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逸云鎖魂清平鎮西頭的風,常年帶著運河的濕氣,到了深秋,
便淬了冰針似的往人骨頭縫里鉆。沈逸塵縮著脖子,單薄的舊棉袍抵擋不住這寒意,
更像一層糊在身上的冷鐵皮。他剛從私塾出來,
耳根還火辣辣地燒著——管事王胖子那只油膩膩的手,又借故“指點”他灑掃時,
狠狠擰了他胳膊一把,伴著一屋子蒙童幸災樂禍的竊笑。“沒爹沒娘的野種,
天生就是賤骨頭!”王胖子的話像淬毒的釘子,一遍遍在腦子里回響。寄人籬下十年,
遠房舅母刻薄的白眼,表兄們明里暗里的欺辱,
還有鎮上人看他時那若有若無的疏離……所有冰冷的碎片,日積月累,終于在這深秋的黃昏,
壓垮了他最后一絲掙扎的力氣。家?哪里是他的家?不過是個堆雜物的破柴房罷了。
沈逸塵的腳步越來越沉,像拖著一副無形的鐐銬。他不想回那個所謂的“家”,
更不想面對舅母那張刻薄的臉。鬼使神差地,他拐上了鎮子西頭那條被荒草淹沒的小徑。
小徑盡頭,便是那座被清平鎮人諱莫如深的“逸云居”。暮色四合,
天邊僅剩一抹慘淡的灰白。逸云居的輪廓在瘋長的荒草和歪斜的枯樹間顯現出來。
曾經顯赫的門楣早已傾頹,朱漆剝落殆盡,露出朽木猙獰的筋骨,
一只殘破的石獅子半埋在土里,空洞的眼窩茫然瞪著來人。高聳的院墻爬滿了枯死的藤蔓,
像無數干癟僵硬的爪子,死死扒住墻體。風穿過破敗的門窗縫隙,發出嗚嗚咽咽的低鳴,
仿佛無數冤魂在竊竊私語。
整座宅子彌漫著一股濃重的、混合著塵土、霉菌和某種難以言喻的衰敗氣息的死寂,
壓得人喘不過氣。沈逸塵站在那扇虛掩、仿佛隨時會徹底塌下來的大門前,
寒意比深秋的風更刺骨。鎮上的傳說瞬間涌入腦海:一夜之間消失的家族,深夜飄蕩的鬼火,
還有那口能吞噬活人的古井……恐懼像冰冷的蛇,纏繞上心臟。可這恐懼,
竟奇異地被心中更深的絕望壓了下去。比起回到那個冰冷的“家”,面對這看得見的鬼蜮,
似乎……也沒那么可怕了?至少,這里足夠安靜,足夠徹底地了斷。
他深吸了一口帶著腐朽味道的冷氣,用力推開了那扇沉重、吱呀作響的大門。塵埃撲面而來。
門內是荒蕪到極致的庭院。枯黃的蒿草足有半人高,在風中簌簌發抖。
石板小徑碎裂得不成樣子,縫隙里頑強鉆出的野草也早已枯死。一座假山傾頹了大半,
怪石嶙峋,在暮色中如同蹲伏的巨獸。庭院深處,一口青石井欄的古井,沉默地伏在那里,
井口黑洞洞的,像大地張開的、等待吞噬的嘴。
沈逸塵的目光落在庭院角落一株虬枝盤曲的老槐樹上。枝干扭曲如鬼爪,
在灰暗的天幕下伸展。就是它了。他麻木地解下腰間那條原本用來捆扎柴禾的、粗糙的麻繩。
手指因為寒冷和心緒的劇烈波動而微微顫抖,試了幾次,
才勉強將繩子拋過一根粗壯的、橫伸出來的枯枝。他搬來幾塊散落的假山石,
搖搖晃晃地壘起一個墊腳的臺子。站上去,粗糙的麻繩套環就在眼前晃蕩,
帶著一股陳年纖維的土腥味。沈逸塵閉上眼,
舅母的刻薄、王胖子的獰笑、表兄的推搡、鎮上孩童丟來的石塊……無數畫面碎片般閃過。
沒有留戀,只有無邊無際的冰冷疲憊。他猛地踮起腳尖,
將頭頸決絕地伸進了那個冰冷的繩圈!
就在他腳下石塊松動、身體即將下墜懸空的剎那——“呼——!
”一股極其陰冷、帶著濃重濕腐氣息的旋風,
毫無征兆地從庭院深處、那口古井的方向憑空卷起!風勢迅疾而詭異,直撲槐樹!
卷起的枯葉、塵土如同無數細小冰冷的手,狠狠拍打在沈逸塵臉上。更不可思議的是,
那股風仿佛長了眼睛,精準地、猛烈地撞向他頭頂懸掛著繩套的那根枯枝!“咔嚓!
