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斷橋煙雨中,我的傘撞落了阮家小姐的畫紙。她蹲在青石上,
筆尖蘸著雨珠描摹我的落魄模樣。“公子眉骨藏鋒,當畫松柏而非柳枝。
” 那幅畫成了我們的定情信物。后來我金榜題名卻鋃鐺入獄,
她在雪夜里當掉最后一支玉簪。“別怕,”她隔著牢門畫我鬢角霜色,“你的風骨還在紙上。
”真相大白那日,皇帝指著她救夫途中的百幅畫卷: “墨愛卿,你夫人筆下的江山,
比你奏章里的更鮮活。”我們并肩站在金鑾殿上,她腰間系著我重新買回的玉簪。
那幅松柏畫像高懸中堂,墨色歷經風雨,愈顯蒼勁。江南的春,總愛浸在雨里。那雨也怪,
不是北地粗糲的沙塵雨,而是纏綿的,帶著水汽氤氳的霧,無聲無息地濡濕了天地。
西湖斷橋邊,垂柳新抽的嫩芽被雨水洗得透亮,一串串水珠沿著柳條滾落,砸在青石板上,
濺起細微的水花。我撐著一把半舊的油紙傘,傘面是黯淡的天青色,
早已被經年的雨水浸潤得有些發黃發脆。傘骨也疏懶,不甚牢靠地支撐著,
傘面上積了些雨水,沉甸甸地墜著,幾乎要傾瀉而下。我正低頭匆匆趕路,心思沉甸甸的,
壓得比傘上的雨水還重。家中灶冷米罄,老母尚在病中,幾卷舊書早已翻爛,
筆下文章縱有千言,也換不來一斗粟米。前路茫茫,恰似這橋下被雨霧鎖住的浩渺煙波,
看不見邊際。就在這恍惚間,傘沿猛地撞上了另一柄傘。力道不大,卻足夠讓我一個趔趄。
只聽“啪嗒”一聲輕響,伴隨著女子低低的驚呼,一疊雪白的宣紙從對面傘下散落,
被濕漉漉的青石板瞬間染上深色的水漬和幾點飛濺的泥痕。“哎呀!
”清越的聲音帶著一絲懊惱。我慌忙穩住身形,連聲道歉:“對不住,對不住!是在下莽撞!
”目光急切地投向那散落的紙頁。只見一個纖細的身影已蹲了下去,
素色的裙裾委落在潮濕的石板上也顧不得。她伸出白皙的手,
有些慌亂地去拾撿那些被雨水和泥點侵襲的紙張。“無妨的,公子不必介懷。”她抬起頭來,
聲音溫婉,并未見多少責怪之意。四目相對的剎那,雨幕仿佛凝滯了一瞬。
傘下是一張極其清麗的臉龐,眉如遠山含黛,眼似秋水橫波,鼻梁秀挺,唇色是天然的淡櫻。
雨水濡濕了她鬢邊幾縷碎發,貼在瑩白的臉頰上。她周身并無奢華飾物,
只腰間系著一枚小巧的青玉環佩,更襯得人如雨后新荷,清靈脫俗。
她手上還沾著些微青綠和赭石的顏料,顯然是個畫師。我心頭莫名一緊,
急忙也蹲下身去幫她撿拾那些散落的畫稿。指尖觸碰到冰涼的紙張,上面或墨或彩,
勾勒著斷橋、煙柳、遠山,筆觸靈動,意境蕭疏,絕非尋常匠氣。
一張畫著殘荷的稿子被泥水污了大半,她輕輕“呀”了一聲,惋惜之情溢于言表。
“實在抱歉,污了姑娘的畫稿。”我心中愧疚更深,這些畫稿對于畫者而言,
無異于文人的心血文章。她將沾了泥點的殘荷稿小心地疊放在相對干凈的稿紙下面,
搖搖頭:“雨中路滑,難免的。倒是這些畫……”她看著被弄污的部分,秀氣的眉頭微蹙,
隨即又舒展開,像是自我寬慰,“罷了,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她站起身,我也跟著站直。
這時,她的目光越過我的肩頭,望向遠處雨霧中的湖山輪廓,眼中倏然亮起一點奇異的光彩,
如同撥云見月。那光彩落在我臉上,帶著一種專注的審視,仿佛在打量一件值得入畫的器物。
“公子,”她忽然開口,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雀躍,“可否……借傘下片刻光景?
