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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正午的日頭將柏油路曬出扭曲的熱浪,程默摘下會議證件塞進西裝內袋,混在匆匆的上班族人流里拐進背街。手機店的冷氣裹著電子元件的焦糊味撲面而來,他刻意避開監控死角,指節叩在玻璃柜臺:"要五個最小容量的U盤。"

"現在都用云盤了,買這么多U盤?"店主嚼著口香糖從柜臺下抽出塑料盒,金屬U盤在掌心泛著冷光,"現金還是掃碼?"

程默數出疊得整齊的現金,每一張都事先在衛生間用吹風機烘干褶皺:"現金。"

"嚯,稀罕。"店主接過錢對著光瞟了眼,"這年頭揣現金的比揣金條還扎眼,不是古董商就是怕留痕跡的。"他忽然瞇起眼打量程默的西裝,"兄弟,做保密工作的?"

程默面無表情地收起找零:"公司搞活動發紀念品。"

"行吧。"店主聳聳肩,在計算器上敲出數字,"現在掃碼支付多方便,手指動兩下賬就清了。您這現金還得一張張數,多麻煩。"

"習慣了。"程默把U盤塞進內袋,轉身時聽見店主對著對講機嘟囔:"這年頭真有人用現金買U盤......"

躲進商場頂樓的男廁,程默反鎖隔間。手機屏幕藍光映亮他緊繃的下頜,手指懸在"復制"鍵上方停滯三秒。趙明輝在視頻里舉杯的畫面刺得他眼眶生疼,對方腕間那塊名表可以夠普通人幾年工資了,此刻正隨著動作折射出諷刺的光。五個U盤依次閃爍讀寫燈,仿佛五枚埋進黑暗的定時炸彈。

走出衛生間時,程默決定在這兩天將U盤藏好。

玻璃幕墻外的市醫院大樓巍然聳立,那里是趙明輝岳父做了半輩子院長的地方;

遠方的派出所藍燈明明滅滅,他卻知道報警這條路早已被關系網堵死。縣里誰不知道趙老書記的家族有多大!

烈日下,他摸了摸胸口藏著女兒照片的位置,忽然想起筆記本上未完成的公式:復仇倒計時 = 證據完整度 ÷ 風險系數。

第二天,研討會有點變味了。從早上開始,越來越多的醫藥代表來到會場“幫忙。”

程默對此見怪不怪,簽到以后就退房離開了。當車載導航顯示距離下個服務區還有15公里時,程默的太陽穴突突直跳。會議材料里那些冠冕堂皇的措辭、趙明輝視頻里晃動的名表,像無數根細針在腦海里攪動。他猛地打轉向燈,輪胎與地面摩擦出刺耳聲響,徑直拐進了"梧桐嶺服務區"。

服務區的水泥地蒸騰著熱浪,程默把車停在充電樁旁,后視鏡里自己的臉色比西裝還灰沉。便利店冰柜前,他抓起罐啤酒又放下,最終只買了包薄荷糖。撕開包裝時,糖紙內側印著的"闔家團圓"字樣刺得他喉頭發緊——上回全家掃墓,女兒還踮著腳往爺爺奶奶墳前擺水果。

蹲在公共廁所的隔間里,程默盯著手機通訊錄里"老家村委會"的號碼。金屬門鎖突然發出咔嗒輕響,他瞬間屏住呼吸。直到腳步聲遠去,才顫抖著按下撥號鍵:"王叔,我是程默。村西頭老墳地......最近有人去過嗎?"得到否定答復后,他盯著掌心被汗水洇濕的硬幣,忽然聽見自己沙啞的聲音:"幫我備點香燭紙錢,半小時后到。"

再次發動汽車時,程默關掉了車載定位。導航儀仍在固執地重復"前方掉頭",他卻猛地掰下后視鏡,任由風灌進車窗。后視鏡里最后閃過服務區的標牌,那個被他揉成團扔進垃圾桶的薄荷糖包裝紙,正靜靜躺在趙明輝視頻截圖的復印件上。

一個小時后,村口老槐樹的影子斜斜掃過擋風玻璃,程默把車停在荒草叢生的曬谷場。記憶里總系著藍布圍裙的母親,會從樹下那排青磚房里探出身來。如今墻面爬滿青苔,鐵鎖銹跡斑斑,像極了他藏在西裝內袋里,那張泛著潮氣的全家福。

王叔正蹲在老槐樹下抽旱煙。聽見引擎聲,老人顫巍巍扶著樹干起身,渾濁的眼睛盯著車窗搖下后露出的那張臉:“小默?你咋突然......”

“王叔。”程默扯松領帶,后頸還沾著高速路上的浮塵。他瞥見老人腳邊放著捆好的黃紙,喉頭滾動了一下,“您腿腳不好還特意跑一趟,該我去您家拿的。”

“說啥胡話。”王叔把香燭塞進他懷里,煙袋鍋子在鞋底磕了磕,“你爸走前攥著我的手,說最放心不下你。昨兒夜里我夢見你媽站在曬谷場,今早眼皮就直跳......”