”一聲脆響!那根看似堅韌的枯枝,竟被這陰風生生撞斷!沈逸塵連人帶斷裂的繩套和樹枝,
重重地摔在冰冷的泥地上,摔得他眼冒金星,五臟六腑都像移了位。斷裂的樹枝砸在他身側,
揚起一片嗆人的塵土。“呃……” 沈逸塵蜷縮在地上,劇烈的咳嗽著,
喉嚨被勒過的火辣痛感和摔落的鈍痛交織,讓他一時無法思考。然而,
一股更強烈的、源自靈魂深處的寒意瞬間攫住了他!他掙扎著抬起頭,
瞳孔因極致的恐懼而驟然收縮——就在他面前幾步遠的地方,那口幽深的古井旁,不知何時,
悄無聲息地立著一個素白的身影!那是一個婦人。身形瘦削,
穿著一身洗得發白、樣式古舊的素色襦裙,裙擺空蕩蕩的,仿佛下面沒有腳。
一頭烏黑的長發并未挽髻,就那么濕漉漉地披散著,發梢還在往下滴著水珠,一滴、一滴,
無聲地滲入井邊的泥土。她微微垂著頭,側對著沈逸塵,看不清全貌,
只能看到一段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頸項,
和半邊被濕發黏住的、憔悴卻依稀可見溫婉輪廓的臉頰。她似乎并未看沈逸塵,
只是靜靜地對著那口深不見底的古井,肩膀微微聳動,仿佛在無聲地啜泣。
一股難以言喻的悲傷和濕冷的怨氣,從她身上彌漫開來,比這深秋的夜風更刺骨。
沈逸塵渾身血液都凍僵了,牙齒不受控制地咯咯作響,巨大的恐懼讓他幾乎失聲。
他手腳并用地向后爬,只想離那井、離那詭異的白影遠一點,再遠一點!“鬼…鬼啊——!
” 他終于從喉嚨里擠出破碎的嘶喊,轉身就想朝大門狂奔。“后生郎,留步。
”一個蒼老、平和,甚至帶著幾分儒雅的聲音,忽然在他身后響起。沈逸塵猛地剎住腳步,
心臟幾乎跳出嗓子眼。他僵硬地、一點點轉過頭。就在他剛剛準備上吊的那棵老槐樹下,
不知何時,多了一個人。一位老者。身著洗得褪色、邊緣磨損嚴重的深青色長衫,
漿洗得有些發硬。須發皆白,面容清癯,雖帶著揮之不去的疲憊和暮氣,
眉宇間卻殘留著讀書人特有的斯文氣度。他手中握著一把竹骨折扇,扇面泛黃,邊緣破損,
此刻并未展開。老者就那樣靜靜地站在那里,仿佛早已與這荒園古槐融為一體。
他的眼神不似井邊婦人那般悲傷,反而透著一種閱盡滄桑后的沉靜,
此刻正平靜地、甚至帶著一絲探究地看著沈逸塵。“此乃逸云故地,”老者的聲音不高,
卻清晰地穿透了風聲,帶著一種奇特的安撫力量,卻又隱含著不容置疑的意味,“既然來了,
便是緣分。何必急著走?”沈逸塵的腦子一片混亂,驚恐如同冰冷的潮水將他淹沒。
一個井邊垂淚的白衣女鬼,一個樹下攔路的神秘老叟!他再也顧不得許多,
轉身用盡全身力氣,朝著記憶中大門的方位發足狂奔!“放我出去!讓我走!” 他嘶吼著,
沖向那兩扇破敗的大門。然而,就在他即將觸碰到門板的一剎那,眼前景象陡然扭曲!
那扇近在咫尺的大門,連同門外的荒草小徑,仿佛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倒影,瞬間模糊、晃動,
然后——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逸云居內院那堵爬滿枯藤、冰冷堅實的磚墻!他收勢不及,
狠狠撞在粗糙冰冷的墻磚上,撞得額頭生疼,眼冒金星。“不…不可能!