”她指了指橋頭不遠處一株虬枝盤曲的老松,“就在那里,很快就好。”我微怔,不明所以。
只見她已利落地從隨身攜帶的靛藍色粗布囊中取出一個折疊的輕巧木制畫架,迅速支開,
又拿出一個調色用的白瓷小碟,幾支大小不一的毛筆,最后是一方用舊了的硯臺和一截墨錠。
動作嫻熟流暢,顯然做慣了此事。她就在那株蒼勁的老松下尋了塊略干爽些的青石坐下,
將一張全新的素白宣紙在畫板上固定好。“姑娘這是……”我遲疑著走近。她抬眸,
那雙清澈的眼含著笑意,坦坦蕩蕩地看著我:“方才撞落了舊稿,公子欠我一幅畫。
我看公子……”她的目光再次細細描摹過我的臉龐、肩背,
最后落在我那身洗得發白、袖口已磨出毛邊的青色布衫上,“公子眉骨似刀,身形如竹,
自有松柏之氣,在這煙雨斷橋之畔,倒比那些柔柳更入畫些。”她頓了頓,聲音輕而清晰,
“公子眉骨藏鋒,當畫松柏而非柳枝。”松柏……而非柳枝?我心頭猛地一震。長久以來,
困頓潦倒如附骨之疽,世人眼中,我大概早已是那隨風搖曳、不堪風雨的弱柳。
這萍水相逢的畫師之女,竟一眼看穿了我骨子里那點不肯彎折的倔強?
一股暖流混著澀意涌上喉間。我默然片刻,依言走近幾步,將我的傘微微向她那邊傾斜,
盡力為她遮住飄落的雨絲。她感激地一笑,隨即收斂心神,凝眸于紙上。
筆尖在硯臺里潤飽了墨,又在白瓷碟中那汪積存的清亮雨水里輕輕一點,
蘸染上天然的氤氳水汽。她懸腕,落筆。筆尖在宣紙上行走的沙沙聲,
竟奇異地壓過了周遭淅瀝的雨聲。她畫得極快,時而凝神細描,時而側首看我一眼,
目光銳利而專注。雨絲飄到她的發梢、肩頭,她恍若未覺。那雙沾著顏料的手,
穩定而充滿力量。我靜靜站著,目光越過她的肩頭,看向畫板。宣紙上,
一個清瘦而挺拔的身影逐漸清晰。背景是雨意淋漓、墨色蒼茫的湖山斷橋,
幾點遠帆若隱若現。那立于橋頭的人,一身布衣,身形略顯孤峭,但脊梁挺直。
最傳神的是那側臉,眉峰如削,下頜的線條帶著一種近乎固執的堅毅。尤其那雙眼睛,
望向迷蒙的遠方,深處似有未熄的火種,穿透了紙上的水墨煙雨。她并未刻意美化我的落魄,
甚至畫出了布衫的陳舊和雨傘的殘破,但整幅畫卻透著一股昂然的、不屈的生命力,
仿佛那傘下之人,本身就是一株扎根于嶙峋山石間的勁松。原來,落魄的皮囊之下,
她竟真的捕捉到了那點未曾泯滅的風骨。心頭仿佛被什么東西重重地撞了一下,有些酸脹,
又有些滾燙。這萍水一顧的知遇,比任何浮泛的贊美都更直抵肺腑。雨勢漸收,
天色透出些微的亮。她擱下筆,輕輕吹了吹畫上未干的墨跡,臉上露出滿意的神色。
她小心地將畫紙從畫板上取下,遞給我:“公子,你看可還入眼?”我雙手接過,畫紙微濕,
帶著墨香和雨水的清氣。畫中人眼神中的那點光亮,灼得我指尖發燙。“姑娘妙筆丹青,
形神俱佳。在下……墨軒,慚愧。”我鄭重道,聲音有些低啞。“小女子阮清歌。
”她報上姓名,收拾起畫具,動作輕快,“一幅畫,抵了公子的歉意,
也謝過公子借傘遮雨之情。就此別過。”她將東西收進布囊,對我微微一笑,轉身便欲離去,
步履輕盈,像一只掠過雨幕的燕子。“阮姑娘!”我下意識地脫口而出。她停步,回眸,
眼神帶著詢問。我看著手中這幅飽含深意的畫像,一時竟不知該說什么,
只覺不能就這樣任她消失在茫茫人海。“此畫……太過貴重。
不知……不知日后能否再向姑娘請教畫藝?”話一出口,自覺有些唐突,耳根微微發熱。
阮清歌眼中笑意流轉,如春水泛波:“墨公子若有閑暇,可來城西‘漱石齋’。
家父經營些筆墨紙硯,也教幾個蒙童習畫。我常在鋪中幫忙。”她頓了頓,又補了一句,
“畫中松柏,可莫要辜負了這身風骨才好。”言罷,不再停留,撐起她那柄素雅的油紙傘,
身影很快消失在青石巷陌的盡頭,只留下空氣中若有似無的墨香。我站在原地,
指尖撫過畫中人堅毅的眉眼,那點被她點亮的微光,在胸中悄然燃燒起來。
雨后的風拂過斷橋,帶著濕潤的草木清氣。腳下的路,似乎不再那么冰冷泥濘。城西,
漱石齋。這個名字,連同那雙清澈見底、能洞穿皮相直指風骨的眼眸,深深地刻入了心底。
城西的漱石齋,是一間臨街的雅致小鋪。門面不大,黑漆木匾上“漱石齋”三字清雋有力。
推開虛掩的雕花木門,
一股混合著陳年宣紙、松煙墨錠以及隱約木料清香的獨特氣息撲面而來。
沿墻的高大書架塞滿了各種線裝書和畫譜,柜臺上陳列著各色筆墨紙硯,
中間一張寬大的畫案上還攤著未完成的習作。再次見到阮清歌,是在一個天光晴好的午后。
她正站在高高的木梯上,踮著腳,將一卷新裱好的山水畫掛上墻壁。陽光透過雕花的窗欞,
在她素色的衣裙上投下細碎的光斑,側臉專注而寧靜。“阮姑娘。”我站在門口,輕聲喚道。
她聞聲低頭,看到是我,眼中瞬間漾起笑意,像石子投入平靜的春潭。“墨公子!
