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的隔音門“嘭”一聲在我身后關上,鎖死了整整三年。霉味和舊木頭的氣味,
像一層黏糊糊的膜裹在身上三年,瞬間被街道上滾燙、渾濁的空氣撕開。陽光?
那玩意兒像燒紅的針,不講道理地扎進我習慣了黑暗的瞳孔,疼得我眼淚唰就下來了。
我像個剛出殼的瞎子,抬手擋著,指縫里漏進來的光都帶著灼人的刺。街道?全他媽瘋了。
巨大、丑陋、刷著廉價熒光漆的鋼鐵架子,像得了瘋牛病的金屬怪獸,
杵在商場門口、廣場中央,連人行道都不放過。人們排著長龍,臉上是那種打了雞血的亢奮,
被綁在鐵架子的座椅上,機器“嘎吱”一聲,把人像垃圾袋一樣甩上百米高空,
再狠狠砸向地面。每一次墜落,都掀起海嘯般的聲浪——那不是恐懼的鬼叫,
是整齊劃一、帶著蹦迪節(jié)奏的合唱:“Baby我們的感情好像云端墜落——!
”我像被雷劈了,僵在原地。背包“咚”一聲砸在腳邊,激起一小片灰塵。
三年前我退圈那會兒,滿大街還在放我的《星火》,粉絲舉著燈牌能把天映紅。現(xiàn)在?
“紀星野”這三個字,跟隔夜外賣盒底下的油漬一樣,早被擦得連味兒都沒了。“讓讓!
別擋道!”一個頭發(fā)染得像紫藥水的女孩狠狠撞開我肩膀,舉著手機,
瘋了一樣沖向剛停穩(wěn)的鋼鐵架子。
她手機屏幕上刺眼地滾動著:“神曲《云端墜落》線下體驗打卡點!尖叫挑戰(zhàn)贏大獎!
”她塞上耳機,對著鏡頭比了個歪歪扭扭的V:“老鐵們!火箭刷起來!
今天挑戰(zhàn)‘靈魂破碎感’尖叫唱法!奧利給!”我彎腰去撿那破背包,
旁邊巨大的廣告屏“嗡”一聲亮了,光差點把我晃瞎。
一個熟悉又陌生的畫面跳出來:“《聲之戰(zhàn)場》第六季震撼開播,
著名歌手Z挑戰(zhàn)《云端墜落》封神現(xiàn)場!”屏幕里,Z站在能閃瞎人眼的舞臺上,
音響里噴出來的,正是那洗腦的“Baby我們的感情好像云端墜落——!”。
彈幕像決堤的洪水淹沒了整個屏幕:“臥槽這肺活量絕了!”“網(wǎng)紅歌原地專升本!
”“這才是原唱該有的樣子???”。“哥們,買票嗎?最后一張了,錯過這趟得等倆小時!
”一個穿著熒光綠馬甲、一臉油膩的工作人員,不耐煩地敲著售票亭的鐵欄。
我盯著他手里那張皺巴巴、快被汗浸透的票:“這玩意兒……算音樂?”他看我的眼神,
活像在看山頂洞人:“云端墜落啊!今年最火神曲!上去嚎一嗓子,
比你在KTV吼一宿都解壓!”他湊近點,一股汗味混著劣質煙草味,
“懂行的都玩現(xiàn)場版了!得嚎出那種靈魂被撕碎、心肝脾肺腎都移位的感覺,點贊才能爆!
”---三年前?三年前我是頂流紀星野。
公司給我包裝的人設是“唱跳天使”——其實就是個會跳舞的人形播放器。假唱,墊音,
對口型,是基本操作。直到那場該死的萬人演唱會,耳返突然啞火,我對著話筒干張嘴,
像個缺氧的魚,屁聲沒發(fā)出來。臺下幾萬雙眼睛盯著,高清攝像機懟著臉拍。
視頻當晚就爆了,比病毒傳得還快。#紀星野假唱#在熱搜榜上像顆釘子,
足足釘了三天三夜。粉絲?昨天還喊“哥哥我愛你”,今天就變成“騙子滾出娛樂圈”。
代言品牌跑得比兔子還快,解約函雪片似的飛來。經(jīng)紀公司那份雪藏聲明,
寫得跟我死了沒埋一樣。“你嗓子底子……其實還行。”唯一沒拉黑我的聲樂老師,
在我收拾東西滾蛋那天,偷偷塞給我一把舊鑰匙,“郊區(qū),有個我朋友以前的老錄音棚,
荒廢好幾年了,隔音……湊合能用吧。
”那地方確實“還行”——如果你能忍受墻皮像頭皮屑一樣往下掉,比我的高音還掉得快。
三年,一千零九十五個日夜。我把自己關在這個散發(fā)著霉味和灰塵的破盒子里。
唯一的伙伴是那面裂了縫的舊鏡子。我對著它,像對著個沉默的仇人,
把腹腔里那點氣逼出來,壓下去,再逼出來。高音?得練得像根燒紅的鋼絲,
“嗖”一下能拋上九霄云外,還得帶著金屬的顫音。低音?得沉得像塊燒紅的鐵坨,
能砸穿地板,直通地心,還得帶著巖漿的轟鳴。中間那些花里胡哨的花腔轉音?