” 沈逸塵捂著額頭,難以置信地后退幾步,猛地轉身沖向另一個方向的月洞門。
穿過月洞門,本該是通往側院的小徑,眼前卻赫然又是那口幽深的古井!井邊,
那素白的身影依舊背對著他,垂首而立,滴水的長發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詭異的光澤。
他像一只無頭蒼蠅,在荒蕪破敗的庭院里瘋狂奔跑、沖撞、尋找出路。每一個他認定的出口,
無論是坍塌的院墻豁口,還是通往不同院落的小門,
最終都會將他帶回原點——要么是那棵猙獰的老槐,要么是那口沉默的古井。
整個逸云居仿佛變成了一個巨大的、無形的迷宮,又像一張無形的蛛網,將他牢牢困在其中。
精疲力竭的沈逸塵終于停下腳步,背靠著一堵冰冷的墻壁滑坐在地,大口喘著粗氣,
冷汗浸透了內衫。恐懼如同冰冷的藤蔓,纏緊了他的四肢百骸。槐樹下,
那青衫老者不知何時又悄然出現,依舊執著那柄破舊的折扇,靜靜地看著他狼狽的模樣,
眼神深邃難明。井邊,素衣婦人微微側過一點臉,濕漉漉的發絲間,那雙空洞而悲傷的眼睛,
似乎若有若無地瞥了他一眼。夜風穿過破敗的庭院,卷起枯葉,發出嗚咽般的聲響。
慘淡的月光終于艱難地穿透云層,吝嗇地灑下一點清輝,卻只照亮了荒草上凝結的冰冷白霜,
和這座如同巨大棺槨般沉默的逸云古宅。沈逸塵蜷縮在冰冷的墻角,絕望地抱緊了自己。
出不去。真的……出不去了。## 第二章 遺愿如枷冰冷的墻壁硌著沈逸塵的脊背,
寒意像毒蛇一樣鉆入骨髓,卻遠不及心底那無邊無際的恐懼與絕望。
他蜷縮在逸云居庭院最陰暗的角落,目光死死盯著那棵曾懸掛他生命的老槐樹,
以及不遠處那口沉默得如同墓穴的古井。青衫老者和素衣婦人如同兩尊冰冷的石像,
一個立在樹下,一個守在井邊,他們的存在本身就是無形的牢籠,
將這座荒宅變成了只進不出的絕地。時間失去了意義。只有夜風穿過破窗爛瓦的嗚咽,
和庭院深處偶爾傳來的、極其細微的、仿佛小女孩嬉笑般的窸窣聲,更添詭譎。
沈逸塵的肚子早已餓得麻木,喉嚨干得如同火燒,恐懼抽干了他最后一絲力氣,
只剩下身體控制不住的輕微顫抖。每一次嘗試閉眼,
井邊那張慘白的、滴著水的臉孔就會清晰地浮現,每一次昏沉欲睡,
耳邊似乎又響起那老者平靜卻不容置疑的“留步”。
“放我出去…” 嘶啞的聲音從他干裂的嘴唇里擠出,微弱得連他自己都快聽不清,
你們…我只是個無用的雜役…什么也給不了你們…”槐樹下的青衫老者仿佛聽到了他的囈語,
一直闔著的雙眼緩緩睜開。那雙眼睛里沒有惡意,
只有一種深不見底的、沉淀了太多歲月的疲憊與沉重。他執著那把破舊的折扇,
步履無聲地朝著沈逸塵藏身的角落走來。沈逸塵像受驚的兔子般猛地向后縮,
背脊重重撞在墻上,發出沉悶的聲響。他驚恐地看著那老者一步步靠近,
死亡的陰影似乎再次籠罩下來。老者在他面前幾步處停下,并未再逼近。
他低頭看著瑟縮的少年,聲音依舊是那種帶著書卷氣的平和,卻像一把鈍刀,
緩慢地切割著沈逸塵緊繃的神經:“后生郎,你既入此門,便是命中注定。你我皆困于此地,
何不…做個交易?”“交易?” 沈逸塵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他不敢想象和鬼魂能做什么交易。“不錯。” 老者的目光掃過荒蕪的庭院,
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痛楚,“老夫心中,有一件懸而未決之事,已成執念,令我魂魄難安,
困守此間。你若能替我完成此事,或許…此地的‘門’,便能為你打開一線。
”沈逸塵的心臟猛地一跳。出去?一線生機?強烈的求生欲如同溺水者抓住的浮木,
瞬間壓過了恐懼。“什…什么事?” 他幾乎是脫口而出,聲音帶著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急切。
