師姐,一人獨挑‘太湖三蛟’,那劍法,嘖嘖,真是瀟灑!” “可不是嘛,
郎才女貌,天生一對!”這些議論像細密的針,一下下扎在劉小磊心上。他沉默地坐在角落,
低頭看著自己布滿厚繭的手掌,那柄練了多年依舊感覺沉重的鐵劍橫在膝上。
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劍柄上粗糙的纏繩,那點殘留的、屬于冰糖葫蘆的甜膩氣息,
此刻嘗在嘴里,竟泛出難言的苦澀。他站起身,默默走向后山寒潭。月色冰冷,
潭水幽深如墨。他一遍遍揮劍,劈砍著無形的阻礙,劍氣攪動寒潭,水花四濺,
卻怎么也劈不開心頭那沉甸甸的陰霾。冰涼的潭水濺在臉上,混著汗水流下,像無聲的淚。
劍風呼嘯,是他心底壓抑的嘶鳴——他離她,終究是越來越遠了。幾年后,
劉小磊的功夫總算勉強達到了下山歷練的門檻,但活動范圍也僅限于華山周邊的小鎮村落,
做些簡單的巡守、調解事務。這日,他帶著兩個入門不久的年輕師弟師妹,
來到山腳青石鎮例行巡查。日頭偏西,三人在鎮口最大的“悅來客棧”打尖歇腳。
剛在二樓靠窗的位置坐下,點了幾樣清淡小菜,
就聽樓下大堂傳來一陣放肆的哄笑和杯盤摔碎的刺耳聲響,夾雜著一個女子驚怒交加的呵斥。
“你們……放開我!我是華山弟子!”劉小磊心頭一緊,豁然起身,手已按上劍柄。
身旁那個叫沈幼楚的小師妹更是臉色煞白,聲音帶著哭腔:“是……是趙師姐的聲音!
”她口中的趙師姐,正是今日與他們分頭在鎮中另一處巡查的另一位同門。劉小磊不及多想,
身影一閃已沖向樓梯。兩個師弟師妹也慌忙跟上。樓下大堂一片狼藉。幾張桌子被掀翻,
酒菜湯汁潑灑一地。四五個穿著怪異、眼神兇戾的漢子圍著一個身穿華山弟子服的年輕女子,
為首一人身材異常高大魁梧,滿臉橫肉,一道猙獰的刀疤從左額斜劈至右頰,
幾乎將鼻子分成兩半。他穿著玄黑色錦袍,
袍角繡著一朵扭曲的暗紅色火焰紋樣——正是魔教“黑煞堂”護法,“裂碑手”屠剛的標志!
他一只蒲扇般的大手,正輕佻地捏著那華山女弟子的下巴,污言穢語不堪入耳。“小娘子,
跟爺回黑木崖,保管比在這窮酸地方啃窩窩頭快活百倍!哈哈!”那女弟子又羞又怒,
奮力掙扎,卻被另外幾個魔教徒牢牢按住手臂。“住手!”劉小磊一聲斷喝,
人已如離弦之箭般射入堂中,長劍“嗆啷”出鞘,直刺屠剛捏著女弟子下巴的那只手腕!
劍光迅捷,帶著他積壓多年的苦練勁力。屠剛眼角余光瞥見劍光,獰笑一聲,竟不閃不避,
捏著下巴的手倏然收回,化掌為爪,五指如鉤,帶著一股令人窒息的腥風,
反手便向劉小磊的劍身抓來!動作快如鬼魅。“找死!”“鐺!”一聲刺耳的金鐵交鳴!
劉小磊只覺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順著劍身狂涌而至,虎口瞬間崩裂,鮮血直流,
長劍幾乎脫手飛出!那屠剛的肉掌竟堅逾精鋼!一股陰寒歹毒的內力更是透體而入,
震得他五臟六腑都似移了位,氣血翻騰。“哼!華山的軟腳蝦,也敢管爺爺的閑事?
