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徽音的修復刀戳進傘面的瞬間,整間鋪子的溫度驟降。那是把民國油傘,
傘面褪成了青灰色,傘骨卻擦得锃亮,顯然被主人小心保存了近百年。
她原以為只是普通舊物,直到刀尖挑開傘面內層的暗格,
一張泛黃的信紙“刷”地飄出來——上面的字跡被雨水暈開,只余半句:“我走后,
傘骨第三根……”“別碰!”冷風裹著話音灌進來,蘇徽音抬頭,
正看見個穿月白旗袍的少女站在案前。她發梢滴著水,手里攥著半封沒寫完的信,
眼尾的淚痣在陰影里忽明忽暗:“阿姐,幫我把信送到林先生手里好不好?
”這是她修復生涯里,第一個能“顯形”的殘像。更怪的是,
次日謝承硯就抱著臺留聲機撞進來:“蘇師傅,你瞧這劃痕——和你媽當年修過的那臺,
像不像?”留聲機轉盤上,果然有道月牙形的刻痕,和她母親筆記里畫的那臺分毫不差。
而隨著修復的舊物越多,蘇徽音越覺得蹊蹺:染血的留聲機總在放《天涯歌女》,
是因為主人臨終前被誤解成“私奔”;繡并蒂蓮的肚兜會滲出水痕,
是因為新娘沒等來新郎的花轎;刻“離”字的懷表倒著走時,
能看見穿馬褂的男人在鏡中抹眼淚——原來他是替戰死的弟弟,來和未婚妻告別。
“他們不是纏著人間,”謝承硯靠在門框上笑,手里轉著枚懷表,
“是纏著沒說出口的‘對不起’和‘我想你’。”直到那天,修復鋪的銅鈴又響了。
來的是個穿校服的小姑娘,捧著個鐵盒:“姐姐,我奶奶說,這是她外婆的傘,
里面有封信要交給……蘇阿姨?”傘骨第三根的暗格里,躺著張照片。
照片里的女人抱著小嬰兒,身后的“拾光修復鋪”招牌,和現在的一模一樣。
——原來母親的失蹤,早被藏在第一把修復的舊物里。
第1章 傘骨里的嘆息聲雨絲順著瓦檐砸在青石板上,蘇徽音的指尖剛觸到那把油紙傘,
后頸就竄起一股涼意。這是今天剛收的舊物堆里最破的一把——傘面褪色成灰,
傘骨斷了三根,握柄卻打磨得發亮,刻著兩個小字:婉如。她拇指蹭過那兩個字時,
眼前突然發黑。穿月白旗袍的女孩在雨里跑,發梢滴著水,手里攥著封信。信角被雨水泡軟,
她卻護在胸口,像護著什么命根子。蘇徽音跟著她的視角撞過青磚墻,踩過積水,
直到女孩在橋頭停住,回頭時臉上全是淚。“啊!”蘇徽音猛地縮回手,傘骨磕在木桌邊緣,
發出輕響。她按住突突跳的太陽穴,后知后覺發現后背全濕了——不是雨水,是冷汗。
“蘇師傅又發呆?”門簾被掀起,謝承硯拎著個粗陶罐子跨進來,發梢沾著雨珠,
身后阿福縮著脖子,懷里還抱著半箱桐油。“我這學徒說,您這鋪子快成舊物墳場了。
”他晃了晃陶罐,“新到的桐油,夠您修十把傘。”阿福立刻點頭,
又忙擺手:“我、我沒說墳場!我是說...最近收的舊物都太舊了,上回那只銅香爐,
我擦灰時手都抖!“蘇徽音低頭整理圍裙,把剛才的幻覺咽回肚子里。
“總有人要給老物件找個歸處。”她掃了眼那把傘,“這把誰收的?”“巷尾王裁縫。
”謝承硯漫不經心翻著桌上的舊懷表,“說原主是他表姐家的姑娘,民國時的女學生,
早年間投河沒了。傘是從河里撈的,后來一直壓箱底。“雨又大了些。
