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月娘。爹說,我落地那夜,月亮又大又圓,明晃晃地懸在明山頂上,
把咱家這泥瓦小院都照亮了。爹娘就守著山腳下這點薄田,日子緊巴,但爹有把子力氣,
娘手巧,總能把山野菜和粗糧做出溫飽的味道。十歲那年,天塌了。爹去城里給人蓋房子,
被倒下來的房梁砸死了。娘抱著爹那件沾著干涸泥點的破褂子哭昏過去,再醒來,
精氣神兒就垮了大半,身子骨眼見著衰敗下去。禍不單行。爹沒了,尸骨未寒,
大叔二叔就紅著眼闖進來,硬生生把爹娘辛苦開墾的幾塊好田“接手”了去。
娘病得起不來炕,只會流淚。我抱著娘,看著空蕩蕩只剩院墻的“家”,
院里那點巴掌大的菜畦,成了我和娘活命的指望。十歲的肩膀,就這么扛起了搖搖欲墜的天。
天蒙蒙亮,我就鉆進院角那點菜畦里,學著爹的樣子松土、拔草,
盼著那幾棵蔫頭耷腦的苗苗能多結幾個瓜、多長幾片葉。傍晚,夕陽把明山的影子拉得老長,
我就背上爹留下的破背簍,一頭扎進莽莽蒼蒼的山林。找野果,挖野菜,眼睛瞪得像銅鈴,
盼著能撞上一只昏頭的野兔,或者發現幾株值點錢的草藥。日子在饑餓的邊緣搖搖晃晃,
我和娘,像兩株被風雨打折又頑強挺立的草,就這么饑一頓、餓一頓地活了下來。
娘的身子終究沒能完全恢復,成了藥罐子,但好歹能下地做些輕省活計了。我也抽了條,
長開了。村里的婆子嬸子們開始在我家破院門外探頭探腦,嘖嘖有聲:“月娘這丫頭,
身段模樣都出來了,盤正條順的,可惜攤上這么個家,還有個藥罐子娘拖累著。
”提親的人真來了,門檻不高,卻也踏進來幾個。媒婆一張巧嘴能把死人說活:“月娘啊,
張家小子老實肯干,嫁過去保管不受屈!就是你娘……”她話頭一頓,意思明白。
我放下手里正在搓洗的野菜,水珠順著粗糙的手指往下滴。我抬起頭,聲音不高,
卻像山里的石頭一樣硬邦邦:“要我嫁,行。帶上我娘。少一個,不成。
”媒婆臉上的笑僵了,訕訕地走了。這話像風一樣刮遍了十里八鄉,再沒人登門。
娘摟著我哭得肝腸寸斷:“月娘啊,是娘拖累了你啊!
娘這身子……不如死了干凈……”我拍著娘瘦骨嶙峋的背,心里像堵了塊石頭,
又冷又硬:“娘,別說傻話。有你在,我就有家。日子苦點怕啥,咱娘倆一起扛。
” 日子照舊,可我漸漸懂了那些男人黏在我身上、又像看牲口般估量價值的目光。
那目光讓我脊背發涼。一天,趁著燒火做飯,我盯著灶膛里黑黢黢的鍋底,心一橫,
伸手狠狠抹了一把灰,胡亂涂在臉上、脖子上。對著水缸里模糊的倒影,我故意佝僂起背,
走路也拖著腳,活像個未老先衰的小老太太。自那以后,村里人再看到我,
眼神里的惋惜和算計都變成了嫌惡和避讓。挺好,耳根子清靜了。娘看著我,張了張嘴,
最終只是長長嘆了口氣,渾濁的眼里全是心疼。那天,月亮又大又圓,掛在明山尖上,
像極了爹給我取名字那晚。我惦記著后山陰坡那片快過季的止血草,背了簍子就進了山。
草藥沒尋到多少,倒是在一片荊棘叢生的山坳里,絆到了一個硬物。撥開帶刺的枝條,
月光下,一張臉露了出來。我的呼吸猛地一滯。我從沒見過這么……這么好看的一張臉。
