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盤中歲月周明遠坐在餐桌前，
面前擺著一盤清炒青菜、一碗西紅柿雞蛋湯、一小碟腌蘿卜和半碗米飯。
傍晚的陽光透過廚房的紗窗斜斜地照進來，在桌面上投下斑駁的光影。他拿起筷子，
卻遲遲沒有動手。這不過是一頓再普通不過的晚飯。但不知為何，
今天這簡單的三菜一湯卻讓他心頭涌起一股難以名狀的情緒。他夾起一根青菜，
碧綠的菜葉上還掛著幾滴油珠，在夕陽下閃閃發亮。"五年前，
這樣的青菜對我來說都是奢侈品。"周明遠喃喃自語，將青菜送入口中。
清脆的口感伴隨著淡淡的苦味在口腔中擴散，這苦味不知是來自青菜本身，
還是來自那段不堪回首的記憶。五年前的那個冬天，他剛滿三十五歲，卻被公司裁員。
同一個月，妻子留下一張字條就離開了這個家，字條上寫著"我看不到希望"。
銀行賬戶里的數字每天都在減少，而面試的邀請卻遲遲不來。最困難的時候，
他連續吃了兩周的泡面，直到聞到泡面調料包的味道就想吐。青菜在齒間發出細微的聲響。
周明遠想起上周六在菜市場買這捆青菜時的情景。賣菜的是個六十多歲的老農，
黝黑的臉上刻滿了皺紋，像干旱土地上的溝壑。"這菜新鮮著呢，今早剛摘的。
"老農用粗糙的手指輕輕拂去菜葉上的泥土，"我凌晨三點就起來摘菜了，趁著露水沒干，
菜才脆生。"周明遠當時隨口問道："種這菜很辛苦吧？""可不是嘛！
"老農的眼睛突然亮了起來，"先得翻地，下基肥。我用的都是自家漚的農家肥，比化肥好。
然后播種，等苗出來了要間苗，澆水，除蟲。夏天太陽毒，得天天澆水；雨水多了又怕爛根。
等菜長成了，還得防著蟲子偷吃。"老農說著從攤位下拿出一個破舊的噴霧器，"看，
這是我自制的辣椒水，噴上去蟲子就不來了，比農藥安全。"他咧嘴一笑，
露出幾顆發黃的牙齒，"種菜跟養孩子似的，得天天伺候著。"周明遠咀嚼著口中的青菜，
忽然覺得這簡單的蔬菜變得無比沉重。每一片葉子背后，都是老農無數個凌晨的勞作，
是烈日下的汗水，是與蟲害的斗智斗勇。他舀了一勺西紅柿雞蛋湯，
金黃的蛋花和鮮紅的西紅柿在勺中微微晃動。湯有些淡了，他拿起鹽罐，輕輕抖了抖。
白色的鹽粒如雪花般飄落，溶入湯中消失不見。這些鹽，又是從何而來？
周明遠的思緒飄向了去年夏天去海邊旅游時看到的一片鹽田。烈日下，
鹽工們赤腳在鹽池中來回走動，皮膚被曬得黝黑發亮。海水被引入一個個方形的蒸發池，
經過日曬風吹，水分慢慢蒸發，留下潔白的鹽結晶。鹽工們用特制的工具將鹽刮起，
堆成小山。他記得當時嘗了一粒粗鹽，咸中帶著微微的苦澀，那是大海的味道。
湯的味道變得剛好，他又滴了幾滴香油。這油讓他想起曾經參觀過的一個榨油廠。
金黃的油菜籽被送入巨大的機器中，經過壓榨、精煉，最終變成清澈的食用油。
工廠里彌漫著濃郁的油香，工人們穿著白色工作服，在轟鳴的機器間穿梭。廠長告訴他，
一噸油菜籽只能榨出三百多公斤油。周明遠端起水杯，自來水清涼透明。他想起有一次停水，
去小區水泵房查看時，物業大叔給他講的自來水旅程——從遙遠的水庫經過幾十公里的管道，
通過層層過濾和消毒，最終到達千家萬戶的水龍頭。"每一滴水都不容易啊，"大叔感嘆道，
"咱們平時隨手一擰就有的水，背后是多少人的勞動。"桌上的腌蘿卜是他自己做的。
三個月前，他路過一個農家，看到地上堆滿了新鮮蘿卜，便買了一筐回來。
洗凈、切片、晾曬、腌制，整整忙活了兩天。現在這爽脆的滋味，是時間賦予的禮物。