蘇徽音盯著傘柄上的“婉如”,突然說:“我先修這把。”深夜,
拾光修復鋪的臺燈暈著暖黃。蘇徽音戴著鹿皮手套,捏著竹制傘骨往榫頭里抹膠。
最后一根斷骨對齊時,指尖突然像觸了冰錐。寒意順著血管往心口鉆。她抬頭,
眼前的傘骨開始虛化——穿月白旗袍的女孩站在橋頭,河水漫過她的鞋尖。
她顫抖著撕開傘面夾層,塞進那封被雨水泡皺的信,然后轉身,裙擺掃過青石板。
“不要——”蘇徽音喊出聲,手一抖,美工刀劃開食指。血珠落在傘面上,瞬間滲了進去,
像被什么吞掉了。她捂住傷口,看著傘面慢慢洇開一片紅,像朵開敗的花。
鬧鐘在凌晨五點響起來。蘇徽音從藤椅上驚醒,發現那把傘不知何時撐開了,立在地上。
傘面映著晨光,模模糊糊浮著張臉。月白旗袍,齊耳短發,眼尾還掛著淚。
“請...還我清白...”聲音像從很遠的地方飄來,蘇徽音的耳朵嗡嗡響。她湊近傘面,
看見夾層里露出半張信紙——泛黃的,字跡娟秀,開頭是“致君安”。門被敲響時,
蘇徽音正捏著信箋發抖。謝承硯拎著早餐站在門口,看見她蒼白的臉,腳步頓了頓。
“昨晚沒睡?”他接過信箋,掃了兩眼,眉峰皺起來,“這信沒寫完。”“什么?
”“最后一句是’我絕無負你‘。”他指了指信尾,“但后面被撕掉了。
林婉如...跳河前把信藏在傘里,可能有人不想讓這信見光。
“蘇徽音望著傘面上逐漸清晰的臉,突然想起母親失蹤前那個雨夜。她也是蹲在修復臺前,
面前擺著個銅鎖,說“這鎖里有聲音”。然后她煮了壺茶,說去巷口買糖炒栗子,
就再沒回來。“叩叩——”門又響了。蘇徽音抬頭,透過玻璃看見個老婦人站在雨里,
撐著把黑傘,正往鋪子里張望。她的白發被雨水打濕,貼在臉上,手里攥著個布包,
指節發白。謝承硯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輕聲說:“新客人?”蘇徽音沒說話。
她盯著老婦人懷里的布包,突然想起昨夜傘面上的臉——那女孩的眼尾,和老婦人的皺紋,
像被一根線連起來了。雨還在下。第2章 肚兜上的并蒂蓮老婦人的黑傘在門口滴著水。
蘇徽音拉開門,潮濕的風裹著艾草味涌進來——是從老婦人懷里布包散出的,她攥得太緊,
粗布都浸了水。“姑娘,”老婦人喉嚨發顫,“能幫我修修這個么?”布包解開,
露出團淺粉色的布。蘇徽音戴手套的手剛碰上去,指尖像被針尖猛地扎了下。
疼得她縮了縮手。再看時,眼前的肚兜開始模糊——煤油燈芯“滋”地跳了跳,
穿粗布衣的女子趴在木桌上,頭發沾著汗,針腳密得像爬滿螞蟻。
“一定要平安...一定要平安...”她嘴唇干裂,每說一個字都要舔舔嘴角,
繡繃上的并蒂蓮才繡了半朵,紅絲線浸著血。“阿音?”謝承硯的聲音撞碎畫面。
蘇徽音回神,發現自己指尖在抖,老婦人正用渾濁的眼盯著她:“這是我孫女出生前做的,
還沒穿上...孩子就沒了。”謝承硯接過肚兜。他指腹蹭過并蒂蓮的針腳,
眉梢挑了挑:“這手藝,民國時梧桐巷‘繡春閣’的沈佩蘭才做得出來。”“沈佩蘭?
”蘇徽音記得母親修復筆記里提過這個名字,“未婚先孕被趕出家的那個繡娘?