老者沒有立刻回答,目光卻轉向了庭院中央那口古井。幾乎在他目光投去的瞬間,
井邊那素白的、一直垂首啜泣的身影,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
一股冰冷的氣息無聲地彌漫開來,比深秋的夜風更刺骨。素衣婦人緩緩地、緩緩地抬起了頭。
沈逸塵的呼吸瞬間停滯!那是一張蒼白得毫無人色的臉,濕漉漉的長發黏在額角和臉頰,
水珠沿著發梢不斷滴落。憔悴,憔悴得形銷骨立,仿佛所有的生命力都被抽干。然而,
在那極致的憔悴和濃得化不開的悲傷之下,
卻依稀能辨認出一種被歲月和痛苦模糊了的、骨子里的溫婉輪廓。尤其是那雙眼睛,
空洞、悲傷,仿佛承載著世間所有的淚水,此刻卻穿透了黑暗,直直地、哀切地望向沈逸塵。
沒有言語。但那目光里蘊含的悲戚與懇求,像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沈逸塵。
他感到一種莫名的、撕心裂肺般的難過,竟壓過了純粹的恐懼。這感覺來得突兀而強烈,
讓他自己都感到茫然無措。婦人只是看著他,無聲地流淚。那淚水并非清澈,
而是帶著一種灰蒙蒙的色澤,滴落在井邊的泥土上,轉瞬即逝。
她抬起一只同樣蒼白、近乎透明的手,極其緩慢地指向庭院之外的某個方向,指尖微微顫抖。
“她…也有心愿未了。” 老者的聲音適時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嘆息,“葬骨之所,
荒草萋萋。一束山間野菊,可慰泉下孤寒。”祭拜…墳墓?沈逸塵看著婦人那哀絕的眼神,
拒絕的話語堵在喉嚨里,怎么也說不出口。那目光讓他想起一些極其遙遠、極其模糊的碎片,
仿佛在記憶最深處,也曾有過這樣一雙溫柔注視他的眼睛。就在這時,
一陣極其清脆、如同銀鈴般的笑聲突兀地在庭院角落響起!“咯咯咯…好玩!真好玩!
”這笑聲充滿了孩童的純真和毫不掩飾的歡快,與這死寂陰森的宅院氛圍格格不入,
顯得格外詭異。沈逸塵猛地循聲望去。只見那株傾頹的假山石旁,
一個嬌小的身影正輕盈地飄來蕩去。那是一個看起來約莫七八歲的小女孩,
穿著一身顏色鮮艷、卻明顯款式陳舊甚至有些破損的粉色羅裙,梳著兩個可愛的雙丫髻,
發髻上還纏著褪色的紅頭繩。她赤著腳,小腳丫白生生的,離地約有寸許,
正繞著假山追逐著幾片被風卷起的枯葉,發出咯咯的笑聲,臉蛋圓潤,眼睛亮晶晶的,
充滿了對周圍一切的好奇,仿佛這里不是鬼宅,而是她的游樂場。俏皮少女!
沈逸塵心中立刻浮現出鎮上關于逸云居“鬧鬼”的傳說中,那個喜歡嬉鬧的小女孩鬼魂!
少女似乎玩夠了枯葉,輕盈地一個轉身,裙擺飄飛,像一陣粉色的風,
瞬間就飄到了沈逸塵的面前,離他不過一尺距離!她好奇地歪著腦袋,
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毫無懼色地打量著沈逸塵,長長的睫毛忽閃忽閃。“咦?你是誰呀?
是新來的嗎?” 她的聲音清脆悅耳,帶著孩童特有的天真,“這里好久沒有活人來了呢!
” 她湊得很近,一股極其微弱的、類似陳年花粉的甜香混雜著某種冰冷的陰氣撲面而來。
沈逸塵嚇得差點背過氣去,身體緊緊貼著冰冷的墻壁,恨不能把自己嵌進去。
少女卻渾然不覺他的恐懼,自顧自地拍著小手,
臉上露出一種純粹的、帶著無限憧憬的渴望:“對了!你能幫我個忙嗎?
我好想吃鎮子東頭張記鋪子的桂花糕呀!熱乎乎的,香香的,甜甜的!
以前…以前娘親總買給我吃…” 說到最后,
她亮晶晶的眼眸里飛快地掠過一絲極其黯淡的、與年齡不符的憂傷,但那憂傷轉瞬即逝,
又被強烈的渴望取代,“就一次!就幫我買一次桂花糕好不好?求求你啦!” 她雙手合十,
粉雕玉琢的小臉上滿是期待,仿佛在討要一件最心愛的玩具。桂花糕?