”她小心地從梯子上下來,動作輕盈利落,“快請進。”“叨擾了。”我走進鋪子,
目光忍不住被墻上懸掛的書畫吸引。除了名家仿作,竟有不少署名“清歌”的習作,
山水、花鳥、人物皆涉,筆法雖還帶著少女的靈動秀逸,但氣韻已初具規模,
尤其是幾幅墨竹,枝葉勁挺,風骨錚錚。“這些都是姑娘的手筆?”我由衷贊嘆,
“果然不凡。”阮清歌臉頰微紅,擺擺手:“不過是臨摹習作,當不得真。家父常說,
畫由心生,我這點皮毛,還差得遠呢。”她引我到畫案旁坐下,斟上一杯清茶,
“公子今日來,可是要尋些紙墨?”“實不相瞞,”我將那日斷橋所得的畫像從懷中取出,
小心展開,“此畫得自姑娘之手,墨軒視若珍寶。只是……想厚顏再求一幅。”“哦?
”她眼中露出好奇。“想請姑娘,為家慈畫一幅小像。”我懇切道,“家慈病中已久,
纏綿病榻,墨軒不孝,無力奉養周全,唯愿留得慈顏,常伴身側,以慰孺慕之心。
”阮清歌聞言,神色立刻鄭重起來,那點少女的羞赧迅速褪去,
換上畫者的肅然與醫者般的悲憫。“公子孝心可感。不知老夫人病情如何?若是方便,
清歌愿隨公子前往探望,細細觀察,方能傳神。”她答應得如此爽快,甚至主動提出家訪,
令我心頭暖流涌動。“如此……實在感激不盡!只是寒舍簡陋,恐怠慢了姑娘。
”“公子此言差矣。”她正色道,“丹青一道,貴在傳神寫心,豈在門庭高低?
”她轉身向柜臺后一位氣質儒雅、兩鬢微霜的中年男子說了幾句,想必便是其父阮先生。
阮先生溫和地向我點頭示意,目光在我臉上停留片刻,帶著一種了然和贊許,
隨即對清歌叮囑道:“早去早回,用心畫。”阮家那小小的院落,比我想象中更為清貧,
卻收拾得異常整潔。幾竿修竹倚著墻,在風中搖曳生姿。臥房內光線略顯昏暗,藥味彌漫。
母親靠在床頭,面容清癯,眼神卻依舊慈和。聽聞阮清歌的來意,她連連擺手:“使不得,
使不得,老病之軀,怎敢勞煩姑娘……”“老夫人,”阮清歌在床前矮凳上坐下,
自然地執起母親枯瘦的手,聲音溫柔似水,“清歌不才,只求能畫出您眼中的慈愛和堅韌。
您就當是……陪我這個小輩說說話,可好?”她語氣真誠,毫無施舍憐憫之意,
只有純粹的尊重和親近。母親眼中泛起淚光,終是點了點頭。阮清歌并未立刻動筆。
她陪著母親說了好一會兒話,詢問家鄉風物,舊日趣事,
耐心聽著母親時而清晰時而模糊的絮語。她的目光極其柔和,像春日暖陽,
細細拂過母親臉上每一道深刻的皺紋、花白的鬢發、渾濁卻依舊溫潤的眼眸,
以及那雙因常年操勞而關節粗大的手。她看得那樣專注、那樣深入,
仿佛要將眼前這位平凡而堅韌的老人,連同她一生的故事都銘刻在心。直到母親倦意襲來,
沉沉睡去,阮清歌才悄然起身,走到屋外光線稍好的小廳,在方桌上鋪開素宣。
她調墨、潤筆,動作輕緩,仿佛怕驚擾了里間的安眠。落筆時,她閉上了眼睛片刻,
似在回憶凝聚。再睜開時,筆下如有神助。我默默立于一旁,看著她專注的側影。
陽光勾勒著她纖細的輪廓,鼻尖滲出細小的汗珠,神情肅穆得如同在進行一場神圣的儀式。
筆尖在紙上行走,沙沙作響。墨線時而凝澀,時而流暢,勾勒出母親清瘦的輪廓,
眉宇間的忍耐,嘴角那一抹歷經滄桑卻依舊寬厚的弧度。尤其那雙眼睛,在阮清歌筆下,
并未刻意描畫渾濁,反而透出一種洞悉世事后的平和與包容,
仿佛蘊藏著無盡的慈愛和生命力。畫成之時,暮色四合。阮清歌擱下筆,輕輕吁了口氣。
畫上的母親,雖臥病榻,神態卻安詳堅韌,眉宇間沒有絲毫怨懟,
只有閱盡千帆的從容與對眼前人的深深眷顧。那不僅是形似,更是神髓的捕捉,
是靈魂的對話。“娘……”我凝視著畫像,喉頭哽咽,幾乎說不出完整的句子,