”老婦人突然抓住她手腕:“我姓陳,當年就住在沈佩蘭隔壁。”她指甲蓋泛著青,
“可這肚兜...不是我的。”謝承硯翻出手機,
屏幕亮光照著肚兜內側:“沈佩蘭的繡記在這兒。”他指給蘇徽音看,
“每朵并蒂蓮花心都藏著個‘蘭’字,我在舊報紙見過她的招貼。”阿福風風火火撞進來,
手里攥著本泛黃的《梧桐巷志》:“查到了!民國二十三年,沈佩蘭在破廟生娃,
說是難產死了。可接生婆后來跟我奶說——“他突然壓低聲音,”那娃沒斷氣,
被個穿旗袍的女人抱走了。“陳阿婆的眼淚掉在肚兜上:“我當時小,不敢說。
那女人是綢緞莊的少奶奶,結婚八年沒孩子。
沈佩蘭咽氣前還抓著我手腕問:‘我娃...暖嗎?’我...我騙她睡了。
“蘇徽音盯著肚兜上未繡完的并蒂蓮。深夜的修復鋪里,她舉著放大鏡,
在蓮瓣褶皺處發現半枚印記——是朵極小的五瓣梅,和母親修復工具上的刻痕一模一樣。
“五瓣梅是‘繡春閣’的暗記。”謝承硯不知何時站在她身后,“我托人查了收養記錄,
少奶奶的后人現在住在城南。”敲門時,開門的是個戴眼鏡的中年女人。她看見肚兜的瞬間,
手猛地抖起來:“我奶奶...臨終前說過有件東西在梧桐巷。”她轉身翻出本老相冊,
抽出張照片——裹在襁褓里的嬰兒,身上正穿著這件肚兜,并蒂蓮的針腳還帶著線頭。
修復燈的光落在照片上。蘇徽音把照片和肚兜并排擺好,針腳在臺燈下泛著暖光。
她補完最后一針時,身后傳來輕輕的抽噎。穿粗布衣的女子站在修復臺前,
指尖懸在照片上方,像不敢觸碰。她低頭看著照片里的嬰兒,眼淚大顆大顆掉在肚兜上,
卻沒留下痕跡。“你活著就好...”她輕聲說,聲音像春夜的風,拂過蘇徽音的耳尖。
等蘇徽音再抬頭,女子已經不見了。她松了口氣,
卻在收拾工具時摸到肚兜夾層——里面縫著枚銀鎖片,背面刻著“母子平安”,
字跡歪歪扭扭,像是倉促間刻的。蘇徽音的呼吸頓住。她從抽屜里翻出母親的私章,
對比著鎖片上的刻痕——運筆的弧度,起收的頓挫,幾乎一模一樣。
“叮鈴——”門鈴聲驚得她手一抖。謝承硯拎著個裹滿報紙的物件進來,
發梢還滴著雨:“剛收了臺老留聲機,海外歸僑拿來的。”他把報紙撕開道縫,
露出半片銅制唱頭,“你猜怎么著?唱針上沾著血。
“第3章 留聲機里的絕命歌謝承硯把留聲機擱在修復臺上時,水珠順著報紙往下淌。
蘇徽音瞥見唱針尖上凝著暗紅,像半顆干了的血珠。“海外歸僑急著脫手。
”他扯下最后一層報紙,銅制唱頭泛著冷光,“說這機子搬回家當晚,大半夜自己轉起來。
”“空轉?”蘇徽音戴上鹿皮手套,指尖輕觸唱臂。“沒放唱片。”謝承硯扯了把椅子坐下,
“他老伴被嚇出病,連夜打包寄到我這兒。我試了試——”他頓了頓,“凌晨三點,
唱針突然往下壓,轉得比正常**倍。”蘇徽音的手指懸在唱針上方。
這是她修復舊物的習慣,先感知殘留情緒。指尖剛碰到金屬,一陣鈍痛從太陽穴竄到后頸。
“別問我是誰……”聲音像被揉皺的棉絮,裹著電流雜音。蘇徽音踉蹌半步,扶住桌沿。
胸口發悶,仿佛有人貼在她耳邊,用氣聲重復:“愿你安然無恙……”“徽音?