周明遠放下筷子，環顧這間小小的廚房。五年前，他以為自己的人生已經跌入谷底，
再也爬不起來了。但此刻，坐在這里，吃著這頓簡單的晚餐，
他突然明白了一個道理——生活就像這頓飯，看似平常，
卻凝結了無數人的勞動和時間的沉淀。每一口食物背后，都有一個故事；每一種滋味里，
都藏著一段歷程。窗外的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周明遠起身打開燈，暖黃的燈光灑在餐桌上。
他決定明天再去菜市場，好好謝謝那位種菜的老農。也許，還會多買些菜，
學著做幾道新菜式。畢竟，一頓飯的準備工作，可能從幾年前就開始了。而人生的滋味，
不正藏在這一餐一飯之間嗎？第二章 菜農的哲學清晨六點，
周明遠已經站在了城南菜市場的入口處。空氣中彌漫著泥土、蔬菜和魚腥混合的氣息，
小販們的吆喝聲此起彼伏。他深吸一口氣，邁步走進了這個充滿生機的世界。
自從那天晚上的一頓飯讓他頓悟后，周明遠開始了一項新習慣——每天記錄飲食日記。
他在手機備忘錄里詳細記下每頓飯的食材、味道和由此引發的回憶。這個簡單的舉動，
像一扇突然打開的窗，讓他看到了生活中一直被忽視的細節。"小伙子，來得真早啊！
"熟悉的沙啞嗓音讓周明遠轉過頭。是那位賣青菜的老農，正蹲在地上整理菜攤。
今天他戴了一頂發黃的草帽，帽檐下露出幾縷花白的頭發。"陳伯，早。
"周明遠昨天特意問了老人的姓氏，此刻有些自豪地叫了出來。陳伯抬起頭，
瞇起眼睛笑了："喲，記住我姓啥啦？來來來，今天的菠菜特別嫩，剛摘的。
"他拿起一把菠菜，根部還帶著濕潤的泥土。周明遠蹲下身，學著陳伯的樣子挑選蔬菜。
他的手指碰到菠菜葉片，冰涼濕潤的觸感讓他想起小時候跟母親去菜市場的情景。"陳伯，
您種菜多少年了？"周明遠一邊選菜一邊問。"算起來...有四十年嘍。
"陳伯用粗糙的手指比劃著，"我十六歲就跟著我爹下地，那時候還是生產隊呢。
"周明遠驚訝地抬頭："那您今年...""五十六啦！"陳伯哈哈大笑，
臉上的皺紋舒展開來，"是不是看著像六十多？種地的都顯老。"周明遠忽然感到一絲羞愧。
他三十五歲時覺得自己的人生已經完了，而陳伯在這個年紀已經種了二十年的地。
"您...喜歡種菜嗎？"這個問題脫口而出，周明遠自己都覺得有些幼稚。
陳伯卻沒有笑他。老人拿起一根胡蘿卜，輕輕拂去上面的泥土："你看這胡蘿卜，
埋在土里的時候誰也看不見它長啥樣。你得澆水、施肥、除草，然后等著。
"他用指甲在胡蘿卜上劃了一下，露出里面鮮艷的橙色，"等到時候到了，拔出來一看，
哎喲，長得真好！那種高興勁兒，比啥都強。"周明遠接過胡蘿卜，
在晨光中仔細觀察著那抹亮色。他突然理解了陳伯沒說出口的話——種菜不僅是謀生手段，
更是一種與土地、與生命的對話。"今天多買點吧，"周明遠說，"我想學著自己做飯。
"陳伯眼睛一亮："好啊！我再送你幾個小辣椒，炒菜香。"他熟練地裝好菜，
又從攤位下面拿出一個布袋，"這是我老伴腌的酸豆角，你拿回去嘗嘗。"周明遠接過袋子，
聞到一股酸香中帶著微辣的氣息："這...這怎么好意思。""客氣啥！"陳伯擺擺手，
"你常來買我的菜，就是看得起我老漢的手藝。"付錢時，
周明遠悄悄多放了十塊錢在陳伯的錢盒里。臨走前，他突然問道："陳伯，
我能去看看您的菜地嗎？"老人愣了一下，隨即笑得眼睛瞇成一條縫："行啊！周末來吧，
我帶你看看青菜是怎么從地里長出來的。"辦公室的窗臺上，
周明遠養的一盆綠蘿在陽光下舒展著葉片。他坐在電腦前，手指在鍵盤上敲擊著，