“阮姑娘……這……這太像了……多謝姑娘大恩!”阮清歌臉上也帶著一絲倦意,
但笑容明亮:“老夫人心有大善,氣度安然,清歌只是如實描繪而已。公子不必言謝。
”她目光掠過家徒四壁的屋子,落在墻角堆放的幾卷舊書上,眼神微微一動,卻什么也沒說。
自那日后,阮清歌便成了我家中的常客。她常以探望母親、交流畫藝為名,帶來些新鮮果蔬,
幾味對癥的藥材,甚至有時只是默默坐在母親床邊,陪她說說話,
或是拿起針線幫著縫補些衣物。她帶來的,不僅是畫技的交流,
更是這貧寒小院里久違的溫暖和生氣。我們常在院中那株老槐樹下鋪開紙墨。
她教我觀察光影如何穿透樹葉,如何勾勒山石的肌理;我則與她談論詩書,
分享筆下文章中的胸臆塊壘。她聽得認真,眼眸亮晶晶的,時而能提出些獨到的見解,
常令我豁然開朗。畫案旁,她專注調色時,一縷發絲垂落頰邊,我偶爾看得失神,
她會若有所覺地抬頭,四目相對,空氣中便彌漫開一種微妙的、令人心跳加速的甜澀氣息,
如同初綻的花蕊上凝結的晨露,清冽又帶著隱秘的芬芳。兩人都迅速移開目光,
卻又忍不住悄然尋找對方的視線,心照不宣的暖流在沉默中靜靜流淌。一次,
她帶來一小盒極其珍貴的靛青礦物顏料,說是父親所藏,
堅要為我那幅斷橋畫像重新點染遠山。調色時,她的手指不小心沾上了濃郁的靛藍。
我遞過清水和布巾,她擦拭著,卻總有一抹幽藍頑固地留在她纖細的無名指根部,
像一枚天然的指環印痕。那抹藍,灼灼地映在我眼底,心湖驟然被投下巨石,激起千層浪濤。
“清歌……”我脫口喚出她的名字,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她擦拭的手指頓住了,
抬眸望向我,眼中帶著詢問,還有一絲隱隱的、被這聲呼喚攪動的波瀾。千言萬語涌到唇邊,
最終只化作一句笨拙卻無比鄭重的承諾:“他日若遂凌云志,墨軒定以三書六禮,明媒正娶,
不負卿今日青眼!”話語出口,才覺掌心竟已汗濕。阮清歌的臉頰瞬間飛上紅霞,
如同天邊最絢爛的晚霞。她飛快地低下頭,長睫如蝶翼般顫動,并未直接回應,
只是將那只沾染了靛藍的手指輕輕蜷起,藏入袖中。過了許久,久到我幾乎以為時間停滯,
她才用幾乎微不可聞的聲音,帶著少女的羞怯與堅定,輕輕“嗯”了一聲。那一聲輕應,
宛如天籟,瞬間驅散了我心頭所有的陰霾和不確定。槐樹的濃蔭溫柔地覆蓋著我們,
斑駁的光影在彼此身上跳躍。無需更多言語,心意已在墨香與無聲的凝視中交融。那一刻,
前路的艱難險阻似乎都變得微不足道,胸腔里涌動著前所未有的力量,只為不負眼前人,
不負這畫中定下的松柏之約。母親最終沒能熬過那個異常寒冷的冬天。
她是在一個寂靜的雪夜離去的,走得很安詳,枕邊放著阮清歌為她畫的那幅小像。彌留之際,
她枯瘦的手緊緊握著我和清歌的手,渾濁的目光在我倆臉上流連,嘴角噙著一絲欣慰的笑意,
最終緩緩合上。悲痛如同冰錐,刺穿心扉。料理完母親的后事,家中徹底空蕩下來,
徒留四壁蕭然。我守著冰冷的屋子,守著母親留下的幾件舊物和清歌的畫,
巨大的悲傷和隨之而來的空茫幾乎將我吞噬。窗外是連綿的雪,天地一片素縞,
仿佛也在哀悼。院門被輕輕推開,發出“吱呀”一聲。阮清歌裹著一身寒氣走了進來,
肩上、發上都落著薄薄的雪花。她手中提著一個食盒,看到我枯坐燈下的模樣,
眼中瞬間溢滿心疼。“墨軒……”她放下食盒,快步走到我身邊,沒有多余的言語,
只是伸出溫熱的手,緊緊握住了我冰涼得失去知覺的手。那掌心傳來的暖意,
如同寒夜中的火種,瞬間融化了凍僵的四肢百骸,也融化了眼中強忍的淚水。
巨大的悲傷和依賴決堤而出,我像個迷途已久的孩子,猛地將她擁入懷中,