”謝承硯站起來要扶,被她抬手攔住。她摘下手套,用指腹蹭過唱針凹槽。
暗紅碎屑粘在指尖,是干涸的血。“民國的。”她低頭看顯微鏡,“血里混著松香,
老唱片的膠木成分。”謝承硯摸出手機劃拉兩下,
屏幕亮起張黑白照片:穿西裝的男人坐在鋼琴前,領口別著銅紐扣,
身后掛著“陸文昭音樂教室”的木牌。“查了機子底款,1936年上海合眾廠出的。
原主是陸文昭,民國有名的作曲家。”“抗戰爆發前自殺了。”蘇徽音接過話,
她記得母親舊書里夾過剪報,“報紙說他留了封悔過書,承認通敵。”“周先生說那是放屁。
”謝承硯敲了敲手機,“我聯系上他好友的孫子,下午三點,觀古齋見。
”周先生來的時候抱著個樟木匣。他掀開匣蓋,
霉味混著檀香味涌出來:“我爺爺和陸叔是穿開襠褲的交情。”他抽出張皺巴巴的信紙,
“這是陸叔自殺前三天寫給我爺爺的信。”信紙上的鋼筆字洇著水痕:“若我死后,
有人說我投敵,你且記著——三月初八夜,碼頭那批留聲機零件,是我替你擔的。”“零件?
”蘇徽音皺眉。“爺爺說,當時有人舉報他私運電臺零件。”周先生喉結動了動,
“陸叔為保我爺爺,自己攬了罪名。可那封悔過書是被逼著寫的,
他本來打算……”他突然說不下去,指節捏得發白。修復鋪的臺燈在留聲機里投下暖黃光暈。
蘇徽音用細毛刷清理唱臂齒輪,刷著刷著,金屬縫隙里掉出塊蠟紙。展開時,
蠟屑簌簌往下落。里面裹著張膠木唱片,邊緣刻著《別問我是誰》的曲譜,
歌詞歪歪扭扭:“別問我是誰,愿你安然無恙,若有來生,再唱這曲……”“試試?
”謝承硯遞來唱針。唱片轉起來時,修復鋪的溫度降了幾度。
蘇徽音看見淺灰色的影子浮在留聲機上方——是陸文昭,穿著照片里的西裝,
手指在虛空中彈琴。他對面站著個背影,藏在霧里。“你瘋了?”陸文昭突然站起來,
琴凳被撞得哐當響,“他們要的是電臺零件,你頂不住!”背影動了動,抬手要碰他肩膀。
陸文昭躲開,眼眶發紅:“總得有人擔著。你妻子快生了,
你娘還等著治病……”畫面突然碎裂,像被石子砸中的湖面。蘇徽音的手按在留聲機上,
能摸到唱片的震動透過金屬傳來,帶著溫度。“阿福查到了。”謝承硯推開門,
手里揮著張泛黃的信紙,“陸文昭好友的兒子還活著,住在養老院。
他說父親臨終前讓他把這封信交給后人。”信是用毛筆寫的,墨跡已經發灰:“文昭兄,
當年是我對不起你。若你泉下有知,望能聽見——那夜碼頭上,我藏在集裝箱里,
看著他們把你拖走。你的外套掉在地上,
紐扣滾到我腳邊……”蘇徽音把信和唱片一起放進留聲機。再次播放時,旋律不再尖銳。
陸文昭的影子重新浮現,這次他沒站在琴前,而是背對著光,朝那團模糊的影子鞠了個躬。
他嘴唇動了動,蘇徽音聽見:“這樣,我就安心了。”影子慢慢變淡,像被風吹散的霧。
修復完成時,蘇徽音用木片撬開留聲機底座的暗格。里面躺著枚銅紐扣,
背面刻著“林晚”兩個小字,還有行更小的字:“愿你能聽見,那些沒說出的話。
”“林晚……”她的手指碰著紐扣,突然想起母親最后留下的工單——“民國留聲機修復,
加急”。“叮鈴——”門鈴聲驚得她手一抖。抬頭時,看見個穿藍布衫的老婦人站在門口,
手里拄著根棗木拐杖。她頭發全白了,眼尾的皺紋里浸著水,嘴唇動了動,說:“姑娘,
我這兒有把老傘……”第4章 懷表里的雙生約門鈴聲驚得蘇徽音手一抖,
銅紐扣“當啷”掉在木桌上。抬眼時,穿藍布衫的老婦人正扶著門框喘氣,
棗木拐杖在青石板上敲出細碎的響。她白發沾著細雨,眼角皺紋里浸著水,
枯瘦的手從懷里摸出個紅布包:“姑娘,能修這個么?”紅布展開,露出塊銀質懷表。
表殼雕著并蒂蓮,花瓣邊緣磨得發亮,像是被反復摩挲過。蘇徽音伸手去接,
指尖剛碰到表鏈,涼意順著血管竄上來。
淺灰色影子在眼前晃——兩個穿月白衫子的姑娘并肩坐窗前,發辮垂在膝頭。
左邊那個舉起紅繩:“若你先走,我便替你活。
”右邊的將另一根紅繩纏上她手腕:“要替我穿紅蓋頭,要替我看孩子長大。
”“啪”的一聲,懷表砸在木桌。老婦人嚇了一跳,拐杖差點落地:“這表停了六十年,
是我姐知夏的。我們雙生,說好一起出嫁……”她喉結動了動,“她婚禮前夜失蹤,
第二日在池塘里撈著,手里攥著這表。”謝承硯不知何時站在門口,
手里轉著放大鏡:“并蒂蓮紋是民國秦記銀樓的手藝。”他俯身看表殼,
“秦老爺家的雙生小姐,我記得縣志提過。”阿福從他身后探出頭:“我去查戶籍檔案!
