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山澗遇刺,我抓住她的長發死里逃生。失憶后娶了啞女,最愛她瀑布般的青絲。
侯府尋來那日,她剪斷右側長發塞進我衣襟?;謴陀洃浀奈壹傺b冷落她,
納妾夜卻摸到她枯槁的斷發。她死在我迎娶貴妾那夜,手里攥著未縫完的里衣。
多年后我在她墳前種竹,方丈遞來褪色的發繩:“萬法皆空,因果不空。
”---1山勢層疊,蒼翠如潑墨,只余下一條小徑蜿蜒,蛇一般鉆入更深更濃的綠意里。
峭壁之下,水聲轟鳴,一掛飛瀑自云端傾瀉,白練砸入深潭,激起千堆雪沫,
又化作乳白色的霧氣,氤氳彌漫,將潭邊嶙峋的怪石與幾叢倔強探出的野花都籠得影影綽綽。
水汽沁涼,撲在臉上,帶著山石與青苔特有的清冽氣息。云蘅赤著雙足,
踩在潭邊一塊被水流磨得光滑圓潤的大石上。她解開束發的青布帶,
那匹墨色綢緞便瞬間傾瀉而下,瀑布也似,直垂過腰臀,在風中微微拂動,光澤流轉,
竟比腳下深不見底的潭水更顯幽深。她微微側著頭,執著半截打磨光滑的竹片梳子,一下,
又一下,梳理著墨緞。梳齒沒入濃密深處,順滑無比,毫無滯澀。水珠濺上她的發梢,滾落,
在日光下折射出細碎的光點,像撒了一層星屑。她動作專注,無聲無息,只有水聲震耳欲聾,
將天地間一切雜音都吞沒干凈。偶爾,她會停下,指尖捻起幾根纏繞在梳齒上的落發,
細細看了看,才輕輕吹落。潭水倒映著她的側影,墨發如云,素衣勝雪,
在激蕩的白色水霧里,靜得如同一幅亙古的水墨丹青。這頭發的由來,
是爹娘三十歲后方得的珍寶,也是懸在心頭沉甸甸的石頭。云蘅尚在襁褓時,爹娘便抱著她,
沿著崎嶇山道,去叩問那深藏于云霧之巔古寺里老方丈的禪機。香煙繚繞的大殿深處,
方丈垂目看著襁褓中女嬰那異于尋常的濃密胎發,沉默良久,
枯瘦的手指捻過一串暗沉的佛珠,才低緩開口,聲音仿佛穿透了厚厚的香灰:“萬法皆空,
因果不空。世間種種,皆有緣法?!?這十六個字,帶著沉檀的氣息,
沉甸甸地刻進了爹娘心里,也成了云蘅命途上無法抹去的讖語。爹娘從此視這頭發如命,
不許她輕易示人,更不許外人觸碰。唯有在這遠離塵囂、只有飛瀑作伴的深澗,
云蘅才能卸下所有束縛,讓這墨色瀑布自由地流淌在天地之間。突然,
頭頂極高處的崖壁傳來一聲沉悶的撞擊,緊接著是碎石滾落的簌簌聲響,越來越近,
越來越急!云蘅猛地抬頭,瞳孔瞬間縮緊。只見一道模糊的人影,
正從陡峭的崖壁上翻滾著直墜下來,砸斷幾根橫生的枯枝,裹挾著碎石和斷裂的枝葉,
以一種無可挽回的絕望姿態,狠狠砸進下方深不可測的潭水!“轟??!