將臉深深埋在她帶著寒氣和淡淡墨香的肩窩,壓抑的嗚咽終于沖破了喉嚨。
淚水迅速濡濕了她的衣襟。她身體先是一僵,隨即放松下來,
溫柔而堅定地回抱住我顫抖的脊背,一只手在我背上輕輕拍撫,如同安撫一個受驚的孩童。
她沒有說“節哀”,也沒有說任何空洞的安慰,只是這樣沉默地、緊緊地抱著我,
任我在她懷中宣泄所有的痛苦和無助。她的體溫,她身上熟悉的墨香,
成了這冰冷絕望的世界里唯一的浮木。過了許久,我的抽泣才漸漸平息,只剩下沉重的疲憊。
她輕輕松開我,用手帕溫柔地拭去我臉上的淚痕。她的眼睛也紅紅的,
卻努力對我露出一個鼓勵的笑容。“墨軒,”她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
“娘走得很安詳,她是放心不下你,才一直撐著。如今她走了,是解脫,
也是把路徹底交給你自己走。你是她最大的驕傲,她一定在天上看著你,
盼著你實現自己的志向。”她起身,從食盒里端出還冒著熱氣的粥和小菜:“先吃點東西。
吃飽了,才有力氣……往前走。”她將碗筷塞到我手中,眼神帶著不容拒絕的堅持,
“你答應過娘的,也答應過我的。松柏之姿,風雪愈烈,愈要挺直脊梁。你的文章,
你的抱負,都還在你心里,在我畫里。娘不想看到你倒在這里。”她的話語,如同重錘,
敲打在我麻木的心上。是啊,母親臨終的目光,清歌畫中的期許……我怎能就此沉淪?
我端起碗,溫熱的粥食滑入喉嚨,帶來一絲久違的暖意和力量。“清歌,”我放下碗,
聲音依舊沙啞,但眼神已找回一絲清明,“我不會倒下的。為了娘,為了你,更為了我自己。
”我看向墻上她為我畫的那幅斷橋松柏圖,畫中人眼神中的光亮,仿佛穿越了時光,
再次點燃我心中的火焰。阮清歌笑了,眼中含著淚光,用力點頭:“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
墨軒,寒門困不住真才。這雪,總會停的。”她望向窗外紛揚的雪花,眼神堅定,
仿佛已看到了雪霽天晴的未來。母親去世后,阮清歌來得更勤了。她不僅帶來了食物,
更帶來了書籍、紙墨,甚至變賣了自己心愛的一支點翠小簪,
換來了科考所需的盤纏和幾套體面的衣物。她默默地為我整理書稿,磨墨鋪紙,
在每一個我挑燈苦讀的深夜,安靜地坐在一旁刺繡或臨摹畫譜,偶爾添上一杯熱茶。
燭火搖曳,映照著她專注的側臉。她不再只是那個靈動如畫的少女,
更成了我風雨飄搖世界里最沉靜的港灣。看著她低眉穿針引線的模樣,
看著她筆下漸漸成形的花鳥,一股混合著感激、愛意和強烈責任感的暖流在我胸中激蕩。
我暗暗發誓,此生定不負她,定要掙一個前程,讓她不必再為我典當心愛之物,
讓她能隨心所欲地執筆作畫,讓她那雙清澈的眼眸,永遠盛滿安然無憂的笑意。
離鄉赴考那日,天色微明。阮清歌送我到城門外長亭。她特意換上了一件嶄新的水藍色衣裙,
發間簪著一朵小小的素白絨花,既是送我遠行,亦是為母親守孝。晨風拂動她的裙裾和發絲,
她將一個沉甸甸的青布包袱遞給我。“里面是干凈的衣物,一些干糧,還有……這個。
”她打開包袱一角,露出一疊裁切得整整齊齊的素宣和兩支上好的小楷筆,“路上若得閑,
莫荒廢了筆墨。心中有丘壑,筆下自生花。”我接過包袱,那分量,
承載著她沉甸甸的情意和期許。“清歌,”我深深凝視著她的眼睛,“等我回來。
”她用力點頭,眼中水光瀲滟,卻強忍著不讓淚水落下,
唇邊努力綻開一個鼓勵的笑容:“金榜題名時,莫忘了……當初斷橋下說過的話。
”她指的是我那莽撞又真摯的承諾。“永志不忘!”我鄭重道。千言萬語哽在喉頭,