像是鎮上過年時請來唱戲的角兒,但比那畫上的仙人還要精致。只是此刻,這張臉蒼白如紙,
嘴唇干裂,眉頭緊蹙,一身昂貴的料子被荊棘刮得破破爛爛,沾滿了泥土和暗紅的血污。
他還有氣,很微弱。“喂!醒醒!”我推了推他,毫無反應。想起爹冰冷的身體,
一股說不出的恐慌攥住了我的心。不能讓他死在這兒!像爹一樣!我咬咬牙,用盡全身力氣,
把他沉重的身體拖拽到背上。山路崎嶇,他的腿拖在地上,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又像墜著千斤巨石。汗水糊住了鍋底灰,流進眼睛里,又澀又疼。不知摔了多少跤,
終于在天邊泛起魚肚白時,把他拖回了我的泥瓦院。請郎中是萬萬請不起的。
我翻出從跑山的老獵戶胡伯那里偷師來的幾手本事。燒了熱水,一點點擦掉他臉上的血污,
露出底下驚心動魄的俊美。小心地撕開黏在傷口上的破爛衣裳,
用煮過的布條蘸著鹽水清理傷口。他肩頭有個很深的刀口,還在滲血。
我狠心把娘僅剩的半壇子劣酒倒上去,他昏迷中痛得渾身一顫。翻出胡伯給的一點金瘡藥,
厚厚敷上,再用干凈的舊布條緊緊纏好。又熬了濃濃的米湯,掰開他的嘴,一點點灌進去。
整整三天三夜,我守在他身邊,喂水,擦汗,換藥。娘也掙扎著幫忙燒水遞東西。
第四天清晨,他長長的睫毛顫動了幾下,終于睜開了眼。那雙眼,像山澗里最清澈的潭水,
映著窗欞透進來的微光,卻是一片茫然的空。“你……是誰?”他的聲音沙啞得厲害,
“這……是哪兒?我……我是誰?”他什么都不記得了。名字,來歷,過往,全成了空白。
我看著他茫然又脆弱的樣子,像山間迷途的幼獸。算了,留下吧。至少這張臉,看著順眼,
干活也有把子力氣。我隨口道:“你叫山恩。大山給的恩典,撿你回來那天月亮可圓了。
”村里人很快知道我撿了個“傻子”回來,閑言碎語像夏天的蒼蠅,嗡嗡不斷。
“月娘這是給自己撿了個便宜相公吧?”“嘖嘖,模樣是頂頂好,可惜是個傻的,
連自己姓啥都不知道!”“帶著個病娘,又養個傻男人,
這日子可怎么過喲……”我充耳不聞。山恩確實幫了大忙。他力氣大得很,
院角那點菜畦被他侍弄得生機勃勃。更讓我驚喜的是他打獵的本事。他進山,
總能帶回點東西,野雞、獐子,甚至有一次,拖回了一匹被陷阱困住的、瘦骨嶙峋的孤狼!
那張完整的狼皮,在明山鎮換了沉甸甸的一小袋銅錢。一年過去,
破舊的陶罐里竟然有了積蓄,娘的氣色也紅潤了許多。夜晚,山恩總愛站在破舊的院門口,
仰頭望著墨藍天幕上的星河。晚風吹動他額前的碎發,那側臉在月光下,
有種不似凡塵的寂寥。“月娘,”他忽然開口,聲音清朗,“你知道京城嗎?
”我正借著月光搓麻繩,聞言一愣,搖搖頭:“京城?沒聽過。
我去過最大的地界兒就是明山鎮,離這兒十多里地呢。”他微微側頭,
月光落進他深潭似的眼眸里:“京城很大,非常大。有高高的城墻,望不到頭的街市,
夜里燈火通明,像天上的星星都落在了地上。還有……用黃金造的宮殿,金碧輝煌,
太陽一照,晃得人睜不開眼……”“黃金?”我更茫然了,“黃金做的房子?黃金是什么?