” 巨大的水花沖天而起,蓋過了瀑布永恒的轟鳴。潭水劇烈地翻涌,白色的泡沫瘋狂滾動,
片刻后,水面才漸漸平息,只余下幾圈急速擴散的漣漪,和幾片掙扎著浮起的破碎衣料。
云蘅的心跳幾乎停滯。來不及多想,身體已先于意識行動起來。潭水幽綠,深不見底,
只隱隱看到一抹沉浮的暗色影子在渾濁的水流中掙扎,徒勞地攪動起更大的水花,
眼看就要被那深潭的巨口徹底吞噬。沒有繩索,沒有竹竿。情急之下,云蘅猛地轉身,
將那一頭濃密如墨的長發用力甩向前方!長長的發絲瞬間浸入冰冷的潭水,
像一道墨色的繩索,精準地垂落在那沉浮掙扎的人影附近。
水下的人似乎被這突然出現的“繩索”驚住,隨即爆發出強烈的求生本能。
一只冰冷、沾滿污泥和血痕的手,帶著垂死的力量,胡亂地在水里猛地一抓!
頭皮傳來一陣撕裂般的劇痛!云蘅悶哼一聲,牙關緊咬,
身體被那股巨大的下墜力道帶得向前猛傾,半個身子幾乎探出了光滑的巨石邊緣,
冰冷的潭水瞬間打濕了她的衣襟。她強忍著頭皮幾乎要被掀開的痛楚,
雙腳死死抵住石頭凹凸的棱角,用盡全身力氣,一點點、一點點地向后拖動。每一寸后退,
都伴隨著頭發被撕扯的銳痛,牽扯著頭骨深處嗡嗡作響。水下的重量是那樣沉,那樣頑固,
仿佛拖拽著一塊生鐵。她纖細的手臂因過度用力而劇烈顫抖,額角青筋迸起,
汗水混合著濺起的水珠滾落。終于,在她覺得自己的頭皮和手臂都要被生生撕裂的那一刻,
一個濕透、沉重的人體被拖出了水面,重重地摔在潭邊濕漉漉的石頭上。
云蘅脫力地跌坐在地,大口喘息,冰冷的空氣嗆入喉嚨。頭皮火辣辣地疼,
像被無數根針反復刺扎,右側靠近鬢角的地方更是傳來一陣陣撕裂般的鈍痛。她顧不上自己,
急忙看向那個被拖上來的人。是個年輕男子,衣衫華貴卻已多處撕裂,
浸透了泥水和暗紅的血污,緊緊貼在身上。他雙目緊閉,臉色慘白如紙,嘴唇毫無血色,
若非胸膛還有極其微弱的起伏,幾乎與死人無異。
最觸目驚心的是他肩頭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此刻被冰冷的潭水泡得發白外翻,
猙獰得如同咧開的獸口,正汩汩地滲出稀釋的血水。
云蘅的目光掠過他那只緊緊攥著的手——指縫里,
死死纏繞著一縷被生生扯斷的、屬于她的烏黑長發。那縷發絲混著血水污泥,
緊貼著他冰冷的掌心。她強忍著頭皮的劇痛和眩暈,費力地拖起這個沉重的陌生人。
男子昏迷不醒,身體軟綿綿的,每一次拖動都耗盡她殘存的力氣。
右側頭皮被扯傷的地方隨著動作不斷傳來尖銳的刺痛,每一次都讓她眼前發黑。她咬緊下唇,
唇瓣上留下深深的齒痕,拖著他在嶙峋的石塊和濕滑的苔蘚間艱難前行。
幾間簡陋的茅屋終于出現在視野盡頭。云蘅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將男子拖到屋前檐下,
自己也虛脫般跌坐在地。她急促地喘息著,額發被汗水和殘留的潭水黏在臉頰,右側鬢角處,
一片明顯的殷紅正透過濃密的發絲緩慢暈染開來,粘膩而刺痛。她抬手想去碰,
指尖剛觸到那濕熱的痛處,便是一陣鉆心的疼,讓她不由得蜷縮了一下。爹娘聞聲出來,
見到檐下景象,大驚失色。云蘅急促地比劃著,雙手在空中畫出墜落的軌跡,
指向深潭的方向,又指著自己疼痛的鬢角,最后指向地上昏迷不醒的男子。
云爹看清男子肩頭那猙獰的傷口和一身價值不菲的破爛錦袍,臉色變得凝重異常。
云母則心疼地看著女兒慘白的臉和鬢角那片刺目的紅,慌忙進屋取藥。
簡陋的茅屋里彌漫著濃重苦澀的草藥氣息。男子躺在唯一一張稍顯干凈的土炕上,雙目緊閉,