老人突然湊近,布滿皺紋的手抓住他袖口,“城里是不是出事兒了?”

程默渾身繃緊,西裝內袋的U盤硌著肋骨。他強扯出個笑:“就是想爸媽了。”

“別硬扛。”王叔從褪色的中山裝口袋掏出個油紙包,“你嬸腌的咸鴨蛋,我偷偷藏了幾罐。”老人渾濁的眼睛突然發亮,“村后頭老井還能用,要躲風頭......”

“王叔!”程默后退半步,驚覺自己反應過激,“我就待一會兒。”他攥緊香燭轉身,聽見身后傳來長長的嘆息,混著煙的嗆味在風里散開。

程默抱著香燭紙錢穿過齊腰高的玉米地,露水浸透了褲腳。墳前的野草已被王叔清理干凈,新培的黃土上零星撒著野菊花。

他蹲下時,西裝下擺掃過墓碑上斑駁的青苔,"程遠山 李桂蘭"六個字在暮色里泛著冷光。記憶突然翻涌,七歲那年的雨幕中,父親咳著血蜷縮在醫院走廊的景象與眼前的墓碑重疊——那是肺癌晚期的最后時刻,父親用布滿針眼的手摸他的頭,說"要好好讀書"。

打火機的火苗第三次才舔著黃紙邊緣。火焰騰起的瞬間,熱浪撲面而來,映得他瞳孔發紅。紙錢蜷曲成灰,化作黑色蝴蝶在空中打轉,恍惚間又看見九歲那年,母親化療后稀疏的白發在枕頭上散落,臨終前攥著他的手,說"別讓自己吃虧"。

"爸、媽,林桐出軌了。"他盯著跳躍的火光,喉結滾動,"那個男人有權有勢。"

風掠過墳頭的野蒿,沙沙聲里仿佛傳來母親納鞋底的窸窣。程默從內袋掏出那張邊角起毛的全家福,妻子林桐的笑容被火光照得忽明忽暗,突然就和母親插著鼻飼管的蒼白面容重疊。

啤酒罐被捏得發出刺耳的變形聲,鋁皮劃破掌心滲出血珠。"你們走后,我拼命讀書、拼命工作,就想活成你們期待的樣子。"

他把照片輕輕放在墓碑前,灰燼突然卷上半空,糊住了林桐的臉,"我不會像年輕時那樣沖動。這輩子拼命打拼的東西,不會為了她毀于一旦。"

"我只要安安穩穩離婚,開始新的生活。"他將撕碎的離婚協議書殘片投入火中,紙頁在烈焰中蜷成黑蝶。

遠處傳來布谷鳥的啼叫,驚起一群烏鴉,黑壓壓的翅膀遮蔽了半邊天空,就像當年殯儀館外那片怎么也散不去的烏云。

程默將最后一捧紙錢撒進火堆,直到余燼徹底冷卻。他起身拍打褲腿上的泥土,西裝沾著野菊花的碎瓣,在暮色里泛著微弱的金芒。墳前新埋的U盤被黃土壓實,像一顆沉默的種子。

走出玉米地時,天邊最后一抹晚霞正被夜色吞噬。村口老槐樹下,王嬸佝僂著背往井臺走去,竹籃里的青菜葉子還掛著水珠。"小默啊,"她顫巍巍地喚住他,渾濁的眼睛掃過他緊繃的下頜,"在城里要是累了,就回來住些日子。"

程默擠出個笑,喉間像塞著墳前的枯草。記憶突然閃回十二歲那年,也是這樣的傍晚,他攥著母親臨終前縫的布書包,在老槐樹下等了三個鐘頭,等來的卻是村長搖頭嘆息的模樣。此刻月光爬上槐樹的枝椏,樹影在地上織成破碎的網。

小車停在村道盡頭。程默發動引擎時,后視鏡里晃過一抹熟悉的碎花裙——那是林桐去年生日穿的款式,曾在婚禮上輕盈地旋過他的手背。轟鳴聲驚飛了電線桿上的麻雀,他猛踩油門,卷起的塵土模糊了村口"歡迎返鄉"的褪色標語。

盤山公路蜿蜒如蛇,車燈切開濃稠的夜色。路過山腰廢棄的磚窯時,程默忽然想起九歲守靈那晚,他蜷縮在堂屋角落,聽著道士敲鑼打鼓的聲響,看著父親遺照上永遠凝固的笑容。此刻輪胎碾過碎石的脆響,與當年棺木落地的悶響,在耳畔詭異地重疊。

后視鏡里,村莊的燈火漸成幾點星火,最終隱沒在山巒褶皺里。程默扯開襯衫領口,脖頸沁出的冷汗混著墳前的露水,順著脊梁滑進后腰。車載廣播突然跳出尖銳的電流聲,像極了母親臨終監護儀發出的長鳴。他猛地關掉開關,一路上,只有車輪與柏油路面的摩擦聲,單調地響著。


更新時間:2025-06-13 17:12: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