心思卻飄向了陳伯的菜地。屏幕上的報表數字變得模糊，取而代之的是一畦畦綠油油的蔬菜。
"周哥，這份文件你看一下。"同事小李的聲音將他拉回現實。"哦，好。
"周明遠接過文件，突然問道，"小李，你知道我們吃的青菜是怎么種出來的嗎？
"小李推了推眼鏡："啊？不就是...種在地里然后長出來嗎？
"周明遠笑了："遠不止這么簡單。"他想起陳伯說的間苗、除蟲、澆水，
還有那種等待收獲的期待，"每一顆青菜背后，都有一個完整的故事。"小李困惑地眨眨眼，
轉身走了。周明遠不以為意，打開手機備忘錄寫道："9月15日，
購得菠菜一把、胡蘿卜三根、青椒五個。陳伯贈送酸豆角一袋。
他說種菜就像等待未知的禮物..."下班后，周明遠沒有像往常一樣直接回家。
他走進書店，在烹飪區停留了很久，最終選了一本《家常菜入門》和一本《中國蔬菜圖鑒》。
提著沉甸甸的書袋，他感到一種久違的充實感。廚房里，
周明遠按照菜譜嘗試做了一道清炒菠菜。油熱后下蒜末爆香，再放入洗凈的菠菜快速翻炒。
看著碧綠的葉片在鍋中漸漸變軟，他忽然想起陳伯說的"等到時候到了"——不僅是蔬菜，
人生中的許多事情不也需要這樣的耐心等待嗎？菜炒得有點咸，但周明遠吃得津津有味。
他夾了一筷子酸豆角，脆生生的口感中帶著發酵的醇香，讓他想起小時候奶奶做的腌菜。
那種味道，是工業流水線上的包裝食品永遠無法復制的。飯后，
周明遠站在陽臺上望著城市的夜景。遠處高樓大廈的燈光如星辰般閃爍，
近處小區里各家各戶的窗戶透出溫暖的黃色。他想，每一扇亮著的窗戶后面，
可能都有人在準備明天的飯菜，有人在談論今天的見聞，
有人在為生活煩惱或欣喜...手機鈴聲打斷了他的思緒。是母親打來的視頻電話。"明遠，
吃飯了嗎？"母親的臉出現在屏幕上，眼角的皺紋比上次見面時又深了些。"吃了，媽。
我自己炒的菠菜。"周明遠把鏡頭轉向還沒收拾的餐桌。"喲，會做飯啦？
"母親的聲音里帶著驚喜，"什么時候學的？""就這幾天...認識了一個賣菜的老伯，
他教了我不少。"周明遠突然有種沖動，"媽，我周末要去看他的菜地。
您...您要不要一起來？"屏幕那頭，母親愣了一下，隨即眼睛濕潤了："好啊，
媽陪你去。正好...也好久沒去鄉下走走了。"掛斷電話，
周明遠感到胸口有什么東西在融化。自從失業離婚后，他一直避免與家人深入交流，
怕看到他們眼中的失望。但現在，他似乎找到了重新連接的契機。周末很快到來。
周明遠和母親按照陳伯給的地址，坐公交車來到了城郊的村子。一下車，
泥土和植物的氣息撲面而來，與城市的汽車尾氣截然不同。"這兒空氣真好。
"母親深吸一口氣，臉上浮現出懷念的神色，"我小時候經常跟著你外婆去菜地。
"陳伯的菜地在村子邊緣，一塊約兩畝大小的土地上整齊地劃分著不同的區域。
有的地方搭著竹架，爬滿了豆角和黃瓜藤；有的地方是低矮的葉菜，
綠得發亮；還有一小片種著各種香草，散發著混合的芬芳。"來啦！"陳伯從菜地那頭走來，
今天他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藍色工作服，腳上是沾滿泥土的膠鞋。
"這位是...""這是我母親。"周明遠介紹道。"阿姨好！"陳伯熱情地握住母親的手，
"您兒子最近可愛學做菜了。"母親笑著點頭："聽他說了，特地來看看您的菜地。
"陳伯的眼睛亮了起來："那可得好好帶你們參觀參觀！"接下來的兩個小時里，
陳伯帶著他們在菜地里穿行，如數家珍地介紹每一種作物。他蹲下身，輕輕撥開菠菜的葉子，
展示葉背面的紋路；他挖出一顆土豆，