一個鬼魂…想吃桂花糕?沈逸塵徹底懵了。這荒誕的請求,
與老者的深沉、婦人的悲戚形成了強烈的反差,反而讓他緊繃的神經出現了一絲荒謬的松動。
還沒等他從這詭異的請求中回過神來,庭院另一側,靠近一扇坍塌了大半的月洞門附近,
空氣驟然變得肅殺而凝重!一道高大、挺拔的黑色身影如同濃墨凝聚般,緩緩顯現。
他身著一套樣式簡潔卻透著凜冽殺伐之氣的黑色勁裝,腰束革帶,上面掛著一柄連鞘長劍。
劍鞘古樸,隱有磨損。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姿態——肩背挺直如松,下頜微收,
眼神銳利如鷹隼,即便只是一個虛幻的身影,也透著一股久經沙場、百折不撓的堅毅。
那是一種屬于戰士的鐵血氣質。英武青年!他并未看向槐樹下的老者,也未看井邊的婦人,
更未理會假山旁的少女。他那雙深邃、如同蘊藏著邊關冷月的眼眸,自出現起,
就牢牢地鎖定在蜷縮于墻角的沈逸塵身上。那目光極其復雜。有審視,有憂慮,
有一種沉甸甸的、仿佛能穿透靈魂的關切,更深處,似乎還藏著一絲難以言喻的痛楚。
他就那樣沉默地站著,像一尊守護邊疆烽燧的鐵鑄雕像,無聲地散發著沉重的壓力。終于,
他開口了。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一種金鐵交鳴般的質感,
每一個字都像砸在冰冷的石板上:“我的戰甲,遺落在北疆,雁門關外,黑石谷。
” 他的話語極其簡潔,沒有任何多余的修飾,卻字字千鈞,“找到它。那是…我的甲胄。
” 說到最后幾個字,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沈逸塵,望向虛空,
帶著一種刻骨的、屬于戰士的榮耀與執念。四道目光,四種截然不同的情緒,
如同無形的鎖鏈,同時纏繞在沈逸塵身上。
婦人的悲戚、少女的天真渴望、青年的鐵血囑托…巨大的荒誕感和沉重的壓力幾乎將他撕裂。
他只是一個連飯都吃不飽的私塾雜役,汴京在哪里?北疆雁門關又在何方?
傳家玉佩、祭拜墳墓、邊疆戰甲、小小桂花糕…這些委托,哪一件是他能輕易做到的?
這哪里是交易,分明是四道無法掙脫的枷鎖!然而,環顧四周,鬼影幢幢,
無形的圍墻隔絕了生路。槐樹下,青衫老者靜靜地等待著他的回答,手中的破舊折扇,
在慘淡的月光下泛著幽冷的光澤。沈逸塵的目光掃過井邊婦人哀絕的臉,少女充滿希冀的眼,
青年戰士沉凝肅殺的身影…最后,
落回到老者那雙仿佛洞悉一切、卻又帶著一絲渺茫期盼的眼睛上。求生的本能,
壓倒了所有的恐懼與荒謬。沈逸塵用盡全身力氣,
破碎而顫抖的字:“好…我…我答應…”第三章 墳塋碎玉清平鎮東頭張記糕餅鋪子的甜香,
在深秋清冽的空氣里飄出老遠。沈逸塵捏著那枚冰冷的銅錢,站在蒸籠騰起的熱氣前,
只覺得一陣恍惚。就在昨夜,他還蜷縮在陰森鬼宅的墻角,
被四個來路不明的鬼魂用四個荒誕又沉重的“心愿”死死捆住。此刻,
他卻站在活生生的、喧囂的市井之中,只是為了給一個死去的小女孩買一塊桂花糕。“小哥,
要幾塊?” 鋪子伙計麻利地用油紙包著糕,熱氣氤氳了他的臉。“一…一塊。
” 沈逸塵的聲音干澀,將銅錢遞過去。指尖觸碰到溫熱的油紙包,
那甜糯的香氣更加真切地鉆入鼻腔。他腦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現出逸云居假山旁,
那個粉色羅裙的小女孩鬼魂亮晶晶的、充滿渴望的眼睛。“好嘞!” 伙計包好遞給他,
又隨口道,“小哥看著面生,不是鎮上人吧?”沈逸塵含糊地應了一聲,幾乎是搶過油紙包,
轉身就走,仿佛那溫熱的糕點燙手。他不敢回頭,快步穿過還算熱鬧的街市,
朝著鎮西逸云居的方向走去。越靠近鎮西,行人越少,深秋的寒意也越重。
懷里的桂花糕散發著微弱的熱度,卻絲毫暖不了他的心。完成第一個心愿,帶來的不是解脫,
而是更深的茫然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重。這只是開始,后面還有三道枷鎖等著他。
當他再次站在逸云居那兩扇如同怪獸巨口般虛掩的破敗大門前時,心跳如擂鼓。
昨夜被困的恐懼瞬間回涌。他深吸一口氣,帶著一種近乎赴死的決絕,推開了門。
荒蕪死寂的庭院,與他離開時別無二致。枯草,斷壁,傾頹的假山,還有那口沉默的古井。
然而,就在他踏入庭院的瞬間,一股極其陰冷的氣息倏然卷過,
大門在他身后無聲地、沉重地合攏了。那一聲悶響,斷絕了他最后一絲退路。“咯咯咯——!