”話音未落就跑了,門框上的銅鈴被撞得亂響。兩小時后,阿福舉著張舊報紙沖進鋪子,
發梢滴著雨:“找到了!民國二十三年,秦府二小姐秦知夏溺亡,未婚夫是……是地下黨!
”他壓低聲音,“報紙說兩人身份懸殊,秦老爺不同意婚事,婚禮前三天男方突然失蹤。
”謝承硯翻著舊照片:“秦知秋,就是這位奶奶,從那之后再沒出過門。
”他指了指老婦人縮在藍布衫里的手,“她腕子上有紅繩印子,和殘像里的一樣。
”老婦人突然抓住蘇徽音的手:“我姐走前一晚,說要等封信。可我……”她指甲掐進掌心,
“我沒見到信。”“去老宅看看。”謝承硯拍了拍阿福肩膀,“帶把傘,閣樓可能漏雨。
”老宅的青瓦碎了大半,閣樓積著半尺灰。阿福舉著手機打光,
忽然被什么絆了一跤——是本包著藍綢子的日記本。“七月十五,他托人帶信說今晚來接我。
”阿福念得磕磕絆絆,“我換了新做的紅嫁衣,等了三天。”紙頁窸窣響,“他走了,
我也不能獨活……”最后一頁有塊深褐色的漬,像是淚水混著血。
蘇徽音把懷表拆開放在工作臺上。放大鏡下,表殼背面有道極細的劃痕,
像是指甲硬摳出來的,隱約能辨出“秋”字。“是她臨死前抓的。”謝承硯站在她身后,
聲音輕得像嘆息,“想抓的,是妹妹的名字。”修復燈的白光打在齒輪上。
蘇徽音捏著鑷子調整游絲,金屬碰撞聲里,懷表突然震了震。溫度降了十度。
秦知夏站在池邊,紅嫁衣被夜露打濕,手里攥著半封撕碎的信。
她對著空氣喊:“你說好要來的……”身后傳來腳步聲。穿月白衫的少女從樹后走出來,
正是年輕時的秦知秋。她攥著撕碎的信角,嘴唇發抖:“姐,
他要帶你去打仗……我怕你死在外面。”秦知夏后退半步,腳下的青石板打滑。
她抓住知秋的手腕:“你撕了信?”“我怕!”知秋哭出聲,“爹說他是亂黨,
會害秦家……”“那你呢?”秦知夏的淚砸在紅蓋頭上,“你說要替我活,
可我連死都要替你背?”蘇徽音的手按在懷表上,能摸到齒輪重新轉動的震動。
池邊的影子開始模糊,秦知夏突然笑了:“秋,我不怪你。”她松開手,
掉進了看不見的池塘。“姐——”知秋撲過去,卻穿過了她的身體。懷表“咔嗒”一聲,
指針開始走動。老婦人突然哭出了聲,皺紋里的水連成線:“我瞞了六十年,
總夢見她站在池邊問我要信……”蘇徽音把修復好的懷表放進紅布包,
又找出張秦知夏的舊照片,和老婦人年輕時的照片并排擺著:“現在,你們可以一起出嫁了。
”懷表輕輕震動,像是回應。她用竹片撬開表蓋夾層,一張泛黃的紙條飄出來:“青,
愿你在時光盡頭,仍記得我。”落款“蘭”。蘇徽音的手指發顫。“青”是母親蘇青的名字,
“蘭”是她童年記憶里,總抱著糖罐逗她玩的阿姨。“叮鈴——”門鈴聲再次響起。
蘇徽音抬頭,看見個穿粗布衫的老婦人站在門口,手里捧著雙金線繡花鞋,
鞋面上的并蒂蓮被摸得發亮。“姑娘,”她聲音啞得像生銹的鎖,“能幫我修修這雙鞋么?