讓周明遠感受新鮮土豆濕潤的表皮；他摘下一根小黃瓜，直接掰開分給他們品嘗，
清甜的汁水濺在周明遠的手上。"這是用玉米秸稈做的堆肥，
"陳伯指著一個冒著微微熱氣的土堆，"比化肥好多了，種出來的菜有菜味。
"母親彎腰抓起一把黑褐色的土壤，在指尖捻了捻："真肥啊，這樣的地種什么都好。
""阿姨懂行！"陳伯豎起大拇指，"現在年輕人都不愛種地了，嫌臟嫌累。可他們不知道，
土地是最實在的東西，你付出多少，它就回報多少。
"周明遠看著母親和陳伯熱烈地討論著土壤的酸堿度和輪作的好處，
突然覺得這一幕無比和諧。母親臉上泛著紅光，仿佛年輕了幾歲；陳伯則像個驕傲的老師，
展示著他最得意的作品。中午，陳伯的妻子——周明遠叫她陳嬸，準備了一桌農家菜。
清炒時蔬、紅燒茄子、土雞湯...每一道菜都簡單卻充滿食材本身的鮮美。飯桌上，
陳伯講起去年臺風天他如何連夜加固大棚，
保護即將成熟的西紅柿；陳嬸則說起她如何用草木灰防治菜青蟲。"種地不容易，
但看著種子變成苗，苗長成果實，那種感覺..."陳伯抿了一口自釀的米酒，"比啥都強。
"回城的公交車上，母親一直看著窗外飛馳而過的田野。突然，她輕聲說："明遠，
媽好久沒這么開心了。"周明遠握住母親的手，發現她的手比記憶中粗糙了許多："媽，
以后我常陪您出來走走。""好。"母親拍拍他的手，
"下次...教你做你最愛吃的紅燒排骨。你爸以前最愛吃我做的。"周明遠喉頭一緊。
父親去世五年了，這是母親第一次主動提起他。"嗯，我一定好好學。"他輕聲回答。
晚上回到家，周明遠在飲食日記上寫道："9月18日，參觀陳伯菜地。
見到了土地如何孕育生命，學到了耐心和堅持的價值。
母親今天笑了很多...食物不僅填飽肚子，更能連接人與人之間的情感。"他合上筆記本，
走到窗前。夜空中繁星點點，明天應該又是個好天氣。他突然很期待下周的買菜時光，
想告訴陳伯，他打算在陽臺上試著種幾盆香草。畢竟，生活就像種菜，需要先埋下種子，
然后耐心等待。第三章 母親的紅燒排骨周明遠站在廚房里，盯著砧板上的那塊帶骨五花肉，
手中的菜刀舉了又放。肉塊粉白相間，肥肉部分在燈光下呈現出半透明的質感。
按照母親電話里說的，他應該先把肉切成三厘米見方的小塊，
但下刀的角度和力度卻讓他猶豫不決。"切肉要順著紋理，這樣口感才好。
"母親的聲音突然從身后傳來。周明遠猛地回頭，發現母親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了廚房門口，
手里提著一個鼓鼓的布袋。她今天穿了件淡紫色的棉麻上衣，頭發整齊地挽在腦后，
眼睛里帶著溫和的笑意。"媽！您怎么來了？不是說好我去接您嗎？"周明遠放下菜刀，
在圍裙上擦了擦手。"想著你第一次做紅燒排骨，怕你手忙腳亂。"母親走進廚房，
把布袋放在料理臺上，"帶了點自家曬的干香菇和陳皮，燉肉更香。
"周明遠看著母親熟練地系上備用圍裙，一種久違的安全感涌上心頭。
自從上次從陳伯的菜地回來后，他和母親的聯系明顯多了起來。上周通電話時，
他鼓起勇氣提出想學做父親最愛吃的紅燒排骨，母親二話沒說就答應了。"先把肉切好，
我去準備其他配料。"母親從布袋里往外拿東西：幾顆八角、一小把干辣椒、幾片香葉，
還有一個小紙包，里面是她自制的秘制調料。周明遠重新拿起菜刀，這次他學著母親說的，
順著肉的紋理下刀。刀鋒切入肥瘦相間的五花肉，發出輕微的"嚓嚓"聲。"對，就是這樣。
"母親站在一旁點頭，"你爸以前總說我切的肉塊太大，吃起來不夠入味。