很值錢嗎?比銀子還值錢?”我只在鎮上雜貨鋪掌柜的大指頭上,
看到過銀扳指(當時掌柜的好像是這么說的)可大了山恩看著我懵懂的臉,怔住了。
他眼中掠過一絲極復雜的光,像是困惑,又像是……悲憫?他沒回答,只是伸出手,
輕輕揉了揉我沾著草屑的頭發,動作有些生疏,卻很輕。然后,他轉過頭,
繼續望著那輪亙古不變的明月,目光似乎要穿透這沉沉夜幕,
落到一個我永遠無法想象的地方。娘私下拉著我的手,不止一次,
渾濁的眼睛里閃著希冀的光:“月娘,山恩這孩子……有力氣,模樣也好。雖然是個傻的,
你們……要不就……搭伙過日子吧?娘看著他,是個靠得住的。”我每次都是搖頭,
很堅決:“娘,別說了。他跟我們不是一路人。我看得出來,他遲早要走。
” 我心里明鏡似的,山恩是山里的清泉,看著甘冽,卻注定要流向遠方的大海。
他看星星的眼神,太深,太遠。那個夜晚,月亮依舊很圓。我睡得淺,
聽見窸窸窣窣穿衣的聲音。心頭猛地一跳,我披衣下炕,推開吱呀作響的屋門。月光下,
山恩已經穿好了我給他縫補過無數次的舊布衫,身影挺拔,正欲抬步。“山恩,”我叫住他,
聲音有點啞,“你要走了?”他身形一頓,緩緩轉過身。月光勾勒出他俊美無儔的輪廓,
眼神復雜難辨,有歉疚,有不舍,似乎還有些別的什么,沉甸甸的。他點點頭:“月娘,
我……我好像想起一些事。我該走了。”失落像冰冷的溪水,瞬間漫過心頭。這張好看的臉,
這雙清潭似的眼,以后再也看不到了。他朝我伸出手,掌心向上,
月光落在他修長的手指上:“跟我走吧,月娘。離開這里,我帶你走。”我看著他的手,
干凈、有力,卻與我這雙沾滿泥土、布滿繭子的手格格不入。我緩緩地、堅定地搖了搖頭,
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我不走。這里是明山,是我的家。我娘在,我的根在。
我……只認得這里的山,這里的土。”他望著我,眼神里的光一點點黯淡下去,
最終化為一聲長長的、沉重的嘆息,像山風拂過松林。他不再言語,轉身,
身影很快融入濃重的夜色里,消失不見。日子又回到了從前,
只是院角少了一個沉默勞作的身影,夜晚的門口,也再無人仰望星空。
心口像是被剜走了一塊,空落落的疼,但日子還得過下去。秋收時節,
田里金黃的稻穗沉甸甸地壓彎了腰。我正弓著身子,揮汗如雨地割著稻子。突然,
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打破了山村的寧靜。塵土飛揚中,
幾匹神駿的高頭大馬停在了我家那低矮破敗的泥巴院墻外。為首那人翻身下馬。
陽光有些刺眼,我瞇起眼睛望去。一身錦緞長袍,繡著繁復的暗紋,
在陽光下流轉著華貴的光澤。腰間束著玉帶,腳蹬烏黑的皮靴。那張臉……是山恩!
卻又全然不是山恩了。洗去了山野的塵土,那張臉愈發顯得驚心動魄,眉如墨畫,眼若寒星,
鼻梁高挺,薄唇緊抿,透著一股天生的矜貴與疏離。他站在那里,像一柄出鞘的利劍,
銳利的光芒幾乎要刺傷我的眼睛。身后跟著幾個身著勁裝、神情肅穆的侍衛。他一步步走近,
靴子踩在田埂的泥土上,留下清晰的印記。他在我面前站定,目光沉沉地看著我,帶著審視,
帶著一種我完全陌生的、居高臨下的壓迫感。“月娘。”他開口,聲音依舊清朗,
卻沒了山間的溫潤,多了金石般的冷硬,“我不叫山恩。我是京城永安侯府,蕭景琰。
” 他頓了頓,似乎在觀察我的反應,“前番遭逢變故,被人追殺,流落至此,幸得你所救。
如今諸事已平,我……回來看你了。”“月娘,”他看著我這雙沾滿泥巴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