”屠剛狂笑,另一只手隨意一揮,一股剛猛無儔的掌風如重錘般轟向劉小磊胸口。
劉小磊咬緊牙關,強提一口真氣,將華山劍法中防御最強的一招“鐵鎖橫江”使到極致,
劍身橫擋胸前。“嘭!”沉悶的巨響在大堂中炸開。木屑紛飛中,劉小磊如遭巨木撞擊,
整個人倒飛出去,狠狠撞在樓梯口的粗大立柱上!胸骨發出令人牙酸的碎裂聲,
一口鮮血狂噴而出,眼前金星亂冒,天旋地轉。他掙扎著想站起,身體卻像散了架,
劇痛淹沒了一切意識。在徹底陷入黑暗之前,他似乎聽到沈幼楚師妹帶著哭腔的尖叫,
還有一道熟悉到骨子里的、飽含驚怒與殺意的清叱,仿佛從天邊傳來,
又仿佛近在咫尺:“屠剛!納命來——!”隨后,是無邊的黑暗與死寂。不知過了多久,
意識如同沉在冰冷粘稠的泥沼里,一點一點艱難地向上浮。
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胸腔深處撕裂般的劇痛。劉小磊費力地掀開沉重的眼皮,
模糊的視線里是熟悉的、華山派弟子舍那樸素的原木房梁。濃重的藥味縈繞在鼻端。
“劉師兄!你醒了?”一個帶著驚喜和濃濃鼻音的少女聲音響起。視線逐漸清晰,
映入眼簾的是沈幼楚那張清秀卻寫滿擔憂的臉。她眼睛紅腫,顯然哭了很久,此刻見他醒來,
淚水又涌了上來。她手里端著個粗瓷碗,正用一塊干凈的濕布,
小心翼翼地擦拭他額頭的冷汗。“沈……師妹?”劉小磊的聲音嘶啞干澀,像砂紙摩擦,
“屠剛……趙師姐……”“劉師兄放心!”沈幼楚連忙道,聲音帶著劫后余生的激動,
“屠剛那魔頭……死了!是大師姐!大師姐及時趕到,殺了那魔頭,救了我們所有人!
趙師姐受了些驚嚇,皮外傷,不礙事的。”大師姐……柳如煙!劉小磊心頭猛地一松,
隨即又被更深的憂慮攫住。屠剛的武功何等可怕,師姐她……有沒有受傷?他想問,
喉嚨卻一陣腥甜,忍不住咳嗽起來,牽動傷處,疼得他眼前發黑,冷汗涔涔而下。
“師兄別動!快躺好!”沈幼楚急了,連忙放下碗,扶住他,
動作輕柔卻帶著不容抗拒的堅持。她重新拿起濕布,仔細地為他擦拭唇角咳出的血沫,
又端過溫熱的湯藥,用小勺舀了,吹涼,送到他唇邊。“師兄,喝藥吧,
師姐特意交代要按時服的。”她的聲音很輕,動作細致入微。劉小磊心中記掛柳如煙,
勉強咽下苦澀的藥汁。就在此時,門口的光線似乎被什么擋了一下。他下意識地抬眼望去。
門口,靜靜地站著一個身影。鵝黃色的衫子,風塵仆仆,正是柳如煙。她似乎剛回來不久,
發髻有些松散,幾縷發絲垂落鬢邊,臉上帶著長途奔波的疲憊,但那雙眼睛,
此刻卻亮得驚人,也冷得驚人,直直地看著屋內——看著沈幼楚正俯身給他喂藥的親昵姿態。
時間仿佛在那一瞬凝固了。柳如煙臉上的疲憊瞬間凍結,繼而褪得一干二凈,
只剩下一種近乎透明的蒼白。她扶著門框的手指,無意識地收緊,指節泛出青白色。
那雙曾盛滿星光的眸子,此刻像是驟然被寒冰封住,所有的溫度、所有的光彩,
都在瞬間熄滅、凍結。她甚至沒有再看劉小磊一眼,
只是死死地盯著沈幼楚那只端著藥碗的手,仿佛要將它洞穿。劉小磊的心猛地一沉,
一種難以言喻的慌亂攫住了他。“師……”他想開口解釋,喉嚨卻像被什么堵住,
只發出一個破碎的音節。柳如煙卻猛地轉身。鵝黃色的衣袂在空中劃過一道決絕的弧線,
像一片被狂風驟然卷走的落葉。她甚至沒有留下一個字,身影便消失在門口的光影里,
快得讓劉小磊以為那只是一場幻覺,只留下滿室冰冷的空氣和濃得化不開的藥味。
“大師姐……”沈幼楚也愣住了,端著藥碗不知所措。自那日之后,一切都變了。
柳如煙依舊回山,但再也不曾踏入劉小磊養傷的弟子舍一步。偶爾在演武場遠遠瞥見,
她身邊總是簇擁著其他師兄弟,談笑風生,討論著高深的劍法或是江湖上的要聞。
她的笑容依舊明媚,劍光依舊璀璨,可每當目光不經意間掃過獨自在角落練劍的劉小磊時,
那笑容便像蒙上了一層薄薄的冰,瞬間淡去,目光也迅速移開,
仿佛他只是路邊一塊礙眼的石頭。她不再單獨指點他劍法。即使劉小磊鼓起畢生勇氣,
拖著尚未痊愈的身體,在她指點其他師弟劍招時湊近想聽,她也會不著痕跡地停下,
或者轉向另一邊。那道曾經溫暖了他整個灰暗年華的光,驟然抽離,
留下的是刺骨的寒冷和無邊的茫然。劉小磊不明白,真的不明白。他笨拙地想找機會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