后來我就改成這么大小，剛好一口一塊。"周明遠的手停頓了一下。父親去世五年了，
這是母親第一次如此自然地提起他的飲食習慣。記憶中，父親確實對食物很講究，
尤其是母親做的紅燒排骨，每周至少要吃一次。"媽，爸他...為什么那么愛吃這道菜？
"周明遠小心翼翼地問。母親正在剝蒜，手指靈活地褪去蒜皮："我們剛結婚那會兒，
家里窮，一個月能吃上一次肉就不錯了。有一次你爸發工資，買了二斤排骨回來，
我就用老家帶來的方子做了這道菜。"她的眼神變得柔和，"他吃第一口就說，
這是他一輩子吃過最好吃的東西。"周明遠把切好的肉塊放進碗里，
肥肉部分已經開始滲出晶瑩的油珠。他忽然想起小時候，每逢重要日子，
餐桌上必定會出現這道紅燒排骨。父親會多喝兩杯，
臉色微紅地夸母親的廚藝；母親則笑著給他夾菜，說多吃點。"肉切好了，接下來怎么做？
"周明遠強迫自己回到當下。"先焯水。"母親接過碗，把肉塊倒入已經燒開的水中，
"去掉血水和雜質，這樣湯色才清亮。"肉塊在沸水中翻滾，漸漸浮出一層灰白色的泡沫。
母親用漏勺仔細地撇去浮沫，動作嫻熟得像是在進行某種儀式。周明遠站在一旁，
注意到母親的手腕上有幾道淺淺的皺紋，那是歲月留下的痕跡。焯好水的肉塊撈出瀝干，
母親又指導周明遠熱鍋涼油，放入冰糖炒糖色。冰糖在油中慢慢融化，
顏色由透明變成琥珀色，又漸漸轉為深紅。"現在下肉，小心油濺。"母親提醒道。
周明遠將肉塊倒入鍋中，"嗤啦"一聲，熱氣夾雜著油脂的香氣撲面而來。
他學著母親的樣子快速翻炒，讓每塊肉都裹上糖色。肉塊在高溫下收縮，
表面漸漸呈現出誘人的焦糖色。"加調料。
"母親遞過事先準備好的八角、香葉、干辣椒和蔥姜蒜。這些香料落入鍋中，
立刻釋放出復合的香氣。周明遠深吸一口氣，鼻腔里充滿了甜、香、微辣的復雜氣息，
這味道瞬間喚醒了他兒時的記憶——周末的廚房，母親忙碌的背影，
以及全家人圍坐在餐桌前的溫馨場景。"現在加料酒、生抽和老抽。"母親站在一旁指導，
"比例是...你拿筆記一下？"周明遠搖搖頭："不用，我記得住。
"他準確地倒出適量的調料，"兩勺料酒，三勺生抽，一勺老抽，對吧？
"母親驚訝地挑眉："你怎么知道？""看了您做了二十年，總該記住點什么。
"周明遠輕聲說。話一出口，他才意識到自己竟然記得如此清楚。
那些曾經以為已經遺忘的細節，原來一直藏在記憶的某個角落。加入熱水后，
母親又讓周明遠把她帶來的干香菇和陳皮放進去。"香菇吸油，解膩；陳皮去腥，增香。
"她解釋道，"這是你外婆教我的小竅門。"鍋中的湯汁漸漸沸騰，咕嘟咕嘟地冒著氣泡。
母親調成小火，蓋上鍋蓋："現在讓它慢慢燉，至少一個小時。時間是最好的調料。
"周明遠看了看表，上午十點半。窗外的陽光正好，照在廚房的地磚上，
形成一片明亮的光斑。他突然想起什么，轉身從冰箱里拿出一個玻璃盒。"陳伯給的酸豆角，
我試著做了點。"他打開蓋子，一股酸香撲鼻而來，"您嘗嘗？"母親用筷子夾起一小根，
放入口中細細咀嚼："嗯，咸淡正好，就是發酵時間還短了點，再放兩天會更香。
"她頓了頓，"那個賣菜的老頭...人挺好的？""陳伯人特別好。
"周明遠眼睛亮了起來，"上周我又去他那兒買菜，他教我怎么挑新鮮的鯽魚。說清蒸的話，
要選眼睛清亮的，鰓是鮮紅色的..."母親聽著兒子滔滔不絕地講述，嘴角微微上揚。
她已經很久沒看到周明遠對一件事這么有熱情了。自從五年前那場變故后，
兒子就像變了個人，沉默寡言，連最喜歡的攝影都放棄了。"明遠，"母親突然說，