氣息微弱。云爹小心地剪開他被血水浸透的破爛衣衫,清理肩頭深可見骨的刀傷,
撒上止血生肌的草藥粉末,再用干凈的布條層層裹緊。云母則用溫水沾濕布巾,
仔細地擦拭云蘅鬢角那片被扯傷的頭皮。溫熱的布巾觸碰到傷口,云蘅疼得身體一顫,
卻緊緊咬住牙關,一聲不吭。娘看著她隱忍的樣子,
心疼得直掉眼淚:“作孽啊……這得多疼……” 云母小心地撥開那片濃密的黑發,
露出下面一小塊血肉模糊的頭皮,邊緣微微翻卷,幾縷斷發糾結在血痂里。
云母用搗碎的草藥小心敷上,清涼的藥性稍稍壓住了火辣辣的疼。2男子昏迷了三天三夜,
高燒不退,囈語不斷,
模糊的詞語里夾雜著“刺客”、“殿下”、“侯府”這些遙遠又充滿危險的字眼。
爹娘憂心忡忡,輪流守著,云蘅則默默地在屋外熬藥,苦澀的藥味繚繞不散。
她右鬢的傷敷了藥,結了深色的痂,被濃密的黑發小心地遮掩著,只是偶爾牽動,
依舊會傳來一陣細微的抽痛,提醒著那生死一刻的拉扯。第四日清晨,
熹微的晨光透過糊著厚厚桑皮紙的窗欞,在炕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男子眼睫劇烈地顫動了幾下,終于吃力地睜開。那是一雙極其好看的眼睛,眼窩深邃,
瞳孔在初醒的迷茫中顯得異常清澈,如同被山泉洗過的墨玉。然而,
這雙眼睛里此刻只有一片徹底的、孩童般的茫然。他轉動著眼珠,
困惑地打量著低矮的茅草屋頂,粗糙的泥墻,最后目光落在守在炕邊的云蘅身上。
云蘅正端著剛熬好的藥湯,見他醒來,眼中閃過一絲如釋重負的亮光,將藥碗輕輕放在炕沿。
“我……” 男子張了張嘴,聲音干澀沙啞,像砂紙摩擦,“……這是哪里?
” 他試圖撐起身子,肩頭的劇痛讓他悶哼一聲又跌了回去,眉頭痛苦地蹙緊,
“……我是誰?”云蘅看著他眼中的迷茫和痛苦,心頭一緊。她無法開口告訴他什么,
只能端起藥碗,用竹勺舀起一勺深褐色的藥汁,小心地吹了吹,遞到他唇邊。
動作輕柔而堅定。男子怔怔地看著她近在咫尺的臉龐,素凈得如同山間初綻的梨花,
那雙眼睛清澈見底,帶著一種未經世事的純凈與關切。他順從地張開嘴,
苦澀的藥汁滑入喉嚨。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她垂落肩頭的烏發上,
濃密、光澤、帶著山野的清冽氣息。不知為何,這墨發讓他狂跳的心緒莫名地安寧下來。
他努力地回想,試圖抓住腦海里任何一絲浮光掠影,
然而回應他的只有一片空白的死寂和尖銳的頭痛。他痛苦地閉上眼,眉頭緊鎖。
“我……什么都不記得了……” 他喃喃道,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脆弱。
云蘅放下藥碗,輕輕搖了搖頭,示意他不必再想。她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他,
雙手合十放在胸前,然后攤開手掌,掌心向上,做了一個簡單卻溫暖的手勢——安心。
男子看著她清澈眼底的安撫,緊繃的神經似乎松懈了一絲。他重新睜開眼,
目光再次被那匹墨色吸引,帶著一種近乎癡迷的依賴。他下意識地抬起未受傷的左手,
帶著一絲猶豫和試探,小心翼翼地伸向云蘅垂在身側的發梢。
指尖即將觸碰到那冰涼絲滑的瞬間,云蘅的身體卻幾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微微側身,
不著痕跡地避開了他的觸碰。她指了指他肩頭的傷處,又指了指藥碗,示意他好好休息養傷。
男子眼中掠過一絲微不可察的失落,手訕訕地收了回去。他閉上眼,