最終只化作深深一揖。轉身踏上驛道,不敢回頭,怕看見她眼中的淚光會讓自己邁不動步。
但我知道,那雙清澈的、盛滿了信任和力量的眼眸,會一直烙在我心上,
成為我披荊斬棘、奔赴前程最明亮的光源。前路漫漫,風雪未停,
但胸中那株被她親手畫下的松柏,已然根深葉茂,足以支撐我穿越任何嚴寒。金鑾殿上,
傳臚官那一聲洪亮悠長的“一甲第一名,狀元及第——墨軒!”響徹云霄時,
腳下冰冷的金磚仿佛都變得滾燙。殿試策論,我以“吏治清源、民生為本”為綱,針砭時弊,
條陳革新之策,幸得天子首肯。身著簇新的緋紅狀元袍,簪花披紅,
在萬眾矚目中走過長長的御道,接受君王恩賜與百官矚目。那一刻,昔日斷橋下的落魄書生,
仿佛真如阮清歌畫中所期,化作了凌云之木。胸中激蕩的,是十年寒窗終得酬的狂喜,
更是足以匹配那畫中松柏、足以兌現對她承諾的釋然與豪情。榮耀加身的喧囂尚未完全沉淀,
我心中最急切的聲音只有一個:歸鄉,見她。京城到江南,驛道快馬加鞭,
依舊覺得路遙日長。當熟悉的城門終于出現在視野中,
當漱石齋那熟悉的黑漆木匾映入眼簾時,心跳如擂鼓。我幾乎是跑著沖進鋪子。
午后陽光斜斜地照進來,鋪子里彌漫著熟悉的墨香。阮清歌正背對著門口,
踮著腳在整理高架上的畫軸。聽到急促的腳步聲,她詫異地回頭。四目相對。
她手中一卷畫軸“啪嗒”一聲掉落在地。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她怔怔地看著我,
看著我這身刺目的、昭示著無上榮耀的狀元紅袍,眼中先是難以置信的驚愕,隨即,
那驚愕如同春日湖面的薄冰,迅速融化、碎裂,化作洶涌的狂喜和晶瑩的淚光。她張了張嘴,
似乎想說什么,卻一個字也發不出,只有大顆大顆的淚珠不受控制地滾落,
砸在腳下的青磚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水跡。“清歌!”我幾步跨到她面前,再也抑制不住,
張開雙臂,將那朝思暮想的人兒緊緊擁入懷中。她溫軟的身體微微顫抖著,埋首在我胸前,
壓抑的哭聲終于低低地傳了出來,是委屈,是釋然,更是巨大的歡喜。
我能感覺到她溫熱的淚水迅速濡濕了我胸前的錦緞。“我回來了。”我低下頭,
下巴輕輕抵著她的發頂,聲音帶著劫后重逢的沙啞和失而復得的珍重,“清歌,我回來了。
沒有辜負你,沒有辜負那幅畫。”她在我懷中用力點頭,哽咽著,半晌才抬起頭,
淚眼朦朧地看著我,
如雨后初陽般明媚燦爛的笑容:“我知道……我一直知道你會回來……墨軒……”她抬起手,
指尖顫抖地撫過我官帽下垂下的紅穗,撫過我胸前象征著無上榮耀的錦雞補子,
像是在確認這不是一場夢。“阮伯父……”我環顧四周。“爹去鄰縣訪友了。”她拭著淚,
臉上紅暈未消,眼神卻亮得驚人,帶著前所未有的光彩,“他若知曉,定會歡喜極了。
”我將她擁得更緊,在她耳邊,如同立下最莊重的誓言:“清歌,待我安頓好京城事宜,
立刻回來。三書六禮,鳳冠霞帔,我要風風光光,迎你過門!此生此世,白首不離!
”她仰起臉,眼中水光瀲滟,倒映著我緋紅的官袍和她如花的笑靨。她用力地點頭,
聲音清晰而堅定:“好!我等你!”狀元及第的榮光,如同烈火烹油,
瞬間點燃了墨軒這個名字。瓊林宴上,觥籌交錯,絲竹盈耳。新科進士們意氣風發,
或高談闊論,或賦詩言志。王公貴胄們帶著審視和拉攏的目光逡巡其間。作為魁首,
我自然是眾人矚目的焦點。恩師座師、同年故舊,紛紛舉杯相賀,贊語如潮。“墨賢弟,
此番獨占鰲頭,真乃我輩楷模!來日必是國之棟梁!” “墨狀元才高八斗,策論深得圣心,
前途不可限量啊!” “聽聞墨狀元尚未婚配?