"你陽臺上的花盆空著也是空著，要不要種點小蔥、香菜什么的？
"周明遠驚訝地看著母親："您怎么知道我在想這個？我正打算向陳伯要點種子呢。
""母子連心嘛。"母親笑了，眼角的皺紋舒展開來，"以前咱們家陽臺上不也種過朝天椒？
你爸最愛吃辣的了。""是啊，我記得。"周明遠的聲音輕了下來，"每次辣椒紅了，
爸都迫不及待地摘下來拌涼菜。"兩人沉默了一會兒，只有鍋里燉肉的咕嘟聲填補著空白。
周明遠想起父親去世前的那個夏天，陽臺上的辣椒結得特別好，
父親還笑著說要拿些去分給同事。誰能想到，一個月后，一場突如其來的腦溢血就帶走了他。
"媽，您...后悔嗎？"周明遠突然問道。"后悔什么？""后悔嫁給爸，
過那種...普通的日子。"周明遠斟酌著詞句，"您本來可以當老師的，
卻為了照顧家里放棄了。"母親擦了擦手，思考了一會兒："人這一生，
重要的不是做了什么選擇，而是怎么對待自己的選擇。"她掀開鍋蓋，
熱氣騰起模糊了她的面容，"你爸雖然只是個普通會計，但他愛這個家，也尊重我的付出。
這就夠了。"周明遠想起自己的婚姻，前妻離開時說的"看不到希望"，
或許正是因為他在失業后完全放棄了自己，也忽視了她的感受。"嘗嘗咸淡。
"母親用勺子舀了一點湯汁遞過來。周明遠湊過去抿了一口，濃郁的肉香在口中擴散，
咸中帶甜，還有各種香料的復合味道。"好吃，就是...和記憶中的味道一模一樣。
"母親滿意地點點頭："再燉半小時就差不多了。對了，你最近工作怎么樣？""還行，
就是普通上班族。"周明遠聳聳肩，"不過...我開始寫飲食日記了，記錄每天吃了什么，
怎么做的，有什么感受。""這習慣不錯。"母親贊許道，"你小時候作文就寫得好，
還拿過獎呢。"周明遠幾乎忘了這件事。小學五年級時，他寫過一篇《媽媽的手搟面》，
被語文老師當范文在全班朗讀。那天回家，母親特意多做了兩樣小菜慶祝。"媽，
您說...如果我開個博客，寫寫關于食物和生活的文章，會有人看嗎？
"周明遠試探性地問。母親的眼睛亮了起來："當然會！
現在不是很多人都在網上分享生活嗎？你的文筆那么好..."她突然停住，
像是想起了什么，"等等，你該不會是想...""沒有，就是業余愛好。
"周明遠趕緊解釋，"我現在的工作挺穩定的。"但他心里知道，
這個想法已經在腦海中生根發芽。過去幾周，通過記錄飲食日記，與陳伯交流，
還有今天向母親學做菜，他感到一種久違的創作沖動。也許，就像陳伯說的，
土地不會騙人——你付出多少，它就回報多少。寫作或許也是如此。紅燒排骨終于出鍋了。
周明遠按照母親的指示，先把肉塊整齊地碼在盤中，然后淋上濃稠的醬汁，
最后撒上一把蔥花。深褐色的肉塊油亮誘人，醬汁在燈光下泛著琥珀色的光澤，
蔥花則增添了一抹清新的綠色。"拍照啊，不是要寫博客嗎？"母親促狹地眨眨眼。
周明遠笑著掏出手機，從不同角度拍了幾張照片。透過鏡頭，他看到的不只是一道菜，
還有母親半生的烹飪智慧，父親生前的喜好，以及這個家庭曾經擁有過的溫暖時光。
"開飯吧。"母親擺好碗筷，"嘗嘗你第一次做的紅燒排骨。"周明遠夾起一塊送入口中。
肉質酥爛卻不失嚼勁，肥而不膩，瘦而不柴，醬汁的咸甜恰到好處，
各種香料的味道融合得渾然一體。最奇妙的是，這味道與記憶中的分毫不差，
仿佛一下子把他帶回了十幾年前的餐桌旁。"怎么樣？"母親期待地問。"好吃。
"周明遠的聲音有些哽咽，"真的...和您做的一樣好吃。
"母親欣慰地笑了："做菜沒什么秘訣，無非是用心和耐心。你爸總說，