不再徒勞地去回想那片虛無的過去,腦海里只剩下這方寸茅屋的安寧,
和她發梢拂過時留下的、若有似無的山澗氣息。一種奇異的平靜感,
在這徹底的遺忘中悄然滋生。日子在潺潺的山澗流水聲中悄然滑過。
男子肩頭的傷口在云蘅一家悉心的照料下漸漸愈合,留下深紅的疤痕。
他依舊想不起任何關于自己身份、來歷的碎片,那片空白的記憶如同被濃霧封鎖的深淵。
爹娘喚他“阿墨”,因他醒來那日,目光便癡纏在云蘅如墨的長發上。
阿墨欣然接受了這個名字,仿佛這名字能將他與這寧靜的山坳、與眼前這素凈的姑娘,
更深地聯結在一起。他笨拙地跟著云蘅學習辨識藥草,在陡峭的山坡上,
常常是她眼疾手快地拉住險些滑倒的他。他嘗試劈柴,鋒利的柴刀在手中顯得無比笨重,
云蘅會無聲地接過,幾下便劈開粗壯的樹根。他看她用粗糙的石臼搗藥,
動作精準而充滿韻律,藥草的清香彌漫開來。更多的時候,他喜歡看她梳頭。每當夕陽熔金,
給茅屋前的青石小院鍍上一層暖融融的光暈,云蘅便會坐在那塊光滑的石墩上,
解開束發的青布帶。墨色的瀑布傾瀉而下,在夕照里流淌著溫潤的光澤。
阿墨總會不由自主地停下手中的任何活計,坐在她身側稍低矮些的石塊上,
目光追隨著梳齒在濃密發絲間劃過的軌跡,眼中是純粹的、近乎虔誠的欣賞與迷戀。
那發絲的光澤,那梳頭的韻律,似乎成了他空茫世界里唯一穩固的坐標。
他總會忍不住伸出手,指尖帶著小心翼翼的渴望,想去觸碰那近在咫尺的冰涼絲滑。
“阿蘅……” 他低低喚她,聲音里帶著一種他自己也說不清的懇求。
云蘅梳頭的動作會微微一頓,抬眼看他。夕陽的光落在她長長的睫毛上,投下小片陰影。
她清澈的眼底映著他期待的臉龐,片刻后,她輕輕側過身,將身體的重心完全倚向他這邊,
然后,將左側那柔順如緞的長發,輕輕地、信任地,拂到了他的膝上。
那墨色的重量落在膝頭,帶著微涼的觸感,阿墨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巨大的喜悅瞬間淹沒了他。他幾乎是屏住了呼吸,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
指尖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極輕、極慢地探入那濃密微涼的發絲深處。絲滑、柔韌,
帶著陽光曬過的微暖和她身上淡淡的草木清氣。他不敢用力,只是用指腹極輕地摩挲著,
感受著那不可思議的觸感在指尖流淌。他學著云蘅的樣子,笨拙地拿起梳子,
模仿著她的節奏,一下,又一下,動作輕柔得如同對待初生的羽翼。云蘅安靜地靠著他,
微微合上眼,夕照勾勒出她恬靜的側顏輪廓。只有她自己知道,
當梳齒偶爾掠過右側鬢角那處早已愈合卻依舊敏感的舊傷時,
身體深處會掠過一絲細微的、習慣性的緊繃,如同驚弓之鳥殘留的悸動。然而阿墨的目光,
從未落到她的右側。他的全部心神,都被掌心這匹溫順流淌的墨色瀑布所占據。
這墨色的發絲,成了他失憶世界里唯一的光源和錨點。深秋的山坳,層林盡染,絢爛如火。
茅屋前那株巨大的老楓樹,擎著滿樹燃燒的紅葉,在澄澈碧空下烈烈招展。阿墨的傷已大好,
身體里似乎蘊積了更多無法言說的情愫。他望著楓樹下搗藥的云蘅,
她垂落的發絲被山風撩起幾縷,拂過她專注的側臉。一種強烈的沖動攫住了他。
他大步走過去,在云蘅略帶詫異的注視下,一把握住了她沾著草藥汁液的手。他的手心滾燙,
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道。云蘅的手冰涼,微微掙扎了一下,卻被他緊緊地握住。“阿蘅!