桂花糕!是桂花糕的味道!”伴隨著一陣銀鈴般清脆的歡呼,
那個粉色的身影如同被風卷起的落英,瞬間從假山石后飄到了沈逸塵面前。
俏皮少女幾乎將臉湊到了他手中的油紙包上,小巧的鼻子使勁嗅著,
大眼睛里閃爍著純粹的、毫不掩飾的狂喜。“快!快給我!” 她伸出近乎透明的小手,
急切地想要抓取。沈逸塵下意識地將油紙包放在院中一塊還算平整的石頭上,解開系繩。
一塊方方正正、色澤金黃的桂花糕露了出來,散發著誘人的甜香和熱氣。少女歡呼一聲,
立刻蹲了下去,小小的身影籠罩在糕點的熱氣中。她伸出虛幻的手指,
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誠地去觸碰那塊糕點。指尖毫無阻礙地穿了過去。她愣了一下,
臉上閃過一絲孩童般的失落,但隨即又高興起來,湊近那糕點,閉上眼睛,
深深地、陶醉地吸著那香甜的氣息,小臉上滿是心滿意足。
“好香…和娘親買的一樣香…” 她喃喃著,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
很快又被純粹的快樂取代。她就這樣對著那塊桂花糕,貪婪地嗅著,
仿佛擁有了世間最珍貴的寶貝。沈逸塵默默地看著這一幕,心底那根名為恐懼的弦,
似乎被這詭異又心酸的畫面撥動了一下,發出輕微的顫音。就在這時,
古井的方向傳來一聲極其輕微的嘆息,如同秋葉落水。沈逸塵心頭一緊,轉頭望去。井邊,
那素衣婦人不知何時已轉過身來,正靜靜地看著他。依舊是那副憔悴哀傷的模樣,
濕漉漉的長發貼在蒼白的臉頰,水珠無聲滴落。但此刻,那雙空洞悲傷的眼睛里,
似乎多了一絲極其微弱的、難以言喻的期盼。她的目光,越過沈逸塵,望向庭院之外,
望向清平鎮更遠的郊野方向。槐樹下,青衫老者的身影也悄然顯現。他執著那把破舊的折扇,
目光沉靜地落在沈逸塵身上,緩緩開口道:“后生郎,既歸,當行下一諾。”下一諾。
祭拜母親的墳墓。沈逸塵只覺得嘴里發苦。他連自己的母親葬在何處都不知道,
又去哪里祭拜一個素不相識的女鬼的墳塋?他張了張嘴,想要說什么。
“城西…十里…亂葬崗…” 一個極其微弱、如同風中游絲般的聲音,
斷斷續續地飄入沈逸塵的耳中。他猛地看向井邊!是那素衣婦人!她依舊沒有看他,
只是望著遠方,嘴唇極其輕微地翕動著,那聲音仿佛不是通過空氣,而是直接在他心底響起,
帶著冰涼的濕氣:“東…坡…野…菊…”城西十里,亂葬崗東坡。野菊。這就是唯一的指引。
沈逸塵看著婦人眼中那濃得化不開的哀傷和無聲的懇求,拒絕的話終究咽了回去。
他默默地低下頭,算是應承。他沒有再試圖離開,也深知無法離開。他拖著疲憊的身軀,
在荒宅里找了個勉強能遮風的角落,靠著冰冷的墻壁坐下。
懷里的半塊冷硬餅子成了他唯一的食糧。夜風嗚咽,鬼影在庭院各處無聲徘徊。
槐樹下的老者身影沉靜如古井,井邊的婦人如同凝固的悲傷雕像,假山旁,
少女還在對著那塊早已涼透、香氣散盡的桂花糕,癡癡地嗅著,偶爾發出滿足的嘆息。
而那個一身黑色勁裝的英武青年,則抱著臂,如同一尊沉默的守護神(或者說看守),
倚在坍塌的月洞門邊,銳利的目光時而在沈逸塵身上掃過,時而投向虛空,
仿佛在遙望著遙遠的北疆烽煙。一夜無眠,唯有恐懼、疲憊和沉甸甸的心事相伴。天光微熹,
慘淡的灰白剛剛驅散最濃重的黑暗,沈逸塵便掙扎著起身。他需要趁著白天,
去完成那個令人心悸的任務——亂葬崗尋墳。推開逸云居沉重的大門,
門外荒草萋萋的小徑在晨光中清晰可見。這一次,沒有無形的屏障阻攔。
沈逸塵幾乎是逃離般地快步走出,當身后大門在晨風中發出吱呀聲響時,
他竟有種重獲呼吸的錯覺。清平鎮西十里,亂葬崗。這里遠離人煙,
背靠著一片光禿禿的荒山。秋風卷過,枯黃的蒿草起伏如浪,發出沙沙的聲響,更添荒涼。
大大小小的墳包雜亂無章地散落在山坡各處,許多連墓碑都沒有,只用幾塊亂石草草堆砌,
甚至有些地方只剩下淺淺的土坑,白骨隱現。
空氣中彌漫著塵土、枯草和一種若有若無的腐朽氣息。沈逸塵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按照婦人的指引,向東邊的山坡走去。東坡地勢更為陡峭,墳塋也更顯破敗荒涼。
他瞪大了眼睛,在齊腰深的枯草叢中艱難穿行,仔細搜尋著任何可能的線索——一束野菊?