我燉肉的時候最有耐心，能盯著火候一兩個小時。"周明遠又夾了一塊肉，
這次他細細品味著其中的每一層味道。他突然明白了，
為什么父親如此鐘愛這道菜——不僅因為它的美味，
更因為它承載了母親對這個家的愛與付出。飯后，母親堅持要洗碗。周明遠站在一旁擦盤子，
突然說："媽，下周我休息，咱們去陳伯那兒吧？他說要教我認野菜。""好啊。
"母親爽快地答應，"我小時候常跟你外婆去挖薺菜、馬齒莧，包餃子可香了。
"周明遠把擦干的盤子放回櫥柜，陽光透過窗戶照在他的手上，溫暖而明亮。
他突然想起陳伯說過的一句話："土地不會騙人，你付出多少，它就回報多少。
"或許人生也是如此，你投入多少真誠與熱情，生活就會回饋你多少意義與滿足。
他看著母親彎腰洗碗的背影，決定今晚就開始寫那個關于食物與生活的博客。
第一篇的標題他已經想好了——《母親的紅燒排骨》。第四章 野菜與文字午夜十一點，
周明遠坐在電腦前，手指懸在鍵盤上方。屏幕上是他的美食博客后臺，
標題欄寫著《母親的紅燒排骨》，而正文區域卻空空如也。廚房里還殘留著紅燒肉的香氣，
與窗外飄來的夜來香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種奇特的嗅覺記憶。他深吸一口氣，
手指終于落在鍵盤上。"第一次完整地做出一道像樣的菜，是在母親的指導下完成的。
不是簡單的西紅柿炒蛋，也不是煮泡面加個荷包蛋，
而是真正的、需要耐心和技巧的紅燒排骨..."文字如溪水般流淌出來。
周明遠描述著切肉時的手感，炒糖色時的忐忑，還有各種香料在熱油中爆香的瞬間。
他寫到自己如何驚訝于肌肉記憶的力量——盡管多年未下廚，
那些觀察母親做菜的細節卻深深刻在腦海中。"食物是有記憶的。
它不僅記得自己的生長歷程——陽光、雨水、土壤的養分，也記得烹飪者的手溫和心意，
更記得品嘗它的人當時的情緒和場景。今晚這盤紅燒排骨，
就讓我想起了父親微醺時發紅的臉頰，和母親笑著給他添飯的樣子..."周明遠寫得入神，
甚至沒注意到時間已經過了零點。當他終于停下手，檢查整篇文章時，
驚訝地發現自己竟然寫了近兩千字。這種流暢的表達感，他已經多年沒有體驗過了。
上一次這樣忘我地寫作，可能還是大學時代為校刊撰稿的時候。他猶豫了一下，
點擊了"發布"按鈕。博客的訪問量顯示為"3"，估計都是系統機器人。沒關系，
他告訴自己，寫作本身就是一種治愈。關掉電腦，周明遠走到陽臺上。夜風微涼，
遠處城市的燈光如星辰般閃爍。他想起陳伯說過，種菜要順應四季，不能急于求成。
寫作大概也是如此——需要時間的沉淀和耐心的培育。周末很快到來。
周明遠和母親乘坐早班公交車前往陳伯所在的村子。今天母親穿了一身輕便的運動裝，
還戴了頂遮陽帽，看起來比平時年輕許多。"媽，您今天氣色真好。"周明遠遞給她一瓶水。
"出來走走心情好。"母親擰開瓶蓋喝了一口，"你那個博客，我看過了，寫得真不錯。
"周明遠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到："您...您怎么找到的？""你表妹告訴我的，
她在朋友圈看到你分享。"母親狡黠地眨眨眼，"沒想到我兒子文筆這么好，
那道紅燒排骨被你寫得我都想再吃一次了。"周明遠耳根發熱。
他確實把博客鏈接分享到了社交平臺，但沒想到會被母親看到。
"就是隨便寫寫...""別小看自己。"母親正色道，"你從小就對文字敏感，
記得你高中那篇《外婆的桂花糕》還被刊登在校刊上呢。"公交車駛過一片田野，