” 阿墨的聲音在山谷間回蕩,“我阿墨,身如浮萍,前塵盡忘,不知來處,亦無歸途!
唯有你,是我墜入深淵時唯一的救贖,是我睜眼所見唯一的光亮!” 他側過頭,
熾熱的目光緊緊鎖住她驚愕的雙眼,一字一句,擲地有聲:“今日,以這蒼天為父!
以這厚土為母!以這滿山紅葉為媒證!我阿墨,愿娶云蘅為妻!此生此世,只此一人!
天地為鑒,日月可昭!若違此誓,叫我身化齏粉,魂飛魄散!阿蘅,你愿意嫁我為妻嗎?
”她呆愣愣地望向他,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所有的一切都哽在喉頭。最終,
所有的情緒都化作眼底一層朦朧的水光。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后,
在他無比鄭重、無比期待的目光中,緩緩地、無比堅定地,點下了頭。3一滴滾燙的淚,
在她點頭的瞬間,終于掙脫眼眶的束縛,重重砸落在深秋冰冷的泥土里,
洇開一小片深色的痕跡,瞬間被風干。沒有賓客,沒有紅燭,只有爹娘含著淚的祝福眼神。
一碗渾濁的土酒,兩人交臂飲下。辛辣的液體滑過喉嚨,灼燒著云蘅的五臟六腑。
阿墨看著她在酒意下微微泛紅的臉頰,眼中是毫不掩飾的濃烈愛意。他伸出手,
帶著無限珍重,想要再次撫摸她如墨的長發。就在他的指尖即將觸碰到那冰涼絲滑的瞬間,
云蘅的身體卻幾不可察地向后微微一仰,避開了。她抬起手,指向自己的右側鬢角,
又指了指他的肩膀——那個早已愈合的傷疤所在的位置。動作很輕,
卻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堅持和某種無法言明的哀傷。阿墨的手僵在半空,眼底掠過一絲困惑。
隨即,他恍然大悟般地笑了,帶著寵溺和自以為是的了然:“是了,定是那邊梳著不舒服。
好,以后我只打理這邊?!?他自然地收回手,輕輕拂過她左側柔順的長發,
仿佛在安撫一只受驚的小獸。云蘅看著他釋然溫柔的笑臉,
心底那絲尖銳的酸楚卻如同藤蔓般悄然收緊。她垂下眼簾,
濃密的睫毛掩蓋了所有翻涌的情緒,只余下唇角的笑意。日子在深山的寂靜里流淌,
簡單卻濃稠如蜜。阿墨成了她最忠實的“梳頭匠”。每當暮色四合,
茅屋前便會映出兩人相依偎的剪影。她習慣性地靠在他左側,
將左邊那匹濃密柔順的長發毫無保留地傾瀉在他膝上,像交付一片毫無保留的信任。
他執著那半截竹梳,動作早已熟練而溫柔,梳齒劃過發絲,發出沙沙的輕響,
如同情人間的絮語。夕陽的金輝勾勒著他們依偎的輪廓,溫暖得仿佛能凝固時光。然而,
那片被刻意回避的右側陰影,如同一個無聲的隱喻,始終存在于這份甜蜜的邊緣。
云蘅梳頭時,會下意識地將右側的頭發攏得更緊一些,指尖偶爾拂過鬢角深處,