一個看起來特別些的墳包?時間一點點流逝,日頭升高,驅散了清晨的寒意,
卻驅不散沈逸塵心頭的陰霾和越來越濃的絕望。亂墳累累,何處是歸處?就在他幾乎要放棄,
雙腿如同灌了鉛般沉重時,目光掃過靠近坡頂一處被茂密枯藤半掩著的角落。那里,
在一堆不起眼的亂石下,似乎微微拱起一個小土包。更讓他心頭一跳的是,就在那土包前,
幾株瘦弱的、卻頑強盛開的黃色野菊,正迎著蕭瑟的秋風,微微搖曳!那花朵極小,
色澤也并不鮮亮,帶著一種在貧瘠之地掙扎求生的倔強,在一片枯黃衰敗中顯得格外醒目!
是這里!沈逸塵的心狂跳起來。他撥開纏繞的枯藤,走到那土包前。沒有墓碑,
沒有任何標識,只有那幾株野菊無聲地昭示著此地的不同。一股難以言喻的悲傷,
毫無預兆地擊中了他。仿佛有什么東西,在他靈魂深處被輕輕觸動了一下。
他小心翼翼地清理掉土包周圍的碎石和雜草,又從附近尋了些相對干凈的野菊,
笨拙地扎成一小束,放在那幾株盛開的野菊旁邊。做完這一切,他有些茫然地站在墳前,
不知該說什么,做什么。他并不認識這位婦人,只記得她那哀傷欲絕的眼神。
“唉…又是個苦命人啊…” 一個蒼老沙啞的聲音突然從身后不遠處響起,嚇了沈逸塵一跳。
他猛地回頭,只見一個頭發花白、衣衫襤褸、拄著根木棍的老者,正一瘸一拐地從坡下走來。
老者臉上溝壑縱橫,眼神渾濁,一條腿似乎受過重傷,行走十分不便。他走到近前,
看了看沈逸塵,又看了看那束新放的野菊和那個不起眼的土包,
嘆了口氣:“多少年沒人來看過這墳頭了…也就這幾株菊花,年年自己長出來,
也算是個念想。”沈逸塵心中一動,試探著問道:“老丈…您認得這墳里的人?”“認得?
呵…” 瘸腿老者(李瘸子)苦笑一聲,找了塊石頭費力地坐下,捶了捶那條傷腿,
“清平鎮西頭亂葬崗的孤魂野鬼,哪個守墓人不認得?老漢我在這鬼地方看了**十年墳了!
” 他渾濁的眼睛望向那座小小的墳包,帶著一絲久遠的唏噓,“這墳里的娘子…唉,
也是個可憐人。好些年前的事了,大概…是宣和年間?記不清嘍。”李瘸子陷入了回憶,
聲音低沉緩慢:“那會兒,逸云居沈家還沒遭難,還是咱們清平鎮的頭一份體面人家。
這娘子,就是沈家的少夫人,溫婉賢淑,是出了名的好人。可惜啊…紅顏薄命。
” 他頓了頓,聲音更低了些,“沈家出事前,亂得很。聽說是有仇家尋上門,
趁著沈家老爺和少爺都不在府里…那天晚上,火光沖天,喊殺聲、哭嚎聲…嘖嘖,
隔老遠都聽得見。后來才知道,是沖著沈家小少爺去的!”沈逸塵的心猛地一沉!小少爺?
“這位少夫人…” 李瘸子指了指土包,渾濁的眼中流露出真切的惋惜,
“硬是把才幾歲大的小少爺藏在了后院枯井下的暗格里!自己…自己為了引開賊人,
抱著個枕頭裹成的假娃娃往外跑…結果…唉,被那些殺千刀的追上,
連人帶‘孩子’…都給…給害了!” 老人說到最后,聲音帶著憤怒和哽咽,
用力捶了一下自己的腿,“可憐吶!那么好的一個人…就埋在這兒了!
那小少爺…后來也不知所蹤了…”如同九天驚雷在耳邊炸響!
