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元宗后山的清晨透著一股濕漉漉的生鐵味兒,林晚正抱著把豁了口的舊柴刀,心不在焉地劃拉著地上的濕樹葉。自打那個被撿回來的少年躺進丹房,總感覺這懶洋洋的宗門里,多了點說不清道不明的粘膩寒氣,像冬天窗上結的那層薄霜,看不見摸不著,卻總覺得貼著鼻子。
突然,“嘭!”一聲悶響隔著老遠從丹房那邊炸開,驚起好幾只野雀。林晚手一抖,柴刀差點剁自己腳上。
“要命!溫長老又‘煉’上啦?”旁邊一個蹲著摳樹根的瘦高弟子“豁”地站起來,耳朵貼著風的方向,“嘖嘖,這次動靜小點,聽著像悶屁,肯定是糊透了底……”
話沒說完,丹房方向猛地爆發出柳三娘穿透力十足的炸毛嗓門:“溫老黑!你家的藥爐燒穿底了還是炸了糞坑?!這黑煙辣眼睛!”
林晚縮了縮脖子。自打那天溫長老扛回來兩個半死不活的人塞進丹房,柳大娘的聲音就一天比一天暴躁。那丹房本就三天兩頭炸成黑窟窿,現在更是日夜不停歇地冒黑煙,熏得靠近后山的清靜峰都像罩在了墨缸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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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房內。
空氣粘稠得能擰出黑水來。角落草堆上,白家主被糊了一胸口油亮的黑膏,遠遠聞著像窖藏了八百年的咸菜缸。白小六身上蓋著幾塊破布,露出的臉上殘留著幾抹詭異的灰紫色,嘴唇干裂。
溫如故頂著一腦門熱騰騰的黑灰,從廢墟里扒拉出一根黑黢黢、頂端還卷著半截殘鐵皮的燒火棍。他用胳膊肘抹了把臉,在炭灰堆里蹭了蹭靴底,像個剛拆完家的土匪頭子,兩步就跨到草堆前。
“吵什么吵!沒見識的婦道人家!炸爐嘛,家常便飯!”他嘴里罵著柳三娘,眼珠子卻像錐子,直勾勾釘在白小六脖子底下那片被黑灰蹭臟的鎖骨窩上。
柳三娘抱著禿頭掃帚,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你這家常飯能把整座山頭當飯吃嘍!快看看這娃!脖子上青筋直蹦,像吞了癩蛤蟆!”她聲音拔高,但那雙掩在油光下的小眼睛,卻警惕地瞟向白小六的腰側——之前瞥見詭異硬塊的地方,被破布蓋得嚴實。
溫如故沒理她,猛地用那根剛出爐、還帶點溫乎的燒火棍,帶著鐵皮尖的那頭,毫不客氣地朝著白小六脖子旁邊一塊發暗的皮膚就戳了過去!
不是扎!是點!
動作又快又糙!燒火棍尖兒帶著一點不易察覺、帶著焦糊味的紫黑色光,狠狠點在了白小六鎖骨下的皮膚上!
噗!
一聲輕響,像手指戳破了熟柿子皮。
白小六昏迷中猛地抽了口氣,眼皮底下眼珠子瘋狂滾動,額頭瞬間爆出一層油亮的細汗!脖子那一片皮膚下,剛剛還灰撲撲的氣息猛地一縮!緊接著一點極微的暗青色,如同被投入火堆的火星,在他皮膚深處瞬間亮起一絲異樣的光!一閃即滅!
“嘶!你……”柳三娘剛要罵,聲音卻卡在喉嚨里。她掃帚柄貼著小臂內側的皮膚,竟控制不住地泛起一層微不可察的涼氣!像是寒冬臘月貼著冰冷鐵皮那種感覺!源頭正是白小六身上!
溫如故黑著臉,另一只手極其隱秘地在他腰間那個油乎乎的布袋子一劃拉,捏出一小撮灰白粉末,動作快得帶出殘影。就在他準備把粉末彈向白小六那處被燒火棍點過、微微鼓脹起的皮膚的剎那——
“吱呀”一聲。
丹房那扇破舊木門開了條縫。
柳玄的身影無聲無息地立在門口。他手里依舊抱著他那把舊得掉渣、仿佛一輩子都擦不亮的黑鐵劍。沒看溫如故撒藥灰的動作,也沒看抽筋似的白小六,深潭一樣的眼神,平靜無波地掃過靠在墻角、抱著掃帚身體微微發僵的柳三娘。
柳三娘只覺得后脖子根兒莫名一涼,像被一條冰冷光滑的蛇無聲地舔過。她條件反射地把掃帚柄往懷里緊了緊,堆起一貫的憨實愁苦臉:“柳長老,您可算來了!快管管溫老黑吧!又炸爐!瞧瞧這灰……”她一邊抱怨,一邊拖過掃帚象征性地劃拉了一下身邊漂浮的黑灰。
柳玄沒說話。深灰色布袍的衣角紋絲不動。他目光似乎隨意掃過角落的草堆,在白家主胸口那坨黑膏上停了零點一秒——那膏藥下隱約透出一點極細微、規則狀的內嵌凹陷輪廓。隨即視線落到白小六身上。
就在柳玄目光落下的同一瞬間!
剛才被燒火棍點過脖子、氣息剛稍稍平穩的白小六,身體猛地劇烈一震!
不是之前痛苦的小抽動!
這一次,像是有個巨大的爆竹在他肚子里炸開!整個人朝上狠狠一彈!蓋在身上的幾層破布全被掀飛!