那里早已不再疼痛,卻留下了一道隱秘的、再也無法消弭的印記。
寒冬挾著凜冽的風雪席卷了山坳。厚厚的積雪壓彎了竹枝,覆蓋了山路。這一日,風雪初歇,
鉛灰色的云層低低壓著。阿墨踏著厚厚的積雪去遠處的山谷砍柴,云蘅則提著藥鋤,
在屋后向陽的坡地上小心地挖掘埋在雪下的幾味根莖藥材。突然,
一陣急促而沉重的馬蹄聲由遠及近,粗暴地撕裂了山野的寂靜!云蘅警覺地直起身,
只見一隊身著玄色勁裝、披著厚重毛皮斗篷的精悍騎士,馬蹄踐踏著積雪,帶著冰冷的煞氣,
直撲到茅屋前的空地上!為首一人,身形魁梧,面頰上一道猙獰的刀疤,
目光如鷹隼般銳利地掃視著這片簡陋的茅屋,最終定格在手持藥鋤、驚疑不定的云蘅身上。
“搜!” 刀疤臉騎士的聲音如同生鐵摩擦,冰冷刺骨。玄甲騎士們如狼似虎地撞開柴扉,
沖入屋內!簡陋的家具被粗暴地翻倒、掀開,鍋碗瓢盆碎裂的聲音刺耳地響起。
爹娘驚慌失措的呼喊聲被騎士們粗暴的呵斥淹沒?!邦^兒!找到這個!
” 一個騎士從里屋奔出,手里高舉著一件破爛不堪、沾滿干涸暗紅血跡的錦袍!
那料子即使在污泥血漬下,也透出非同尋常的華貴光澤。刀疤臉一把奪過錦袍,
仔細翻看衣領內側一個被血漬浸染得模糊不清的刺繡暗紋,眼中爆發出狂喜的光芒!
他猛地抬頭,如刀的視線再次狠狠盯在臉色煞白的云蘅身上,厲聲喝問:“人呢?!
你救的那個人呢?!”就在這時,阿墨扛著一捆沉重的柴禾,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積雪,
從屋后的小徑轉了出來。他一眼便看到了屋前這劍拔弩張的景象,
看到被騎士們粗暴推搡、驚恐萬分的爹娘,
也看到了被刀疤臉那兇狠目光逼得步步后退的云蘅?!白∈?!” 阿墨怒吼一聲,
丟下柴捆就要沖上前?!笆雷?!” 刀疤臉騎士猛地回頭,看到阿墨的瞬間,
臉上的兇狠瞬間化為狂喜,隨即又撲通一聲跪倒在冰冷的雪地里,聲音激動得變了調,
“世子!屬下等尋了您整整三月!天可憐見!您還活著!
”他身后所有的玄甲騎士齊刷刷跪倒一片,鎧甲摩擦發出整齊的鏗鏘聲,
在寂靜的山谷間回蕩。“世子?” 阿墨如遭雷擊,猛地頓住腳步,
茫然地重復著這個陌生的稱呼。這兩個字像一把冰冷的鑰匙,
猝不及防地插入他空白的記憶之鎖。劇烈的頭痛毫無征兆地襲來!
無數破碎混亂的畫面如同決堤的洪水般沖擊著他的腦海:雕梁畫棟的府邸,明槍暗箭的廝殺,
冰冷刺骨的潭水……還有,死死抓住的、那根唯一的“繩索”!他痛苦地抱住頭,
發出一聲壓抑的嘶吼,身體搖搖欲墜。4刀疤臉一躍而起,疾步上前扶住阿墨,
急切地說道:“世子!您是鎮北侯府世子蕭凜!三個月前您遭奸人暗算墜崖,侯爺震怒,
夫人日夜以淚洗面!屬下等奉侯爺嚴令,踏遍附近所有山野,今日終于尋到您了!