不知……”面對這些或真誠或試探的贊譽與親近,我始終保持著謙遜的禮節,
臉上掛著得體的微笑,心中卻異常清醒。這烈火烹油般的煊赫之下,暗流洶涌。
吏部尚書周崇山,權傾朝野,門生故吏遍天下。席間,他雖也對我頷首嘉許,
但那看似溫和的目光深處,卻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審視與算計,如同蟄伏的毒蛇,
令人脊背生寒。果然,授官旨意下達——翰林院修撰,清貴無比,卻是個十足的閑職。
更微妙的是,我旋即被指派去協助編纂一部浩繁的《前朝典章輯略》。此工程瑣碎浩大,
需埋首故紙堆中,與朝堂實務隔絕。這看似合理的安排,
實則是周崇山一派對我這個新科狀元、可能威脅其派系利益的新銳的巧妙壓制,
意圖將我“冷藏”,消磨銳氣。恩師張閣老,一位清正耿直的老臣,
在散席后特意將我喚至僻靜處,花白的眉毛緊鎖,語重心長:“墨軒啊,木秀于林,
風必摧之。你此番鋒芒太露,又無根基,已成了某些人的眼中釘。這修書之職,雖是冷灶,
卻也是避禍之法。切記,謹言慎行,韜光養晦,萬不可授人以柄!待時機成熟,
自有你施展抱負之日。”我深深一揖:“學生謹記恩師教誨。
”心中那點因金榜題名而生的熾熱,被這兜頭澆下的現實冷水冷卻了不少。朝堂非考場,
文章錦繡,未必敵得過人心叵測與權力傾軋。周崇山那陰鷙的目光,如同懸頂之劍。然而,
樹欲靜而風不止。一封突如其來的密信,裹挾著致命的寒意,將我徹底卷入漩渦的中心。
那是一個陰沉的午后,我正在翰林院浩如煙海的典籍庫中翻閱前朝舊檔,滿手灰塵。
一個面生的小吏鬼鬼祟祟地靠近,趁人不備,將一封信函塞入我袖中,
低語一句“周大人親閱”,便迅速消失在書架深處。信是密封的。我心中警鈴大作,
回到值房,拆開一看,渾身血液瞬間凍結!
信箋抬頭赫然是周崇山政敵、一位剛直敢言卻已被外放的御史的私章。
內容更是觸目驚心:字字句句,皆是密謀串聯、羅織罪名,構陷周崇山結黨營私、貪墨軍餉!
筆跡竟與那御史有八九分相似!信末,竟還附有我的名諱和一枚偽造的私印印記!
這分明是一封精心炮制的、足以置人于死地的構陷信!而我的名字被“簽署”其上,
意圖不言而喻——栽贓嫁禍,一石二鳥!既能除掉政敵,
又能將我這個新科狀元、潛在的威脅一并鏟除!冷汗瞬間浸透了我的內衫。周崇山!
好狠毒的手段!他不僅要構陷對手,更要借刀殺人,將我徹底碾碎!我猛地站起,
想立刻將這燙手的山芋毀掉或上交以證清白。然而,腳步剛動,值房的門便被粗暴地推開!
幾名身著飛魚服、腰佩繡春刀的錦衣衛,如同鬼魅般出現在門口,面色冷峻如鐵。為首一人,
目光如鷹隼般銳利,死死鎖定我手中那封尚未藏起的密信。“翰林修撰墨軒?
”冰冷的聲音毫無感情,“奉指揮使之命,請墨大人跟我們走一趟,有些事,
需要大人‘協助’調查。”他的目光掃過我手中的信箋,嘴角勾起一絲殘酷的冷笑。
手中的密信如同燒紅的烙鐵,瞬間變得沉重無比。反抗?徒勞。解釋?蒼白。陷阱已然合攏,
冰冷的鎖鏈仿佛已纏繞上脖頸。我腦中一片空白,只閃過恩師張閣老憂心忡忡的面容,
閃過母親臨終時欣慰的目光,最后,定格在阮清歌送我離鄉時,
那含淚帶笑、盛滿無限信任和期許的眼眸。
清歌……對不起……我終究……還是讓你失望了么?巨大的恐懼和絕望如同冰冷的海水,
瞬間將我滅頂。北鎮撫司詔獄。這里沒有晝夜之分,
只有永恒的、滲入骨髓的陰寒和濃得化不開的血腥與絕望氣息。
狹窄的甬道兩旁是厚重的鐵門,門后傳來壓抑的呻吟、痛苦的嚎叫,或是死一般的沉寂,
每一絲聲響都敲打著瀕臨崩潰的神經。我被粗暴地推進一間狹小的牢房。
鐵門在身后轟然關閉,沉重的落鎖聲如同喪鐘。霉味、腐臭味混合著刺鼻的尿臊氣撲面而來。
墻壁冰冷潮濕,布滿暗褐色的可疑污漬。墻角一堆霉爛的稻草,便是唯一的“床鋪”。
最初的幾日,是狂風暴雨般的“訊問”。我被拖進昏暗的刑訊室,綁在冰冷的木架上。
負責拷問的錦衣衛校尉,眼神如同打量一件死物。“墨軒,周大人待你不薄,為何勾結逆黨,
行此構陷之舉?” “說!那封密信從何而來?受何人指使?” “你的同黨還有誰?
張閣老是否知情?”問題如同淬毒的利箭,每一句都直指核心,
將我死死釘在“謀逆”的恥辱柱上。我咬緊牙關,一遍遍嘶聲辯解:“冤枉!