得練得比喘氣還自然,張嘴就來,像呼吸的本能。支撐我在這地獄里熬下去的,就一個念頭,
燒得我五臟六腑都疼:我要用真嗓子,真唱功,真本事,把“愛豆”這倆字,
像撕狗皮膏藥一樣,從我身上狠狠撕下來!撕得鮮血淋漓,也他媽在所不惜!現(xiàn)在,
我的專輯《焚歌》就塞在我這破背包里。十首歌,詞曲全包,
每一個音符都是我在那破棚子里嘔出來的。主打歌?改了二十七稿,
副歌那句“當枷鎖要扼殺我,我以歌為刃”,磨得我舌尖都他媽快爛了,
就為了唱出那股子玉石俱焚的勁兒。可這操蛋的世界呢?它只想要“云端墜落”。
只想要那瞬間的失重尖叫,只想要那廉價的、批量生產(chǎn)的“靈魂破碎感”。
---手機在褲兜里震,跟催命似的。是個陌生號碼。“喂?是紀星野老師嗎?
”電話那頭的聲音又快又滑溜,像推銷高利貸的,“我們是《聲之戰(zhàn)場》節(jié)目組的!
看了您早年的舞臺視頻,哎呀,真是潛力無限啊!現(xiàn)在有個補位名額,
我們覺得您特別合適……”“《聲之戰(zhàn)場》?”我冷笑一聲,一腳踢開腳邊一個空易拉罐。
那罐子“哐啷啷”滾到墻角,罐身上“《云端墜落》聯(lián)名款能量飲料”幾個大字,
在昏暗的光線下閃著廉價的光。“你們節(jié)目不是只請當紅炸子雞么?我這過氣的,
連涼透的黃花菜都算不上吧?”“哎呦!紀老師您這話說的!”對方干笑兩聲,
“現(xiàn)在觀眾就愛看這個!‘情懷翻身’劇本,老香了!您當年那個……咳咳,
那個‘假唱事件’,也算是一代人的‘經(jīng)典回憶殺’嘛!自帶話題度!”他話鋒一轉,
像把刀子,“而且我們這季主打神曲翻唱!您練過《云端墜落》沒?Z那版技術流可爆了!
芙蓉王看了都說想試試,可惜,那小嗓子,嚎不上去啊!哈哈!”我喉嚨發(fā)緊,
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掐住:“我有新歌……”“新歌?!”電話那頭爆出一陣毫不掩飾的嘲笑,
刺得我耳膜疼,“我的紀老師哎!您是真閉關閉傻了?現(xiàn)在發(fā)新歌?
那不等于自己給自己挖坑跳嗎!除非您能像頂流R那樣,砸個千八百萬營銷,
——人家那資本,全球三十個平臺同步轟炸!您有嗎?您兜里那三瓜倆棗,
夠買熱搜一分鐘嗎?”電話被粗暴地掛斷,忙音“嘟嘟嘟”地響著,像在嘲笑我的天真。
我看著手機屏幕暗下去,手指卻像不受控制,狠狠戳開了郵箱。
收件人:《聲之戰(zhàn)場》總導演。主題:紀星野 - 新歌DEMO。
附件:《焚歌》DEMO.zip。發(fā)送。三天后,我像個待宰的牲口,
站在了《聲之戰(zhàn)場》的后臺。空氣里混雜著劣質香水、汗臭和金屬器械的冰冷味道。
合同遞到我眼前,厚得像塊磚。我?guī)缀鯖]看,就在最后簽了名。那些密密麻麻的條款,
全是陷阱,像張巨大的漁網(wǎng)——收益分成,他們七,我三?行。版權默認歸節(jié)目組?行。
跟我十二歲那年被騙簽的第一份賣身契一模一樣。那時候經(jīng)紀人拍著我的頭,
笑瞇瞇地說:“小紀啊,想當大明星?那就得付出代價。”代價是什么?七年合約,
前三年公司抽走七成收入,違約?賠三億。現(xiàn)在,總導演那只肥厚的手掌拍在我肩膀上,
力道大得像要把釘子楔進我骨頭里。“小紀!精神點!”他咧著嘴,牙齦都露出來了,
“觀眾就愛看‘過氣藝人搏翻身’這出戲!待會兒上臺,多提提當年假唱那事兒!煽情點!
哭一哭,效果更真實!收視率就靠這個了!”他塞給我一張打印紙,
上面就一行大字:《云端墜落》歌詞+伴奏。“練熟沒?這可是決賽的爆點!好好嚎!
嚎出你的‘靈魂破碎感’!懂?”---聚光燈打下來,熱得像烤爐。我站在臺上,
睫毛都快被烤焦了。臺下黑壓壓一片,沒有一塊寫著“紀星野”的燈牌。我的時代?
早被沖進下水道,不知道流到哪個臭水溝里去了。評委席上坐著蘇蔓,以前拍MV合作過。
她沖我微微點了點頭,眼神卻像在看超市冰柜里一塊過了期的冷鮮肉,客氣又疏離。
“紀星野老師!!”主持人像打了雞血,把話筒硬生生捅到我嘴邊,差點撞掉我的牙,“哇!