請世子即刻隨我等回府!”他目光掃過簡陋的茅屋和驚惶的云蘅一家,
帶著毫不掩飾的輕蔑與冰冷,“至于這些山野草民……” 他冷哼一聲,意思不言而喻。
“不!” 蕭凜(阿墨)強忍著頭痛,猛地抬起頭,眼中是混亂與掙扎,
“我……我不記得……什么世子……我是阿墨!我是云蘅的丈夫!” 他一把推開刀疤臉,
踉蹌著撲向云蘅,試圖抓住她的手,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浮木。刀疤臉臉色一沉,
眼中閃過一絲狠厲,手已按上腰間的刀柄。氣氛瞬間繃緊,肅殺之氣彌漫開來。
蕭凜慢慢向云蘅走過去:“阿蘅,你愿意和我走嗎?我會一輩子待你好的,不論我是誰,
你永遠都是我的妻子?!痹妻客蚴拕C堅定的眼神默默點了點頭?!笆雷?!事不宜遲!
請速回府!” 刀疤臉的聲音斬釘截鐵,不容置疑。幾個玄甲騎士上前,
幾乎是半強迫地將還在掙扎、目光死死黏在云蘅背影上的蕭凜架上了早已備好的健馬。
5鎮北侯府,朱漆大門在沉重的吱呀聲中洞開,露出里面深不見底的庭院樓閣。飛檐斗拱,
雕梁畫棟,無不彰顯著煊赫的權勢與沉淀百年的富貴。然而這富貴,
卻帶著一種令人窒息的冰冷和壓抑。
空氣里彌漫著濃郁的、驅之不散的藥味和一種無形的、緊繃的張力。
蕭凜被簇擁著踏入這熟悉又陌生的府邸。每一個角落,每一件擺設,
似乎都在無聲地喚醒那些被深埋的記憶碎片。劇烈的頭痛如影隨形,
眼前不斷閃過混亂的畫面:慈愛微笑的繼母蔣氏,父親威嚴而疏離的臉,觥籌交錯的宴席,
幽暗巷道里驟然亮起的刀光,冰冷刺骨的潭水……還有那根在絕望中死死抓住的“繩索”!
他被安置在“聽松苑”——他未出事前居住的院落。侯爺匆匆來看過一眼,
威嚴的臉上帶著失而復得的慶幸和審視,只囑咐他安心靜養,便又匆匆離去,
顯然朝中局勢波譎云詭。緊接著,宮里的御醫來了?!笆雷幽X部受創,淤血阻滯經絡,
致使記憶有失。需以金針渡穴,引通淤塞。” 須發皆白的老御醫聲音平淡無波。
冰冷的金針在燭火下閃爍著幽光,一根根刺入蕭凜頭頂的要穴。
尖銳的刺痛伴隨著一種奇異的酸脹感直抵腦海深處。每一次落針,
都像是撬開一塊記憶的頑石。那些被遺忘的、刻意回避的、屬于鎮北侯世子蕭凜的過去,
如同被強行打開的閘門,洶涌地沖擊著他的意識。權勢的傾軋,
繼母蔣氏那張溫柔面孔下深藏的刻毒,她所出的那個野心勃勃的庶子蕭玦,
三皇子與四皇子之間那場你死我活的奪嫡之爭……他作為四皇子一系的核心力量,
早已成為蔣氏及其背后支持三皇子的蔣氏外戚集團的眼中釘、肉中刺!
三個月前那場精心策劃的“意外”刺殺,正是他們鏟除障礙的第一步!劇痛!
不僅僅是來自金針的刺激,更是來自這冰冷殘酷真相本身的沖擊!蕭凜在榻上痛苦地蜷縮,
冷汗浸透了中衣。當最后一根金針拔出,他猛地睜開眼,那雙曾經清澈如墨玉的眸子,
此刻只剩下深不見底的寒潭,翻涌著冰冷的恨意、滔天的怒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