那信是有人栽贓!我從未見過,更未署名!我墨軒行事光明磊落,豈會行此卑劣勾當!
”“光明磊落?”校尉發出一聲嗤笑,如同夜梟啼鳴。他慢條斯理地拿起一根浸了水的皮鞭,
“啪”地一聲在空中甩出刺耳的炸響,“進了這北鎮撫司,骨頭再硬的‘光明磊落’,
也得學會說‘實話’!”皮鞭撕裂空氣,狠狠抽在背上。火辣辣的劇痛瞬間炸開,皮開肉綻。
我悶哼一聲,身體劇烈地顫抖,冷汗涔涔而下,牙關幾乎咬碎。“說不說?!”回應他的,
只有我嘶啞而堅定的“冤枉”二字。鞭影如毒蛇狂舞,一下又一下。鹽水潑在綻裂的傷口上,
如同千萬根鋼針同時刺入。烙鐵燒紅的鐵腥味逼近皮膚……每一次昏迷,
都被冷水粗暴地潑醒。意識在極度的痛苦和混沌中沉浮,
只有那點不甘的冤屈和阮清歌含淚帶笑的眼眸,如同深淵中唯一的光點,
支撐著我不至于徹底崩潰,不發出屈服的哀嚎。不知過了多久,酷刑終于暫歇。
我被像破布一樣扔回牢房,蜷縮在冰冷刺骨的爛草堆上。傷口在陰寒中灼痛,
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劇痛。意識模糊間,
牢門外似乎傳來獄卒粗魯的呵斥聲和一個女子帶著哭腔的哀求。
“……求求您……行行好……就一會兒……我只看一眼……一眼就好……”是清歌!是她!
這聲音像一道閃電劈開混沌!我掙扎著想爬起來,想沖到門邊,可身體如同散了架,
劇痛讓我動彈不得。“滾開!詔獄重地,豈是爾等婦人能來的?再糾纏,連你一并拿下!
”獄卒的聲音兇狠無情。哀求聲漸漸遠了,帶著絕望的嗚咽。
我的心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緊,痛得無法呼吸。
清歌……她還是知道了……她來了……卻被擋在了這森嚴的鬼門關外。
這比任何酷刑都更讓我痛不欲生。接下來的日子,如同沉淪在無邊的黑暗泥沼。酷刑的間隙,
是漫長的、足以將人逼瘋的等待和死寂。傷口在陰冷潮濕中發炎潰爛,高燒如同跗骨之蛆,
反復折磨。每一次昏迷,都仿佛在鬼門關徘徊。獄卒送來的食物,
是散發著餿味的硬餅和渾濁的冷水,難以下咽。支撐著我沒有徹底倒下的,
除了那點不屈的冤屈,便是牢門外偶爾傳來的、那熟悉而令人心碎的啜泣聲和低語。
她似乎用盡了所有方法,買通了一個最低階的獄卒,只能隔著厚厚的牢門,
在特定的、看守松懈的短暫間隙,靠近門縫。“墨軒……墨軒……你能聽見嗎?
”她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濃重的鼻音和無法掩飾的顫抖,像寒風中斷續的蛛絲,
“是我……清歌……”每一次聽到這聲音,我都如同瀕死的魚得到一口水,
用盡全身力氣掙扎著挪到門邊,將耳朵貼在冰冷潮濕的鐵門上。
“清歌……”喉嚨如同被砂紙磨過,發出的聲音嘶啞難辨。
“別怕……墨軒……別怕……”她的聲音帶著哭腔,卻努力傳遞著力量,
“我知道你是冤枉的!我知道!你一定要撐住!我在外面……在想辦法……一定會有辦法的!
”她的話語斷斷續續,卻像注入我干涸血管的溫熱血液。
古畫……我都……我都托人變賣了……在打點……在找門路……”她似乎在極力控制著哽咽,
閣老……張閣老那里我也托人遞了話……他老人家……他老人家也在暗中查訪……你要撐住!
一定要撐住啊墨軒!”變賣玉鐲?變賣阮伯父珍藏的古畫?我的心如同被利刃反復穿刺。
那玉鐲是阮夫人的遺物,那古畫是阮家安身立命的根本!為了我這深陷囹圄之人,
她竟……竟舍棄了這些!巨大的愧疚和心痛幾乎將我淹沒。
“清歌……別……別為我……”我嘶啞地想阻止。“別說傻話!”她打斷我,
語氣帶著少有的強硬和不容置疑,“東西是死的,人是活的!只要你活著,比什么都重要!
墨軒,你看著我畫里的那株松!風雪再大,壓不垮它!你也一樣!你的風骨還在紙上!
還在我心里!”風骨還在紙上……這六個字,如同驚雷,炸響在我昏沉的神智中。
昔日斷橋初遇,她落筆時的話語清晰回響——“公子眉骨藏鋒,當畫松柏而非柳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