”第5章 繡鞋上的歸途夢門鈴聲響時,蘇徽音正把“蘭”阿姨的紙條收進木匣。
抬頭見老婦人站在門檻外,粗布衫洗得發白,手里捧著雙鞋——金線繡的并蒂蓮爬滿鞋面,
被摸得發亮,像浸過無數遍月光。“姑娘,能修么?”老婦人往前湊了湊,指節皴裂,
“鞋帶斷了,我補過兩次,總不對。”蘇徽音伸手接鞋,指尖剛碰到鞋幫,
一陣酥麻順著胳膊竄上來。眼前忽的亮起紅燈籠,紅綢幕布被風掀起一角,
穿墨綠旗袍的姑娘旋進光里,裙擺像綻放的蓮。臺下檀木琴案后,
穿月白長衫的男人垂眸撥弦,琴音裹著戲園的喧囂,偏偏只往她心里鉆。
畫面“啪”地碎成星子,只剩琴音在耳邊繞。蘇徽音捏了捏眉心,
低頭看鞋——鞋帶是兩股金線絞的,斷口齊整,像被人用力扯斷的。
“您說這是早年在戲班穿的?”她問。老婦人點頭:“我唱了十年花旦,后來班子散了,
就剩這雙鞋。”她摩挲鞋尖,“月蓉總說這鞋有魂兒,我不信,可夜里總聽見琴響。
”蘇徽音手一頓。月蓉——沈月蓉?她想起謝承硯提過,民國二十三年,
紅極一時的舞女沈月蓉墜樓身亡,轟動過梧桐巷。“我幫您修。”她把鞋放進藤編托盤,
“三日后取。”老婦人走后,謝承硯晃著茶盞進來:“剛才那琴音,我在樓下都聽見了。
”他指節叩了叩桌面,“沈月蓉的繡鞋,對吧?”蘇徽音抬眼:“你查到了?
”“阿福翻了三天舊報紙。”謝承硯攤開一沓泛黃紙頁,“沈月蓉,新月戲園頭牌,
二十三年春墜樓。兇手是青幫的周八爺,說是她不肯跟他走。”他推過一張照片,
旗袍女子倚著琵琶,眼尾點著胭脂,“這是她。”“那琴師呢?”蘇徽音想起殘像里的男人。
謝承硯翻出張剪報:“趙玉堂,蘇杭有名的琴師,事發后在戲園守了七日,
后來……”他頓了頓,“吞鴉片走了,遺書里寫‘此生未能同行,來世再牽你手’。
”蘇徽音摸了摸鞋幫,這次沒看見怨恨,只覺得心里發暖,像有人輕輕說“想回家”。
“阿福聯系上林秀娘了。”謝承硯看了眼手機,“沈月蓉的同班姐妹,現在住巷尾養老院。
”林秀娘的房間有股樟木香。阿福搬著藤椅剛坐下,
老人就顫巍巍摸出個紅漆木盒:“月蓉的東西,我收了七十年。”她打開盒子,
霉味混著脂粉氣涌出來,最上面是半支翡翠簪,“她最愛這雙鞋,說是趙先生一針一線縫的。
”“趙先生?”阿福湊近。“趙玉堂啊!”林秀娘拍了下大腿,“那琴師癡得很,
月蓉說鞋帶硌腳,他就躲在后臺熬了三夜,用金線重新絞。”她從盒底抽出封信,邊角卷著,
“月蓉出事前三天,他塞給我的。說‘要是蓉兒回不去了,就讓鞋帶我回去’。
”信紙上墨跡暈開,寫著:“蓉兒,我已為你備好歸路,莫怕。
”蘇徽音把信小心夾進塑封袋時,臺燈突然閃了閃。繡鞋在工作臺上輕輕震動,像在打招呼。
她取來金線——和斷帶比對過,是同批老貨,在老銀匠那兒磨了半日才找到。穿針時,
針尖刺破手指,血珠落在線上。蘇徽音正要擦,卻見血珠滲進金線,像滴進了水潭,