三年沒見了!江湖上一直有您的傳說啊!聽說您閉關修煉去了?為今天這個舞臺,
準備了什么驚天動地的秘密武器啊?”觀眾席里傳來幾聲毫不掩飾的嗤笑,像針一樣扎過來。
我攥緊了手里的話筒,冰涼的金屬硌著掌心:“帶了首新歌,《焚歌》。”“哇哦!
原創(chuàng)精神!太棒了!”主持人浮夸地鼓起掌,聲音透過音響嗡嗡作響,“不過呢,
咱們先得通過挑戰(zhàn)賽這一關!來,看看您的對手是——誰?”大屏幕瘋狂閃爍,
最后定格在一個名字上:“K-7!”“嘩啦”一聲,升降臺猛地彈起。
一個頂著滿頭七彩臟辮的身影蹦了出來,甩出一片亮瞎眼的熒光粉。K-7,當紅炸子雞,
神曲制造機,上個月剛用AI生成的狗屁不通的曲子《數(shù)據(jù)洪流》,血洗了抖音。
他像只花孔雀一樣沖過來,一把摟住我的肩膀,一股濃烈刺鼻的香水味差點把我熏暈。
“前輩!”他咧著嘴,露出兩排白得瘆人的牙,“手下留情啊!待會兒輕點虐!”他側頭時,
脖子側面皮膚下,一點冰冷的金屬光澤一閃而過——最新款的植入式聲帶增強器。
音樂區(qū)那些科普號扒過,五十萬一臺,能把你的嗓子改造成人肉電鋸。
對決規(guī)則簡單粗暴得像斗獸場:三分鐘,誰表演時吸引的在線觀眾人數(shù)多,誰贏。
屏幕上那個巨大的、跳動的數(shù)字,就是唯一的判官。K-7先手。
他猴子一樣躥上舞臺中央那個縮小版的“云端墜落”鋼鐵架子。安全帶“咔噠”扣緊的瞬間,
前奏轟然炸響。還是《云端墜落》那熟悉的洗腦旋律,但被他魔改得面目全非,
充滿了電流亂竄的“滋滋”聲和尖銳的電子音效,賽博朋克風?更像金屬刮鍋底。
“Baby——!”機器猛地升到最高點,懸停。就在他身體隨著機器猛然墜落的瞬間!
他喉嚨猛地一鼓,頸側的金屬裝置爆發(fā)出刺眼的幽藍光芒!
一聲非人的、高頻的嘶吼混合著金屬摩擦的刺耳噪音,像把電鉆狠狠捅進每個人的耳膜!
觀眾席瞬間炸了!熒光棒瘋狂揮舞,匯成一片癲狂的光海。大屏幕上,
那個猩紅的數(shù)字瘋狂跳動,最終定格在:2,1000,000!K-7解開安全帶,
跳下機器,耳朵眼里淌下一縷細細的血絲。他滿不在乎地用袖子一抹,笑容咧到耳根,
挑釁地看著我:“該你了,前——輩。”我踏上那冰冷的鋼鐵座椅。安全杠“哐當”壓下來,
死死卡住膝蓋。機器開始攀升,腳下城市的夜景像一片廉價的、閃爍的LED垃圾場。
升到最高點,機器停頓。整個世界瞬間陷入一片死寂,連呼吸聲都聽不到。
只有風在耳邊呼嘯。我閉上眼,把最后一口渾濁的空氣,深深壓進丹田最深處。
那是我三年苦練的根基。再睜眼時,喉嚨里積蓄的力量轟然爆發(fā)!
一段華麗、高亢、如同淬火銀劍般的男高音,撕裂了寂靜的夜空!聲音在最高點盤旋、顫抖,
如同云雀在暴風雨中沖刺,足足堅持了三秒,然后急轉直下,
化作低沉、渾厚、帶著金屬質感的轟鳴,像地底深處的悶雷在滾動!沒有伴奏,
沒有花哨的特效,只有我那條被三年黑暗磨礪得粗糙卻堅韌的聲帶,在孤軍奮戰(zhàn),
在搏命嘶吼!最后一個音符,像一縷青煙,消散在冰冷的空氣里。耳朵里嗡嗡作響,
像塞進了一窩馬蜂。我低頭,看向那個冰冷的屏幕:實時在線人數(shù):67,835。
評委席上的蘇蔓捂住了嘴,眼眶明顯紅了。但稀稀拉拉的掌聲,像破屋頂漏下的雨點,
砸得人生疼。K-7抱著胳膊,嘴角掛著毫不掩飾的譏諷:“這么老的唱法,前輩,
您這是剛從哪個博物館的棺材里爬出來的吧?”---“數(shù)據(jù)!看看這數(shù)據(jù)!慘不忍睹!
”后臺,總導演像頭發(fā)瘋的野豬,把平板電腦狠狠摔向我胸口,砸得我肋骨生疼,
“讓你唱《云端墜落》!唱那洗腦神曲!你他媽給我整什么陰間美聲!裝什么高雅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