藏在了后院枯井下的暗格里…抱著假娃娃引開賊人…被害…”李瘸子的話語如同燒紅的烙鐵,
狠狠燙在沈逸塵的靈魂深處!一些破碎的、被深埋了太久的畫面,伴隨著巨大的痛苦和恐懼,
猛地沖破了記憶的閘門!——濃煙,刺鼻的焦糊味!震耳欲聾的哭喊和獰笑!
——一雙溫暖卻顫抖得厲害的手,將他用力塞進一個狹窄、冰冷、散發著土腥味的黑暗空間!
縫隙合攏前,最后看到的,是母親那張沾著煙灰、布滿淚痕卻異常決絕的臉!她的眼神,
充滿了無盡的恐懼,但更深的,是足以焚毀一切的、不顧一切的保護!
——“塵兒…別出聲…千萬別出聲!等娘回來!” 那聲音壓得極低,帶著撕裂般的顫抖。
——然后,是縫隙外驟然遠去的、踉蹌奔跑的腳步聲…——緊接著,
是男人粗野的咆哮:“站住!小崽子在那里!
”——一聲凄厲到極致的、屬于女子的慘叫劃破夜空!——然后…是死一般的沉寂,
只有火焰燃燒的噼啪聲…“啊——!” 沈逸塵發出一聲痛苦至極的嘶吼,
雙手死死抱住劇痛欲裂的頭顱,整個人如同被抽去了骨頭般,重重地跪倒在冰冷的墳前!
淚水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涌而出,混合著泥土沾滿了臉頰。是她!
是那個井邊垂淚、哀傷欲絕的素衣婦人!那個指引他來此,只為求一束野菊的孤魂!
那個在生命最后一刻,用自己身體和性命引開豺狼,只為保全幼子的母親!
巨大的悲慟如同海嘯般席卷了他,將昨夜對鬼魂的恐懼沖得支離破碎,
只剩下無邊無際的、遲來了太久的悔恨和撕心裂肺的痛楚!他跪在母親的墳前,身體蜷縮著,
肩膀劇烈地抽搐,發出壓抑不住的、如同受傷幼獸般的嗚咽。“娘…娘啊…” 這聲呼喚,
跨越了漫長的時光和生死的界限,終于帶著泣血的溫度,從他干澀的喉嚨里迸發出來。
李瘸子被他這突如其來的巨大悲痛驚住了,愣愣地看著這個突然跪地慟哭的少年,
渾濁的老眼里充滿了困惑和憐憫。秋風嗚咽著卷過亂葬崗,吹動著那幾株瘦弱的野菊,
也吹動著少年單薄的衣衫。冰冷的淚水砸在墳前的新土上,迅速洇開。
沈逸塵的指尖深深摳進冰冷的泥土里,仿佛想抓住什么早已逝去的東西。原來,
那逸云居井邊縈繞不去的悲傷,那無聲的淚水,那哀絕的眼神,并非源于被困的怨念,
而是源于一個母親至死都無法釋懷的牽掛與未能親眼看著孩子長大的、永恒的遺憾。
## 第四章 血玉驚魂亂葬崗的寒風似乎吹進了骨髓,將沈逸塵的心肺都凍成了冰坨。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告別了絮絮叨叨的李瘸子,又是如何拖著灌了鉛的雙腿,
深一腳淺一腳地挪回清平鎮的。
、那幾株倔強的野菊、李瘸子口中那場慘烈的火光與母親決絕的身影…這一切像燒紅的烙鐵,
在他靈魂深處燙下了無法磨滅的印記。原來,那逸云居井邊無聲垂淚的幽魂,
并非索命的厲鬼,而是用生命護他周全卻至死難安的娘親!巨大的悲慟如同滔天巨浪,
反復沖刷著他,幾乎將他擊垮。
他不再是那個僅僅為了擺脫鬼魂糾纏而被迫完成心愿的膽怯少年,
一股源自血脈深處的灼痛與責任,沉重地壓在了他的肩上。
當他再次推開逸云居那扇沉重腐朽的大門時,心境已截然不同。庭院依舊荒蕪破敗,
死寂陰森,但空氣中彌漫的悲傷氣息,此刻卻與他內心的哀痛產生了共鳴。
他的目光第一時間投向那口古井。素衣婦人(蘇氏)依舊靜靜立在井邊,濕漉的長發披散,
水珠無聲滴落。她似乎感應到了沈逸塵的歸來,緩緩地、緩緩地轉過了身。四目相對。
沒有言語。婦人蒼白憔悴的臉上,那雙承載了無盡悲傷與淚水的眼眸,
此刻正深深地、哀切地凝視著沈逸塵。那目光穿透了生死的界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