溫如故下意識后退半步,眉頭緊鎖。柳三娘張大了嘴,渾濁的眼珠里瞬間爆出驚駭的光!
掀開的破布下,白小六那截瘦得皮包骨頭的腰側暴露無遺!
幾天前被柳三娘驚鴻一瞥發現的部位——只見原本深藏在皮肉下、只隱約顯出暗銅色怪異硬塊圖案的地方,此刻像是燒開的水鼓起了泡!那一片皮肉如同被無形的手強行撕開了表面!露出底下那猙獰真容!
一大片緊密排布、邊緣銳利如鋸齒的青銅色鱗片!像是被強行鑲嵌進皮肉里,邊緣都長出了暗紅的肉芽!冰冷!堅硬!覆蓋在白小六整個側腰上,像是一塊異類打造、帶著蠻荒氣息的古老護甲殘片!
就在這片詭異青銅鱗甲的最中心位置!
一枚尖銳的、泛著暗綠色詭異金屬光澤的、邊緣帶著細微熔融齒痕的尖刺物,如同鑲嵌在羅盤中心的軸釘,正深深嵌在鱗片最深處!
此刻!
那枚尖銳的暗綠尖刺,正如同燒紅的鐵針!
嗤!嗤!嗤!
一絲絲極細微、帶著強烈灼燒感的灰白色煙霧,如同被激活的毒蛇吐信,正從那尖刺根部源源不斷地冒出來!隨著白小六身體的痛苦扭動,煙霧扭曲變形,散發出一種極其微弱、卻如同陳年墓穴底部滲出的、混合著土腥和金屬銹蝕的怪味兒!
這……這根本不是傷口感染!
柳三娘汗毛倒豎!那煙霧扭曲升騰的姿態,那絲絲縷縷仿佛要勾勒出某種古老圖文的形狀……分明帶著一股子深入骨髓的、和礦洞里那毀滅一切污穢同源的陰森邪氣!
她懷里的掃帚柄猛地一顫!光滑的木柄深處,仿佛有一頭被驚醒的洪荒古獸發出無聲的咆哮!一股源自太古木心的磅礴而暴烈的守護源力瞬間沖擊到她緊握掃帚的手腕!幾乎讓她握持不住!
“老溫!”柳三娘失聲尖叫,聲音都劈了叉,“他……他腰上那刺兒……冒……冒煙了!”她抬手指著那詭異的煙霧,手指都在抖。
就在這叫聲炸響的瞬間!
誰也沒注意到!
那嵌在白小六側腰青銅鱗甲最深處、正吞吐灰煙的暗綠尖刺底部,一點比沙礫還微小的、同樣泛著冰冷暗綠光澤的刻蝕符文,在煙霧扭曲升騰的某個臨界瞬間——極其短暫地亮了一下!
那光芒微弱黯淡,幾與煙霧融為一體。
但下一刻!
“噗——!”
一個更加響亮、更加暴躁的炸裂聲,猛地從溫如故之前搗鼓的內間傳來!像是什么裝滿粘稠液體的皮囊被狠狠戳爆!
一股更加濃烈、惡臭熏天、黑得如同剛從沼澤里撈出來的淤泥殘渣般的濃稠黑霧,混合著大塊尚未燃盡的、冒著火光的木頭碎塊,“轟”地一聲,裹挾著灼熱的氣浪猛地從內間爆噴而出!
嘩啦啦!
丹房本就搖搖欲墜的窗戶被這股混合著焦炭木屑的污黑洪流瞬間擊穿!碎木和帶著火星的黑泥渣滓如同彈片般四處飛濺!
一股足以讓煉氣期修士瞬間昏厥的、混合了腐尸、焦油和萬年老陰溝底淤泥蒸騰的極致惡臭,劈頭蓋臉砸向屋內的每一個人!
柳三娘首當其沖,被糊了滿臉黑泥!眼睛瞬間被辣得睜不開,口鼻被那惡臭封死,整個人如同被丟進了滾燙的化糞池!
溫如故像是早有預料,在那黑泥噴出的瞬間,他手中的燒火棍詭異地橫在了面前,棍身上騰起一股微弱的紫黑色光暈,將噴射到他臉前的粘稠污穢大部分擋住、彈開!他護住臉的同時,手中那捏了許久的小撮灰白粉末,像是被爆炸的氣流驚動,竟悄無聲息地、極其巧合地被這股爆發的風暴卷走一絲,如同無形的灰塵般,精準無比地、均勻地粘在了白小六側腰那片暴露的詭異青銅鱗甲表面!
那幾絲剛剛冒頭、尚未成型的灰白煙霧,如同被冷水澆頭的毒蛇,瞬間被壓了下去!消失無蹤!
而此刻,在門口如同凝固的雕像般、對這場污穢風暴毫無反應的柳玄,他那雙古井無波的深邃瞳孔深處,倒映著在濃稠黑煙與噴濺泥塊中痛苦掙扎的白小六!
目光焦點,死死鎖在白小六脖頸位置!
少年因為爆炸沖擊而劇烈后仰的頭頸,緊繃到了極致!皮膚拉伸得近乎透明!他脖子最下方、喉結之下、緊挨著鎖骨的凹陷處!
在那原本毫不起眼、此刻被拉薄到極限的皮膚下方!
一顆只有米粒大小、幾乎與少年慘白膚色無異的細微凸起!
它如同被強制喚醒,極其清晰地……
搏動了!
一下!
又一下!
跳動之間,一絲灰紫色的微弱毫芒,如同活物的心跳光暈,極其短暫地、從那皮膚下方滲透了出來!一明!
一滅!
與側腰處暗綠尖刺底部的微弱符光,交相輝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