瞬間沒了痕跡。她低頭縫合,第一針穿過鞋舌,第二針繞住鞋幫,第三針……琴音又響了,
比之前清晰。這次她看清了:沈月蓉站在戲園后臺,趙玉堂蹲在地上,攥著她的腳腕系鞋帶。
“太緊了?”他抬頭笑。“不。”她耳垂泛紅,“趙先生的手真巧。”“等攢夠錢,
”他把最后一個結系成并蒂蓮,“我帶你回蘇州,開間琴館,你跳舞,我彈琴。
”蘇徽音的手頓住。鞋帶只剩最后兩針。
她想起林秀娘的話——“月蓉總說‘哪天我要是回不去了,就讓鞋帶我回去’”。
最后一針穿過斷口,金線收緊的瞬間,繡鞋猛地一熱。殘像鋪天蓋地涌來:沈月蓉站在頂樓,
風掀起她的旗袍。樓下人群尖叫,周八爺仰頭罵著什么。她低頭看腳上的鞋,
金線在陽光下發亮。“趙先生,”她輕聲說,“我要回家了。”她縱身躍下,
可這次沒墜進黑暗。繡鞋閃著微光,托著她飄起來,穿過梧桐巷的青石板,
穿過落滿灰塵的戲園,停在一扇門前。門里透出暖黃的光,趙玉堂站在那兒,伸著手,
琴案上擺著未彈完的曲譜。“我來了。”她笑。手剛碰到他的指尖,殘像“轟”地散了。
蘇徽音喘著氣,發現繡鞋上的金線泛著溫溫的光,像被人捂了很久。“修好了。
”她把鞋放進紅布包,“您拿回去吧。”老婦人接過去時,
眼淚砸在布上:“夜里不會再聽見琴響了,對吧?”蘇徽音沒說話,只是笑。等老婦人走后,
她翻出放大鏡,對著鞋底內側照——果然有行極細的小字,是用針尖刻的:“贈予青妹,
愿你找到歸處。”她的手指抖得握不住放大鏡。“青”是母親蘇青,
“青妹”……難道蘭阿姨和母親,都曾是這些舊物的“解鈴人”?
“叮鈴——”門鈴聲驚得她抬頭。穿墨綠呢子大衣的老婦人拄著拐杖站在門口,
白發梳得整齊,眼角的痣讓蘇徽音想起母親的老照片。“姑娘,”她聲音輕得像片雪,
“能幫我修修這把傘么?”第6章 銅鎖上的蘭青印門鈴聲驚得蘇徽音抬頭。
穿墨綠呢子大衣的老婦人拄著拐杖站在門口,白發梳得整齊,
眼角的痣讓她想起母親舊照片里那個總愛別茉莉的年輕女子。“姑娘,
”老婦人聲音輕得像片雪,枯瘦的手從懷里摸出個物件,“能幫我修修這把鎖么?
”蘇徽音接過。銅鎖銹跡斑斑,鎖身刻著纏枝蘭草,指腹剛貼上鎖芯,后頸突然泛起涼意。
眼前一黑,再睜眼時,是間點著煤油燈的屋子。兩個年輕女子并肩坐著,一個低頭剪布,
另一個執針繡花。剪布的抬眼:“你答應過我的事......別忘了。”繡花的抬頭笑,
眉梢像母親相冊里那張泛黃合影——是蘇青。“啪”地一聲,畫面碎成星子。
蘇徽音猛地回神,發現老婦人正盯著她:“這鎖是我年輕時從裁縫鋪沈掌柜那兒得的。
她臨終前說,’若有人能聽見它說話,請替我找到青‘。““沈掌柜?”蘇徽音指尖還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