金黃的油菜花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周明遠望著窗外，想起自己確實曾經熱愛寫作，
只是后來步入社會，被各種現實壓力所迫，漸漸放棄了這個愛好。如今重新拾筆，
竟有種與老友重逢的親切感。陳伯已經在村口等候，今天他穿了件洗得發白的綠色軍便裝，
腳上是一雙沾滿泥土的解放鞋。看到周明遠母子下車，他熱情地揮手招呼。"阿姨，明遠，
這邊走！"陳伯的聲音洪亮有力，"今天帶你們去后山，春天的野菜正當時！
"三人沿著田間小路向山腳走去。路旁的野草沾著晨露，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陳伯邊走邊介紹沿途的植物，像個經驗豐富的導游。"看，這是薺菜。"他蹲下身，
撥開一叢雜草，指著其中幾株葉子呈鋸齒狀的植物，"開白花，味道清甜，包餃子最好。
"周明遠和母親也蹲下來仔細觀察。那些葉子看起來普普通通，與周圍的雜草混在一起，
若非陳伯指點，根本不會注意到。"您怎么分辨哪些能吃，哪些不能？"周明遠好奇地問。
"經驗唄。"陳伯笑著摘下一片葉子，在手中搓了搓，然后遞給周明遠聞，"你聞聞，
有股特殊的清香。"周明遠湊近聞了聞，確實有一種清新的香氣，略帶辛辣。"真神奇，
看起來這么普通的野草，竟然有這么特別的味道。""大自然最慷慨了。
"陳伯站起身繼續往前走，"只要你愿意低頭尋找，到處都是寶貝。
"他們又認識了馬齒莧——葉片肥厚多汁，
酸溜溜的口感適合涼拌；蒲公英——嫩葉可做沙拉，
根部烘干能泡茶；還有野蒜、蕨菜、苦菜等十幾種可食用野菜。周明遠拿著手機不停拍照，
準備回去后好好整理，作為博客的新素材。"這是我最喜歡的，魚腥草。
"陳伯指著一叢心形葉片的植物說，"清熱解毒，夏天涼拌著吃最爽口。不過味道有點沖，
不是人人都能接受。"母親眼睛一亮："明遠小時候咳嗽，我常用這個煮水給他喝，
效果特別好。"周明遠完全不記得這回事，但看著母親和陳伯熱烈討論各種野菜的藥用價值，
他突然有種時空錯位的感覺——仿佛回到了小時候，
跟著長輩們在田野間識草認藥的單純時光。三人在山坡上忙碌了一上午，收獲頗豐。
陳伯的竹籃里裝滿了各種野菜，周明遠則拍了幾十張照片，
記錄下每一種野菜的特征和采集方法。中午，
他們在陳伯家用采摘的野菜做了一頓豐盛的午餐。母親親自下廚，用薺菜和馬齒莧拌了涼菜，
野蒜炒雞蛋，還包了薺菜豬肉餃子。陳嬸則貢獻了她拿手的野菜煎餅和魚腥草蛋花湯。
"阿姨手藝真不錯！"陳伯咬了一口餃子，連連稱贊，"這餡兒調得恰到好處，
薺菜的清香全出來了。"周明遠也夾了一個餃子送入口中。牙齒咬破薄韌的餃子皮，
鮮美的汁水立刻溢滿口腔。薺菜特有的清香與豬肉的鮮美完美融合，
讓他瞬間想起了小時候在外婆家吃的野菜餃子。"好吃嗎？"母親期待地問。"好吃！
"周明遠由衷地說，"和外婆包的味道一模一樣。"母親笑了："就是你外婆教我的方子。
她總說，野菜是老天爺賜給窮人的禮物，不用花錢，卻比什么山珍海味都養人。"飯后，
周明遠主動請纓洗碗。廚房里，陳伯一邊擦桌子一邊問："明遠，你那博客寫得怎么樣了？
""剛起步，沒什么人看。"周明遠沖洗著盤子上的油漬，"不過寫作過程本身挺享受的。
""堅持下去。"陳伯的語氣突然變得認真，"我看得出來，你是真心喜歡這個。
就像種地一樣，頭幾年可能收成不好，但只要土地是肥沃的，遲早會有好收成。
"周明遠擦干手，思考著陳伯的話。也許寫作確實像耕種，需要耐心和堅持。